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鲜馆的酒一直喝到黄昏时分才结束。贺清明回到住处,醉醺醺地掏出钥匙,轻轻打开门。
客厅中昏黄地亮着一盏壁灯。他看见十五岁的女儿蜷缩在沙发上。电视还开着,遥控器落在茶几下。他弯腰拣起女儿拖在沙发边的毛巾被和遥控器,然后轻轻摸了摸女儿圆润的脸颊。丹丹皱皱眉,醒了。她噌地坐起身问:“爸爸,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贺清明面露愧疚,伸手把大灯开了。
“呀!好大的酒气!”丹丹捂住嘴。
“在家复习功课了没有?”贺清明赶紧脱下沾满酒水的外衣。
“谢谢爸爸!”丹丹突然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一把抱住贺清明“啪”地亲了一口。
贺清明一愣。“怎么了?”
“别装了,爸爸,和平中学说收我了!”丹丹激动地抱着爸爸又亲了一下。
“怎么?他们突然又收你了?”贺清明真的糊涂了。
“原来你不知道呀?”贺丹丹眉飞色舞地说:“是校长亲自给我打的电话,让我明天到学校去报到。他还说,他是聂什么先生和张什么先生的朋友,所以,他肯定会帮忙的……”
“聂……什么?”贺清明摇摇头。“还有张先生?”
“聂明什么。”丹丹认真地回忆着。“我想起来了,那个人叫张峰!”
“张峰?”贺清明不禁呆住。
“校长还说你是聂书记的好朋友,就是他的好朋友。爸爸,你真厉害……”丹丹脸上洋溢着自豪。
“聂书记?可我并不认识什么书记呀!”贺清明心里嘀咕起来。
丹丹不想再给爸爸啰嗦了,她开始缠着贺清明给她买新书包。贺清明自然是一口答应,说明天一早就去买。丹丹又问他谁陪自己去报到。贺清明看着墙上妻子的遗像,垂下头,心里涌出伤感,对丹丹说:“当然是我陪你去了,真是个傻丫头!”
王丽敏已在**静静地睡着了。刘振汉悄悄从**起来,走到书桌前坐下,摁亮了台灯。他从公文包里掏出那封匿名信,在桌上展开。“万一!万一!”王丽敏的话在他耳边不停地轰响着。他不禁痛苦地皱紧了双眉。他一抬头,无意间看见了桌子上的合影照。照片上,他和聂明宇身着军装,在木棉树下肩并肩地站在一起。
他陷入往日的回忆之中。
二十年前,应该是1979年。记得那是个初春的下午。他和聂明宇潜入边境丛林秘密地带,执行上级交给的侦察任务。绵绵细雨飘洒在低矮的灌木叶片上,渐聚渐大的水珠轻轻地滑落。不远处的丛林在弥漫的雾岚里时隐时现,偶尔传来几声沉闷的枪炮声。他们悄无声息地伏在灌木丛中,双眼一眨不眨地睃视着对面的207髙地,那是敌军的主阵地。观察了一会后,他抬起身子,从怀里抽出绘图纸。聂明宇用胳膊遮住不时滑落的雨珠,另一只手掏出特制的不褪色绘图笔,递给他。他紧张地绘图,只觉得身上湿漉漉的。高地的战壕里不时有戴着钢盔的头伸出来,朝这里张望。聂明宇脸上也沁出了汗水。一个小时后,他绘好了地形图,把能观察到的火力点一一标上,然后长长吁了口气。聂明宇把早就准备好的竹筒交给他,他把图纸卷起塞进竹筒里,往怀里一揣,二人立刻往回撤。他们在草丛里爬了足有五百米之后,见207高地已隐没在雨雾中,这才半躬起身子飞快地向丛林里跑。然而不幸的是,他们还是被敌人发现了。身后的枪声如炒豆一般乒乓地响着。他们借着灌木的遮掩,跳跃着往丛林里跑。敌兵一边开枪,一边紧追不舍。进了丛林后,他们以树为依托,向蜂拥追来的敌兵射击。敌人仗着人多,一波接一波地往上冲。他们扔完了挂在腰上的手榴弹,才勉强压住敌人的攻势。为了节省子弹,他们尽量用点射,瞄准露头的敌兵射击。但随着守势的减弱,敌人靠得越来越近。一个敌兵端枪瞄准他,聂明宇大吼一声把他扑倒在地,可枪声也随之响了。聂明宇“哎哟”一声,捂着腹部委顿在地。他端起冲锋枪一阵狂扫,将冲在前面的几个敌兵打倒在地,后面的敌兵退了回去。聂明宇半靠着树坐在地上,喘着粗气,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捂着腹部的手指缝里溢流着鲜红的血,滴落在枯叶上。他从斜背在身上的挎包里掏出急救带,为聂明宇包扎住伤口。聂明宇推他快走,自己来掩护。他红着眼断然拒绝,说要死一块死,要活一起活。他们终于坚持到天黑,他搀着聂明宇从一棵树移到另一棵树,拉开同敌人对峙的距离。当天完全暗下来之后,他意识到机会来了,猛地背起聂明宇,撒腿就往丛林里跑。敌人发现后,边喊叫边开枪,却不敢往丛林深处追。子弹在他脚下厚厚的落叶里发出“噗噗”的响声……
尽管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当年的那一幕仍然如此清晰地在他眼前闪动。聂明宇负伤之后,便丧失了生育能力。每每想到这些,刘振汉心中便如针扎一般剧痛难忍。更让他痛苦不安的是,他还不得不为聂明宇保守秘密,致使聂叔冯姨还蒙在鼓里。
刘振汉回头看了一眼熟睡的王丽敏,心中默默地祷告:千万别有妻子所说的“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