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兽变为人,要经过几万年甚至几十万年的进化过程才能完成。而由人变为兽,一夜甚至几个小时就可以完成。难道这是真实的吗?刘振汉斜倚在沙发上,一杯又一杯地灌酒,头脑中反复思索着这句不知从哪本书上看来的名言,不停地质问着自己。对面墙上挂着他和聂明宇的合影,二人相拥相抱,真情洋溢。他瞪着发红的眼睛凝视着,心一阵阵绞痛。他又吞下了一杯酒,一股辛辣和苦涩从嘴里直流到心里,墙上的照片在他眼前晃动起来:

从部队复员后,他和聂明宇双双回到了故里。在返回家乡的火车上,他显得忧心忡忡。聂明宇了解他的心思,他的户口在农村,等待他的出路只有一个,就是回到穷困的渔村苦度时日。聂明宇安慰他说,你不要为前途犯愁,我父亲现在担任县工办主任,我一定求他帮助你安排个工作。回到家乡后,他们便各奔东西了。一个多月后,他正在家里补渔网,聂明宇骑着自行车来了,把一张招工表递到他手里,他欣喜若狂,搂着聂明宇又蹦又跳。聂明宇真的帮他跳出了“农门”。在县农机厂上了两个月班后,他萌发了参加髙考的念头,而那一年是允许社会青年参加高考的最后一年。聂明宇全力以赴支持他,知道他家在农村,根本就没有经济来源,便塞给他钱,塞给他粮票,为他购买复习资料。当他接到省警官学校的录取通知书时,聂明宇比他还要激动。那天晚上,两个人流了一夜的泪,互诉离别之情。他上学后,家在渔村的老母亲主要是靠聂明宇照料。他假期回家时,母亲一次次叮嘱他:明宇是咱刘家的恩人,你这辈子都不能做对不起聂家的事……

母亲的话在刘振汉耳边轰鸣着,他的眼睛慢慢潮湿了,墙上的照片渐渐模糊起来。这时,王丽敏忐忑不安地走了过来,她被他绝望狰狞的表情吓住了,张了张嘴,终究没有敢问。

刘振汉“啪”地摔下酒杯,猛地从沙发上跳了起来,直往门外冲。

王丽敏一把抓住他,颤着声问:“你……你要去干什么?”

刘振汉没答理她,狠狠甩脱她的拉扯,大步出门。

王丽敏顾不得跟儿子打招呼,跟着走了出去。

刘振汉来到聂明宇的住处,“咚咚”地砸门,嘴里喊着:“聂明宇!聂明宇!”

孟琳正在屋里亲自下厨,听到喊声连忙出了厨房。聂明宇正欲上前开门。她拉住他,向他使了个眼色,嘴里说着:“是振汉吧?这就来!这就来!”

她打开门,只见刘振汉黑着脸站在门口。于是略有些怯意地说:“振汉,进来吧,进来坐。”

刘振汉越过孟琳的头看着屋里的聂明宇道:“聂明宇,没办法,我们得谈谈!”

聂明宇淡淡地说:“早该如此。你说吧,是我出去,还是你进来?”他神态平静地点上一根烟,悠悠抽了一口,将口中的香烟缓缓吐出。

这时,一辆出租车停在了楼下。王丽敏匆匆从车中钻出来,看了一眼楼门前的警车,急急慌慌就往楼上跑。

楼上,孟琳走出门,拉着刘振汉的胳膊就往屋里扯:“快进来,尝尝我炒的辣子鸡!”说着便把他拖了进去。

聂明宇对刘振汉笑笑,然后把孟琳往卧室里推,道:“我和振汉单独谈谈,你先回避一下。”

孟琳有些不放心地轻声叮嘱:“明宇,你可千万别冲动……”

“你看我冲动过吗?”聂明宇颇不以为然。

孟琳不安地走进卧室。聂明宇把门从外面锁死,缓缓转过身来。他显然已经作好了思想准备。

刘振汉冷冷地盯着他。

“振汉,嗯……”聂明宇脸上堆出笑容,“好久不见了。”他说着径自在沙发上坐下,却故意不招呼刘振汉坐。

刘振汉似乎并没有心思去计较这些,他直截了当地问道:“明宇,我问你,你们公司的保安队队长去哪里了?”

聂明宇略愣了愣,但旋即便恢复了镇静,有些茫然的样子随口反问:“哪个保安队队长?”

刘振汉一字一顿:“赵—志—刚!”

聂明宇扭了扭脖子:“赵志刚?印象不深了。这种事情问人事部的王经理比较好。”

刘振汉问:“王经理呢?”

聂明宇翘起了腿,晃悠着说:“振汉,咱这是怎么了?现在是休息时间。如果这时候我连别人下班之后去干什么都知道,那我不成了神仙了?”

