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在不知不觉中降临了。

刘振汉在灯光下摆弄着刚从商店里买来的怀炉,亮亮趴在旁边好奇地看着。惨白的日光灯照着王丽敏更加惨白的脸,发青的眼睑裹着凝滞不动充满血丝的瞳孔。一天之间,她便显得僬悴不堪了,无时无刻不在心惊肉跳地担心着,惟恐突然有人来把丈夫抓走。她呆呆地坐着,不时发出沉重的叹息声。

“咚!咚!”有人敲门。

王丽敏打了个寒噤,霍地站了起来,声音哆嗦着问:“谁……谁呀?”

“是我!”

屋内的空气骤然凝固。刘振汉和王丽敏都听出了这熟悉的声音。王丽敏不安而又激动地看着刘振汉。

“他来干什么?就说我不在!”刘振汉低声说罢,拉着亮亮进了卧室。

王丽敏有些失望地愣怔了片刻,无奈地开了门。

聂明宇一进门就急切地问:“丽敏,振汉呢?”

王丽敏瞥了一眼卧室的门,然后垂下眼皮,答道:“他……不在……”

聂明宇似乎从王丽敏的神态里察觉出了什么,看了看卧室,提高声音道:“那我就等着他!”然后往沙发上一坐。

过了一会儿,刘振汉似乎意识到如果他不出来,聂明宇就会这么一直等下去。于是,猛地拉开了卧室的门。

聂明宇站起来:“你的味道我十里外就能闻到,还给我唱空城计!”

刘振汉眼皮耷拉着,淡淡地问:“聂董事长找我有什么事?”

聂明宇看看王丽敏,笑笑说:“怎么?非要有事才能来?”

“没事你就请便,我们要休息了!”刘振汉下逐客令。

“咱们谈谈不行吗?”

“还有什么好谈的?”

王丽敏一会看看刘振汉,一会又看看聂明宇,满脸的尴尬,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振汉,我知道你……不舒服。咱们出去喝两杯吧!”

“聂明宇,说白了,我现在和你之间,已没有任何东西可谈。你走吧!”刘振汉说罢,转身走进卧室,“哐”地关上了门。

王丽敏眼帘低垂,轻声道:“明宇,实在对不起。他刚刚被停职,心情不好。”

“这跟你没关系。”聂明宇怔怔地注视着卧室的门,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接着说道:“丽敏,我们之间的事,你不要往心里去。看得出,你的心理负担太重了,不要把问题想得太严重。你放心,我会把这件事处理好!”

王丽敏幽幽地说:“他的脾气这么倔,能有啥办法呀?”

聂明宇用力搓着手:“你告诉振汉,我不会放弃他这个兄弟!”说罢转身走向门外。

王丽敏送走聂明宇,关上门,进了卧室。

刘振汉搂着亮亮坐在床边,正一口接着一口地抽烟。

“振汉,看明宇的样子并没有什么恶意,你不该这样对待人家。”王丽敏有些生气地责怪刘振汉。

“他现在来找我干什么,你心里还不清楚?”刘振汉狠狠抽了口烟,“安慰?劝降?除此之外,还能会有什么?我刘振汉还没软弱到那种程度!我是什么样的人,他聂明宇应该清楚!”

王丽敏被烟呛得剧烈咳嗽着。她捂着胸口缓着气:“不论怎么说,他也是诚心来跟你和解的,你跟他谈谈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刘振汉连忙把烟掐灭,轻轻给王丽敏捶着背:“我现在跟他是警察和强盗的关系,没有调和的余地。他不认罪服法,我不可能放过他!”

王丽敏撇撇嘴:“你就是撞倒南墙也不回头。现在都头破血流了,还嘴硬。刚才明宇说了,他不会放弃你们兄弟的情谊……”

刘振汉没有接话,不由自主地又点上了烟,默默地抽起来。

窗外传来隆隆的雷声,接着黑沉沉的夜空便如裂开般亮起刺眼的弧光。王丽敏领着亮亮去写作业,然后到阳台收取晾晒的衣物。

刘振汉凝视着窗外不时亮起的闪电,心中同样也是电闪雷鸣,无法平静。聂明宇找上门来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不管他是什么目的,但正如王丽敏说的那样,是要和他讲和。他能来,就说明他没有恩断义绝,不愿意让他走上绝路。这种浓浓的生死之情是无法轻易就能化解的。想到这些,他心底的感动便悄悄涌动起来了:我这样是不是太绝情了点?

这时,王丽敏突然抱着一摞衣服冲进了卧室,指着窗外急促地说:“振汉,明宇他没有走,你看——”

刘振汉顺着她的手指望去,果然看到聂明宇正在楼下昏黄的路灯旁徘徊。他心头一震,身子晃了晃,跌坐在床边。

“外面快要下雨了,你去把他喊进来吧?”王丽敏推了推刘振汉。

“不去!”刘振汉脸紧绷着,“下雨了他自己会走的!”

