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多岁的梅尔兹很俊美。不由得我生发浮想翩翩。文艺复兴的三大主角——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拉斐尔,全都终身未婚,他们是不是不仅复兴了古希腊的艺术、哲学,还把古希腊的苏格拉底、柏拉图等喜欢美男生的“同志”癖好也复兴了?
这不是捕风捉影,我在达·芬奇的手稿中看到,在大批草图中不断有对性别的议题做出非常颠覆性的思考,例如一幅《肉身天使》草图,就描绘了女性肉体上长着男性****的图像。
温文尔雅的梅尔兹带我来到大花园。这里林木葱葱、芳草茵茵,溪流潺潺,高纬度法国的7月午后阳光,仍然弥散着温柔的春暖。
放眼看去,在一片宽阔的草地上,有一个帆布做得非常优美的螺旋装置。我十分好奇,问梅尔兹:“那是什么?”
“那是法国工程师根据老师的笔记制造出来的‘雷奥纳多直升机’。老师对我说过,只要快速转动下面的圆盘,就能升上天去。”
“真的?”我立即跑去试飞,竭尽全力快转圆盘,可“直升机”纹丝不动。
梅尔兹有点不好意思,红着脸说:“老师设计的飞机也从没有飞起来。不过,你们现在的航空专家说,老师由研究鸟的翅膀而发明的航空器,符合升力原理,有这一点就够伟大的了。”
我们继续前行。走过一座小木桥,看到有几幅巨大的素描——那是将达·芬奇所画的头像、手臂等人体局部复制放大出来的素描,挂在树林中,我触景生情,不由得又问起了刚才得罪达·芬奇的问题:“梅尔兹先生,为什么城堡里没有画室?我更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我问到城堡里没有画室的问题,您的老师会产生那样激烈的反应?”
梅尔兹苦笑了一声,神情灰暗阴冷下来:“老师在很多年前就把主要精力搞发明了,画得很少,画完的就更少,至今连未完成的在内大约只有15幅左右!一位大画家一辈子只画了15幅画!几年前他画完《施洗者约翰》之后干脆就收笔了,偶尔画几张素描,您说他还要画室干什么?”
“为什么?”
梅尔兹的回答使我既震惊又悲凉。他说,一代绘画宗师,在来法国之前,已被意大利抛弃在遗忘的角落里了。
梅尔兹为我做了个横向比较:“来看看老师来法国前4年的1512年的境遇吧。这年老师满60岁。37岁的米开朗基罗,此时完成了西斯廷教堂500平方米的天顶画《创世纪》。继他的《圣殇》和《大卫》雕塑两次轰动罗马之后,又一次以绘画轰动整个意大利。这时候,从教皇、艺术家到普通大众,举世公认米开朗基罗是‘当代最伟大的艺术家’。更了不得的是,甚至不怕渎神,众口一词称呼米开朗基罗是‘il divino Michelangelo’(神圣的米开朗基罗)。本是我老师的学生辈的米开朗基罗,一下上升到了神的高度!
“再来看看这段时间的拉斐尔。在1508至1511三年间,这位比我老师小31岁的拉斐尔,也成了耀眼夺目的一等星。他完成了教皇委托其画的震撼意大利的两幅湿壁画《雅典学院》(哲学)和《教义的辩论》(神学),一跃成为当代美术巨匠、教皇身边最走红的画师,领导整个意大利的美术潮流。
“在米开朗基罗和拉斐尔完成旷世杰作之时,我的老师在哪里呢?他在意大利北部的小公国米兰,在为法国的征服者当个艺术顾问,做着设计行宫平面图和设计宫廷娱乐活动的雕虫小技。此时老师的主要精力,还放在研究默默无闻的人体解剖学、地质学、地球物理学和水文学。相形之下,曾经如雷贯耳的老师大名,就在小辈米开朗基罗和拉斐尔强光下黯然失色了,被抛弃在无人理睬的角落里!”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很惊诧,“这太不可思议了,您的老师的才华绝不在米开朗基罗和拉斐尔之下呀!准确地说,恰恰是您的老师开创的‘三角形构图法’‘明暗法’‘空气透视法’以及精确的艺用人体解剖学,导引了米开朗基罗和拉斐尔等小辈,为他们创造杰作提供了崭新的技法基础。发明者的才华当然高于应用者。而且,您老师成名早,按照‘马太效应’,应该更具有捷足先登罗马、抢先受到教皇重用的优势呀。”
梅尔兹叹息:“可是实际情况是,这位最具艺术野心、招募着全意大利最杰出的艺术家、要把罗马建设成世界中心的朱利奥二世教皇,从没有向我的老师发出过邀请。”
“对啊,为什么您老师不去罗马?为什么不向朱利奥二世教皇毛遂自荐?他有自荐的资本呀。在米开朗基罗和拉斐尔完成伟大湿壁画的十多年前,您的老师就创作了伟大的湿壁画《最后的晚餐》。大家公认,这幅画是文艺复兴进入鼎盛时期的标志,是湿壁画的最高典范,还揭橥了一个新艺术观念——艺术家应该是能画出哲学的思想家。可以断言,如果达·芬奇向朱利奥二世教皇自荐,教皇天经地义会请您的老师而不是强逼着米开朗基罗去画《创世纪》壁画。同样的道理,给拉斐尔的4幅壁画订单也应该是您老师的。甚至圣彼得大教堂总设计师的最佳人选也应该是您的老师,而不是他们俩,因为您的老师是最伟大的全才。可是?”
