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在上海,一直等,直到得到左宗棠的确实信息。左宗棠已于十月十八日出京,但不是由天津乘海轮南下,经上海转江宁去接两江总督的任,而是先回湖南扫墓,预计要到年底快封印时,才会到任。胡雪岩本打算在上海迎接左宗棠,等他动身赴江宁后再回杭州,但见此光景,决定先回去了再来。

回到杭州的第二天,他就将公济典的管总唐子韶约了来,将打算全盘调动二十三家典当的管总、趁彼此移交的机会自然而然地作一次大清查的计划,告诉了他。

“子韶,”他说,“我这二十三家典当,你算是他们的头儿。这件事,我要请你来做,你去拟个章程来,顶好在年里办妥当,明年开头,家家都是一本新账,界限分明,清清楚楚。你说呢!”

唐子韶一愣,心里七上八下,念头很多,定一定神说:“大先生,年底下,景况好的要来赎当头,年过不去的,要求当当,生意正忙的时候,来个大调动,不弄得天下大乱?”

“这话倒也不错。不过章程可以先拟,叫大家预备起来,一过了年,逢到淡月,再来调动。”

“是的。这样子才是正办。”

奉命回来,唐子韶立即找到管包潘茂承,关起门来密谈。原来唐、潘勾结舞弊,已历多年,毛病最多的是满当的衣服——公济典因为满当的衣服太多,特为设了一家估衣铺,招牌叫作“公济衣庄”,各典满当的衣服,都发到衣庄去叫卖,但有的衣服原封不动,有的则是掉了包的:明明一件八成新“萝卜丝”的羊裘,送到衣庄,变了一件“光板”。当铺“写票”向来将值钱的东西写得一文不值,明明是个金打簧表,当票上却写的是“黄铜烂表一个”。那笔龙飞凤舞的狂草,除了朝奉自己,无人能识。正因为如此“写票”记账,所以从无顾客提过抗议,而满当之物要调包,亦就无从查考了。

公济典调包掉得最凶,紫貂换成紫羔,纺绸换成竹衣,若拿来跟公济衣庄的进货账一对,清弊毕现,那时就会弄得难看了。

谈来谈去,唯一的挽救之道,便是从根本打消这个计划。但除了以年底生意忙碌,不宜大事更张的说法,将此事缓得一缓以外,别无可以驳倒此一计划的理由。潘茂承一筹莫展,唐子韶却想到了一个万不得已的主意,不过这个主意只能悄悄去做,决不能声张,而且能不能做,还要看自己的姨太太肯不肯。

原来唐子韶是徽州人,徽州朝奉到外地谋生,都不带家眷,胡雪岩看他客中寂寞,三年前送了他一个名叫月如的丫头做姨太太。月如自从嫁了唐子韶,不到半年工夫,竟似脱胎换骨变了另一个人。她的头发本来发黄,变黑变多了;皮肤本来粗糙,变白变细了;身材本来不坏,此时越发显得蜂腰丰臀,逗人遐思;尤其是那双眼睛,本来呆滞失神,老像没有睡足似的,忽然变得水汪汪的,顾盼之间,仿佛一道闪光,摄人心魄。

为此,胡雪岩颇为动心,言谈神气之间,每每流露出跃跃欲试之情,唐子韶早已发觉,只是装作不知而已。如今事急无奈,才想到这条美人计,若能说服月如,事成一半了。

事先经过一番盘算,唐子韶决定胁以利害。“月如,”他说,“祸事临头了。”

“祸事?”月如自不免吃惊,急急问说,“你闯了什么祸?”

“也可以说是我自己闯的祸。”他指着月如头上插的一支翠玉钗,手上戴的一个祖母绿的戒指问道,“你知不知道,这些东西哪里来的?”

“不是满当货吗?”

“不错,应该是满当货,我当作原主来赎了回去了。”唐子韶说,“这就算做手脚舞弊,查出来不得了。”

“不会的,大先生为人顶厚道,你跟他老实说一声,认个错,他不会为难你的。”

“没有用,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一定会查出来。到那时候,不用大先生开口请我走路,我自己也没有这张脸再在杭州混了,只好回家吃老米饭。”唐子韶紧接着又哭丧着脸说,“在我自己是自作孽,心里难过的是害了你。”

“害了我?”月如大惊,“怎么会害了我?”

“你想,第一,作弊抓到,自然要赔,你的首饰只怕一样都不会剩;第二,你跟我回徽州要吃苦。那种苦,你怎么吃得来?”

月如平时听唐子韶谈过家乡的情形,徽州在万山丛中,地少人多,出产不丰,所以男人都出外经商,女人就要做男人做的事,挑水劈柴,样样都来,比江浙哪个地方的女人都来得辛苦。而况,她又想到自己的身份,见了唐子韶的元配,要她做低服小,早晚伺候,更是件宁死也不愿的事。

转念到此,她不由得大为着急。“你也真是!”她埋怨着说,“正薪俸以外,每个月分‘存箱’‘使用’‘公抽’‘当厘’‘赎厘’,外快已经不少了,年底还有分红,舒舒服服的日子不过,何苦又另外去搞花样?”

