(一)中山一路:从七星岗到观音岩
按说中山一路,是民生路端头与金汤街口衔接处的七星岗至观音岩外科医院,但从临江门一路上来的大井巷口至民生路,这段很值得一叙。
大井巷、民生路口左侧曾叫方家十字,20世纪30年代初建成的“胜利大厦”,是当时重庆母城设计新颖、装修豪华、设施一流、菜品上乘、服务周到,以接待上层人士为主的豪华宾馆。刘湘、潘文华、范绍曾、杨森等是这里常客,抗战时美军援华招待所和墨西哥大使馆曾租用后楼,蒋介石抗战时在此多次宴请同盟国美英苏大使,国共和谈时在此专门宴请参与调停的美国总统杜鲁门特使乔治·马歇尔。新中国成立后,“胜利大厦”作为西南军政委员会第一招待所,接待了无数知名的党政军领导和爱国人士,1951年4月19日,邓小平在此宴请西藏地方政府以阿沛·阿旺晋美为首的赴北京谈判的代表团。1956年5月,“胜利大厦”更名“重庆宾馆”,这也是重庆首家涉外饭店,对内一直是重庆市政府第一招待所。
“重庆宾馆”侧边的莲花池,不仅有大韩民国临时政府旧址,还有一座“巴将军蔓子墓”。重庆曾是巴国都城,公元前四世纪巴国内乱,忠州蔓子将军求楚平乱,许三城作谢,内乱平蔓子将军不忍国家分裂,自刎求楚君见头留城,楚君感其忠信,敬之厚葬,放弃索城,最早见于晋《华阳国志》。据考蔓子墓立于南宋绍兴年间,民国十一年修葺一新,中国同盟会早期会员、民国陆军上将、著名书法家但懋辛题碑“巴将军蔓子墓”,充分体现了气清质朴的晋韵唐法。
2018年3月10日,习近平总书记参加十三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重庆代表团讨论时说,重庆要继承和弘扬巴蔓子精神。从忠县走出去,辛亥革命元勋,共和后巴县首任知事吴恩洪嫡孙,被重庆主流媒体发掘出来的“逐梦他乡重庆人”——全国著名书画家、剧作家、山东聊城“海源阁”书画院院长,与我相交甚笃的挚友巴山先生撰写的电视电影剧本《巴国魂》,早已收录在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巴山戏剧集》里。
写《背影》的著名学者朱自清(1898年11月22日—1948年8月12日),1944年从昆明来渝,感受了重庆的酷热和穿着的时尚,他从观音岩坐黄包车到“精神堡垒”,体味了放下坡的胆战心惊、风驰电掣,以及过“胜利大厦”后,车夫汗流浃背拉车爬大井巷的步履蹒跚、艰难不易。《金粉世家》作者,《新民报》副刊主笔张恨水,报社就在中一路四德村,他又曾在七星岗和金山大厦住过,对这一带非常熟悉,于是选“胜利大厦”街对面的回民食府,请文坛挚友朱自清畅快淋漓大吃了一顿正宗清真牛羊肉佳肴。
陪同老友参观了供职报社、通远门、巴蔓子墓,民生路扎堆的商务印书馆、开明书店、生活书店、新生书局、正中书局、世界书局、儿童书局、大东书局、《新华日报》营业部等文化一条街和建于1893年,典型精美用青砖砌成的哥特式天主教堂——“若瑟堂”,两人耗时半天志得意满各自淘到心仪的书。在一豁口处,朱自清探头往下一看,一条狭窄陡坡像一泓瀑布飞泻沟底,顿时头晕目眩腿发软,背心冒汗一身鸡皮疙瘩,张恨水说下面是下安乐洞,这坡大约六十多度、一百多步的石梯坎,不是道地重庆人,没几个人敢走。朱自清在七星岗长途汽车站搭上开往成都的班车,张恨水万万没想到这次见面,竟是与老友的永诀。回到昆明后《朝报晚刊》发表了朱自清重庆行连载。
