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在西湖上正是“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在上海已略感厌倦酒绿灯红、脂香粉腻的宝森,为胡雪岩接到了杭州。

他是由古应春陪着来的。船到望仙桥埠头上,早有一乘绿呢、一乘蓝呢的大轿在等候,另外一匹顶马、两匹跟马,四名兵丁,都穿着布政司的号衣,四散排开,挡住了行人,留出一片空地,容宝森登岸。

船家将船泊稳,搭好跳板,船家与岸上胡家的听差合作,伸出一条粗竹竿,捏稳两端,高及腰际。宝森以竹竿做扶手,自跳板登上埠头,立即便有一个穿得极体面的中年人,含笑迎上前来。宝森在上海也见过此人,名叫陶敦甫,字厚斋,捐了个候补知县,做胡雪岩的清客,专责是接待宾客。

“森二爷到底到了,胡大先生盼望了好几天了。森二爷路上还舒服?”

“舒服得很。”宝森舒了口气,游目四顾,看过往辐辏的行人,不由得赞叹,“都说杭州是洞天福地,真是名不虚传。”

“森二爷只看到今天的热闹,哪知道十六七年前满目凄凉,惨不忍睹。”

“长毛”两番破杭州,被灾独重,善后复兴之功,推胡雪岩为首。陶敦甫做清客捧宾客以外,亦须不忘捧东主,但以不着痕迹为贵。听得这话,宝森连连点头:“雪岩之有今日,实在是积德之报。”他跟胡雪岩的交情已很厚了,所以径以雪岩相称。

陶敦甫觑空跟古应春招呼过了,请宝森坐上胡雪岩自用的绿呢大轿,古应春坐蓝呢轿,由顶马引导前行。陶敦甫乘一顶小轿自间道先赶往“元宝街”等候。

“元宝街”满铺青石板,足容四马并行,街中突起,两头低下,形似元宝心,因而得名。不过,胡雪岩当初铺这条街时,却并未想到这个能配合他的“财神”之号的俗气的街名,只是为了便于排水,当然,四周的阴沟经过细心修建,畅通无阻,每遇夏日暴雨,他处积水两三尺,元宝街却只要雨停,便即水消。

由望仙桥到元宝街,只是一盏茶的工夫,坐在绿呢轿中的宝森,由左右玻璃窗中望出去,只见五六丈高的一大圈围墙墙脚基石,竟有一人多高。大轿抬入可容两乘轿子进出的大门,穿过门楼,抬入二门歇轿,胡雪岩已站在大厅滴水檐前等候了。

“森二爷,”胡雪岩拱拱手说,“一路好吧?”

“很好,很好。”宝森扶着他的手臂,偏着脸细看了一下说,“雪岩,一个多月不见,你又发福了。”

“托福,托福。请里面坐。”

宝森点点头,已把脸仰了起来,倒不是他摆架子不理人,而是因为胡家的厅堂过于宏敞,必须仰着脸才能看清楚。

未看大厅,先回顾天井,天井有七开间大,而且极深,为的是可以搭台唱戏。大厅当然也是七开间,估计可摆三十桌席,由于高敞之故,堂奥虽深,却很明亮。正中树一方蓝地金底、四周龙纹的大立匾,窠巢大书“积善衍庆”四个黑字,正中上端一颗大方印,一望即知是御玺,上下款却因相距得远,看不清楚,不知是慈禧皇太后,还是先帝的御笔。

转眼看去,东西两面板壁上,各悬一方五尺高、丈余宽的紫檀挂屏,西面是一幅青绿山水,东面是贝子奕谟的书法《滕王阁序》,旁有两扇屏门,料想其中当是家祠,旗人向来重礼节,当即表示,理当瞻拜。

胡雪岩自然连称“不敢当”。

只是宝森意思诚敬,当下唤人开了屏门,点燃香烛,宝森向神龛中“胡氏列祖神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胡雪岩一旁陪礼,最后又向宝森磕头道谢。

“还要见见老太太。”

“改天吧!”胡雪岩说,“家母今天到天竺烧香去了。”

“森二爷刚到,先请歇一歇。”陶敦甫插嘴说道,“我来引路。”

于是出了大厅,由西面走廊绕出去,往北一折,一带粉墙上开着个月洞门,上榜“芝径”二字,迎门一座玲珑剔透的假山,陶敦甫由东面绕了过去,豁然开朗。宝森放眼一望,但见树木掩映,楼阁参差,窗子上的五色玻璃,为偏西的日光照耀得光怪陆离,真有目迷五色之感。

“请过桥来!”

宝森跟着陶敦甫经过一道三曲的石桥,踏上一座极大的白石露台,中间便是三开间大,正方的楠木“四面厅”,上悬一方黄杨木蓝字的匾额,榜书“迎紫”二字。

进门又是一番光景。用紫檀隔板隔出两开大小的一个长方形房间,里面是西式布置,四周红色丝绒的安乐椅,配着白色髹金漆的茶几,中间一张与茶几同一质料式样的大餐台,上面已摆好了八只纯银的高脚果盘。

等主客坐定,随即有两个面目姣好的丫头来奉茶敬烟,至此才是开始寒暄的时候。

“森二爷这一晌的酒兴怎么样?”

“很好哇!”宝森笑道,“从天津上船那天起,酒兴就没有坏过。”

“要这样才好。”胡雪岩问古应春,“森二爷怎么没有把花想容带来?”

“多谢,多谢!”宝森抢着回答,“我到府上来作客,没有把她带来的道理。”

原来花想容是“长三”上的“红倌人”,为宝森所眷,胡雪岩邀他来一赏西湖秋色,原曾在信上写明,不妨挟美以俱,而宝森却认为于礼不合,没有带花想容来。

接下来便纵谈上海声色与新奇之事,宝森兴味盎然地说他开了多少眼界,看了外国的马戏、东洋女子“天胜娘”的戏法。他们一面谈,一面不断有丫头送点心来。宝森喜欢甜食,最中意又香又糯用冰糖煮的桂花栗子。

“雪岩,”宝森是衷心向往,“我看当皇上都没有你舒服,简直是神仙嘛!”他指着窗外,耸起于假山上的那座“百狮楼”,忽然想起一句唐诗,便念了出来,“楼阁玲珑五云起。”

“森二爷谈诗,我就接不上话了。”胡雪岩转脸说道,“厚斋,你看哪一天,把我们杭州城里那几位大诗翁请了来,陪森二爷谈谈。”

“不,不!”宝森急忙摇手,“我哪里会作诗?千万不必,免得我受窘。”

看他是真心话,胡雪岩一笑置之,不再多说。陶敦甫怕场面冷落,便即问说:“森二爷,上海消息灵通,不知道刘制台的参案怎么样了?”