月如嫁过来虽只三年,但当铺的规矩,已经很熟悉了。典当从“内缺”的管总、管包、管钱、管账,到“外快”站柜台的朝奉,以下“中缺”的写票、清票、卷包、挂牌,还有学徒,每月正薪以外,还有“外快”可分。贵重衣服,须加意保管,例收当本百分之一的酬劳,称为“存箱”。满当货卖出,抽取六厘,归伙友所得,称为“使用”。典当宽限,例不过五,赎当时不超过五天,不另计息,但如超过六天,要付两个月利息——遇到这种情形,多出来的一个月利息亦归伙友,称为“公抽”。至于“当厘”是照当本抽一厘,“赎厘”是照赎本抽三厘,譬如这个月当本支出十万两银子,赎本收回五万银子,就有一百两银子的“当厘”,一百五十两银子的“赎厘”。这些外快汇总后,每月公分,但各人所得多寡的比例不同。唐子韶是管总,当然得大份,每个月少则五六十两,多则上百,日子过得着实宽裕。

唐子韶自然亦有悔意,不过——“事情做也已经做了,你埋怨也没用。”他说,“如今只有想法子来补救。你如果愿意,我再来动脑筋。”

“我愿意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只要你说一句,愿意不愿?”

“哪里会不愿意?你倒说,为啥只要我说一句愿意,就有用处?”

“这因为,你身上就有一样有用处的东西,只问你肯不肯借出来用一用?你要肯,拿出来就是。”

月如将他的话,细细体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板起脸问:“你要我借给哪个用?”

“还有哪个?自然是胡大先生。”

“哼!”月如冷笑,“我就晓得你会出这种不要脸的主意!”

“人要脸,树要皮,我哪里会不要脸?不过事急无奈,与其让同行骂我不要脸,不如在胡大先生面前不要脸。你说,我的打算莫非错了?”

“你的打算没有错。不过,你不要脸,我要脸。”

“这件事,他知、你知、我知,没有第四个人晓得,你的脸面一定保得住。”

月如不作声,显然是同意了。

***

“大先生。”唐子韶说,“这件事我想要跟蓉斋商量,他的脑筋好,一定有妥当办法想出来。”

蓉斋姓施,此人是湖州德清城内公顺典的总管。他为人极其能干,公顺典在他一手经营下,每年盈余总是居首。论规模大小,公顺典本来在二十三家典当中排列第五、第六,如今是最大的一家,架本积到三十万千文之多。胡雪岩心想,唐子韶要跟施蓉斋去商量,是办事的正道,所以毫不迟疑地同意了。

“大先生,有没有话要我带给蓉斋?”

“有的。”胡雪岩问道,“你哪一天走?”

“我随时可以走。”

“好的。等我想一想再告诉你。”

“这样好了,”唐子韶问,“大先生哪天中午有空?”

这要问胡雪岩十二个姨太太中,排行第五的宋娘子,胡雪岩有应酬都归她管。当下叫丫头去问,回话是一连十天都不定,而且抄了一张单子来,哪天人家请,哪天请人家,写得清清楚楚。

“你问我哪天中午有空,为啥?”

“是月如,总想弄几个菜孝敬大先生。我想不如请大先生来便饭,有什么交代蓉斋的话,顺便就可以告诉我了。”

听这一说,胡雪岩心里高兴,因为这不但可以看看月如,而且他也很想吃月如所做的菜,于是拿起单子来,仔细看了一会儿,说:“后天中午的两个饭局,我都可以不去。就是后天中午好了。”

“是,是。”唐子韶又说,“请大先生点几个菜。”

原来月如本在厨房中帮忙,她虽非灶下婢,也只是往来奔走,传递食盒,但她生性聪明,耳濡目染,也做得一手好菜。当初胡雪岩挑这个貌不出众的丫头送唐子韶,就因为他讲究饮馔,而她善于烹调之故。这三年来,唐子韶拿《三荒十月愆余》《随园食单》中开列的食谱讲给月如听,她如法炮制,复加改良,颇有几味连胡家的厨子都佩服的拿手菜。只是月如颇自矜其手艺,不肯轻易出手,因而不大为人所知而已。

“月如的菜,样样都好,不过有几样做起来很费事。”

“不要紧。大先生尽管吩咐。”

胡雪岩点点头说:“做一样核桃腰子。”

这就是颇费工夫的一样菜。先拿羊腰或猪腰用盐水加生姜煮熟,去膜切片,再挑好核桃肉剥衣捣烂,与腰片拌匀,下锅用极小的火,不停手地炒,直到核桃出油,渗入腰片,再用好酱油、陈酒、香料烹透。是下酒的妙物。

“还有呢?”

“有一回月如做来孝敬老太太的蒸蛋,也不错。”

“喔,那是三鲜蛋,不费事,还有呢?”

“我就想到这两样。”胡雪岩又说,“菜千万不要多,多了糟蹋。再说,一个人的工夫到底有限,菜多了,照顾不到,味道总不免要差。”

“是,是。后天中午,请大先生早早赏光。”

唐子韶就住在公济典后面,分租了人家一进房子,三楼三底,前后厢房。后厢房朝东的一间,月如用来做厨房;楼上外面两间打通,做起坐之用;最里面一间,才是卧室。

胡雪岩一到,便被接到楼上去坐。雪白的铜火盆,生得极旺,窗子是新糊的,虽关紧了,但屋子里仍旧雪亮。胡雪岩卸了玄狐袍子,只穿一身丝绵袄,仍旧在出汗。

坐定不久,楼梯声响。上来的月如,上身穿一件紫色湖绉袄裤,下面是散脚的贡呢夹裤——胡雪岩最讨厌年轻妇女着裙子,胡家除了胡老太太,全都是袄裤,月如也是如此。

见了胡雪岩,月如裣衽为礼。她对胡雪岩的称呼一直未改,仍旧叫“老爷”。她说:“发福了,气色更加好,红光满面。”

“红光是太热的缘故。”胡雪岩摸着脸说。

“老爷穿的是丝绵,怪不得了。”月如转脸向唐子韶说,“你快去看看,老爷的衣包里面,带了夹袄裤没有?”