张恨水1938年1月到重庆,1945年12月回到北平,他对重庆充满感情,从他写《雾之美》《去年今日别巴山》等可见端倪,他喜欢阳光穿透雾霭、陡峭的爬坡上坎、原野的茵蕴、南温泉的松涛……在陪都的岁月,张恨水除了担纲报纸副刊重任,他以敏锐的洞察力和文人特有的智慧,创作了有关重庆的六部长篇小说《偶像》《八十一梦》《傲霜花》《牛走马》等。回北平后,他心潮难平,又创作了《纸醉金迷》和《巴山夜雨》。
陪都时的《新民报》,还有一位重量级人物值得一提,他就是著名剧作家、著名评剧表演艺术家新凤霞的丈夫吴祖光。1939年抗战辗转西撤,吴祖光随南京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此后的中央戏剧学院,来到四川江安县文庙继续教书,教师有应云卫、陈白尘、曹禺、洪森等名家,日后成名成家的学生有谢晋、凌子风、刘厚生等。张恨水慧眼识人,从江安把课时少、薪水薄、辈分低、闲暇多的青年才俊吴祖光挖到《新民报》,担纲副刊栏目“西方夜谭”主编。
吴祖光来到七星岗《新民报》如鱼得水,住四德村“碧庐”小院,在“西方夜谭”上首发《风雪夜归人》连载,作为加盟《新民报》见面礼,此作见报让陪都一时“洛阳纸贵”。1943年2月25日,《风》剧由中华剧艺社在重庆上演竟百场不衰、好评潮涌,被奉为戏剧经典,周恩来在一年时间里曾七看《风雪夜归人》,从而可见此剧的影响和魅力。
吴祖光在重庆还干了一件惊世骇俗,让陪都朝野振聋发聩的大事。1945年“双十协定”签署,毛泽东已经回到延安,吴祖光从柳亚子手中获得一份毛泽东1936冬写的《沁园春·雪》,但词意不全,又费了不少周折找到两份手抄稿,几相比照按其意反复核对、步韵和词,再找词学大家柳亚子哂正,终于正本清源回归原作。1945年11月14日,吴祖光在其主编的《新民报晚刊》副刊版“西方夜谭”专栏,发表了毛词《沁园春·雪》,词里传递出毛泽东震古烁今的壮志、自信与伟大抱负,朝野热议,中外震惊,顿时全国数十家报刊转载。
电影戏剧、书画、出版热心人、爱国华侨唐瑜,陪都时期见吴祖光、盛家伦、高集、方青、吕恩、高汾、张瑞芳、张正宇等一批文学、书画、音乐、演艺界朋友从北京、上海、汉口等地转移到重庆无落脚处。于是自己出资在四德村修建了一栋有四五个居室的木竹捆绑房,取名“碧庐”供大家暂时栖身、聚会,由于这里位置好,除夏衍、丁聪、黄苗子、金山等时常来此雅集,还有中央青年剧社、中国制片厂剧团、中华剧社朋友来访,大家谈时政、谈艺术、谈写作、谈表演、谈人生、谈生活,无拘无束、天南地北、其乐融融。
一次郭沫若来“碧庐”探望大家,听到大家七嘴八舌,半开玩笑半调侃说:我们这些人,常常居无定所,工作不固定,生活无规律,经济拮据,有的吃了这顿还不知下顿在那,就像二流子一样。郭沫若接过话头说,今后这里就叫“二流堂”吧!就是这个“二流堂”承载着文人雅士们非常岁月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几多风流。这批艺术家解放后大多进了北京城,陪都时结下的患难友谊彼此非常珍惜,因此平常走得勤、往来多,年节常雅集,然而这个“二流堂”,却让这批艺术家,在1957年“反右”时,写不完的交代,“文革”中遭到吃不尽的苦头。
四德村还有一位奇士,他就是国民政府重庆市市长贺国光堂弟贺嘉寅,法名伽因,别称密幢居士,他无意官场、潜心杏坛、悬壶济世、济人无数,列重庆近代名医榜。他意在禅境、淡薄功利、拜师诺那、深研佛学,修持高妙、造诣精进而成为佛教界在家居士大成者,圆寂时获居士最高礼遇,梁平双桂堂荼毗(火化)现异象,十多颗五彩舍利突显,佛门、亲人在双桂堂敬建舍利塔。