听得这话,宝森突然站了起来。“嘿!”他蓦地里一拍双掌,声音极大,加以动作近乎粗鲁,倒让大家都吓一跳,再看到他脸上有掩抑不住的笑容,便越发奇怪了。

“森二爷,”胡雪岩说,“请坐下来,慢慢谈起。”

“谈起刘岘庄的参案,可真是大快人心!”他摩腹说道,“我肚子里的积滞都消了——”

刘岘庄便是两江总督刘坤一。自从出了盛宣怀的案子,李鸿章便觉得此人在两江,对他是一大妨碍,而盛宣怀更是耿耿在心,企图中伤。但刘坤一的官声不错,封疆大吏又不比京官,号称“都老爷”的监察御史见闻不足,无法参他,就上折参劾,慈禧太后亦未必见听。几经筹划,认为只有一个人够资格参他,而且一定见效。

此人就是“彭郎夺得小姑回”的彭玉麟,湘军水师的领袖。洪、杨既平,彭玉麟淡于名利,外不愿当督抚,内不愿当尚书,于是有人建议,长江水师龙蛇混杂,盐枭勾结,为害地方不浅,彭玉麟清刚正直,嫉恶如仇,在长江威望素著,不如仿照旗营“专操大臣”的制度,派他专门巡阅长江水师,得以专折奏事,并颁给“王命旗牌”,遇有不法官吏,得以便宜行事。彭玉麟接受了这个差使,一年一次巡阅长江水师,其余的日子,便住在西湖上,与他的孙儿女亲家俞曲园唱酬盘桓,消闲如鹤。

不过到得彭玉麟出巡时,威名所播,确能使贪官墨吏相顾敛迹。他所管的事,亦不限于整顿水师纪律,长江沿岸各地他看不顺眼的事都要管,职权仿佛明朝“代天巡狩”的巡按御史。曾经在武昌请王命旗牌立斩不法的水师总兵谭祖纶,至于地方官经他参劾,革职查办的,亦颇不乏人。总之,只要彭玉麟参谁,谁就非倒霉不可。

盛宣怀想到了这个人,李鸿章亦认为可加利用,于是摭拾浮言,激动了彭玉麟的脾气,真个以密折严劾刘坤一。大致是:第一,鸦片瘾大,又好逸乐,精神不济,无力整顿公事;第二,姨太太很多,稀见宾客,又纵容家丁,收受门包;第三点最厉害,亦是彭玉麟亲眼所见,最感不满而又是他应该管的事,“沿江炮台,多不可用,每一发炮,烟气眯目,甚或坍毁”。

密折到京,慈禧太后召见军机,决定派彭玉麟进一步密查,同时内召来京觐见,打算不让他回任了。据说恭王曾经跟李鸿章商量过这件事,其时陕甘总督改派曾国荃,而曾国荃嫌地方太苦,又怕无法指挥左宗棠的嫡系部队,一直不愿就任,使得朝廷深感为难——不如乘此机会,改派刘坤一当陕甘总督。

至于两江总督则以清望素著的四川总督丁宝桢调补,遗缺由李鸿章的胞兄李瀚章接任。

这是李鸿章的一把如意算盘。原来清朝的制度,封疆大吏划疆而治,总督往往亦仅管得一省,不比明朝的总督、巡抚是有流动性的。这种制度之形成,当然有许多原因,其中之一是,皇帝认为各有专责,易于考察,也就是易于驾驭。因此,尽管常有“不分畛域”的上谕,实际上限制甚严,不准有越权的行为。及至洪、杨乱起,这个相沿两百年而不替的传统被打破了。

清朝在道光以前,凡有大征伐、调兵遣将,权皆操之于皇帝,军饷亦由国库拨发,统帅功成还朝,缴还兵权,受赏而回本职,并无私有的军队。但自曾国藩创立湘军,而军饷又须带兵将帅就地自筹以后,整个情况大变,变成官不符职、守非其地、财难己用、兵为私有。曾国荃进围金陵时,他的官衔是浙江按察使,一省司法长官,带兵打仗,岂非“官不符职”?而打仗又非为浙江守土之责,这就是“守非其地”。

“财难己用”就更微妙了,本秦人视越,肥瘠漠不相关,但在左宗棠西征时,却非希望浙江丰收不可,因为浙江按月要交西征协饷十四万银子,而本省修理海塘,反须另筹财源。

至于“兵为私有”,则以湘、淮两军原为子弟兵,父子兄弟叔侄,递相率领,成为规例,淮军的这个传统,更是牢不可破。

因为打破了疆域与职守的限制,李鸿章才能运用手腕,伸张其势力于两江,即南洋。直督兼北洋大臣,江督兼南洋大臣,李鸿章一直强调,无论筹办防务或者与外洋通商,南北洋必须联络一致,不分彼此。话是如此,却只有北洋侵南洋之权,南洋的势力达不到北洋,因为北洋近在畿辅,得地利之便,可直接与各国驻华公使联络交涉,这样,有关南洋的通商事务,自然而然地由北洋代办了。同时“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为了在交涉上留有缓冲的余地,往往先委托北洋从事初步谈判,保留着最后的裁决权,这一来使得李鸿章更易于扩张势力。

如此这般,李鸿章就不能不关心两江总督的人选了。最好是能听他指挥,其次也要能合作的。像刘坤一这样,李鸿章就觉得有许多不便,因而希望丁宝桢接任江督。丁宝桢是他会试的同年,李鸿章一直很拉拢他,丁宝桢每次奉召述职时,京中上自王邸军机,下至同乡京官都要打点,无不是由李鸿章预备了整箱的现银。这样的交情,他相信丁宝桢调任江督,一定能跟他合作无间。至于李瀚章,除了贪黩之外,别无他能,而四川经丁宝桢整顿以后,是个可以卧治的省份,李鸿章是想为他老兄找个奉母养老的好地方。

这把算盘打得极精,哪知真如俗语所说的“人有千算,天有一算”,彭玉麟的复奏到京,大出李鸿章的意外,竟是痛劾李鸿章的至亲赵继元。

赵继元是安徽太湖人,他的祖父叫赵文楷,嘉庆元年的状元。赵继元本人也是个翰林,但肚子里一团茅草,“散馆”时考列三等,分到部里当司官。做官要凭本事、讲资格,赵继元倒有自知之明,自顾当司官既不能“掌印”,而两榜出身虽可派为考官,却又须先经考试,这一关又是过不去的,不如当外官为妙。

于是他加捐了一个道员,走门路分发两江。江督正是李鸿章的老师曾国藩,爱屋及乌,所以赵继元一到江宁“禀到”,立即“挂牌”派了他军需总办的肥差。

从此赵继元便把持着两江军需总局,历任总督都看李鸿章的面子,隐忍不言。这一次到底由彭玉麟无情地揭发了他的劣迹,复奏中说:“两江军需总局,原系总督札委局员,会同司道主持。自赵继元入局,恃以庶常散馆,捐升道员出身,又系李鸿章之妻兄,卖弄聪明,妄以知兵自许,由是局员营员派往修筑炮台者,皆唯赵继元之言是听。赵继元轻前两江总督李宗羲为不知兵,忠厚和平,事多蔑视,甚至督臣有要务札饬总局,赵继元竟敢违抗不遵,直行己意。李宗羲旋以病告去,赵继元更大权独揽,目空一切。炮台坍塌,守台官屡请查看修补,皆为赵继元蒙蔽不行。”

