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回了京城,众人被刘副官带到了西城大帅府。刘副官说:“你们在这儿候着吧!”小伍、大头被留在府外,他领着周少鹏、董无忌进了府。周少鹏当着王大帅、科大人的面,把神像奉上,简略地说了一下沿途遇险、化险为夷的情况。刘副官自然帮着说了不少好话。

王大帅咧着大嘴,咯咯笑道:“真不赖!好小子,有你们的!我和科大人头两天还念叨,说咱们派了几个小毛孩子去寻找调查,查清查不清是一码事,万一出点啥事,荒山野地的咋办?还是科大人神机妙算,劝我派了刘副官去带人接应。真悬!关外的张老旮旯,最不是玩意儿,一个胡子出身的土匪,做了东三省巡阅使,还敢打咱的主意?!刘副官!”

“在!”

“你小子给我记着,这个仇咱先给他记上!早晚给他算!”王大帅得意洋洋,“你们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好,东西找回来了,咱得论功行赏啊。我说科大人,你……”

红头发蓝眼珠的科大人此刻仿佛根本没听众人的话,怀抱神像,有些手舞足蹈,满眼惊喜,嘴里不知嘀嘀咕咕地说些啥,好像要一口

把神像吞下去的贪婪样,令人很不舒服。

刘副官提醒:“科大人?科大人,大帅跟您说话呢。”

“啊?哦!失礼失礼!”科大人迅速恢复了往常矜持,“祝贺你们!勇猛果敢的年轻人,你们的任务完成得非常好!好极了!我很佩服,大帅阁下,我想您对琉璃厂那些商家和小董先生家人的‘警戒’,似乎应该马上取消。”

王大帅咧嘴大笑:“当然取消!人家孩子们虽不是上阵杀敌,也是鞍马劳顿,多灾多难呐!您瞅瞅,咱这小董这么漂亮的小伙儿,都瘦成啥样了?一看就不‘卫生’啦!我刚才要说,他们立了这么大功劳,得赏赐啊。”

科大人点点头,片刻又想起什么似的略一怔,在王大帅耳边嘀咕了几句,说得王大帅连连点头:“还是你慎重,那就赶快去办吧!咱可不能有功不赏,落下话把儿。”

科大人冲周少鹏说:“周处长对那些尸体的处理很妥当,也解开了我一直以来的疑问。可惜啊……”他换上一副悲天悯人的哀色:“那些勇敢的考察团队员们,永远看不到今天了。我会在上帝面前祈求他们的灵魂升入天堂,我也嘱托了相关官员,妥善安置他们的家人。”

董无忌见他装腔作势,冷哼了一声,笑道:“科大人可真该去好莱坞,您准得是名角儿!”

“好莱屋?”王大帅皱眉,“那是个什么屋?”

科大人显得有一丝尴尬,摸了摸大鼻子:“小董先生过奖,我确实为他们的遇难感到非常难过,非常痛心。不过,听说柳教授已经被救回来了,应该立即抢救,等他醒了,整个事件不就更清楚了吗?”

周少鹏谨慎地说:“已经送到协和医院了,刘副官亲自交代,要院方全力抢救,看状况,应该可以救活。大帅何时有空?属下还有下情报告。”

“那就好哇!”王大帅打了个哈欠,“救活了,咱一起庆功!什么下情上情的,小周啊,我看你也受了伤,一块去治治伤!再给小董看看身子。今儿个大家伙都累了,出去忙活这些日子,家里头也惦记,你们先回去休息吧!”这话一说,就相当于前清那会儿的“端茶送客”了,刘副官一使眼色,周少鹏、董无忌忙起身退了出来,王大帅拉着科大人进了内室。

府门外,大头早就等得焦急,伸头瞅了许久,半天才见周少鹏、董无忌出来,欣喜地冲过去问:“咋样!大帅给了啥赏赐?”

刘副官若无其事地招手叫过几人,低声嘱咐:“你们几个回去先歇着,方才科大人跟大帅有不好当面说的话,我盯着,赏赐自然少不了。听我的信儿!”

“全承您关照!”董无忌拱了拱手,拉着一头雾水的周少鹏跟大头、小伍上了车。

“这赏赐怎么会黑不提白不提了?”大头有点急,“莫不是出了啥岔子?”

“那不会。”董无忌沉着脸,“科大人或许跟王大帅说了什么,这赏赐要不要都无所谓。大头,有时候别太贪。”

大头一瞪眼:“啥?我贪?!我是瞅咱哥们这趟辛苦,九死一生不容易!”