下面正式叙述中一路,从金汤街口到通远门这只有两百余米长的公路两边,内贴古城墙,外临十丈深沟,然而这段街道却充分体现了先辈们的智慧、坚韧和勤劳,见缝插针、不畏坡坎。在只能一面采光、进身逼仄的古城墙边鳞次栉比建起穿逗房为主,下是门面上是住家,把沧桑斑驳的古城墙遮挡得严丝合缝,这也是重庆名闻遐迩、最早的旗袍一条街。街对面是在岩坎边上建起的一溜同样下为门面上面住家,家家紧邻的穿逗房、吊脚楼,油蜡铺、小食品店、中一路餐厅、渝香村食品厂,卖橡胶垫圈、工业漆包线的一家紧挨一家。
再接着说通远门,为方便人们出行,使渝中区形成环线,抗战胜利后次月动工,启动从较场口连七星岗的公路,在通远门城墙下掏出的双向隧道于1947年春节贯通,市长贺国光将这条原名五福街、金鱼堂街、走马街,定名“和平路”。为颂扬通远门抵御外族入侵的历史功绩,现在老城门洞旁塑有攻防雕塑,先民以“固若金汤”之意,将顺城街取名“金汤街”。沿着此街延伸,有鼓楼巷、至圣宫。重庆商埠督办、渝简公路总办、民国陆军上将唐式遵,四川省主席、民国陆军上将王缵绪,他们的公馆就在此后的重庆妇产科医院里,一侧是当年中国民主同盟旧址。
秀才出身的西充人王缵绪,酷爱金石翰墨和丹青,热衷办学为国家培养英才。1932年,请齐白石入川绘制的山水12条屏,解放后捐公,现在是三峡博物馆的镇馆之宝。白石老人,一生只画了两套山水12条屏,另一套,系1925年为祝贺北京名医陈子林50岁寿诞所绘,这套在民间显贵中流转的12条屏,2017年保利以9亿元拍出。1929年初,王缵绪以10万银圆,买下嘉陵江畔张家花园,1933年私立巴蜀小学、巴蜀中学相继建成开学,王缵绪亲拟“公正诚朴”校训并担任董事长,教育家周勖成出任校长,重庆大学何鲁、美丰银行康心如、民生公司卢作孚等都曾是校董并兼署过校务。
再往前走,19世纪末,清重庆府批准美英德法等多国在此设领事馆,老一代人约定成俗把领事巷叫出了名,解放后重庆市物资局就一直在曾经的英国领事馆内办公。与领事巷近在咫尺的五福宫旁,是潘文华八十多年前心系民生,亲自督办限期完成的大事之一,重庆市第一家自来水——“打枪坝水厂”水塔和制水车间,这座德式水塔图案,曾经印刷在1938年“中国农民银行”发行的5元钞票上。为永远铭记重庆自来水之父所作出的杰出贡献,制水人破例将其骨灰安葬在水塔一侧并敬立“税西恒之墓”碑。
陪都时期,日本对重庆出动九千多架次飞机、218回轰炸,仅市中心大梁子、十八梯、较场口、邹容路、民族路、七星岗等多次被炸成火海,毁房数万间,民众死伤逾万,“精神堡垒”也数次被炸毁又不屈不挠重建。地势高、目标清晰的“打枪坝水塔”,之所以在长达五年半日机狂轰滥炸中安然无恙,日本投降后解谜才知道,战机在空中快速飞行,需要地面具有明显特征的物体对应,日本空军在执行对重庆战略轰炸时,一直把“打枪坝水塔”当地面标志物参考,因此得以完好保存。
七星岗、通远门到观音岩是一路陡坡,沿途商店、单位林立,有出售道地药材的中药堂、七星岗联合诊所、华山玉糖果糕点公司、大川银行职员宿舍、中一路小学、“宴喜园”饭店、“聚珍阁”餐厅、宵香馆、“三飞”车行、重庆自来水公司等。改革之初率先引进外资,与日本合资生产嘉陵——本田摩托车,厂长郝振堃主政时,摩托车是“俏货”,赚得盆满钵溢的嘉陵机器厂,90年代初,用三亿资金,在七星岗拆除大片临街老建筑,大手笔建成“皇嘉大酒店”和裙楼。陪都时国民政府财政部曾租用金山大厦,改革开放后金山大厦在原址重建,陪都时国民政府侨务办公室是此后渝中区粮食公司办公地,红玫咖啡馆与中一路邮电局之间的巷子里,有一间时刻打拥堂臭气熏天,人们又不得不去的“官茅房”。