李宗羲字雨亭,四川开县人,道光二十七年进士,是李鸿章的同年。同治十二年曾国藩殁于两江总督任上,由于李鸿章的推荐,李宗羲竟能继任此一要缺。其人才具平常,李鸿章可以遥制,两江诸般设施,每听北洋指挥。盛宣怀以直隶候补道得以派到招商局去当会办,便是李宗羲任内之事。这样的一个人,赵继元自然不会将他放在眼里。

至于对刘坤一,据彭玉麟在复奏中说:“臣恐刘坤一为其所误,力言其人不可用。刘坤一札调出局,改派总理营务,亦可谓优待之矣,而赵继元敢于公庭大众向该督力争,仍旧帮理局务。本不知兵,亦无远识,嗜好复深,徒恃势揽权,妄自尊大,始则炫其长,后则自护其短,专以节省军费为口实,惑众而阻群言。”

彭玉麟说,在赵继元看,跟洋人如果发生了纠纷,到头来无非归之于“和”之一字。既然如此,“江防”也好,“海防”也好,都是白费心血,不过朝廷这样交代,不能不敷衍而已。

但是真的节省经费、粉饰表面,也还罢了。实际上浪费甚多,只是当用不用而已。彭玉麟认为赵继元持这种论调,是件极危险的事,防务废弛,尽属虚文,一旦有警,无可倚恃,必至贻误大计。最后又说:“黜陟之柄,操自朝廷,差委之权,归于总督,臣不敢擅便,惟既有见闻,不忍瞻徇缄默,恐终掣实心办事者之肘,而无以儆局员肆妄之心。”这意思是很明白的,如果他有权,即时会将赵继元撤差革职。

此奏一上,慈禧太后震怒,初揽大权,正想整饬纲纪立威之时,当即批了个“劣迹昭著,即行革职”,再一次为彭玉麟显一显威风。

这一来,李鸿章亦大伤面子,不便对两江总督的人选,再表示意见,那把如意算盘,竟完全落空了。

听宝森谈完这段刚出炉的新闻,胡雪岩便即问道:“这么说,刘岘帅还会回任?”

“回任大概不会了。”

“那么是谁来呢?”

“当然是曾九帅。”

“曾九帅”便是曾国荃。江宁是他在同治三年攻下来的,加以湘军旧部遍布两江——上江安徽、下江江苏,所以每逢江督出缺,总有人把他列入继任人选。这一回,看起来真的要轮到“曾九帅”了。

结果却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在朝廷内研商此项人事时,宝鋆提出反对意见。

“曾九不相宜。”宝鋆说道,“他嫌陕甘太苦不肯去,最后拿富庶的两江给他,且不说人心不服,而且开挟持之渐,朝廷以后用人就难了。”

宝鋆是恭王的智囊,恭王听他说得不错,便即问道:“那么,你看是让谁去呢?”

“现成有一个人在那里,左季高。”

“啊,啊!好。”恭王深深点头。

原来左宗棠在军机处,主意太多,而又往往言大而夸,不切实际,宝鋆一直在排挤他。左宗棠一气之下,上折告病,请开缺回籍养疴,朝廷赏了他两个月的假。恭王毕竟忠厚,虽也讨厌左宗棠喋喋不休,但挤得他不安于位,也不免内疚神明,如今有两江这个“善地”让他去养老,可以略补疚歉,因而深为赞成。

于是九月初六那天,由恭王面奏,说海防之议方兴,势在必行,主其事者是北洋、南洋两大臣,北洋有李鸿章在,可以放心,南洋需要有威望素著的重臣主持,几经考虑,认为以左宗棠为最适宜。而且,江南政风疲软,亦须像左宗棠那样有魄力的人去当总督,才能大事整顿。

慈禧太后亦很讨厌左宗棠的口没遮拦,什么事想到就说,毫无顾忌。不过她很念旧,总想到左宗棠是艰难百战、立过大功劳的人,既然不宜于在朝,应该给他一个好地方让他去养老,所以同意了军机的建议,外放左宗棠为两江总督。

***

这个消息传到时,恰好胡雪岩陪着畅游了西湖上六桥三竺之胜的宝森回到上海。对胡雪岩来说,这自然是个喜讯,不由得又在心里激起了好些雄图壮志。

照例的,胡雪岩每一趟到上海,起码有半个月的工夫,要应付为他接风而日夜排满了的饭局,第一是官场,第二是商场,最后才轮到至亲好友。古应春和七姑奶奶是“自己人”,挨到他们做主人请客,已经是十月初,将近慈禧太后万寿的日子了。

这天请了两桌客,陪客也都是“自己人”。其中有刘不才,他如今管着胡庆余堂药店,这一回到上海是要转道北方去采办明年要用的药材;还有宓本常,他是阜康雪记银号上海总号的“大伙”。

此外也都是胡雪岩私人资本开设的丝号、典当的档手。

酒阑人散,为时尚早,胡雪岩想趁此机会跟古应春夫妇好好谈一谈自己这几天的见闻与想法,所以决定留宿在古家。

古家原替他预备得有宿处,是二楼后房极大的一个套间。一切现成,便将胡雪岩的轿夫与跟班都打发了回去,只留下一个名叫阿成的贴身的小跟班,随他住在古家。

“应春,这回湘阴放两江,等于合肥掼了一大跤,你看,我们有点啥事情好做?”

“小爷叔,”古应春答说,“我看你现在先不必打什么主意,不妨看看再说。”

“为啥?”

“事情明摆在那里,合肥、湘阴一向是对头,湘阴这趟放两江,第一,他不会像以前的几位制台那样,让北洋来管南洋的事;其次,湘阴跟刘岘帅是湖南同乡,刘岘帅吃了合肥的亏,湘阴只要有机会,自然要替他报复。这是湘阴这方面,再说合肥那方面,当然也要防备。论手段是合肥厉害,说不定先发制人,我们要防到‘吃夹档’。”

“‘吃夹档’?”胡雪岩愕然,他想不通左李相争,何以他会受池鱼之殃?

“两方面钩心斗角,不外乎两条计策,一种是有靠山的,擒贼擒王,一种是有帮手的,剪除羽翼。湘阴是后面一种,小爷叔,合肥要动湘阴,先要剪除羽翼,只怕你是首当其冲。”

胡雪岩悚然动容,但亦不免困惑。“莫非你要叫我朝合肥递降表?”他问,“我要这样做,怎么对得起湘阴?”

“递降表当然说怎么样也不行的。我看,小爷叔要联络联络邵小村。”

邵小村名友濂,浙江余姚人,也算是洋务人才,一向跟李鸿章接近,新近放的上海道——上海道本来是李鸿章的亲信刘瑞芬,因为刘坤一参盛宣怀一案,刘瑞芬秉公办理,因而得罪了李鸿章,设法将他调为江西藩司。刘去邵来,足以看出上海道这个管着江海关的肥缺,等于是由李鸿章在管辖。

“联络邵小村,不就是要吊合肥的膀子?莫非真的要磕了头才算递降表?”