董无忌点点头:“我知道,他们给不给赏赐不要紧。最要紧的两件事!”他从周少鹏口袋里掏出一卷钞票,嘱咐大头先去把紫金罗盘还给罗半仙,送点钱安慰一下;然后回廊坊二条给他姥爷马大爷报个信,再去燕大,把柳梦珊接到协和医院。大家约定在那碰面。

这边,董无忌和周少鹏商量,请他先回警署,看看离京之前燕大庄副校长凶杀案处理得怎么样,再把庙宫尸体疑问好好琢磨一下,有什么线索可查,等王大帅、科大人问起来也好回话。

“那你呢?”周少鹏点点头。

“我先回家打个招呼,再去医院,一定要盯着柳老师的治疗,如果可能,请周处长派俩警察帮着看护,我怕……”

董无忌一说,他会意:“放心,晚饭之前我亲自去。”

众人分头忙碌。董无忌和小伍回了琉璃厂明古阁,贵爷、董仪周自然欣喜不已,爷儿仨相拥喜极而泣,叫了一桌好吃的。董无忌洗漱换装,拉着小伍一起坐下,先把素光刀完璧奉还给贵爷,一面大吃一面把沿途艰难险阻诉说了一遍。贵爷惊得时而悚然时而感慨,还大大夸奖了小伍一番。

贵爷把玩着董无忌从郑队长手里讹来的鼻烟壶,笑中含泪,抚摸着他的脑袋说:“咱孩儿这趟不容易!瘦了一圈,可长大了!小伍,也有你的功劳啊!”

“老掌柜过奖!”小伍依旧那副憨厚笑容,“全仗着小爷吉人天相,福德深厚,才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我只是敲边鼓帮了点小忙。”

“小忙也不赖!”董仪周深知儿子那点能耐,着实喜欢这个大伙计,夸了几句。众人正享受父子爷孙天伦温情呢,董无忌说了柳教授一事,贵爷深沉地点点头:“那得去照顾啊,虽说他不是你的启蒙恩师,毕竟有这个名分。唉,柳教授自己苦巴巴带着女儿过日子,也不易,你这个做学生的,该去尽本分。好好伺候,有啥事打个‘德律风’,给我和你爸报个信!”

“得嘞!爷爷,您也新派起来喽,哈哈。”董无忌指着柜台后头的电话机笑了笑,拉着小伍一路去了医院。这当儿柳梦珊早和大头来了,在急救病房外泪光闪闪,一见董无忌,立即扑了过来,碍着外人在,只执手相看。柳梦珊无语凝噎半晌,董无忌劝慰:“梦珊,无论老师怎么样,你可得挺住!”

柳梦珊含着少有的羞涩,使劲儿点点头,抹抹泪苦笑:“我一直悬心,怕你这个胆小鬼万一吓傻了怎么办?”

“吓?哈哈哈哈,”他得意洋洋一指大头,“你问问大头,这趟就数我胆大,救了大家伙!是吧,大头?”

“没错,我们小爷这次是头功!”大头那张嘴跟天桥说书似的,简略一说险情。柳梦珊听着,感到惊心动魄。日影偏西,几个人在医院等待着,医护人员进进出出,气氛显得十分紧张。晚饭后,警署派了几个人来保护,为首的是周少鹏。

“我不放心,带人来亲自看着。”周少鹏冲几人点点头,忙问,“柳教授情况如何?”柳梦珊紧闭嘴唇蹙眉摇头,董无忌轻叹一声。周少鹏和董无忌找到了柳教授的主治医师,那是个美国大鼻子,中国话说得不错:“情况很不好!两位先生,你们送来得太晚了,他身上的伤非常奇怪,脸部几乎糜烂,还有中毒迹象。请你们容许我再观察一下,不然以现有的医疗条件,起到的作用很小。”

董无忌闻言一抖,被周少鹏扶住,俩人找了个角落坐下。董无忌说:“那可麻烦了,万一柳老师有个三长两短,梦珊可咋办!另外,考察团遇难的事儿更搞不清了!”

周少鹏很稳重,拍了拍他肩膀安慰道:“别着急,协和是京城最好的医院,我想应该能救活。再说回来的路上,我几次检查,柳教授

伤势虽重,但生命力还是很顽强。”

“别说这个了,我有些怕。”董无忌抱着头平静了一会儿,抬头问,“燕大庄副校长凶杀案如何了?”