抵达捍卫路,右手拐进去十多米,老虎灶旁便是“中苏文化交流协会”大楼,抗战时这里热闹非凡,名人荟萃文化艺术活动不断。1946年1月,中国成就卓越的画家、美术教育家、51岁的徐悲鸿与23岁的廖静文喜结连理,盛大婚礼就在“中苏文化交流协会”举行。婚礼由郭沫若主持,沈君儒证婚,当时在渝的文化艺术界名流悉数到场祝贺,二十余桌喜宴开在当时条件最好的“胜利大厦”。
解放后“中苏文化交流协会”,拨给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南公安部队使用,部队肩负城市巡逻、首脑机关警卫、重要物资仓库和监狱看守等任务,1962年7月,7835部队机关入驻,部队首长罗大远、孙宗沛等就曾住在这栋楼房里,现在这栋中苏兼容的建筑已经修旧如旧复原。街对面是重庆安装公司,顺此路下去有校舍破烂的半工半读捍卫路民办中学、重庆钢铁研究所,重庆科技情报所“礼堂”二字,是1951年6月,西南军区司令员贺龙题写。捍卫路口右拐,现在中国银行和临华大厦地段,陪都时重庆卫戍司令部为出警方便,租用重庆烛光电灯公司和夏记皮革行在此公干,路名由此取名捍卫路。
捍卫路口左侧是为四川和重庆争得不少荣誉、经常代表国家出访进行文化交流的重庆杂技团,顺路前行四五十米左拐进纯阳洞街,上坡往上爬里面有“菩提金刚塔”。有将红岩村里农场无偿提供给八路军办事处办公的饶国模、张澜夫人刘惠微、胡子昂夫人李月华、卢作孚夫人蒙淑仪等牵头的“中国妇女互助会”办事处便设于此。她们通过听报告、看演出、参加集会、社会调查等活动,团结了成百上千的志愿者参与社会生活,为抗战和妇女解放奔走。
纯阳洞街口,春光旅馆一侧,1948年4月,四川军阀杨森,辞去贵州省主席就任重庆市市长。他重回渝都,把《贵州日报》编采印刷一锅端,全部带回重庆,选址纯阳洞口,在有家叫“春光”的澡堂,创办对开四版《重庆日报》,澡堂门厅大堂改为营业部,楼上为记者、编辑部,财务、社长室,大池便是排字房。报纸开局尚好,一年后随着时局日非、社会动**、人心不稳、每况愈下,1949年11月底,杨森仓皇逃走,失去后援,报纸陷于瘫痪停刊。
国府迁都重庆,全国数十个影剧院团齐聚陪都,演出场地紧缺。1940年4月,担任国府军委会政治部三厅厅长的郭沫若,被推举兼任中国万岁剧团团长,分管文化艺术的他,不辞辛劳交涉奔走,促成在上纯阳洞建一所兼容戏剧、播放电影的剧场。朝野一致建言取名“抗建堂”,“抗建堂”三字,是郭沫若登门叩请国民政府主席林森题写,这位受人尊敬的“青芝老人”,1943年5月12日,从林园官邸进城接受加拿大驻华大使国书,途中座驾与一辆卡车相撞而撒手人寰。“抗建堂”不孚众望,陪都时先后上演了三十多出剧目,充分发挥了激励人民、坚定信心、抗战必胜的阵地作用。
解放后,“抗建堂”交重庆话剧团管理,重庆话剧团的前身是西南服务团文艺大队,骨干多出自原“国立艺专”和“中华剧艺社”,1950年更名为“重庆市委文工团”,首演“红旗颂”轰动重庆,演出百场不衰,从此更名“红旗剧场”。让老重庆记忆犹新的剧目是《日出》《雷雨》《雾重庆》《胆剑篇》和由时任西南军政委员会文教部副部长任白戈执笔,描写四川人民期盼成渝铁路的剧目《四十年来的愿望》等。重庆话剧团是全国排名前十的优秀话剧团,历年来演技出色在全国拥有影响名望的演员有,田广才、雷南、刘曦、曹缨、王建武、郝鹏寿、王海燕等。重庆话剧团抗战时期陪都影剧史料权威石曼与我是忘年交,现在我案头还摆放着他送我的《重庆抗战剧坛纪事》《雾都剧坛风云录》和《周恩来与抗战戏剧》等书籍。
