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死里逃生、已经接近完成任务的人,一时都沉默了。董无忌仨人还好说,事不关己还能高高挂起,可周少鹏毕竟是“精英警官”,很得上司器重的青年俊杰,如果董少爷的说法是真的,那么一场重大凶杀案件活生生发生在他面前,他不仅没看出来,到此刻连丝毫头绪都没有。这可真是活生生被打了脸,也让这个冷峻刚毅自尊心很强的人心里滴血。

满脸铁青的周少鹏回想庙宫的一幕幕历险,此刻已经完全相信了董无忌的话。明摆着,金像得手,柳教授虽不知能不能救活,毕竟是带了出来了,董无忌没有任何理由和动机说瞎话。然而巨大的困惑和阴影令他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心悸,本来这次事件就曲折迷离犹如一座不可逃脱的米诺斯迷宫,自己差点被迷惑,再加上这件重大凶案,更是心乱如麻。

眼前的董无忌还是那个少爷羔子样,可他的话如万钧之势压得周少鹏几乎喘不过气。自诩精明强干竟然发生如此重大的失误,还让一个少爷羔子给说破了才明白,五味杂陈的周少鹏揉了揉发烫的脑门,略略整理了一下纷乱的思绪,对董无忌深沉点头:“小董少爷,我失

算了!”

“马失前蹄,常有的事。”董无忌摆摆手。

周少鹏看他若无其事的模样,心里一动,陡然警觉,变成了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不可思议地死死盯住他,急速而冷峻地问:“小董少爷,你怎么知道详细的验尸技术,比如雷电致死和火烧致死的区别?!别告诉我,你的古董行里,还有验尸侦查知识吧?”

“你属狗脸的,怎么说变就变?”董无忌嗤笑道,“真不愧干警察的,跟你这种人,不能交心!老话说得好,两种人不能交,一是当铺掌柜的,二是刽子手。加你,第三种,干警官的!”

看他这副样子,周少鹏缓和了一下稳稳说:“请不要多心,职业习惯而已。我们的习惯是怀疑任何人。但我真不明白,你的年纪、阅历和生活环境,不可能让你知道这些的,尤其是比较专业的知识。所以我怀疑。”

董无忌玩味笑道:“那有什么呀,怀疑就怀疑,我不在乎。反正人又不是我杀的。其实这个我也是半瓶子醋,偶然得来的。我问你,你读过咱们中国法医学老祖宗的书吗?”

“老祖宗?”周少鹏一愣神,随即会意,“是宋代宋慈先生的《洗冤集录》吗?”

“是啊!元明清三代以来,这可是官府验尸的标准著作。你这个精英没读过?”

周少鹏不以为然:“随便翻阅过,这本书已经过时了,远远脱离了时代,我们学的是英国、德国的近代法医专业技术。”

“过时了?哼哼,”董无忌冷笑一声,“数典忘祖!如果真的过时了,庙宫里那堆尸体的死亡真相,周处长用你的近代‘专业’怎么看不出来?你啊,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我来告诉你……”

原来董无忌虽是被娇生惯养起来的,但毕竟出身古玩世家,打小守着明古阁那么大个古董铺,自然见多识广,不用专门学,就听祖父、父亲两辈人的生意经,也比一般人强。琉璃厂又是山珍海宝汇集、文人学士聚会之处,什么传说典故秘闻逸事,各家掌柜、伙计肚子里有的是,听得多自然懂得多。

再有则是行里分类不同,按规矩,当年琉璃厂各家店铺经营的古董各有专属类型,并不是一座铺子大杂烩似的什么都有。大分类有软

片和硬片区别,青铜、瓷器专属于硬片,书画、碑帖、刺绣、缂丝专属于软片。然而玉器、珠宝、古书等又不在其之内,专门有经营这些类别的铺子,买古书善本得去古书铺,买玉器得去玉器行,买珠宝得去廊房二条,即便有些大古董铺琳琅满目各种古物甚多,也不会陈设过多的古书、玉器和珠宝,这也是老年间古董行的行规之一。