梅尔兹耸耸肩:“我,我也说不清,反正,在朱利奥二世教皇在世时,老师从没有去过罗马。”
“难道是您老师清高?”我一心想找出个可解释的原因来,但马上又自我否定了,“不,不对,达·芬奇生性并不清高。他为了推荐自己,表现得很谦卑。譬如,1502年他写给土耳其苏丹巴杰特二世的自荐信,姿态低得有点出格:‘我,您谦卑的仆人,听说您计划要盖一座桥梁,来连通伊斯坦堡及加拉太,但因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执行而放弃此计划。我,您谦卑的仆人,可以为您执行。’结果是白白谦卑了,土耳其苏丹没聘用他。他第一次去米兰,当了十几年土木及军事工程师,也是他给米兰小公国斯佛萨公爵写信自荐才成行的。奇怪,您的老师为什么不给非常推崇艺术而又掌握着欧洲三分之一土地资源的朱利奥二世教皇写自荐信?”
梅尔兹反问:“这很重要吗?”
“当然,头等重要!”我说,“天大的遗憾,是您的老师找错了顾客,或者说,找错了出大钱做艺术的金主,导致他这位旷世全才浪费了才华,被人遗弃。”
“我不明白。”
“请听我给您证明。翻开世界艺术史,凡是垂名青史的精致艺术,都是那些掌握着巨大社会资源的人无比热衷和大力投资的作品。古埃及的人面狮身巨雕和胡夫金字塔是如此;古希腊的帕台农神庙和菲迪亚斯的雅典娜是如此;秦始皇的兵马俑、罗马的万圣殿和后来的圣彼得大教堂、欧洲的歌剧和交响乐也是如此;一直到当代巴黎的‘密特朗十大工程’,都是巨大社会资源注入的结果。有多大的社会订单,就会造就出多大的社会人才。这人才,不是注定是某个天才,可能是A,也许是B,或者是CDE……只要有大订单在,大人才总会被呼唤出来。法国科学家巴斯德有句名言,‘机会只给有准备的大脑’;其实只是说了一句大实话。我说,‘有准备的大脑’如果不全力去争取最大的订单,那么,即使是伟大的大脑,也可能成为被弃之荒野的废物。您想想看,当时朱利奥二世教皇给米开朗基罗下达画天顶画《创世纪》的订单时,米开朗基罗多痛苦,多不情愿。因为他认为自己是雕塑家,不是画家(确实如此,米开朗基罗13岁时曾跟吉尔兰戴欧学过一点绘画技法,但是时间很短,后来就进入梅迪奇雕塑学校专门做雕塑了),换句话说,他不是‘有准备的大脑’,画不了。然而,恰恰是教皇专横粗暴,逼出了米开朗基罗的不朽画作,造就了他自己都没有料到的伟大画家的大脑。我们后世的人倒是应该感谢教皇的粗暴。订单的大小决定人才的大小,这是创造者的宿命。其实何止如此啊,大千世界里的全部生命杰作,包括我们人类,无一不是地球环境不断变迁的这个伟大订单所造就出来的。”
梅尔兹的脸上泛起无限惋惜,唏嘘感叹:“可惜伟大订单来得太晚了!朱利奥二世教皇逝世后,接替他的利奥十世教皇,于1514年把62岁的老师请到罗马;可是一切都晚了,老师的心脏病发作及其中风造成右臂瘫痪了,天大的订单也画不了啦!”
确实很可惜了,太晚了。
人生最大的悲剧不是死亡,对于任何创造者来说,其最大的悲剧是老年的一个可怕动态:不可抗拒地不断地走向丑陋和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