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凤珍住进了市人民医院。

郑莉是在吃早饭时把这个消息告诉吴淮生的,并在最后特意强调了一句:病很重。

吴淮生发了一会儿呆,低声问郑莉是什么病。

郑莉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很生硬地回答他说:“你应该知道。”

吴淮生不再吭声了。他已经有一段时日没见到孙凤珍了,准确地说应该是他和乔小龙掰了之后就没有见过她。也有几次,他实在忍受不住良心的折磨,萌生过去探望她的念头,可一想到见面后的尴尬和无法言明的死结,他又不得不打起了退堂鼓。他能在她的面前指责小龙吗?他不能。他又该怎样乞求她的宽恕?他弄不清自己有什么过失,也不知应该承担什么责任。他无法解释所发生的一切:与小龙的纠葛、决裂、对立、竞争以至发展到现在的兵戎相见。他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失去了选择的自由,像被推上了一条小船,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只能朝着那个惟一的彼岸勉力航行。有时他又觉得自己像断了线的风筝,知道自己无论怎么努力,也融化不到蓝天上,最终还是要重重地摔落在地下或是污水坑里;可他又不能不挣扎,不能不做无望的飞翔。他相信,乔小龙此时的心境也肯定会和他一样。也许变幻莫测的世界就是这样,它会在刹那间改变你的追求、信念和感情。净化和污染同在,美与丑、善与恶、真与假随时都会转换,角色的变化和调整在不知不觉中就能发生,今天是朋友明天就可能成为敌人,没有永久的幸福和没有永久的悲伤一样让人品尝不尽甘与苦,好人和坏人往往就在一念之间变化……

在吴淮生神思恍惚之时,郑莉已悄无声息地出了家门。这段时日里,他也同时明显地感到郑莉对他的冷漠,而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她有意无意间对他流露出的轻蔑。自尊是一个男人的精神支柱,他与小龙的争斗多多少少便有着这方面的因素。他很清楚郑莉对他冷漠和轻蔑的原因。她曾不止一次地斥责他和乔小龙都是无情无义的贪图名利之徒,是自私而又残忍的冷血动物。他从她对待父亲的态度里能看出,她已知道郑重用权力为他“保驾护航”开道,她对此尤为深恶痛绝,冷嘲热讽已成了他们夫妻生活的主要调味品。同床异梦的滋味真是苦不堪言,常常让他痛不欲生。但他只能默默地忍受,让她回心转意几乎等于是天方夜谭。他也无法怪罪她,因为事实上他的确是心虚理亏的。

该不该去医院看望孙凤珍?一想到这事,吴淮生心里就隐隐作痛。乔一龙的死,她从来没对他有过半个字的责难。他曾在她偷偷地悲伤流泪时,表达过痛悔之意。她马上便安慰他,说并不是他的责任,是那个荒唐的年代造成的悲剧。他的父母去世后,她便像母亲般关心呵护他,使他一直享受着家庭的温暖。从郑莉的神态里和言语中,他能猜得出孙凤珍是因为他和小龙的矛盾积郁成疾的,愧疚之外他还平添了几分怅惘和凄怆。如果这时他仍然无动于衷的话,那真就如郑莉所说的是个冷血动物了。

如果在医院里遇到乔小龙怎么办?

如果孙凤珍不理睬他或是斥责他又该如何?

如果……

他的头蓦地便胀大了,这些难题又横亘在他面前,使他畏缩了。

吴淮生苦苦地思索着,烟一根接一根地抽,屋子里雾气弥漫。直到临近中午时,他才掐灭最后一支烟,下定了去医院探视婶子的决心。纵然是刀山火海,他也得跳,不能让相濡以沫三十年的亲情就这么彻底断裂。

他匆匆披上外衣,快步走出家门。

市医院很宁静,外墙上标有大大红十字的住院部更是寂然无声。奥迪车在住院部楼外的停车场上缓缓停下。吴淮生推开车门,拎着装有水果和营养品的网兜下车,走进住院部大楼。

孙凤珍躺在病**,目光空漠地望着窗外,脸上的皱纹明显多了,憔悴里透着悲伤。她是在妇联办公室里因心力衰竭休克被同事送来医院的。乔小龙很清楚母亲的病因。他坐在病床旁,凝视着吊瓶里静静滴落的水珠,不知该如何安慰母亲。