“吊膀子”是市井俚语,语虽粗俗,但说得却很透彻。古应春默然半晌,突然提出一个惊人的建议。

“小爷叔,一不做,二不休,你索性花上二三十万银子,把邵小村攻掉!”

这一下,胡雪岩更觉错愕莫名,“你是说,要我去当上海道?”他问。

“是啊!”

胡雪岩无从置答,站起来踱着方步盘算了好一会儿,突然喊道:“七姐,七姐!”

七姑奶奶正在剥蟹粉预备消夜点心,听得招呼,匆匆忙忙出来问道:“小爷叔叫我?”

“应春要我去做上海道。你看他这个主意,行得通,行不通?”

七姑奶奶愣了一下。“怎么一桩事情,我还弄不清楚呢?”她看着她丈夫问,“上海道不是新换的人吗?”

这一下倒提醒了古应春,自觉虑事不周,邵友濂到任未几,倘非有重大过失,绝无开缺之理,因而点点头答说:“看起来不大行得通。”

“而且,我也不是做官的人。”胡雪岩问,“你看我是起得来早去站班的人吗?”

胡雪岩虽戴“红顶”,但毕竟是“商人”。如今发了大财,起居豪奢,过于王侯,分内该当可摆的官派,也不过是他排场的一部分。倘说补了实缺,做此官,行此礼,且不说像候补道那样巴结长官,遇到督抚公出,早早赶到地方去站班伺候,冀邀一盼,至少大员过境,上海道以地方官的身份送往迎来,就是他视为畏途的差使。

七姑奶奶有些弄明白了,她也是听古应春说过,邵友濂是李鸿章的人,跟胡雪岩是左宗棠的人,算是敌对的。现在古应春建议胡雪岩去当上海道,取邵而代之,不是上海道对胡雪岩有何好处,只是要攻掉邵友濂而已。

“不管行得通行不通,也不管小爷叔舒服惯,吃不吃得来做官的苦头,根本上就不该动这个念头!”

七姑奶奶说话向来爽直而深刻,因此,何以不该动这个念头,在古应春与胡雪岩都要求她提出解释。

“我倒先请问你,”七姑奶奶问她丈夫,“上海道是不是天下第一肥缺?”

“这还用你问?”

七姑奶奶不理他,仍旧管自己问:“小爷叔是不是天下第一首富?”

这就更不用问了。“不然怎么叫‘财神’呢?”古应春答说,“你不要乱扯了。”

“不是我乱扯。如果小爷叔当了上海道,就有人会乱扯。小爷叔是做生意发的财,偏偏有人说他是做官发的财,而偏偏上海道又是有名的肥缺,你说,对敲竹杠的‘都老爷’,如果应酬得不周到,硬说小爷叔的钱是做贪官来的,那一下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

这一说,吓出古应春一身冷汗,如果胡雪岩当了上海道,真的说不定会替他惹来抄家之祸。

“应春,你听听。”胡雪岩说,“这就是为啥我要请教七姐的道理。”

“小爷叔,你不要替我戴高帽子!倒是有句话,我——”七姑奶奶突然顿住,停了一会儿才说,“慢慢再谈吧!”说完,转身走了。

胡雪岩并不曾留意于她那欲言又止的态度,重拾话题说道:“对邵小村,敷衍我不肯,要攻掉他,大可不必。那么,应春,你说,如何是好?”

“当然只有不即不离。”

“也就是一切照常?”

“是的。”

“那好。我们回头再来谈湘阴来了以后的做法。”胡雪岩说,“我想湘阴来后,我可以对怡和下杀手了。”

怡和是指英商怡和洋行。这家洋行的在华贸易,发展得很快,跟胡雪岩的关系是亦友亦敌。胡雪岩为左宗棠采办军需,特别是西洋新式的军火,颇得力于怡和的供应,但在从事丝的出口方面,怡和是胡雪岩的第一劲敌。

本来胡雪岩做丝生意,“动洋庄”是以怡和为对象。但怡和认为透过胡雪岩来买丝,价格上太吃亏,不如自己派人下乡收购,出价比胡雪岩高,养蚕人家自然乐意卖出,而在怡和,仍旧比向胡雪岩买丝来得划算。换句话说,养蚕人家跟怡和直接交易,彼此分享了胡雪岩的中间利益。

不过,这一点胡雪岩倒不大在乎,因为他讲究公平交易,而且口头上常挂一句话,“有饭大家吃”。养蚕人家的新丝能卖得好价钱,于他有益无损——青黄不接,或者急景凋年辰光放出去的账,能够顺利收回,岂非一件好事。

只是眼前有一样情况,非速谋对策不可。光绪五年,怡和洋行在苏州河边设了一家缫丝厂,而今年,光绪七年,有个湖州人黄佐卿也开了一家,字号名为公和永,还有一家公平缫丝厂,由英商公平洋行投资,亦在密锣紧鼓地筹备之中。

怡和与公和永这两家缫丝厂,都还没有开工,主要的原因是反对的人太多。一部机器抵得上三十个人,换句话说,机器开工一日的产量,用人工要一个月。这一来,浙西农村中,多少丝户的生计,有断绝之虞。因此丝业公所发起抵制,实际上是胡雪岩发起的抵制,丝业公所的管事,都唯他马首是瞻。

但这三家新式缫丝厂,势成骑虎,尤其是怡和、公平两家,倘或不办新式缫丝厂,他们在欧洲的客户,都会转向日本去买高质量的丝。

因为如此,三家新式缫丝厂居然联成一起,共同聘请意大利人麦登斯为总工程师,指导三厂的技师,操作购自意大利或法国的机器,同时派人下乡,预付价款,买明年的新丝。这一下,可以说与胡雪岩发起的抵制,进入短兵相接的局面了。

胡雪岩手下的谋士,对这件事分成两派,大多数赞成抵制,少部分主张顺应潮流,古应春就曾很恳切地劝过他。

“小爷叔,如今不是天朝大国的日子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再狠也不能不看看潮流。机器缫丝,不断不毛,雪白发亮,跟发黄的土丝摆在一起看,真像大小姐跟烧火丫头站在一起,不能比了。这是没法子的事,当年英国发明蒸汽机,还不是多少人反对,可是到后来呢?”