董家明古阁隔壁就有座古书铺叫舒云山房,专门经营古籍善本,并不卖别的。这家店跟明古阁老掌柜贵爷,乃是两代人的交情,所以董无忌打小就喜欢去人家铺子里玩耍。舒云山房的掌柜,也拿他当子侄般待遇。

这座古书铺善本名著多如山积,从北宋至明代各类珍奇孤本都有收藏,董无忌又是爱稀奇的性子,在里头一泡就是半天,什么孤本秘籍都见识了不少,尤其对珍闻逸事私家笔记颇感兴趣。掌柜的见他爱好这些,有一回便拿出一部秘藏的元版《洗冤集录》供其展玩鉴赏。甭看董无忌年纪小,一下对这部世面少见而冷门的书产生了兴趣,认认真真读了很久,慢慢就记住了些许知识。

只是这种知识在老中国实在太冷,除了当年外人瞧不起又忌讳之外,刑部衙门仵作也把验尸视为不传之秘,等闲人根本不在意,民国之后也是如此。因而董少爷无意中记住的东西,不料在陪着周少鹏检验尸体时,派上了用场。原来书中所载,正有南宋宋慈先生验尸断案时对于雷劈致死与火烧致死疑点解难的内容。

董无忌小声回忆道:“凡被雷震死者,嗯,其尸体肉色焦黄,浑身软黑,两手拳散,口开,眼蜕皮,耳后、发髻焦黄……烧着处皮肉紧硬而挛缩,身上衣服被天火烧烂……伤损躲在脑上或脑后,脑缝多开,从上至下,时有大片浮皮,紫赤,肉不损,胸、项、背、膊上或有篆文痕迹。这是雷震死者,似乎没有描述清楚‘雷劈’成齑粉焦炭的样子,但是跟周处长说的第一、二种情形都差不多,只是没那么细致。”

董无忌提高了语气说:“火烧死者,凡生前被火烧死者,其尸口、鼻内有烟灰,两手脚皆蜷缩,缘其人未死之前,被火逼奔挣,口开气脉往来,故呼吸间烟灰入口鼻内,若不烧着两肘骨及膝骨,则手脚不蜷缩。若被勒死后投入火中……又若被刃杀死后却做火烧死者……若检得头发焦卷,头面连身一概焦黑……只检得口鼻内有无灰烬,委是火烧致死……”

这半文半白的话,听得大头一个头俩大,如同天书一般,小伍若有所思。周少鹏睁大了眼,细细品味良久,等董无忌背完了书才说:“我大概明白了,不过小董少爷,《洗冤集录》毕竟太久远了,我觉得雷震致死和火烧致死,在里面描述得并不详细,很模糊。两者没有什么联系。”

“真难为你了!”董少爷嘲讽道,“还能听出不详细?你再想想‘雷震死者、天火烧烂、火烧死者、生前被烧与死后被烧,口鼻烟灰’,这些有什么关联?”

“可书里写的是‘身上衣服被天火烧烂’,没说皮肉啊小爷。”小伍问道。

“伍哥,你太拘泥于书本了,书本是死的,人是活的!虽然尽信书不如无书,可请你想想,如果雷电霹雳力量很大,那么死者身上衣服烧烂后,必然要烧到皮肉,那么跟被烧死的人不是很相似?加上雷震死者皮肉上典型的篆文痕,如果伪造起来,岂不是更方便?这就是周处长说的‘瞬间产生的高温和强大电流造成的死亡’,然而也因为如此,死者已经都瞬间死亡或没了心跳呼吸,庙宫里那堆尸体口鼻里那么些烟灰是哪来的?!”

周少鹏眼神一跳顿觉醍醐灌顶,立马接话道:“更重要的是,无论是强大的天火还是人为的烈火,死者的死亡形态和死亡现场几乎可以混淆,因为强大的雷击电击,在大火焚烧尸体时,都会有‘火烧’这个本身形态的存在!它可以掩盖相当一部分真相!而电击本身可以用实物机器伪造,只有死者未死之前遭遇烈火焚烧,才会在呼吸喊叫时吸入大量烟灰,而雷电霹雳的瞬间强大力量造成的死亡或僵死,根本不会令人口腔鼻孔里吸入烟灰!所以这才是庙宫那堆尸体死亡的关键疑点!”

