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居巴黎期间,我很乐意接受留学生们的邀请去参加他们的周末聚餐——包饺子。
于味觉,自然没有什么可憧憬的,不过是包饺子而已。然而,这里的饺子常常会包进去属于精神消费的“高阶馅儿”:不仅有常规的白菜猪肉馅儿;还可能有非常规的边包边聊因而包进去了被法国人极力推崇的“高阶语言消费”馅儿。包着聊着,信口雌黄,偶然、突然迸发出一个超期待的话语机锋,于是谐振,于是乐个人仰马翻。
留学生包饺子的“语言消费”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国际化”。各国留学生都可能随缘掺和进来。这等无主题、无目的、无礼仪的国际化信天游之“馅儿”,大部分是供一笑就成了消弭在空气里的云烟,可是偶尔也会在众乐乐之后,口齿留香,遗存下让人反刍良久的珍馐怪味儿。
譬如,有一次就包进去了这样怪味的“语言消费馅”:佛祖释迦牟尼的大发现是,人生一切苦难(苦谛)的根源是“贪嗔痴”;而留学生们在包饺子时信口开河的大发现是,人生的全部烦忧(类同于苦谛吧),源自人的基因设计出了大问题,完全不符合人既是“蜜蜂”又是“大熊猫”的双重存在态。
记得这项令人费解的“高阶语言消费”是这样随机引发的。
包饺子开始时,女主人,即一位梳着在中国算老土、在法国却最前卫的独根大辫子的中国女留学生,抱怨身边的奶油小生法国男友,说前天考驾照笔试没通过,就是因为他提供了两年前他考试时的交通规则旧本本,现在加了很多很多新规则,因而弄得她不及格!男主人抱歉地笑了笑说,见鬼,每年加的新交通规则简直在呈几何级数增加,太可怕了!
这个话题一开头,就被一群包饺子的留学生七嘴八舌地发散开去了:
——交通规则再多也没能把巴黎的交通疏通!我昨天下班时在荣军院旁边的主干道上每移动10米就花一个小时,比懒猴爬树的速度慢上几十倍。
——我有一天在塞纳河边堵车,从汽车缝隙里钻出来一辆摩托车,车上人拿起铁锤“哐啷”一声就打烂了我右侧的车玻璃窗,把我放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手提包给抢走了,吓得我半死!可是那位黑人兄弟还故意脱掉头罩亮相,给了我一个飞吻,就钻进车缝隙里去了。
——有人计算过,现在巴黎市的车速远不如19世纪的马车速度。过去的马车多自由自在啊,完全没有让人不堪忍受的交通规则;不过话又得说回来,没交通规则的马车却把大科学家居里先生给撞死了……
“咳,活得真没劲!”有人大声感慨。他是有南欧人狂放禀赋的西班牙留学生,外号叫“斗牛士”,说:“人活着真不如动物自由自在!你看,人就不如这窗台上那只鸽子,想飞就飞,想停哪里就停哪里。人发明了太多的共同规则,把每个个体层层捆绑,什么交通规则、法律法规、宗教戒律、道德伦理、社交礼仪,还有层出不穷的各种电子产品的使用说明书……我们都像古希腊雕塑《拉奥孔》中的父子,一个个快被规则的大蟒蛇给勒死了!我现在终于弄明白卢梭的一句自相矛盾的话了:‘人,生而自由,但无往而不在枷锁之中!’这枷锁,就是各种该死的社会规则!”