“你说的道理不错,不过乡下那许多丝户,手里没有‘生活’做,叫他们吃什么?”胡雪岩说,“我尽我的心,能保护住他一天,我尽一天的心。真的潮流冲得他们立脚不住,我良心上也过得去了。”

这不是讲良心的事!古应春心里在想,如果真的能将三厂打倒,关门拍卖机器,那时不妨找几个人合伙接手,捡个现成的大便宜。当然,胡雪岩如果愿意,让他占大股,不过此时还不宜说破。

于是古应春一变而为很热心地策划抵制的步骤,最紧要的一着是控制原料。胡雪岩以同样的价钱买丝,凭过去的关系,当然比工厂有利。无奈怡和、公平两厂财力雄厚,后又提高收购价格。胡雪岩一看情势不妙,灵机一动,大量出货,及至怡和、公平两行高价购入,行情转平,胡雪岩抢先补进,一出一进狠赚了一笔。

这第一回合,怡和、公平吃了亏,手中虽有存货,初期开工,不愁没有原料,但以后势必难乎为继。而就在这时候,胡雪岩又有机会了。

机会就是左宗棠来当两江总督。“应春,”他说,“我们现在讲公平交易。怡和、公平用机器,我们用手,你说公平不公平?”

“这不公平是没法子的事。”

“怎么会没有法子?当然有,只看当道肯不肯做,如果是合肥只想跟洋人拉交情,不肯做,湘阴就肯做了。等我来说动他。”

“小爷叔,”古应春笑了,“说了半天,到底什么事肯做不肯做?”

“加茧捐。要教他们成本上涨,无利可图,那就一定要关门大吉了。”

这茧捐当然是有差别的,否则成本同样增加,还是竞争不过人家。古应春觉得用这一着对付洋商,确是很厉害,但须防洋商策动总税务司英国人赫德,经由李鸿章的关系,向总理衙门提出交涉。

“不会的。”胡雪岩另有一套看法,“合肥碰了两个钉子,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多管闲事了。再说,我们江浙的丝业,跟他北洋风马牛不相及,他就要想管闲事,你想,湘阴会买他的账吗?”

正谈到这里,七姑奶奶来招呼吃消夜。古家是很洋派的,饭厅中正摆一张桃花心木的长餐桌,六把法国宫廷式的椅子,不过座位还是照中国规矩,拿长餐桌两端的主位当作上座,古应春夫妇分坐他的左右首作陪,弄成个反客为主的局面。

消夜粥菜是火腿、皮蛋、肉松、虾子腐乳以及糟油萝卜之类的酱菜,在水晶吊灯照耀之下,色彩鲜艳,颇能逗人食欲。“我想吃点酒。”胡雪岩说,“这两天筋骨有点发酸。”筋骨发酸便得喝“虎骨木瓜烧”,这是胡庆余堂所产驰名南北的药酒。胡雪岩的酒量很浅,所以七姑奶奶只替他在高脚玻璃杯中倒了半杯。

“七姐,”胡雪岩衔杯问道,“你啥辰光到杭州去?老太太一直在牵记你。”

“我也牵记老太太。”七姑奶奶答说,“年里恐怕抽不出工夫,开了春一定去。”

“喔,有件事我要跟你们商量。明年老太太六十九,后年整七十,我想趁湘阴在这里,九也要做,十也要做。”

胡雪岩的门客与属下,早就在谈论,胡老太太七十整寿,要大大热闹一番。如今胡雪岩要借左宗棠两江总督的风光,明年就为胡老太太做生日,这一点七姑奶奶倒不反对,不过俗语有“做九不做十”之说,如果“九也要做,十也要做”就不免过分了。

七姑奶奶心里是这样想,可是不论如何,总是胡雪岩的一番孝心,不便说什么煞风景的话,只是这样答说:“九也好,十也好,只要老太太高兴就好。”

“场面撑起来不容易,收起来也很难。”胡雪岩说,“这几年洋务发达,洋人带来的东西不少,有好的,也有坏的,学好的少,学坏的多,如果本来就坏,再学了洋人那套我们中国人不懂的花样,耍起坏来,真是让他卖到金山去当猪仔,都还不知道是怎么样到了外国的。七姐,你说可怕不可怕?”

七姑奶奶不明他的用意,含含糊糊答一声:“嗯。”

“前一晌有个人来跟我告帮。”胡雪岩又说,“告帮就告帮好了,这个人的说法,另有一套。他说,‘胡大先生,你该当做的不做,外头就会说你的闲话,你犯不着。’我说:‘人生在世,忠孝为本,除此以外,有啥是该当做的事?我只要五伦上不亏,不管做啥,没有人好批评我。’他说:‘不然。五伦之外,有一件事是你胡大先生该当做的事。’我问:‘是啥?’你们道他怎么说?他说:‘花钱。’”

此人的说法是,胡雪岩以豪奢出名,所以遇到花钱的事,就是他该做的事。否则就不成其为胡雪岩了。接下来此人便要借五百两银子,问他作何用途,却无以为答。

“我也晓得他要去还赌账,如果老实跟我说,小数目也无所谓。哪晓得他说:‘胡大先生,你不要问我啥用途,跟你借钱,是用不着要理由的。大家都说你一生慷慨,冤枉钱也不知道花了多少。你现在为五百两银子要问我的用途,传出去就显得你胡大先生一钿不落虚空,不是肯花冤枉钱的人。’你们想,我要不要光火?”

“当然要光火。”古应春答说,“这明明是要挟,意思是不借给他,他就要到处去说坏话。可恶!”

“可恶之极!”胡雪岩接着往下谈,“我心里在想,不借给他,用不着说,当然没有好话,借给他呢?此人说话向来刻薄,一定得便宜卖乖,说是‘你们看,我当面骂他冤大头,他还是不敢不借给我。他就是这样子不点不亮的蜡烛脾气。’你们倒替我想想,我应该怎么办?”

“叫我啊!”七姑奶奶气鼓鼓地说,“五百两银子照出,不过,他不要想用,我用他的名字捐了给善堂。”

胡雪岩叹口气。“七姐,”他说,“我当时要有你这点聪明就好了。”

“怎么?”古应春问,“小爷叔,你是怎么做错了呢?”

“我当时冷笑一声说:‘不错,我胡某人一生冤枉钱不晓得花了多少,不过独独在你身上是例外。’我身上正好有一张北京‘四大恒’的银票,数目是一千两,我说:‘今天注定要破财,也说不得了。’我点根洋火,当着他的面,把那张银票烧掉了。”

“他怎么样呢?气坏了?”

“他倒没有气坏,说出一句话来,把我气坏了。”

“他怎么说?”

“他说:‘胡大先生,你不要来这套骗小伢儿的把戏,你们阜康跟四大恒是同行,银票烧掉可以挂失的。’”

古应春夫妇默然,然后七姑奶奶说道:“小爷叔,你吃了哑巴亏了。”

确是个哑巴亏。胡雪岩根本没有想到可以“挂失”,及至此人一说破,却又决不能去挂失,否则正好坐实了此人的说法,是“骗小伢儿的把戏”。

“能有人问,还是好的,至少还有个让人家看看你小爷叔态度的机会。就怕人家不问,一听说有这件事,马上就想到一定已经挂失了,问都不用问的。”古应春说,“阿七说得不错,小爷叔,你这个哑巴亏吃得很大。”

“吃了亏要学乖。”胡雪岩接口说道,“我后来想想,这位仁兄的确是有道理,花钱的事,就是我该当做的事,根本就不应去问他的用途。如果说我花得冤枉了,那么我挣来的钱呢?在我这面说,挣钱靠眼光、靠手腕、靠精神力气,不过我也要想想亏本的人,他那面蚀本蚀得冤枉,我这面挣的就是冤枉钱。”

“小爷叔的论调,越来越玄妙了。”古应春笑道,“挣钱也有冤枉的?”