刘振汉慢慢走到聂明宇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也掏出根烟来点上,道:“现在是通讯发达的年代,能否麻烦你这位董事长帮我联系一下这个王经理,我要和他谈谈。”

聂明宇笑了,问:“振汉,你来就是为了一个赵志刚吗?倘若真是如此,问题应该不复杂。”

刘振汉斜眼盯着他,屋子里的气氛沉闷中隐含着紧张。

聂明宇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

刘振汉被他的神态弄得心火陡地上升,猛地提高音调道:“我来是弄清楚这么多年到底是和什么人打交道?是和一个善良正直的人还是和一个凶残嗜血的魔鬼称兄道弟?”

“振汉,你言重了。”聂明宇双手抱着后脖颈,向后仰靠在沙发上。

刘振汉深深吸了一口烟,竭力克制心底的恼怒,往聂明宇面前倾着身子,言词恳切地道:“明宇,你如果现在把你的所作所为向我讲明白,或许还有一些挽回的余地。”

“什么余地?”聂明宇挺了挺身子,“死刑改死缓?还是无期改有期?”他说着,脸上涌出深深的无奈,“振汉,咱们是兄弟,十几年都一起过来了,我劝你一句:我的事你就别再管了,你管不了。”他也倾过了身子,凝视着刘振汉,“真的。你看到了,我聂明宇这么大的产业,说白了,它不是我一个人的。我每天挣二十块,其中十六块是别人的。你难道真的不理解吗?我聂明宇只是一个网上的结,他们把我推到这儿,所以,我身不由己,骑上虎背你该懂吧?这里面深了去了。振汉,以前的那个聂明宇其实在丛林里就已经随着那一枪死掉了,用一个时髦的作家的话说,你千万别把我当人。你是刑警支队长,你有你的职责,该怎么査就怎么査吧,我不会为难你,可你也别为难我。”

刘振汉被聂明宇的一番表白强烈地震动着,呆呆地瞪着他,不由自主地沉声道:“你应该明白等待你的是何种结局!”

“这我已经考虑过了,只能命碰命了。”聂明宇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究竟会是什么结局,你我现在下断语都还为时过早。”他看着刘振汉眼里渐渐迸现的火花,连忙补充,“请你不要误解,我绝没有威胁你或是贬低你的执法形象的意思。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即使我让你査清楚,别人也不会答应的。”

刘振汉血脉贲张,对眼前的生死兄弟彻底绝望了,眯着眼睛,冷冷地扫视着他:“你是在跟刘振汉说话,还是和刑警支队长说话?”

聂明宇耸耸肩:“有区别吗?”

刘振汉道如果是和刑警支队长讲这种话,我会把它拿到法庭上去!”

聂明宇脸绷紧了。他伸出双手道:“刘振汉,你是有能耐。有种,你现在就把我铐走吧。我早就活腻了,谢谢你成全我。”

刘振汉逼视着他:“别以为没有人能治得了你。人作孽,天谴之。我为有你这样冥顽不化自甘堕落的兄弟感到耻辱。”

“你把我当兄弟了吗?”聂明宇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脸上的肌肉一阵抽搐,提高音调道:“正因为你没有把我当兄弟,才会有现在这样的结果!”

刘振汉身上也微微抖了起来,他霍地站起:“你让我感到失望,聂明宇!”

聂明宇毫不退缩:“我早就有同样的感觉了!”

刘振汉激动地在沙发前来回快步走:“聂明宇,你迟早会毁了聂家,毁了聂叔,毁了你身边所有的人!你难道忍心看着爱你帮你的亲人,都成为你的殉葬品吗?”

聂明宇禁不住“嘿嘿”冷笑出声,道:“我现在只看到你刘振汉在千方百计地要毁掉我,毁掉聂家,毁掉所有关心你的人!这难道不正是你希望的吗?”

王丽敏站在半敞着的门旁,心惊胆战地听着屋子里传出的谈话。

刘振汉在聂明宇面前站住,两眼喷火地久久盯着他,双唇颤抖,说不出话来。

聂明宇手朝门口一伸:“刑警支队长先生,请走吧,我不想再和你作这些无谓的争吵了。”

刘振汉目光渐渐变得痛楚:“聂明宇,你现在如果不和我讲清楚,我真的没有办法再救你了,你的下场只能是接受法律最严厉的制裁。”

聂明宇扭过脸去:“是吗?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把我送进监狱?刘振汉你记住:你决不会看见我聂明宇蹲在那种冰冷潮湿的地方捧着窝头等待死亡……你决不会!”