“对,对,”唐子韶猛然拍一下自己的额角,“我早该想到的。”说着,起身就走。

于是,月如坐下来问老太太、太太、当家的大姨太太——她姓罗行四,家住螺蛳门外,因而称之为“螺蛳太太”——再就是少爷、小姐,一一问到,唐子韶已经从胡雪岩的跟班手里,将衣包取来了。

“老爷,”月如接过衣包说道,“我伺候你来换。”

当着唐子韶,自然不便让她来执此役,胡雪岩连连说道:“不敢当,不敢当。我自己来。”

“那就到里面来换。”

月如将胡雪岩引入她的卧室,随手将房门掩上。胡雪岩便坐在床沿上,脱棉换夹。易衣既毕,少不得打量打量周围。家具之中只有一张床最讲究,是张红木大床,极厚的褥子,簇新的丝绵被,雪白的枕头套,旁边摆着一枚蜡黄的佛手。佛手拿起来闻一闻,有些桂花香,想来是沾了月如的梳头油的缘故。

“换好了没有?”房门外面在问。

“换好了。”

“换好,我来收拾。”接着,房门“呀”的一声推开,月如进来将换下的丝绵袄袴折齐包好。

胡雪岩这时已走到外面,正在吸水烟的唐子韶站起来问道:“大先生,是不是马上开饭?”

“好了就吃。”胡雪岩问道,“你啥辰光到湖州?”

“今天下半天就走。”

“喔,那我要把交代蓉斋的话告诉你。第一,今年丝的市面不大好,养蚕人家,今年这个年,恐怕很难过,你叫他关照柜台上,看货稍微放宽些。”

“是的。”

“第二,满当的丝不要卖——”

“满当的丝,大半会发黄,”唐子韶抢着说,“不卖掉,越摆越黄,更加不值钱了。”

“要卖,”胡雪岩说,“也要先把路脚打听打听清楚,如果是上海缫丝厂的人来收,决不可卖给他们。”

“是的。”唐子韶答应着,却又下了一句转语,“其实,他们如果蓄心来收,防亦无从防起。”

“何以见得?”

“他们可以收了当票来赎啊!”

“我就是要这样子。”胡雪岩说,“人家赎不起当头,当票能卖几个钱,也是好的。”

“大先生真是菩萨心肠。”唐子韶感叹着说。

“也不是啥菩萨心肠,自己没有啥损失,能帮人的忙,何乐不为?说老实话,一个人有了身价,惠而不费的事,不知道有多少好做,只在有心没有心而已。”

“大先生是好心,可惜有些人不知道。”

“何必要人家晓得?惠而不费而要人家说一声好,是做官的诀窍。但做生意要老老实实,那样做法,晓得的人在背后批评一句沽名钓誉,你的金字招牌就挂不牢了。”

“是,是。大先生真见得到。不过——”

“你不要‘白果’、红枣的,谈得忘记辰光!”月如大声打断他的话,“开饭了。”

抬头看时,面前已摆满了一桌的菜,除了胡雪岩所点的核桃炙腰与三鲜蛋以外,另外蒸的是松子鸡,炒的是冬笋鱼,烩的是火腿黄芽菜,再就是一大碗鱼圆莼菜汤与杭州到冬天家家要制的腌菜。

“老爷吃啥酒?”月如说道,“花雕已经烫在那里了。”

“好,就吃花雕。”

斟上酒来,月如又来布菜,“我怕方裕和的火腿,老爷吃厌了。”她说,“今天用的是宣威腿。”

“你的话也说得过分了,好火腿是吃不厌的。”胡雪岩挟了一块宣威腿,放在口中,一面咀嚼,一面说道,“谈起宣威腿,我倒说个笑话你们听听。盛杏荪最喜欢吃宣威腿,有人拍他马屁,特为托人从云南带了两条宣威腿,送到他电报局,礼帖上写的是‘宣威腿一双’,这一来已犯了他的忌讳。”

“盛杏荪名字叫盛宣怀。”唐子韶乘间为月如解释。

“犯他的忌讳,他自然不高兴啰?”月如问说。

“是啊!”胡雪岩答道,“当时他就发脾气:‘什么宣威不宣威腿的?拿走!拿走!’过了几天,他想起来了,把电报局的饭司务叫了来问:‘我的腿呢?’饭司务听懂了,当时回报他:‘大人的两条腿,自己不要,局里的各位老爷把大人的两条腿吃掉了。’”

胡雪岩说得极快,像绕口令似的,逗得月如咯咯地笑个不停。“笑话还没有完。”胡雪岩又说,“盛杏荪这个人很刻薄,专门做得便宜卖乖的事。有人恨在心里,存心寻他的开心,叫人送了一份礼去,礼帖上还是‘宣腿一双’。看那两条火腿,墨黑,大小比不上金华腿,更不要说宣威腿了。盛杏荪心想,这是啥火腿?就叫了饭司务来看。”

“饭司务懂不懂呢?”月如又问。

“饭司务当然识货,当时就说:‘大人,你的这两条腿是狗腿!’”