“挣了钱不会用,挣的就是冤枉钱。”胡雪岩问道,“淮扬一带有种‘磬响钱’,你们有没有听说过?”

古应春初闻此“磬响钱”三字,七姑奶奶倒听说过。有那一班锱铢必较,积资千万,而恶衣恶食,一钱如命的富商,偏偏生个败家子,无奈做老子的钱管得紧,就只好到处借债了。利息当然比向“老西儿”借印子钱还要凶,却有一样好处,在败家子还不起钱的时候,决不会来催讨。

“那么要到什么时候还呢?”七姑奶奶自问自答地为古应春解释,“要到他老子死的那天。人一咽气,头一件事是请个和尚来念‘倒头经’,和尚手里的磬一响,债主就上门了,所以叫作磬响钱。”

“与其不孝子孙来花,不如自己花,自我得之,自我失之,本来也无所谓。不过,小爷叔,你说花钱的事,就是该当你做的事,这话,”古应春很含蓄地说,“只怕也还有斟酌的余地。”

“我想过好几遍了,既然人家叫我‘财神’,我就是应该散财的,不然就有烦恼。”胡雪岩急转直下地回入本题,“譬如说明年老太太六十九,我一定要做。不做,忌我的人就有话说了,怎么说呢?说胡某人一向好面子,如今两江总督是左大人,正好借他的威风来耍一耍排场,不做不是他不想做,是左大人对他不比从前了,胡老太太做生日,礼是当然要送的,不过普普通通一份寿礼,想要如何替他做面子,是不会有的事。倒不如自己识相为妙。七姐,你说,如果我不做,是不是会有这种情形?”

七姑奶不能不承认,却换了一种说法:“做九原是好做的。”

“明年做了九,后年还要做。”胡雪岩又说,“如果不做,又有人说闲话了,说胡老太太做七十岁是早已定规了的。只为想借左大人招摇,所以提前一年。做过了也就算了,他这两年的境况不比从前,能省就省了。七姐,你要晓得,这比明年不做还要坏!”

“这点你还不明白?”古应春接口,“这句话一传开来,阜康的存款就要打折扣了。”

“岂止打折扣?”胡雪岩掉了句文,“牵一发而动全身,马上就是一个大风浪。”

七姑奶奶无法想象,会是怎样的一种“大风浪”,只是看胡雪岩脸上有难得一见的警惕之色,忍不住将她藏之心中已久的一句话说了出来。

“小爷叔,我也要劝你,好收收了。不过,我这句话,跟老太太说的,意思稍微有点不同,老太太是说排场能收则收,不必再摆开来,我说的收一收是能不做的生意不做,该做的生意要好好儿做。”

此言一出,首先古应春觉得十分刺耳,不免责备:“你这话是怎么说的?小爷叔做生意,还要你来批评?”

“应春!”胡雪岩伸手按着他摆在桌上的手,拦住他的话说,“现在肯同我说真话的,只有七姐。我要听!”说着还重重地点一点头。

古应春原是觉得胡雪岩的性情,跟以前不大一样了,怕七姑奶奶言语过于率真,惹他心中不快,即或不言,总是件扫兴的事。既然他乐闻逆耳之言,他当然没有再阻挠的必要,不过仍旧向妻子抛了个眼色,示意她措词要婉转。

“有些话我摆在肚皮里好久了,想说没有机会。既然小爷叔要听,我就实话直说了,得罪人我也不怕,只要小爷叔有一句两句听进去,就算人家记我的恨,我也是犯得着的。”

由这一段开场白,胡雪岩便知她要批评他所用的人。对这一点,他很在意,也很自负,他认为他之有今日立下这番乾嘉年间,扬州盐商全盛时期都及不上的局面,得力于他能识人,更能用人,这当然要明察暗访,才能知道一个人的长处何在,毛病在哪里。不过,他听人月旦人物,胸中却自有丘壑。首先要看批评人的人,自己有没有可批评之处,然后才来衡量那些批评,哪一句是可以听的,哪一句是对方希望他能听的。七姑奶奶是极少数他认为应该佩服的人之一,她对人的批评,不但要听,而且唯恐她言之不尽,因而觉得有鼓励她的必要。

“七姐,没有人会记你的恨,因为没有人会晓得你同我说的话。你有见到的地方,尽管说,就是我有错处,你亦不必客气,你说了实话,我只有感激,决不错怪你。”

有这样诚恳的表示,反使得七姑奶奶觉得光是批评某些人,犹不足以尽其忠悃,要批评就要从根本上去批评毛病的由来。

“小爷叔,说实话,跟前个十来年比起来,我对你的敬重打折扣了。不过小爷叔,我对你的关心,是有增无减。思前想后,有时候为你想得一夜困不着。”

这话说得胡雪岩悚然动容。“七姐,”他说,“我们是患难之交,我最佩服你是女中丈夫。我自己也知道,我做人处世,没有十几年前那样,处处为人着想,不过,总还不算对不起人。场面虽然扯得大,用的人是得力的,里里外外都绷得牢,不晓得七姐是为啥为我愁得一夜困不着。”

“丈八灯台”这句俗语,是如此用法,胡雪岩觉得格外贴切,因而也就更重视她的下文了。

“七姐,亏得还有你看得清楚。今天没有外人,请你老实说,我有哪些毛病要改?”七姑奶奶沉吟不语。她本想着,你认为你用的人都得力,里外都能绷得住,这一点就要改。不过这好像一概抹杀,会惹胡雪岩起反感,何况事实上也有困难,如果他这样说一句,“照你说起来,我用的人统统要换过,请问,一时三刻哪里去找这么多人?找来的人是不是个个靠得住?”这就无词以答了。

古应春多少看出她的心思,怕她说得过分,徒乱人意,无益实际,便暗示她说:“阿七,你谈一两件小事,小爷叔心里自然有数。”

“好!”七姑奶奶接受了这个建议,略想一想说道,“小爷叔,我讲两件你自己不知道,人家替你得罪了人,都记在你账上的事。”

***

第一件事是造假山。花园落成以后,胡雪岩对其中的假山不满意,决心改造。请了几个专工此道的人来看,画了图样,亦不见得有何出色之处,最后打听到京中有个大名家。此人姓应,单名一个崇字,河南人,咸丰初年是怡亲王载垣门下的清客。辛酉政变,载垣家破人亡,应崇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坍了,感慨甚深,因而遁入西山,闭门课子,不闻外事。好在当年载垣炙手可热时,应崇曾获厚赠,粗茶淡饭的生计,维持个几年还不至于拮据。