“不错!孺子可教也。”董无忌甩了句文词。可是这种强大到如雷电霹雳般的烈火。可以人为伪造吗?再说,是谁下的杀手?他的目的和动机是什么呢?小伍傻愣愣地嘀咕。

周少鹏一颗心直往下沉,如果真如董无忌所言,这件事太可怕了,犹如在无边的黑暗中寻找一丝烛火,整个事件的内幕深如幽冥,令人不寒而栗。

“那罗迦业火……”众人正被庙宫中离奇的焚尸疑点闹得心慌意

乱,董无忌半眯了眼,脱口而出一个谁也没听懂的词儿。

周少鹏忙问:“你说什么?”

“啊?”董无忌失神眨眨眼,有点不好意思,“没什么,我也不知道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个词儿,好像从脑海里猛然蹦出来的一样。不过,好像跟庙宫里的尸体没关系,这个词儿……在哪儿听过呢?对不住,实在忘了。周处长,如果现在已经确定,庙宫尸体并非意外死亡,是被人害死后伪造的现场。那么,凶手和他的目的是什么,倒要请教你了。”

周少鹏冷静地考虑了片刻,摇摇头:“坦率地说,不知道。我们现在无法再回去检查现场,而且经过金蟾的袭扰,现场已经面目全非,即便把京城所有的仪器搬来,检验出尸体的死因,证实了这个疑点,可没有任何线索。或许我们可以通过‘常规’逻辑,来推理一下当时的案情。”

“随你,周处长。推理我不懂。不过,这事关系到考察团,还有柳教授,别人我可以不管,如果牵扯到我柳老师,你可得帮忙!”董无忌诚恳说。

“帮忙是可以的,只是现在无从着手,而且据我的经验,从没见过这类诡异的案件,事关大帅和科大人,请容我考虑。请问你对这案件有什么想法?”周少鹏诚挚地望着董无忌。董无忌一摆手眨眨眼:“我没有啥想法,嗯……我现在问你,这件案子你想不想查?”

这话说得奇怪,大头、小伍瞅瞅一脸正色的董少爷,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当然要查,我本来的专业就是……”周少鹏一顿,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问,“现在我的思绪很乱,请让我想想。”

董无忌点点头,建议道:“我们现在回去算是能交差了。这案子嘛,查有查的说法,不查有不查的理由,所以周处长别着急。你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打量这事儿跟我们仨没关系,我就先推卸了责任,只是这事儿太过离奇,术业有专攻,我们没学过你那行,只给你建议。”

大头忙问:“小爷,赶紧说说,如果不查有啥理由?”

“很简单,咱们的任务是去找金像,救柳教授。现在都做到了,回去之后,大家伙守口如瓶,就当没这么巴宗事。”

“如果要查下去呢?”小伍问。

“那就难于上青天了。”董无忌眼神一闪,“你想呐伍哥,不说

咱们从京城到承德府、围场庙宫,一路之上遇上了多少离奇诡异之事,死了多少相干与不相干的人?我出了京城就说,这是个‘局’,咱们都是‘局’里的人。忽剌巴又跑出这么个案子,凶险诡谲异常,这案子如果是真的,那么跟咱们离奇遭遇,必然有千丝万缕的关联。其中盘根错节扑朔迷离,根本无法着手,也没有任何头绪。按周处长断案的想法,如果第二拨考察团是被人故意杀掉伪造的现场,那么凶手是谁?动机何在?目的又是什么?有如此心机手段阴险诡诈的人,能叫咱们一时片刻找着吗?”

“那就不查!”大头嘿嘿笑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是咱老中国的名言。周处长,你可得稳住神儿,听我们小爷的,咱们回去跟王大帅、科大人交了差事就成!咱们合计好了,就当没这么巴宗事。”

董无忌微笑道:“没那么简单,大头哥,你还不明白。我总觉得,这事儿往后还没完!”

“还没完!”大头苦笑道,“那查也不是,不查也不是……这可到底咋办。”

董无忌看看熟睡的刘副官,招手叫几人凑过脑袋,低声道:“随机应变,见招拆招!到时候兄弟们可得给劲儿!”片刻,四只手紧紧拉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