这一来,月如自然又大笑,笑停了说,“原来是‘戌腿’!我也只听说,没有见过。”

“本来就难得见的。”唐子韶说,“一缸火腿当中,只摆一条‘戌腿’,为的是取它的香味。”

“狗肉是真香。可惜老太太不准进门。”胡雪岩转脸看着月如说,“老太太常常提起你炖的蛋,你明天再弄一碗去孝敬孝敬她。”

“唷!老太太真是抬举我。她老人家喜欢,我天天做了送去。”

“蒸蛋要现蒸现吃。”唐子韶有个更好的办法,“倒不如你把诀窍传授了小刘妈,老太太想吃就有,多少好?”

原来胡家也仿佛宫中那样,有好几个小厨房,胡老太太专用的小厨房,归小刘妈管,诀窍传了给她,就省事得多了。

“子韶这话,通极。”胡雪岩深以为然,“月如,我倒要问你,凡是蒸蛋,不管你加多少好作料,端上桌来,总归上清下浑,作料沉在碗底,结成绷硬一块。只有你蒸的这碗三鲜蛋,作料都匀开在蛋里面,嫩而不老,诀窍在哪里?”

“诀窍是分两次蒸——”

月如的方法是,第一次用鸡蛋三枚,加去油的汤一茶杯、盐少许,打透蒸熟,就像极嫩的水豆腐,这时才加作料、火腿屑、冬菇屑、虾仁之类,另外再打一个生鸡蛋,连同蒸好的嫩蛋,一起打匀,看浓淡酌量加冬菇汤。这样上笼蒸出来的蛋,就是此刻胡雪岩所吃的三鲜蛋。

“凡事说破不得。”唐子韶笑道,“说破了就不值钱了。”

“不然。”胡雪岩说,“光晓得诀窍,不用心、不下工夫,弄出来也是个‘三不像’,更不必说胜过人家。月如,你说我这话是不是?”

月如听了他的话,心里很舒服,绽开的笑容很甜。“老爷这么说,就趁热再吃点。”说着,她用汤匙舀了一匙,伸到胡雪岩口边。

“我自己来。”胡雪岩捏住她的手,不让她将汤匙送入他口中。

见此光景,唐子韶便回头关照侍席的丫头:“你替我盛碗饭来,吃完了,我要赶上船,辰光已经很局促了。”

“两点钟。”

“呃,这倒是要快了。已经一点过头了。现在小火轮拖航船,一拖七八条,到时候不等的。”

于是唐子韶匆匆吃完了饭,向胡雪岩告辞,月如要送他下楼,到得楼梯口,却让唐子韶拦住了。

“你陪陪大先生。辰光够的,航船一定赶得上。去了总有三天耽搁,你火烛小心。”

“我晓得,你放心去好了。”月如又叫那丫头,“你送老爷下楼,就到厨房里去帮陈妈的忙,这里有我。”

月如说完了,却仍站在原处,直待脚步声消失,方始回身,顺手把楼梯间的门关上,活络门闩一拨,顿时内外隔绝。

胡雪岩心中一动,这倒有点像《金瓶梅》开头的那种情形了。“胡大先生”变了“西门大官人”,不过唐子韶虽说看起来像王婆,倘或航船赶不上,回家来撞见了,一下变成了武大郎,那不是开玩笑的事。

“会不会唐子韶起黑心,做好仙人跳的圈套要我来钻?”胡雪岩在心中自问,同时抬眼去看月如的脸色。

她的脸色很平静,使得胡雪岩心里也平静了,想想唐子韶即令“起黑心”,也还没有这样的胆子。月如更没有理由陪唐子韶扮演仙人跳,看起来是有所求,出此下策,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样想着,胡雪岩心思便野了。“月如,”他说,“我好懊恼,不该把你许给老唐的。”

“为啥?”

“还要我问?”胡雪岩捏着她的手说,“你是不是装糊涂?”

“我不是装糊涂,我是怨我自己命苦。一样是做小,为啥不配住‘十二楼’?”

胡雪岩造了一座走马楼,共分十二区,安置十二个姨太太,所以这座走马楼又称十二楼。

听她话中有怨怼之意,胡雪岩便即说道:“你也不要怪我。哪晓得你今天会是这样子的!”

“我怎样?月如还不是月如?”

“苏秦不是旧苏秦。女大十八变,不过人家没有你变得厉害。你除了——”胡雪岩将话咽住了。

月如却要追问:“除了什么?除了会弄几样菜,没有一样中老爷的意的。”

“样样中意。除了——”

“喏,说说又不说了。我顶不欢喜话说半句。”

“你不动气,我就说。你美中不足的是,一双大脚。”

“脚大有什么,李中堂的老太太就是一双大脚。”

李中堂是指李鸿章。据说李瀚章当湖广总督时,迎养老母,李鸿章亦先期由天津赶到武昌去迎接。官船靠岸,码头上挤满了一城文武。上岸到总督衙门,顶马、跟马几十匹,职事衔牌加上“导子”,长到前面鸣锣喝道,后面听不见。李太夫人的绿呢大轿,左右扶轿杠的是两个当总督的儿子,倾巷来观的武昌百姓,无不羡慕,说“李老太太真好福气。”

那李老太太自然也很得意,得意忘形,不知不觉间将脚尖伸出轿帘以外。原来李老太太是天足,看热闹的百姓,不免窃窃私议。李鸿章发觉了,自不免有些窘,当下向轿中说道:“娘,请你把脚收进去,露出来不雅观。”

谁知一句话恼了李老太太,实在也是因为她最恨人家说她大脚,不免恼羞成怒,当时大声说道:“你老子不嫌我大脚,你倒来嫌我!”