这应崇本来不想出山,但禁不起胡雪岩卑词厚币,加以派去延请的刘不才,能言善道,终于将他请到了杭州。

实地看了已造好的假山,又看了好些绘而未用的图样,应崇觉得也不算太坏,只需修改,不必重造。但胡雪岩不以为然,坚持全盘更新。应崇心想,这是钱太多的缘故,不过,这话不便说破,交浅言深,会使得胡雪岩误会他胸中本无丘壑,所以不敢拆了重造。

也就是这好强争胜的一念,应崇关起门来,一个月不下楼,画成了一幅草图,却还不肯出以示人,每天在六桥三竺之间,策杖徜徉,或者深入南北高峰,探幽搜奇,回来挑灯展图,仔细修改。到得三个月后,终于杀青了。

这一套图一共十七张,一幅总图、十六幅分图,奇岩怪壑,百折千回,方丈之地,以小见大,令人拍案叫绝。胡雪岩大喜过望,设盛筵款待,当面约请监工,应崇也答应了。

造假山当然要选奇石。杭州是南宋的都城,名园甚多,也有废弃了的,应崇一一看过,却都不甚当意。这天到了贡院西桥,一处废园,据说原是严嵩的干儿子赵文华的祠堂,其中有块卧倒在地的石头,却大有可观。

正在反复观赏之时,只见有个须眉全白老者,短衣草鞋,手里捏着一支湘妃竹的旱烟袋,意态萧闲地踱了过来。应崇看他打扮不似缙绅先生,那气度却似退归林下的大老,顿时肃然起敬地问讯。

“老先生尊姓?”

“不敢当。我姓赵。足下贵姓?”

“敝姓应。”应崇问道,“请问赵老先生,这废园可有人管?”

“怎么没有?我就是。”

“喔!失敬,失敬。”应崇连连拱手。

赵老者一面擎着旱烟袋还礼,一面问道:“足下要找管园的,有何见教?”

“想请教请教这块石头。”

赵老者点点头,将应崇自上而下端详了一番问道:“足下想来亦有‘米颠之癖’。既承下问,不敢不告,提起这块石头,大有来历,原是从大梁艮岳运来的。”

原来是宋徽宗艮岳的旧物,千里迢迢,从开封运来,亘历六七百年之久,名贵可知。

“足下恐怕还不知道这块石头真正的妙处。”赵老者回头喊道,“小四儿,拿根‘浪竿’来!”

晾衣服用的竹竿,杭州叫作“浪竿”。小四儿知道要“浪竿”作何用途,取了来一言不发,从石头的一端伸进竹竿去——这时应崇才发现石头中间有个碗大的孔,贯通两头,竹竿很容易地从另一面冒出头来。

“这才是真正的‘一线天’。”应崇很快地想到这块石头叠在假山上,到得正午,阳光直射入山洞,圆圆的一道光柱,岂非很别致的一景。

“赵老,”应崇率直问道,“这块石头能不能割爱?”

赵老者又细看了他几眼,开口问道:“足下是自己起造园林,还是为人物色材料?”

“实不相瞒,我是应胡财神之邀,替他来改造花园。得此奇石,我的图样又要修改了。”

“原来是他!”赵老者摇摇头说,“我不造这个孽。”

应崇愕然。“赵老,”他问,“这话怎么说?”

“说起来,这位胡大先生倒是值得佩服的,好事也做得不少。可惜,这几年来骄奢**逸,大改本性,都是他手下那班卑鄙小人奉承得他不知道天高地厚。从来勤俭兴家,骄奢必败,只看这块石头,当年道君皇帝,如果不是要起艮岳,弄出什么‘花石纲’来,金兵哪里到得了汴梁?足下既以此为业,想来平生也替达官贵人造过不少花园,不知道这几家的主人,有哪几家是有贤子孙的?至于这位胡大先生,尾大不掉,真是他的好朋友要劝劝他,趁早收山,倘或依旧撺掇他挥霍无度,迟早有受良心责备之一日。”

这番侃侃而谈,使得应崇汗流浃背,深悔出山之非计。但事已如此,总不能说退还聘金,收回图样,只好托词家乡有急事,坚辞监工的职务。

胡雪岩用人,一定要先摸清此人的本事,随即将曾笑苏请了来,当着应崇的面,要他细看图样,然后问道:“照应先生的图样,不晓得要多少日子,才能完工?”

“这,”曾笑苏笑道,“当着大行家在这里,哪有我置喙的余地。”

“不敢,不敢!”应崇接口,同时抛了个眼色给他,“笑苏兄,请你估计。”

曾笑苏会意,监工这个有油水的好差使,多半可以捞得到手了,当下聚精会神地盘算了好一会儿,方始问道:“大先生想多少日子完工?”

“五十天如何?”

“五十天就得要用一百二十个人。”曾笑苏屈着手指计算,“照图施工,四处山洞,每洞工匠二十名,下余四十名,专运石料。舂浆五天,施工二十天,预备改作十天,结顶十天。如果一切顺利,四十五天可以完工。大先生要大宴宾客,日子挑在五十天以后好了。”

胡雪岩不置可否,转脸问道:“应先生看怎么样?”

“算得很精明。不过稍微紧了一点,施工的时候,稍一放松,五十天就不够用了。”

“原有五天的余裕打在里面。”曾笑苏答说,“应先生,你老有所不知,倘或是在别处施工,也许石料不齐、人手不足,我不敢说哪天一定可以完工,在我们胡大先生府上,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料有料,五十天完工,是有把握的。”

“说得是。”

有应崇这句话,就像朝廷逢到子午卯酉大比之年,放各省乡试主考,先钦派两榜出身的大员,将够资格派充考官的京官集合起来考上一考,合格了方能放出去当正副主考那样,曾笑苏能充任监工之职,已由应崇认可,胡雪岩自是信任不疑。

于是择吉开工,一百二十名工匠,在早经将原有假山拆掉的空地上,分做十二圈,开始舂浆,事先有总管胡云福关照:“舂浆不能出声,老太太讨厌那种声音。”

原来其中有个讲究。所谓舂浆的浆,杭州人称之为“袅浆”,专有一种树叶子,用水一泡,稠稠地像妇女梳头用的刨花水,然后用石灰、黄泥掺和,加入这种稠汁,就可以开始舂了。

舂浆的法子是这样的。几个人绕着石灰、黄泥围成一圈,每人手里一把齐腰的丁字锤。锤身是饭碗粗的一根栗木柱,柱底镶半圆形的铁锤,柱顶有条两尺长镶得很牢固的横木,以便把握。

到得围拢站齐,为头的一声讯号,往后退步,腰身挺起,顺势将丁字锤往上一翻,翻到朝天往下落,同时进步弯腰,锤头重重舂在石灰、黄泥土上——另有人不断地用木勺舀着稠汁往上浇。起始是白灰、黄泥灼然可见,后来浑然融合,舂得愈久,韧性愈佳。杭州人修造坟墓,棺木四周,必实以袅浆,干燥以后,坚硬异常,真正是“刀枪不入”。杭州盗墓之风不炽,即因得力于袅浆。至于有那要迁葬的,另有一个破袅浆之法,法子是打开坟头,遍浇烈性烧酒,用火点燃,等酒尽火熄,泥质发脆,自能下锄。