有点嬉皮残留的美国留学生接话:“所以啊,人,才要玩命地去争取自由!记得有位匈牙利诗人叫裴多菲的,他有首唱颂自由的诗,能让人的心潮发生海啸!可惜我忘记原诗句了——”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独根大辫子中国姑娘立即声援他。
“听听吧,为了自由,生命、爱情都可以不在乎!自由高于天!为什么?亚里士多德说过,人的创造必须有三个条件:思想自由、好奇心、闲暇。自由是创造的首要条件。人活着的最高价值就是创造。刚才西班牙斗牛士说得对,人不自由连动物都不如!在我们美国独立100周年时,你们法国人送给我们的大礼是自由女神,不是捆绑我们的法律女神。自由女神她高举着火炬宣告:让所有勒死创造思维的规则见鬼去吧!”美国学生滑稽地站到凳子上高举着饺子模仿起自由女神来,引得哄堂大笑。
“这怪你们缺乏动物学的基础知识,凭空想象把动物的自由过度夸张了!”一位学生物学的高个儿英国女生不苟同,“不光是人类有剥夺个体部分自由的群体规则,动物中也有的是。譬如狮群吧,当母狮群捕猎到食物后,如果雄狮王在旁,得让狮王先吃个饱,它连幼狮都不让。在狮群中,只有狮王有**权,**难受的年轻雄狮们,只能冒险**,一旦被发现会被狮王咬得遍体鳞伤。个体的食、色自由都受到严厉的限制。说到蜜蜂、蚂蚁等社会性昆虫,那群体规则对个体自由的剥夺绝对要比人的被剥夺厉害百倍!在动物界,凡是沾到群体生存边儿的动物,都有限制个体自由的规则。剥夺个体部分自由没有什么可诅咒的,恰恰是生物进化出来的让群体繁衍得更精彩的智慧策略!”
哇,这个英国异见分子的话语够犀利的!
一直没吭气的斯斯文文的印度留学生此时温雅地开腔了。可能是印度古老的《奥义书》对他的熏陶,金口一开就有着凝重的奥义味儿:“刚才独辫子女主人说的她考不及格的交通规则,激活我的联想。交通规则看起来没有任何人文内涵,我却认为是一部图像化的人生哲学书。它是我们每个人的人生轨迹的微缩模型。我们每个人从生下来就开着一辆‘生命车’,朝着死亡的方向奔去。那些被冠以神圣定语的五花八门的社会规则,就是人生道路上的交通规则。倘若我们都不遵守那些法律的、道德的、宗教的、契约的、礼仪的规则,所有‘人生车’就寸步难行。这与必须遵守公路上的交通规则是一个机理。换一种表述是,倘若人类社会没那些被标榜为神圣的崇高的规则,谁也活不成,起码谁也活不好。然而,每个人又发自肺腑地讨厌甚至憎恨所有束缚自由的规则。这就是诡谲的人生境遇。什么叫自由创造?不过是戴着‘神圣群体规则’的镣铐,创作了一段前所未有的奴隶舞蹈罢了。”
英国高个子女生好像受到印度男生一番话的激发,喊了起来:“啊上帝,我开悟了!我发现了!我们人的生存模式,是在所有生物物种中最为乖谬、最为荒唐的一种:人类,既是‘蜜蜂’又是‘大熊猫’!”
太新鲜了!我们人既是蜜蜂又是大熊猫?呵,又甜蜜又憨美?大家七嘴八舌地揶揄她。
“别做梦了,既不甜蜜又不憨美!”英国女生斩钉截铁,“人类和蜜蜂都是社会性生存动物,这一点毫无疑义。那么,人就必须与蜜蜂一样恪守所有的‘群体生存规则’。另外,刚才美国佬说了,我们每个人又是天生的自由派,渴求个体自主生存、自由表达、自我创造,这又与大熊猫的生存模式如出一辙。大熊猫只在****季节聚到一起厮打一阵争夺**权,余下的全部时间都是雌雄分居,独来独往于风景迷人的中国四川海拔3000米左右的竹林里。它们每个个体没有被任何群体规则所约束,是彻底的自由主义派生存。这正是我们千古世代所憧憬所鼓吹所为之拼命争取的生存模式。这样,蜜蜂与大熊猫这两种决然抵牾的生存方式就宿命地加在人类身上了。于是,我们就活得很乖谬、很荒诞、很难受、很尴尬!啊,我太高兴了,谢谢印度男生的启迪,使我此刻有了个大发现,发现了人类之所以活得很难受的机理:那就是我们不幸兼具蜜蜂与大熊猫的双重生存态!”
大家都被英国小姐这番奥峭的“仿生人类学”封口了,不知如何接她的话。幸亏独辫子女主人即时端来刚下好的第一锅热气腾腾的饺子,这才避免了冷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