“那好,咱们走着瞧吧!”刘振汉说罢,转身就往门外走。

聂明宇站起,跟在他身后,以调侃的腔调道:“我一直忘记告诉你一件事情了,丽敏现在是我们公司的财务主管。她干得非常出色。”

刘振汉再也忍无可忍了,他陡地回身一拳,击在聂明宇的面门上。聂明宇踉跄着倒退两步,重重地摔倒在沙发上。

刘振汉不觉怔住了,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拳头。

“你,你竟然……”聂明宇嘴角流出了鲜血,他用手背擦了一下,噌地站起来扑向刘振汉。

孟琳被外屋的响动吓得魂飞魄散。她疯狂地砸着卧室的门,声撕力竭地大喊:“明宇!明宇!你让我出去!你们不要胡来,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不要打了……”

刘振汉和聂明宇根本就不睬孟琳的喊叫,二人像咬红眼的疯狗,你一拳我一脚厮打在一处。聂明宇捡起沙发靠垫砸刘振汉,刘振汉用胳膊挡开。这时,王丽敏从门外跳了进来。沙发靠垫恰好击中门楣上的镜框,上面是刘、聂二人的合影。镜框砸落在王丽敏的头上,滑进她的怀里,她紧紧抱住。聂明宇仍在疯了般投掷其他物品,刘振汉躲闪着。

“住手!”王丽敏一声尖厉的嚎叫。她满脸是泪,额上的伤口流着血,“你们……这是干什么呀?”

聂明宇和刘振汉都住了手,呆呆地站在那里。过了好大一会,聂明宇才先回过神来,忙走过去,递给王丽敏面巾:“对不起嫂子……我们玩玩的。小时候我们老这样。”

刘振汉强抑制住内心的愤怒,冷冷地盯着妻子:“丽敏,你怎么来这里?你是给你的老板护驾来了吗?”

王丽敏用纸巾捂着额头,吞吐着说:“振汉,我……”

“王丽敏,你告诉我,你到底想干什么?”刘振汉铁青着脸,声音因为极度恼怒而变得沙哑:“你竟然成了他的财务主管?你怎么能给这种人工作?”

王丽敏突然强硬起来:“我为什么不能给明宇工作?我以前并不是没给你说过,我有服务社会取得酬劳的权利!”

聂明宇说话了:“振汉,当着丽敏和孟琳,我们都冷静一点。要不,找个安静地方,只有咱们俩好好谈谈行吗?”

刘振汉气愤地一转头,一语双关道你如果一意孤行,会有这天的!”

聂明宇明白他的意思,却依然和颜悦色地对王丽敏道:“嫂子,放心吧,我们之间不会出什么大事,振汉也是为我好。”

刘振汉自然也清楚对方卖乖的用心,心中的火气又腾地蹿了上来:“聂明宇,到现在你还跟我来这套!为什么你就不能实实在在地和我说清楚,总是利用别人,特别是这些糊涂女人,你光彩吗?”

王丽敏这下子受不住了,指着刘振汉:“好,好,刘振汉,你真……”她说不下去了,掩面跑出门去。

刘振汉狠狠瞪了聂明宇一眼,大步追向门外。

他一追出楼门,便对着灯影里的王丽敏吼起来丽敏,你知不知道我正在调査他?你这么做会给我的工作带来多大的影响?”

王丽敏匆匆地顺着路边走,边走边道:“我怎么没有跟你商量?孟琳让我去市委医务室,你不让去,说是影响不好。现在我去明宇公司当会计,是靠自己的劳动吃饭,你也要把着。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合你的意。刘振汉你太自私了,你只顾自己……”

刘振汉跟在她身后,呼呼喘着粗气说:“你站住!丽敏,我问你,你在我正办龙腾案子的时候去那里工作是什么意思?你说,你这是不是上我的眼药?”

王丽敏放慢了脚步:“你今天要査东,我就不能去东面,明天你又要査西,我就不能去西面。可是,你为我想过没有?我才三十多岁呀,我不想就这样扫一辈子地,当一辈子家庭妇女!”她说着停住了脚步,依靠在路边的一棵树干上,直抹眼泪。

刘振汉赶到了她身边:“不管怎么说,我都不能允许你再去聂明宇的公司。往小了说,那是个杀人越货的黑店;往大了说,就是个黑社会。你就这样甘心往污水坑里跳?”

“你少危言耸听!”王丽敏甩开他的拉扯,“明宇我了解,他不是那样的人。你这是典型的职业病,咋不连我也怀疑上?好呀,我可以不去聂明宇的公司,那好,你来养活这个家!”

刘振汉脸涨得通红,说不出话来。

王丽敏扭身又走,“刘振汉,你太自私了。如果你心里只装着你一个人,那你就自己过吧。他黑店也好,黑社会也罢,反正没伤害过我。”她的声音在夜风里越来越远。

刘振汉恼怒至极,一拳砸在树干上,手背上渗出殷红的血来……

聂明宇一直站在窗口看着。他慢慢拉上了窗帘。他走到沙发前,拿起茶几上的镜框,发现那张旧照片已经沾上了血迹。他轻轻擦拭,鼻孔里一阵发酸。他狠狠眨了眨眼,抬头环顾,只见家里已是一片狼藉。

孟琳扑出来抱住他放声大哭:“明宇,振汉怎么变成这样了!你们怎么变成这样了?太快了……”

聂明宇咬着牙道:“没事,只不过刘振汉已经不再是我的兄弟了!也许你是对的,这件事是该让爸爸知道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