王丽敏又推了他几下,见他毫无反应,气得把衣服扔到**,不时焦急地看着窗外。

雨噼里啪啦地下了,接着越下越大,不一会便传来了“哗哗”的水声。

“振汉,他没有走,还在那儿!”王丽敏的声音像快要绷断的琴弦,尖细颤抖。

刘振汉抬起身望着在雨中踯躅的聂明宇,呼吸也不由得粗重起来。窗玻璃上的雨柱如蚯蚓般缓缓爬动。他的心上也像有虫子在蠕动。

“振汉——”王丽敏几乎是声嘶力竭了。

刘振汉又看了一眼窗外:“你给他送把伞去吧。”

“要去你去,为什么非要我去?”王丽敏赌气地倚坐在床头。

“不去就算了,看他还能淋多久?”刘振汉说着,拿起床头柜上的一本书翻看起来。

过了一会儿,王丽敏便沉不住气了,一翻身从**跳下来,边拿雨伞边嘟哝:“你这个铁石心肠的刘振汉,我算是对你没辙了……”

她拿着雨伞正要往外走,传来了敲门声。她三步并作两步,匆匆去开门。

客厅里传来聂明宇的喷嚏声。刘振汉眼睛看着书,耳朵却倾听着客厅里的每一丝响动。

王丽敏说:“明宇,你身上全湿了,我找件衣服你换换。”

聂明宇低沉沙哑的声音:“不用了,我来只是想再看看亮亮。丽敏,你知道,我没有孩子,一直把亮亮当作我的儿子,也许以后我不能再来了,我看一眼就走。”

刘振汉眼里的泪水唰地流了出来。他丢掉手里的书,使劲揉揉眼,从卧室走出,对聂明宇道:“有什么话我们出去说,亮亮他要写作业。走吧!”

正在流眼泪的王丽敏破涕为笑,忙把雨伞塞进刘振汉手里,边把他们往外推边说:“好好,到外面也一样,你们哥俩儿敞开心谈!”

聂明宇如释重负地看了看王丽敏,被雨水泡得苍白泛青的脸上终于露出几丝笑意,跟着刘振汉向门外走去。

雨,渐渐小了些儿,巷子里行人寥寥。

刘振汉和聂明宇并肩走在积着浅水的水泥道上,脚下发出“叭嗒叭嗒”的声音。两人就这么默默地走着,谁也没有开口。

刘振汉停住脚,从口袋里摸出香烟,点上火。

“也给我一支吧。”聂明宇轻声说。

刘振汉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递给他,摁亮火机给他点上。他触到了聂明宇的手,冰凉冰凉。鼻子不由一酸,道:“明宇,你这是何苦呢?还是回去吧,别受了凉。”

聂明宇弓着腰剧烈地咳嗽一阵后,气喘吁吁地直起了身子。他捋了捋湿淋淋的头发:“我哪儿也不去。咱们能靠得这么紧走走不容易。我这身体无所谓,早点结束早点清净,就这么活着还不如一了百了!”

刘振汉心里一阵酸楚。这些天来,生与死,荣与辱,亲情和道义,权力和法律——这些无法调和的矛盾一直在缠绕着他。有时他也感到心灰意冷,企望得到彻底解脱。可反过来想想,这人世间只要有贪欲这东西,就会有卑鄙有不平有邪恶,屈服和逃避只能让世界变得更糟糕。他就像了解自己一样了解聂明宇。他之所以步入歧途,原因并不难推测出。他向来争强好胜,不愿意居于人下,同时又不想依靠父亲的权势谋求事业的发展,便以经商办公司为途径实现自己的宏图大业;商场上的残酷竞争是可想而知的,为了立于不败之地,获取更大的利润,他便滑入了走私的泥淖,而且一旦陷进去,就很难再拔出来,于是就有了这之后的一桩桩血案……

“把你的外衣脱掉!”刘振汉以命令的口吻说道。

聂明宇正在琢磨着如何说服刘振汉,被他的断喝吓了一跳,愣了愣,问:“干什么?”

刘振汉边解衣扣边说:“出门时为你多穿了一件。”说着,把脱下的外套披到他身上。

聂明宇暗淡的目光顿时有了些神采,变得明亮和温柔起来,发青的嘴唇也渐渐有了血色。逝去的往事便无法抑制地一件件涌到了他眼前。他看了看刘振汉,眼角微微发烫,低声说:“振汉,你……咱们都退一步,不还是好兄弟吗?干吗要把这个家拆散呢?”