这是很有名的一个笑话,所以月如也知道,胡雪岩便即笑笑说道:“好,好,我不嫌你。”

“实在也没啥好嫌的。你不晓得大脚的好处。”

“喔,你倒说说看。”

月如眨着眼思索着,突然脸一红,而且白了他一眼说:“偏不告诉你。”

胡雪岩心里有点发痒,笑嘻嘻地说道:“你倒把脚伸出来让我看看。”

“不要!”月如答得很简洁,同时将一双脚往椅子后面缩了去。

于是胡雪岩又想到了《金瓶梅》,很想照西门庆的办法,故意拂落筷子,俯身去捡时,便好捏一捏她的脚。不道念头还未转定,月如却开口说话了。

“我的一双脚,你总看得见的。”

“喔,”胡雪岩问,“啥辰光?”

月如不答话。

“月如,”胡雪岩伸过手去,握着她的手说,“你坐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你坐在那里,不也好说?”

“不!这话要‘咬耳朵’才有味道。”

杭州话“咬耳朵”是耳语之意,“又没有人,要咬啥耳朵?”月如话虽如此,还是将一张红木圆凳移了过来,坐在胡雪岩身边。

胡雪岩将左手伸了过去,揽着她那又细又软的腰,凑过头去,先好好闻一闻她的头发,然后低声说道:“你现在就去洗脚,好不好?”

“不好!”月如很快地回答。

“咦!不是你自己说的?”

“不错,我说过的。不过不是今天。”

“那么,哪一天呢?”

月如不答,但任由胡雪岩越搂越紧,却并无挣拒之意,好久,才说了声:“好热。”接着她略略坐直了身子,伸左手去摘衣钮,从领子到腋下那一颗,都解开了,衣襟半掀,芗泽微闻。胡雪岩坐在她的右面,要探摸她的胸前,只是一举手之劳,但他宁愿先把话问清楚。

“你为什么不说话?”

“叫我说啥?螺蛳太太晓得了,我怎么还有脸到元宝街?”

“她从哪里去晓得?跟我出来的人,个个都是嘴紧的人。”

月如又不作声了,看样子是肯了,胡雪岩便耐心地等着。

“我炖了鸭粥在那里,要不要吃一碗?”

“等歇再吃。”胡雪岩站起身来,顺手拉了她一把。

月如收拾了床铺,又洗了手,然后开楼门叫丫头从厨房里将一锅鸭粥端了来。随即遣走丫头,亲手盛了一碗捧给胡雪岩,她自己也盛了半碗,在一旁相陪。

“老爷,”月如闲闲问道,“是不是说二十三家的管总,要来个大扳位?”

“是啊!老唐到德清就是商量这件事去的。”

“你预备把老唐调到哪里?”

“这还不晓得。”

“怎么你会不晓得呢?”

“‘凭天断’我怎么会晓得?”

“啥叫‘凭天断’?”

“抽签。”胡雪岩答说,“二十三家典当分作大中小三等,分等抽签。譬如顶大的有八家,这八家的管总合在一起抽签,抽到哪里是哪里。”

“这样说,老唐抽到苏州到苏州,抽到镇江到镇江?”

“不错。”

听得这话,月如将筷子一放,掩着脸踉踉跄跄地奔回卧室。胡雪岩大吃一惊,随即也跟了进去,只见她伏在**,双肩耸动着在哭。

“月如,月如!”

他尽管推着她的身子,她却不理,但哭声仿佛止住了。

“你到底为啥?无事端端地哭得好伤心。”

“我怎么不要伤心?”月如脸朝里床口发怨言,“你死没良心!把我骗到手,尝过新鲜了,马上想这么一个法子!叫老唐带着我充军充到外县,你好眼不见为净!”

“这是从哪里说起?”胡雪岩不由得失笑,“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你会把毫不相干的两桩事情扯在一起!”

“哪里是毫不相干?老唐调到外县,我自然要跟了去,你好像一点都不在乎,玩过就算数了。”

这番指摘,不能说她没有道理,胡雪岩细想了一会儿说道:“你也不一定要跟老唐去,我替你另外买一幢房子。”

“做你的小公馆?”

“也不是啥小公馆……”

胡雪岩有些词穷了,月如却毫不放松。

“不是小公馆是啥呢?”她说,“就算作为是老唐买的房子,我一个人住在杭州,别人问起来,我怎么回复人家?而且你要来了,总归有人晓得的,跟你的人不说,自然会有人到螺蛳太太面前去说,总有一天带了人打上门来。那时候我除了投河跳井,没有第二条路好走。”

话说得驳不倒,胡雪岩愣了好半晌说:“月如,你晓得的,二十三家管总调动的事在前,我们今天会睡在一床,是我连昨天都没有想到的事。本来是两桩不搭界的事情,现在倒好像扯在一起了。你倒说说看,有啥好办法?”

月如故意沉吟了一会儿,方始说道:“办法是有。先要问你,你是只想今天捡捡便宜呢,还是仍旧要我?”

“仍旧要你。”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原样不动。”

“怎么叫原样不动?”