“你走吧,我不想见到你。”孙凤珍的声音很低,但却坚决。

乔小龙缓缓垂下头,嗫嚅着:“妈,您别这样。我……”

“你什么都别说了,我不想听。去琢磨怎么和淮生斗吧,我权当养了两条狼!”孙凤珍的呼吸急促起来。

乔小龙慌了,赶紧说道:“妈,我向您保证,什么生意都不做了,跟您回家,陪伴您。”

“别在妈面前说谎,你以为我会相信?”孙凤珍侧过脸去,“斗红眼的鸡,没人赶得走,你从来都是一根筋,没人比妈更了解你!”

乔小龙不说话了,他知道母亲对他的言不由衷心里明白。

“你和淮生不需要我了,可你爸他需要我。”孙凤珍盯着天花板,“你们俩不会有好下场,我不想看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结局,还是先走一步吧!”

乔小龙抓住孙凤珍冰冷的手:“妈,您不会有事的,医生讲这病并不重,休养几天就能痊愈。”

“你想让我好很容易,马上把淮生喊来,不再办什么公司,跟我一块儿回家。”孙凤珍看着乔小龙脸上的为难之色,猛地抽出了手,颤抖着嘴唇道:“小龙,妈没看错你吧?不是病找妈,是妈找病,你说这病还能有救?去,别在这儿让我心烦,我没有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儿子!”

乔小龙不敢回话,屁股在凳子上蹭来蹭去,满脸的惊惶和不安。

“走啊!快滚!”孙凤珍发怒了。

乔小龙一看母亲情绪激动,怕影响心脏,忙起身走出了病房。

吴淮生在病房走廊里已经转了好大一会儿了。他透过门上的玻璃,见乔小龙在陪着孙凤珍,就没敢进去,在门口焦急地等待着机会。当乔小龙起身走出来时,他忙躲到旁边的医护人员值班室里,观察着乔小龙的动向。

乔小龙在病房门前发着呆。他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来电显示的号码,忙摁下接听键,举到耳边,边低声通着话边匆匆走向楼梯口,走下楼去。

吴淮生几步走到病房前,推开了门。

孙凤珍以为是小龙,脸扭向一边,闭上了双眼。

吴淮生轻步到病床旁,注视着孙凤珍,见她明显苍老了许多,不觉心中一酸,口中喊道:“婶子……”

孙凤珍闻声睁开了眼,看了看吴淮生,嘴角动了动没有说出话来。

吴淮生把网兜放在床头柜上,在孙凤珍面前低垂着头,低声说:“婶子,我对不起您!”

孙凤珍的眼珠动了动,声音喑哑地道:“你用不着对得起我什么,对得起你自己就行了。”

吴淮生心里一震,品味着孙凤珍话中的含义,又嗫嚅着说:“到现在才来看您,是我……”

“你现在都不该来。”孙凤珍的语调冷冷的,“你说你来干什么?”

吴淮生语塞了。是的,自己来干什么?安慰?那只能说明更虚伪!道歉?其实和欺骗没什么两样!乞求宽恕?会更让人齿冷!

“小龙已被我赶走了,你最好别让我赶。”孙凤珍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你是大企业的总经理,可别丢了面子!”

吴淮生顿时如陷油锅般受着煎熬,孙凤珍的话里并不仅仅只是讥讽,一龙公司应该说就是她创办的。他微微仰起脸来,恳求道:“婶子,如果你能解气,你就打我一顿骂我一顿吧,我是不配来看您……”

“淮生,你错了,我不会打你骂你,更不会指责你什么。”孙凤珍说着有些激动,“我只说一句:你没把小龙带好,是不称职的大哥,你走吧,永远别再让我见到你!”

吴淮生肝肠寸断,双膝一软,跪在了病床前,哽咽着道:“婶子,让我下辈子再孝顺您吧……”

“你以为你还有下辈子!”孙凤珍猛地抬起头来。“你和乔小龙只配下地狱!”她手朝外一指,“出去!你马上给我出去!”

吴淮生忙爬起来,踉跄着奔出门去。

泪水从孙凤珍的眼里扑簌簌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