中一路尾,老重庆们印象深刻的是质优价廉、天天打拥堂的黄家垭口西笑豆浆店、大上海汤包烧卖屋。最出名莫过1935年3月开业的“义林私立医院”,创始人李义铭,毕业于华西大学医学部首届外科专业,这座中式飞檐、西式塔楼、欧式大钟、弧形拱窗的医院大楼是仿华西教学楼而建,建成后便成为当时重庆最时尚靓丽的都市建筑景观。抗战爆发国府内迁房屋紧张,服从国家战时统一调度,医院收缩在一栋小楼,把主楼腾出供国民政府立法院、司法院、蒙藏委员会办公。日本投降,医院恢复,解放后先后更名“重庆市第二人民医院”“重庆市外科医院”“重庆市中山医院”“重庆市人民医院”……医院领军人物王安定、冉瑞图曾是誉满全国医术医德双馨的胸科专家,所带领的团队屡创佳绩。
(二)中山二路:从观音岩到两路口
中山二路从观音岩到两路口,这是人们习以成俗的说法,但是概念不清位置不准,准确的是,从枣子岚垭口到南区公园路口这段,具体说,起至景德幼儿园,止于中二路邮局。
中山二路这一段,是中山路全程修筑中最艰巨难啃的骨头,尤其是枣子岚垭口到儿科医院这一段,石工们硬是轮起大锤用钢纤錾子从陡峭的山体,抠掘出一条并不宽阔的公路,至今这一段都是车行瓶颈。由于一面是被垂直削平的山体,一边是深沟,地势逼窄,八九十年前这一段地皮没人看好,富户和单位确实不好建房,只好半卖半送给贫苦人家,当时有这么一首民谣是这么说的,“中山二路路不宽、穷人住在路边边、有钱绅粮看不起、住在坎下和山颠”。这首经典民谣,描绘得分外准确、真切清晰,此情此景足足维系了半个多世纪,直到改革开放,特别是1997年7月,重庆再度成为中央直辖市后才有了根本性改观。那么八十多年前,当时这里的境况到底是怎样的呢?公路靠里,智慧的先民们紧贴、依附在一溜大山剖切面上,建成简陋的,门挨门、户重户,七形八状、特色各具的竹篱夹壁捆绑房,人们形象地称这样的房子叫“巴壁虎”。公路外侧不宽处便是岩坎,聪明勤劳的重庆人,用木竹棒棒,横拉竖扯、打楔支撑、穿缝斗榫、篾条捆扎,建起上面临街下面是坎,架空的吊脚楼和穿逗房。那时栖身于公路两边穷屋陋室的几乎都是,挑水伕、洗衣妇、抬滑竿、拉黄包车、奶妈佣人、沿街叫卖、箍桶补锅等草根贫民。
下面我们先来说说住在山上那些有名人和机关。同是军阀,王陵基先于刘湘、唐式遵、潘文华、杨森就读四川陆军速成学堂,毕业后赴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学习,毕业后回国任母校教官,因此刘唐潘杨既尊其为学长还得叫一声老师。嗣后曾任四川省主席、国民政府陆军上将的王陵基,请懂易学的大师观测风水、觅地建房,最后相中接天地灵气,览江山胜境的枇杷山,这一难得的“天人相应”置业之地。1933年初,王陵基盘下三十余亩山地,用条石垒岩坎、修盘山公路、建亭台楼阁、砌假山水榭、造公馆别墅,当时人们传闻“王园”堪比天上人间。
“王园”八十余年前修建的“红楼”和“黃楼”等建筑,造型别致、格调高雅、设施完善,观前看后重庆尽收眼底,至今都独具特色大器养眼。难怪1939年8月,印度最高政治领袖尼赫鲁冒着战火访华,不住政府安排的宾馆,指名下榻“王园”,恰逢日机轰炸重庆市区,领略了山城人民不屈不挠精神,对陪同的叶剑英说,在重庆我见证了伟大的国家、英雄的城市、不屈的人民,抗战必胜。1949年底,“王园”被军管会接管,1950年8月,中共重庆市委、市府机关入驻。