“别家的管总,你尽管去调动,老唐仍旧管公济。”月如又说,“老唐是帮你管典当的头脑,跟别家不同,他不动是说得过去的。”

“那怎么说得过去?一有了例外,大家不服。”

“那就大家不动。”月如又说,“我是不懂做生意,不过照我想,做生意全靠人头熟,忽然之间到了陌生地方,两只眼睛墨黑,等到你看清楚,生意已经让别家抢走了。”

胡雪岩心里七上八下,盘算来盘算去,苦无兼顾的善策,最后叹口气说:“只好大家不动。”

唐子韶的“美人计”,元宝街的下人很快地都知道了,不过胡老太太治家极严,将“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这句俗语,奉为金科玉律,所以没有人敢到十二楼去说这个秘密。

但近处未传,远处却传到了,古应春以抑郁的语气,将这件事告诉了七姑奶奶,而七姑奶奶不信。

“小爷叔不是这种人。如果为了女人会把生意上商量好的事,推翻不算,小爷叔哪里会有今天这种场面,老早败下来了。”

“我懒得跟你争。好在他就要来接左大人了,你不妨当面问问他。”

“我当然要当面问他。”七姑奶奶继续为胡雪岩辩护,“二十三家典当管总仍然照旧,一定有他的道理。小爷叔的打算不会错的。”

第二天,胡雪岩就到了,仍旧住在古家,应酬到半夜十一点多钟才跟古应春一起回家,七姑奶奶照例预备了消夜在等他们。

把杯闲谈之际,七姑奶奶闲闲问道:“小爷叔,你二十三家典当管总调动的计划,听说打消了,是为啥?”

“嗐,七姐,请你不要问了。”

一听这话,七姑奶奶勃然变色,立即问说:“为啥不要问?”

“七姐,有趣的事,大家谈谈,没趣的事谈起来,连带你也不高兴,何苦?”

“这样说,是真的了。真的是姓唐的做了圈套,请你胡大先生去钻。小爷叔,你怎么会做这种糊涂事?”

说到“糊涂”二字,七姑奶奶嘴已经歪了,眼睛也斜了,脸红如火。古应春叫声“不好!”赶紧上前去扶。七姑奶奶已在凳子上坐不住,一头栽在地上,幸好地上铺了极厚的波斯羊毛地毯,头没有摔破。

“是中风!”胡雪岩跳起身来喊道,“来人!”

于是他一面叫进人来,扶起七姑奶奶,一面打发人去延医——胡雪岩关照去请在咸丰年间曾入宫请脉,号称“太医”的曹郎中,但古应春相信西医,且有一个熟识的医生,名叫艾礼脱,所以另外派人去请。

时已夜半,叩门将医生从**叫起来,自然得费些工夫。古应春倒还沉得住气,反是胡雪岩异样地焦急不安,望着躺在软榻上,闭着眼“呼噜、呼噜”只在喉间作痰响的七姑奶奶,搓着手蹀躞不停。他知道七姑奶奶是听到他做了没出息的事,气恼过度,致生此变。倘或不治,则“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他会一辈子疚歉在心,日子还过得下去?

好不容易将医生等到了。先来的是艾礼脱,他一看姑奶奶躺在那里,用英语跟古应春说中风的病人不宜横卧。古应春随即叫两名仆妇把七姑奶奶扶了起来,靠在安乐椅上,左右扶持。西医看病,没有“男女授受不亲”那一套,艾礼脱打开皮包,取出听诊器挂在耳朵上,关照古应春解开七姑奶奶的衣钮,拿听筒按在她胸前听心跳。诊断完了,撬开牙关,用温开水设法将他带来的药丸,让七姑奶奶吞了下去。然后他告诉古应春,六小时以后,如能苏醒,性命可保,他天亮后再来复诊。正在谈着,曹郎中到了,艾礼脱脸色不大好看,抗议式地对古应春说,看西医就不能看中医。这一下,让古应春为难了,跟胡雪岩商量,应该怎么办。

“你相信西医,自然是你作主。曹郎中,病情他照看,方子由他照开,不吃他的药就是了。”

“不错,不错!这法子好。”古应春照他的话办。

艾礼脱的本领不错,到了天亮,七姑奶奶居然张开眼睛了,但胡雪岩却倦得睁不开眼睛。

“小爷叔,你赶紧去睡一觉,下午还要去接左大人。”古应春说,“尽管放心去睡,到时候我会叫你。”

“能放心睡得着倒好了。”

“小爷叔,死生有命,而且看样子也好转了,你不必担心。”

话虽如此,可胡雪岩如何放心得下?双眼虽涩重得睁不开,睡却睡不好,时时惊醒,不到中午就起身了。

“艾礼脱又来看病,说大致不要紧了,不过风瘫恐怕不免。带病延年,活上十几年的也多的是。”古应春说道,“小爷叔办正事去吧,可惜我不能陪你,见了左大人,代我说一声。”

“好,好!我会说。”

***

左宗棠等过了慈禧太后的万寿,方始出京,奉准回籍扫墓。十一月二十五日他到湖南省城长沙,第一件事是去拜访郭嵩焘。

郭嵩焘与左宗棠有一段重重纠结的恩怨。咸丰八年,当时左宗棠在湖南巡抚骆秉章幕府中,一切独断独行。一天骆秉章在签押房里看书,忽然听见辕门放铳,看辰光不是每天正午的“午时炮”,便问是怎么回事。听差告诉他:“左师爷拜折。”连上奏折他都不知道,湖南巡抚等于左宗棠在做,因而得了个外号,叫作“左都御史”。巡抚照例挂“右副都御史”衔,叫左宗棠为左都御史,意思是说他比“右副都御史”巡抚的权还要重。