除了修造坟墓以外,袅浆另外的用途,就是起造假山。石料与石料的接合,非用袅浆,不能坚固。但这一有特殊音节的“邪许”之声,春秋之季每闻于定山,自然而然地使人意识到附近又有一座新坟在造。

胡老太太年纪大了,恶闻此声,所以由胡云福交代下来,不准出声。

这一来便如军队失去号令,自然混乱不齐,手脚慢了。曾笑苏求功心切,不免责骂叱喝,工匠敢怒不敢言,到得散工出门,议论纷纷,不说曾笑苏不体恤人,却说胡家刻薄。

刻薄之事,不是没有,只是胡雪岩根本不知。从来大户人家有所兴作,包工或者工头,总难免偷工减料。起造假山,料无可减,工却可偷。只以曾笑苏颇为精明,工头不敢虚报人数,只以学徒下手混充熟练的工匠。头两天还好,到第三天情形就不大对了,曾笑苏挖空心思,定了个规矩:工钱不许先支,当日发给。散工时,园门口置特制的八尺多高条凳一张,每班十二人,上置十二份工钱,各人自取,不得接手代递,手不够长拿不到的,就算白做。不但未成年的学徒,只好眼泪汪汪,空手出门,就是身矮的,也是徒呼奈何。曾笑苏还得意洋洋地表功,道是“身长力不亏。矮子纵有气力也有限,试问堆假山没有力气,有何用处?这是存优汰劣的不二法门”。

可是外头的舆论就不堪闻问了,传来传去,说是胡雪岩仗势欺人,叫人做了工,不发工钱。有人不信,说“胡大先生做好事出名的,哪里会有这样刻薄?”无奈人证俱在,想替他说好话的人,也开不得口了。

还有件事,更为荒唐。一年胡雪岩为亡父冥寿做佛事,时逢初冬,施衣施食,只要自己舍得下脸的,都可以排队来领,每人蓝布棉袄一件,饭碗大的白面馒头四个。棉袄、馒头都经胡雪岩自己看过、尝过,毫不马虎。这场好事,应该做得很好,不道有人咬牙切齿在痛骂。

说来说去,还是胡雪岩用人不当,主事的胆大妄为。原来有那贪小的,排了一次队,第二次再来,多领一份。这往宽处说,他也是花了工夫气力,多换得一份施舍,不算白捡便宜,就算从严,训斥几句,亦就至矣尽矣。谁知主事者别出心裁,等人头一次来领了棉袄、馒头,到出口处有一班“待诏”在等着——剃头匠别称“待诏”,每人一把剃刀,头发剃去一块,作为已领施舍的记号,倘或不愿,除非不领。

这几句话说得胡雪岩脸上红一阵、青一阵,深秋天气,背上却湿漉漉地冒汗。“七姐,”他说,“你说的情形,我一点都不知道。我回去要查,查出来我要狗血喷头,骂他一顿。”

“你也不必去查。这个人已经不在小爷叔你那里了,我才说的。”

“这样说,还有这样子的人在那里?”

七姑奶奶默然,也就是默认。古应春觉得话既说到如此,就索性再劝一劝他。

古应春追随胡雪岩多年,当初创业维艰的经过大多熟悉,所以劝他的话不但很多,而且也很深刻。“小爷叔,”他说,“你的事业当中,典当在你看,完全是为了方便穷人,不想赚钱。话是这样说,天下哪有不赚钱的典当?不过,因为你有这番意思在那里,明明应该赚的也不赚了。小爷叔,这一层,不知道你想过没有?”

“我想过。我同他们说,钱庄是有钱人的当铺,当铺是穷人的钱庄。有钱的人,我来对付,他‘当信用’‘当交情’,能不能当,能当多少,我大致有数。穷人太多,我照顾不到,都托你们了,大家要凭天良。我想,那班‘徽州朋友’我待他们不坏,应该不至于没良心。”

当铺朝奉都出在徽州,所以胡雪岩称之为“徽州朋友”。古应春听他这一番话,便知他对自己的典当的积弊一无所知,同时也觉得自己的看法对胡雪岩确实有用。

“小爷叔,你有多少爿典当,你自己知道不知道?”

胡雪岩一愣,搔搔头说:“二十家总有吧?”

“小爷叔,”七姑奶奶怂恿着说,“你倒算算看!从杭州算起。”

从杭州算起,首先便是“公济”,这是胡雪岩所设的第一家当铺,然后是“广顺”,武林门外拱宸桥,运河起点上专为方便漕帮的“泰安”……浙江的杭州、湖州、嘉兴、海宁、金华、衢州,江苏的苏州、镇江,还有湖北、湖南,一共二十三家。

当铺的资本称为“架本”,向例不用银数,而以钱数计算。一千文准银一两,一万银子便称为一万千文。典当有大有小,架本少则五万千文,大则二十万千文。通扯以十万计,二十三家典当的架本便是两百三十万银子,如果以“架货”折价,至少要加一倍。

“小爷叔,架本总共算它四百五十万银子好了,做生意打他一分息,算低了吧,一个月就是四万五千银子,怎么样用也用不完。小爷叔,若叫我,别样生意都不必做,光是经营这二十三家典当好了。”

“我一个月的开销,连应酬统统算在内,也不过四五万银子。典当弄好了,我可以立于不败之地。”胡雪岩问道,“应春,你看我应该从哪里下手来整顿?”

“自然是从盘查着手。”

“查了一家再查一家呢?还是一声号令一起查?”

“自然是一起查。”

“你是不是在信口开河?”七姑奶奶插嘴道,“二十三家典当一起查,人手呢?不光是查账,还要查架子上的货,不是外行做得了的。”

“七姐,”胡雪岩拦住她的话说,“应春出这个主意,当然有他的诀窍。”

“小爷叔说得对!”古应春得意地说,“我有个诀窍,不但快,而且切实,而且还不会得罪人。这话怎么说呢?譬如一家一家查,当然就要从靠不住的那几家先下手,为的是叫他措手不及,但这一来,查出毛病来不必说,倘或倒是干干净净的,人家心里就会不舒服,以后就不容易得力了。”

“闲话少说。”七姑奶奶性急,“你既然有诀窍,赶快说啊!”

“这个诀窍,不着痕迹。小爷叔,我劝你来个大扳位,二十三家的‘管总’‘管包’,统统调动。调动要办移交,接手的有责任,自然不敢马虎,这一来账目、架货的虚实,不就都盘查清楚了?”

“这个法子倒真巧妙。不过以小调大,没有话说,以大调小,难免会有闲话。”

“这也有个法子。典当大小,拿它分成三等,同等的抽签互换,好坏相差有限,各凭运气,大家也就没话说了。”

“再说,”七姑奶奶有补充的意见,“真正几个得力、做得好的,小爷叔不妨私下安慰奖赏他们。”

“说得是,我回杭州就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