“王园”那里安顿得下这么大个机关,于是在“王园”一侧空地上,由曾在梁思成麾下中国营造学社和在中央设计局担任过研究员、陪都建设委员会高级建筑设计师的陈明达担纲。他借鉴西方现代主义手法,纳入中国古建筑精华,采用砖混结构、人字木屋架的建筑主体思想,建成壮观大器,三层总面积六千平方米的办公大楼。这栋楼修建时正值热火朝天的抗美援朝,大竹林砖瓦厂工人师傅奇思妙想开出模具,所制造的板瓦上都镌有“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印痕。此楼1951年奠基,1953年竣工交付中共重庆市委,1954年底,中共中央西南局撤销,中共重庆市委迁中山四路,重庆市博物馆入驻,现在这栋特色独具的大楼被评定为“中国20世纪建筑遗产”。市委迁出后,为给市民提供一个休闲娱乐、登高望远的场所,市里决定开放“王园”,增加景观、添植苗木,整修道路,取名枇杷山公园,当时的“红星亭”是山城唯一登高望远的最佳观景点。
枇杷山上有加拿大驻华大使馆,原国民政府副总统、代总统李宗仁三层带地下室的官邸“郭园”就在燕子岩附近,曾经是川军名将、通远门迁坟干才郭勋祺当年所建公馆。军统情报头子戴笠,除中枢元老见官大三级,国内政敌多、外敌日本人也欲置其于死地,他不得不狡兔三窟、行踪难测,为此被称为“中国最神秘的人”。枇杷山上戴笠的这座公馆直面长江、视野开阔,其死前两年,红颜知己胡蝶一直隐身于此,为防止日机轰炸,大功率军统电讯机要室电台便设在“神仙洞”内。
戴笠之死有许多未解之谜及巧合,史料载戴笠又名戴雨农,生于一八九七年农历四月十三,一生对十三特别忌讳,他在岱山也叫戴山,大雨滂沱中飞机撞山而亡,坠机地叫“困雨沟”,这天恰好是农历二月十三,死时十三点十三分,同时死亡人数有十三人。戴笠遇难,著名政治家、教育家,章士钊就其地位、职责、为人,巧妙地写了一副措辞委婉的挽联:生为国家,死为国家,平生具侠义风,功罪盖棺犹未定;誉满天下,谤满天下,乱世行春秋事,是非留待后人评。
解放后这座戴笠曾经的公馆,很长时间都是重庆市图书馆藏书楼、阅览室和办公地,1951年,西南军政委员会主席刘伯承,曾以别名向重庆市图书馆捐赠《史记》《二十四史》《资治通鉴》及《蜀中先烈备征录》等四千余册珍贵图书。著名作家、延安时期“鲁艺”戏剧文学系主任,解放后国家电影局局长、文化部部副部长,下派重庆任分管科教文卫副市长的陈荒煤,“**”遭批斗,被诬蔑为制造“精神鸦片”的总后台,修正主义在中国的代理人,落难时发配在重庆市图书馆编书目、抄卡片、做分类索引和书籍搬运工作。
中山二路枇杷山巷,有三栋一楼一底并不起眼的砖木结构房屋,这就是负责重庆和大后方兵工生产的国民政府军政部兵工署,曾国藩外曾孙、号称中国“兵工之父”的署长俞大维官邸也在此。著名文史大师陈寅恪之祖父陈宝箴曾任湖南巡抚,是光绪皇帝倚重的“新政重臣”,陈寅恪1940年前后两次来渝出席中央研究院和中央博物院筹备会皆住在俞府,因为俞大维母亲是陈的姑妈。著名数学家华罗庚与俞大维是“数学算式”上的同道执友,1943年来渝请重庆大学校长、著名数学家何鲁审定商讨出版《堆垒素数论》,就借居在俞大维寓所。