其时有个湖南永州镇总兵樊燮,湖北恩施人,声名不佳。有一次樊燮去见左宗棠,谈到永州的防务情形,樊燮一问三不知,而且礼貌上不大周到,左宗棠大为光火,当时甩了他一个大嘴巴,而且立即办了个奏稿,痛劾樊燮“贪纵不法,声名恶劣”,其中有“目不识丁”的考语,也不告诉骆秉章就发出去了。樊燮是否“贪纵不法”,犹待查明,但“目不识丁”何能当总兵官?当下先革职、后查办。这“目不识丁”四字,在樊燮心里,比烙铁烫出来的还要深刻。他“解甲归田”以后,好在克扣下来的军饷很不少,当下延聘名师教他的独子读书,书房里“天地君亲师”的木牌旁边,贴一张梅红笺,写的就是“目不识丁”四字。他告诉他的儿子说:“左宗棠不过是个举人,就这么样的神气,你将来不中进士,就不是我的儿子。”他这个儿子倒也很争气,后来不但中了进士,而且点了翰林,早年就是名士。此人就是樊增祥。

一方面教子,一方面还要报仇,樊燮走门路,告到骆秉章的上司湖广总督官文那里,又派人进京,在都察院递呈鸣冤。官文为此案出奏,有一句很厉害的话,叫作“一官两印”,意思是说有两个人在做湖南巡抚。名器尚不可假人,而况是封疆大吏,这件事便很严重了。

潘祖荫听他的话,果然上了个折子,铺叙他的功绩以后,作了个结论:“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即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咸丰一看,为之动容,当即传旨问曾国藩,左宗棠是仍旧在湖南好呢,还是调到曾国藩大营中,以便尽其所长?曾国藩回奏,左宗棠“刚明耐苦,晓畅兵机”。于是左宗棠奉旨随同曾国藩襄办军务。

左宗棠因祸得福,多亏得潘祖荫、郭嵩焘,但他对潘、郭的态度,大不相同。左宗棠除了在“三节两寿”必送潘祖荫一份极厚的礼金以外,还知道潘祖荫好收藏金石碑版,当陕甘总督时,凡是关中有新出土的碑,初拓本一定专差赍送潘祖荫,有时甚至连原碑都送到潘家。

郭嵩焘是在洪、杨平后,奉旨出任广东巡抚。两广总督名瑞麟,与巡抚同驻广州,督抚同城,常不和睦。瑞麟贪而无能,但为内务府出身,有事可直接诉诸两宫太后,靠山很硬,所以郭嵩焘深受其掣肘之苦而无可如何。

处境本已很难的郭嵩焘,万想不到多年好友,且是自己曾加以援手的左宗棠还跟他为难。为了协饷,左宗棠除致函指责以外,还四次上奏折指摘郭嵩焘措施如何不然。郭、左失和的原因,有种种传说,流传最盛的一个说法是:当郭嵩焘放广东巡抚时,湘阴文庙忽产灵芝,郭嵩焘的胞弟郭昆焘写给老兄,以为是他开府的吉兆,但左宗棠得知其事,大为不悦,说:“文庙产灵芝,如果是吉兆,亦当应在我封爵一事上面,与郭家何干?”由此生了意见。

其实,湘阴文庙产灵芝,是常有之事,左宗棠亦不致小气到连这种事都要争。真正的原因是,洪、杨军兴以后,带兵大员的就地筹饷。真所谓“有土斯有财”,李鸿章最懂得这个道理,所以始终霸住江苏,尤其是上海这个地盘不放。左宗棠却只得浙江一省,每苦不足,看出广东是大有生发之地,所以狠狠心不顾感谊友情,一再攻讦郭嵩焘。最后终于如愿以偿,由他的大将蒋益澧接了郭嵩焘的手。不过蒋益澧的广东巡抚,干不多久就被调走了。

郭嵩焘因此郁郁不得志。光绪建元,起用在籍大员,他跟曾国荃同被征召至京。曾国荃放了陕西巡抚,因为不愿与陕甘总督左宗棠共事,改任河东河道总督。郭嵩焘则奉派为福建按察史,这在当过巡抚的人来说,是很委屈的,不过他还是接了事。不久,诏命开缺,郭嵩焘以侍郎候补,充任出使英国钦差大臣。

郭嵩焘对办洋务,一面主张公平合理,认为非此不足以折服洋人。他认为马嘉理被戕一案,云南巡抚岑毓英不能说没有责任。当案发以后,岑毓英意存掩护,又不查明杀害情由,据实奏报,一味诿罪于深山中的野人,而朝中士大夫又因为官兵所杀的是洋人,群起袒护岑毓英,以至于英国更觉不平,态度亦日趋强硬。这件纠纷固结不解,全由不讲公平、不讲事理之故,因而奉命入总署之日,郭嵩焘便单衔上奏,请旨“将岑毓英先后酿成事端之处,交部严加议处,以为恃虚骄之气,而不务沉心观理、考察详情,以贻累国家者戒。”

郭嵩焘平时讲洋务,本已为守旧的“卫道君子”所不满,如今居然参劾杀洋人的岑毓英,在他们看,显然是私通外国,因而引起了公愤,连他平素往来密切的朋友、门生,对他亦很不谅解,湖南则有许多人不认他是同乡。此外京师有人做了一副对联骂他:“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容于尧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

到得第二年七月底,中英订立《烟台条约》,“滇案”解决,郭嵩焘可以启程赴英国了。这在当时称为“放洋”,而“放洋”以前又发生了一件很不愉快的事。

有个广东人叫刘锡鸿,原任刑部员外郎,此人是郭嵩焘在广东的旧识,和他谈起洋务来颇为投机。此时刘锡鸿希望跟郭嵩焘一起放洋。但谈洋务是一回事,办洋务又是一回事,郭嵩焘认为刘锡鸿脾气太刚,好意气用事,而办洋务是“水磨工夫”,颇不相宜。哪知刘锡鸿不死心,托出郭嵩焘的一个好友朱孙诒来关说。朱孙诒向郭嵩焘说:“你批评他不宜办洋务的话,我都跟他说了,他亦很有自知之明,表示一切不问,你只当带一个可以谈谈、以解异国寂寞的朋友好了。”