“别提了!”说起手下那帮人,周少鹏简直要炸。跟北洋政府其他部门一样,警察总署说起来威名赫赫,其实办理公事的那些人,大都也是片汤儿拿薪水混日子,碰见案子能躲就躲,不能躲就稀里糊涂地眉毛胡子一把抓。这么些日子,一点线索也没有,那些人被他狠狠训了一顿。

“那不会吧?”董无忌有些不信,“按说,你们那儿都是干这行的,再不济难道连个凶杀案线索丁点找不到?”

周少鹏默然摇摇头。董无忌忽然冒出个念头:“周处长,你说,燕大凶杀案跟咱们这回去热河行动有没有关系?”

“应该不会。”周少鹏思索着侃侃而谈,“我让手下人调查了庄副校长和那个死亡校工所有近期活动。燕大暑假,本来就清闲,他俩是值班人员,庄副校长平时的生活很简单,喝喝茶,散散步,没有情人、债务和仇敌,校工是刚毕业不久的学生,生活更简单。如果说杀他们能影响咱们的行动,那么动机和目的根本不成立。”

“为什么?”

周少鹏点了点董无忌脑门:“你怎么糊涂了?我们是在他们死后才接到的任务,凶手根本不可能提前知道我们要去热河寻找神像和考察团。再说,如果要阻止或影响行动,凶手不该杀他们,应该杀你或者我!当然前提必须是凶手早已得知是你我去热河,很显然,根本没这个可能,所以这是一个逻辑不通的事情,没有动机和目的。”

“没有动机?”董无忌喃喃自语,“我当时在燕大厕所遇鬼被你救了,醒来我问你,是不是闹鬼,你说不是。难道这不是冲我来的?这事儿你还藏着掖着呢!”

周少鹏气笑了:“那或许是你的幻觉,根本没有鬼!说实话,当时我是奉了王大帅命令,把琉璃厂有名的掌柜和人士、柳梦珊小姐全请到会贤堂去。得到侦缉处报告,你和赵爷、柳小姐去了燕大,我才亲自带人去找你们。我在楼道里听见厕所里有人大喊大叫,哭爹叫妈,闯进去才发现你对着两具尸体疯了一样又蹦又跳,才出手救你。”

“啊?”董无忌懵了,细细回想当时的情况,历历在目,不禁悚然,

“没有鬼?可我那会儿瞅着真真的!怎么会这样呢?那这案子……慢、慢!我想起来了,梦珊说过,他爸柳教授临走之前,跟庄副校长谈过话,他俩是同窗!莫非其中有什么隐秘?凶手要杀人灭口?”

周少鹏摇摇头:“那也不对,知道这件事的人,不止庄副校长,王大帅、科大人不说,内政部、文教部和警察总署上司们都晓得,张文达教授的家人也都知道,他们都安然无恙,如果说杀人灭口,这个‘口’怎么灭得过来?如果说隐秘,柳教授没有去过热河围场庙宫,又不知道其中内情,有什么隐秘呢?还是逻辑不通。”

“你别老是逻辑逻辑的!”董无忌有些头疼道,“可我老觉得两件事有什么关联,就是说不出来。”

“你这是胡思乱想。也许凶手没有针对你,也许你是误打误撞赶上了,也许……燕大凶案本来就是一件没有动机和目的的案件。”

“嗯?”见周少鹏一脸阴沉,董无忌忙问,“什么意思?”

“按验尸结果,他们俩都是自杀。校工是用裁纸刀割喉而死,庄副校长自己上吊而死,没有任何外力作用。”周少鹏小声解释,“你见过没有凶手的凶案吗?”董无忌闻言吓得毛骨悚然,赶紧靠近周少鹏坐着。他猛然觉得,医院走廊里似乎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窥视着他们……

燕大凶案查不下去,像庙宫尸迹之谜一样,仿佛两个案子根本就是无边黑暗中的厉鬼邪魔所为,没有一丝线索可查。众人在医院待了四天,第四天中午,“大鼻子”医生精疲力竭地把他们带到了办公室,轻声说:“先生们,还有这位小姐,告诉你们一个值得高兴的消息:伤者抢救过来了。上帝!我们建院以来从未遇到过这种病人,为此我还请来了德国专家帮忙。这真是诡异又可怕的伤病,足足耗费了我们一个小型医疗队伍的资源。”

“佛祖保佑!”董无忌一个撑不住,乐得一蹦老高,抱住柳梦珊,俩人又笑又哭。

“大鼻子”赶紧制止:“嘘!两位小点声,病人虽然抢救过来了,可还是非常虚弱,而且遗憾的是,他已经几乎毁容,从今天开始,需要安稳长久的休息,他的家人需要来重症监护病房值班。”

周少鹏急问:“他什么时候能说话?”