枇杷山半山上,现在的重庆市第三人民医院、中俄友好医院院部办公楼,是自贡籍川军中将师长兼盐商曾子唯,1934年修建的造型典雅、仿巴洛克式拱形窗、罗马柱、露台环廊、内有壁炉、地下室、卫生间,外有花园、假山、喷水池的全欧式五层洋房。抗战爆发国府迁都重庆房舍十分紧张,宋子文向曾子唯借房安顿外国使团,他慷慨出让,举家搬到南泉“沂风别墅”,现在的重庆市总工会南泉疗养院,于是苏联驻华大使馆入驻。当年坊间曾有“北碚卢作孚、南泉曾子唯”一说,他是重庆大学校董、川盐银行董事、重庆烛光电灯公司总经理,为重庆市政建设和民生办了不少实事。
这里要澄清一个事实,坊间流传毛主席曾登上枇杷山,写了一首赞美重庆的诗,真实情况是这样的。1958年3月,毛泽东视察三峡,湖北省委派出诗人、副秘书长梅白来重庆迎接。全国劳模、长航船长莫家瑞,沉着稳定驾驶着“江峡轮”乘风破浪过三峡,途中梅白拿出他写的《夜登重庆枇杷山》:我来高处欲乘风,夜色辉煌一望中。几万银灯流倒影,嘉陵江比水晶宫。请主席斧正,主席看诗后说:如果把“辉煌”改为“苍茫”,能显出夜色动态重庆的古老,为“水晶宫”做伏笔,写“辉煌”就不那么深隽高雅。“几万”改“百万”好,以展现山城新貌、蓬勃发展,“流倒影”改“摇倒影”,方体现出夜景的动感,反映城市精神,避免了平铺直叙,经主席这一点拨修改,这首诗顿增亮色。
说完山上,再说公路坎下的枣子岚垭,曾因参加并领导抗日救亡
运动而被捕入狱、中国“七君子”之一、中华人民共和国首任司法部部长、中国民主同盟两届中央主席史良先生,陪都时期就住在枣子岚垭“犹庄”。住在这里的还有邹韬奋、徐盈、茅盾、王炳南、沙千里等社会活动家,“七君子”就有四位毗邻。“犹庄”与住在马鞍山“厚庐”的沈君儒、住在张家花园“菁园”的黄炎培近在咫尺,他们的宅邸成了关注时局、崇尚民主、维护女权的爱国抗日之家。
这批让人十分尊崇,拥有责任、担当和抱负的精英学人,不是坐而论道,而是千方百计克服困难、身体力行,积极主动救助抗战遗孤、撰文鼓舞提振抗战精神、大力倡导发展民族资本、国难更要振兴教育、募集寒衣支援前方、救护日机轰炸下的死伤同胞,旗帜鲜明联名发檄文声讨以汪精卫为首的投降派、卖国贼,力主民主爱国、反对内战等等。
下面说说国民党陆军二级上将、解放前夕最后一任国民政府重庆市市长、坊间戏谑的花花太岁、绰号“妻妾多”的杨森,他庞大宽阔的宅邸“渝舍”,就是现在少年宫的位置。“渝舍”占地二十余亩、房屋三栋五十余间,由于杨森喜欢体育又喜欢玩“洋盘”,“渝舍”里有游泳池、网球场、自行车环道和健身房,对十余妻妾他按行伍规制穿军装编成班,由军事或武术教官带领清晨出操和教习武艺,他自己花天酒地,却在女眷楼内贴有严格的“行为规范”,谁越雷池处罚极重甚至危及性命。国府西迁重庆之初房舍紧张,杨森曾紧缩家眷,一度腾出房舍恭请陈诚、何应钦、毛人凤等入住。解放前夕杨森逃台,曾任总统府上将国策顾问、中华民国体育协进会理事长,1977年5月去世,活了九十三岁。
现在儿科医院内,那片叫枣子岚垭的老职工宿舍,以前叫“漱庐”,是国民政府中央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简称“军统”的办公地,军统隶属于军队编制,着军装有军衔,职责是监视、控制军事要害部门,抗战开始兼有谍战、反特、渗透和敌后武装等工作。根据对内对日需要,1940年“军统”已经发展到五万余人,机构五十余个,仅机关人员就达千人,于是拓展地盘撵走重庆市警察局警士教练所、警察局游民习艺所,买下周边房舍重建,把大门由枣子岚垭,挪到中山二路上。解放后,进城之初中共重庆市委、市政府曾一度短暂地在军统占用原“漱庐”和杨森“渝舍”办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