刘振汉望着前方雨夜的深处,声音淡淡地说:“你想让我怎么退?我是警察。”

“你可以不过问这个案子。张峰死了,不管他罪有应得也好死有余辜也好,活着的人难道还要继续为此付出代价吗?他的死应该是有价值的,应该替大家有个了结。”

刘振汉凝视着他,语气冷飕飕的:“我承认你一直都比我有智慧,但你将来会明白,你不该向法律挑战。也许我会败在你手里,可正义和人心是不容亵渎的,你最终的结局肯定比我惨!”

聂明宇被噎得直喘粗气,刚刚有些好转的情绪顿时无影无踪。他一时哑口无言。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歇,雾蒙蒙的水汽使深夜中的城市显得更加迷茫。两人又不再说话了,默默地走着。聂明宇在思考着究竟怎么讲才能让刘振汉接受。他深知这位兄弟倔犟的性格,要让他放弃认准的东西,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他终于开口了:“振汉,我今天来找你,的确是想开诚布公地跟你好好谈谈。”他瞅瞅刘振汉,见他有听的兴趣,于是接着说:“事情发展成这个样子,是很让人遗憾的,也是我最担心最怕看到的,无论如何不能再发展下去了。不然的话,我也无颜面对丽敏、亮亮,还有乡下的老娘……”他说着,显出很伤感的神情。

“那你说该怎么办?”刘振汉盯着他问。

“是不是双方都作出些让步,别弄得反目为仇虎视眈眈。”

“怎么个让步法?”

“你别再盯住这个案子不放,让其他人去办。我让老爷子做工作不再査刑讯逼供的事,大家言归于好。”

“你这些话好像重复了吧?我记得已经明确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你是不是再慎重考虑考虑?”

“不必!”刘振汉斩钉截铁,“我刘振汉做不出这样的事!因为我的血还没有你这么冷,心还没有你这么黑!”

聂明宇笑了。但他的笑容转瞬即逝。突然脚步踉跄,浑身颤抖起来。他抓住刘振汉的胳膊慢慢蹲在地上,痛苦地呻吟起来。

刘振汉大吃一惊:“你怎么了?”

聂明宇很痛苦地抬起煞白煞白的脸,喘息着说:“还是枪伤……一下雨就痛得要命。没关系,等等就好了……等等就好了……”

刘振汉的心里骤然掠过一阵急风暴雨,浑身一阵战栗。他一把抱住聂明宇的肩膀:“走,我送你去医院!”

聂明宇推开刘振汉:“没用的,那帮废物査不出什么来!”他慢慢站起来,手紧紧捂着腹部,“好多了。振汉,要不我辞去集团的职务,出国,你看可以吗?”

刘振汉心如刀绞。他知道,孤傲自负的聂明宇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已是相当不易了。可他作下的罪孽又根本无法饶恕。他无法回答他提出的问题。

聂明宇期待的目光渐渐暗淡下去,喃喃道:“也许我根本就不该来找你。但有你这把伞和这件衣服,我也就知足了……”

刘振汉默然无语。两人慢慢地走着。天上又飘起了蒙蒙细雨。这条短短的巷子,他们已经来回走了无数次。细细的雨丝在迷茫的夜空织着一张无际的网,他们像两条小鱼艰难地缓缓游弋着。

刘振汉脚步迟滞,思绪如麻:以后也许就形同路人,真的兵戎相见了。倘若没有这件事情发生,面前的世界将会是另外一个样子:明亮的天空,灿烂的笑容,纯洁的友谊,融融的亲情。然而,这些刹那间便在眼前消失了。更可怕的是,不知明天等待他们的又将会是什么。也许是他身陷囹圄,受尽磨难;也许是聂家身败名裂,遭到世人的唾骂。任何一种结局对于他来说都并不美妙,留下的只能是满身心的伤痕和不可弥补的抱憾和痛苦……

聂明宇踉踉跄跄,心情也越来越沉重。刘振汉的态度使他意识到希望的渺茫。这之后将随之而来的可怕场景便在他眼前闪现出来。在戒备森严的铁栅栏里不是刘振汉就是他聂明宇,甚至还可能有他的老父亲。蕾蕾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你不该做生意……”其实,妹妹的话只说对了一部分,他最清楚自己之所以堕入深渊的根本原因。直到现在,他也毫不动摇地认为,这个世界已变得越来越丑陋,人越来越残忍自私,说到底,就是弱肉强食,就是物欲横流,就是尔虞我诈。他丝毫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更不会乞求谁的宽恕。他只能,也必须一条黑道走到底,一直迈进万劫不复的地狱之门……

雨无声无息地飘洒着,夜风无声无息地吹拂着,昏黄的路灯把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他们的脚步越来越重、越来越慢……他们心中都很清楚,他们无论怎么努力也走不出这死一般沉寂的夜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