“这说不好。”“大鼻子”习惯性地摊开双手,“也许十天半月,

也许几个月。据德国专家说,他的神经系统可能受到了巨大刺激,或许醒来后,会有些异常状况,比如短暂性遗忘、失语、神经错乱等等,很多。”

“那么他中的毒和身体、脸部糜烂,您能不能详细说一下?”

“大鼻子”想了想说:“这正是我所说的诡异而可怕的地方,伤者中的毒,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植物和动物综合毒素,它似乎经过特殊制作,在已知的毒素中没有记载过。这个毒素可以通过呼吸或皮肤触碰渗入血液,造成糜烂脓疱和内脏大出血。伤者中毒不是很深,我们应用了现有医学技术排出了他体内毒素。伤者的外伤,很显然是超高温和电击所致。”

“有没有雷击的可能?”周少鹏十分关注这点。

“雷击?很有可能。”大鼻子医生笑道,“非常类似。先生们,这里可不是警察局,我也不是受到审讯的犯人,不过我可以把伤者的详细伤情报告给你们一份复印件。我很累了,请让我休息一会儿。”

几人回到走廊,大头骂道:“这美国大鼻子还挺狂!什么玩意儿!”

柳梦珊泪光闪烁说:“父亲只要活下来就好。今儿开始,我在这值班,你们都回去休息吧。”

“那可不成,柳教授这么重的伤,抬抬搬搬的,你一个女孩子哪能干得了?再说擦擦洗洗也不方便。咱们轮班吧。”大头掰着手指头开始计算。可煞奇怪,董无忌眉头紧皱一脸疑惑,嘴里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什么,显得十分惊诧。

“小爷?小爷。你怎么了?”小伍道,“是不是不舒服?”

“不是,”董无忌摸了摸有些发烫的脑门,倏然说,“梦珊一个人不成,两人一组,咱们轮班吧,我和梦……”

“你和我一组。”周少鹏不容置疑肃然地说,“柳小姐和小赵先生一组,小伍先生可以来回送食物衣服,这样最合适。”众人都无异议,照此实行。半个多月过去,柳教授终于完全清醒,能吃能坐,可是令人痛心的一幕发生了:他疯了。

柳梦珊尽自坚强,一看原本渊博多才、敦厚仁慈的父亲不仅模样面目全非,而且丧失了说话能力,每天半梦半醒,似哭似笑,呆滞傻兮兮的,连人都不认了,不禁背过去嚎啕大哭,椎心泣血。董无忌也唉声叹气,急了便带着大头跑遍四九城寻医觅药,甚至到处求神问卜、

拜佛进香。这件事闹得众人神销骨立,惶惶不安。

周少鹏见董无忌如此有情有义,感慨不已,叫小伍顶替他的班。这天,董无忌红着眼圈又来了,无精打采问:“梦珊,老师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柳梦珊叹息道,“医生说了,后头可以出院,在家静养。还有,医生说如果搁在家里怕出事,可以去精神病院……”

“不成!”董无忌唏嘘不止,“还是叫老师在家休养吧,以后我养你们。”

“以后?”柳梦珊猛抬头,眼中满是感激。说到这儿,董无忌想了想,拉着她问:“老师最近胃口怎么样?”

“胃口还那样,你给他吃他就吃,给他个枕头他就睡。不过父亲原先跟你一样,爱吃京城甜品小吃,从不吃咸的,如今咸的也爱吃,上次还吃了不少王致和臭豆腐呢,或许这一病,连口味都改了。”

一个月头上,柳教授出院了,被董无忌、大头、小伍、周少鹏护送回了燕大。董无忌看着柳教授头发掉光了,大半张脸包裹着纱布,只漏出一只傻呆呆的眼,步履蹒跚苍老了快二十岁,不禁眼圈发红,回家跟贵爷、董仪周一说,俩人也唏嘘不已。爷俩决定,等董无忌一毕业,就叫他和柳梦珊成亲,两家合为一家,名正言顺照顾柳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