听得这样说,郭嵩焘可怜刘锡鸿穷困不得意,便上奏保他充任参赞。刘锡鸿是个司员,而且只是六品的员外郎,论资格只能当参赞。

不过上谕下来,竟是“刑部员外郎刘锡鸿着即开缺,以五品京堂候补,并加三品衔,充出使英国副使”。这种例子,殊为少见,其中有个内幕:军机大臣李鸿藻对郭嵩焘的态度有些怀疑,怕他出使后,处处帮英国人讲话,因而提拔刘锡鸿,以副使的身份去钳制正使。

这刘锡鸿是个不明事理的人,以为李鸿藻派他去当“打手”,所以谢恩以后,便去看郭嵩焘,责问他为何不保他当副使而当参赞,说他不够朋友。另外还有很难听的话,等于是骂了郭嵩焘一顿。

其时刘锡鸿已调充驻德公使,可以单衔上奏,彼此互劾,而由于刘锡鸿有李鸿藻撑腰,占了上风。李鸿藻的门下赫赫有名的“翰林四谏”之一张佩纶,上奏“请撤回驻英使臣”。郭嵩焘大为泄气,一再求去,终于在光绪五年七月改派曾国藩的长子曾纪泽接替郭嵩焘。不过刘锡鸿亦同时垮台,改派郭嵩焘所欣赏的李凤苞使德。这是李鸿章力争的结果。

郭嵩焘在英国博得极好的声望,所以于郭之去,英国多表惋惜。郭嵩焘元配早死,继室下堂,只带了个姓梁的姨太太赴英,照她的身份是不能觐见维多利亚女王的,竟亦破例特许。但在英国如此,回国后郭嵩焘自知李鸿藻这班人不会放过他,而且他已六十二岁,因而决意引退。他一到上海即称病,不回京复命,而请开缺,终得如愿以偿,回湖南后住在长沙。他身虽在野,但并不消极,关于时政,特别是洋务方面,常跟李鸿章、曾国荃书信往来,细作讨论,日子过得也还闲适。

这一年,光绪七年,郭嵩焘年初年尾有两件比较快意之事。一件是二月间,调回国充任通政使司参议的刘锡鸿,因为李鸿章敲掉了他的“洋饭碗”记恨在心,奏劾李鸿章跋扈不臣,俨然帝制。李鸿章正在红的时候,刘锡鸿自不量力,出以此举,自然是自讨没趣,上谕斥责其“信口诬蔑,交部议处”。结果竟落得个革职的处分。

再一件就是左宗棠来拜访。左宗棠排场阔极,顶马、跟马、高脚牌,前呼后拥的一顶绿呢大轿。绿呢大轿内中坐的是头戴宝石顶、双眼花翎,身穿四开禊袍黄马褂,鼻架一副大墨晶镜的东阁大学士恪靖侯。首府长沙知府及首县长沙知县,早就在郭嵩焘家附近清道等候。湖南省的藩、臬两司,候补道等,亦来站班。可是郭家双扉紧闭,拒而不纳,左宗棠只好在大门口下轿,由戴红顶子的“材官”上门投帖。

“不敢当,不敢当!”郭家的门上到左宗棠面前,打千说道,“请大人回驾。”

左宗棠早已料到有此一着,一点都不生气,和颜悦色地答说:“你跟你家老爷去回,说我是来看五十年的故人,便衣不恭敬,所以穿了官服来的。”

门上一进去,久无消息。首县看“爵相”下不了台,便硬闯进去跟郭嵩焘打躬作揖,说是“如果不见,全城文武亦都僵在那里了,请他体恤下情”。总算说动了郭嵩焘,开正门迎接,不过他自己只是站在大厅上等候。

“老哥!”左宗棠见面便说,“宗棠无状,特来请罪。”接着,他拂一拂马蹄袖,捞起四开禊袍下摆,跪了下去。

随从官员,将主客二人都搀扶了起来,左宗棠便自责当年的不是,也不解释是为了军饷,“有土斯有财”的缘故,只连声说:“是我该死,是我荒唐。”

左宗棠一向健谈,谈西征,谈边防,谈京里的新闻,又从曾国藩谈起往事,一直到中午都没有告辞的意思,郭嵩焘也不便像督抚会客那样“端茶碗送客”,便只好留饭。

随从倒是有首县的办差,从长沙第一家大馆子玉楼东去叫了酒席来,在附近的关帝庙接待,左宗棠却必须是郭嵩焘的家庖,才是待客之道。好在湘军出身的达官,除了胡林翼以外,都不甚讲究饮食。左宗棠喜欢吃狗肉,称之为“地羊”,有此一味,加上腊味,再炒一盘去骨的东安鸡,在他便是盛馔了。

一顿饭吃到未末申初,左宗棠方始兴尽告辞。临行时做个手势,材官递上一个红封套,左宗棠双手奉上,口中说道:“不腆之仪,聊助卒岁,务请赏收。”

郭嵩焘不肯收,左宗棠非送不可。当着好些湖南的文武官儿,郭嵩焘觉得起了争执,有失体统,便收了下来,不过心里已经打算好了。他拆开封套一看,是阜康钱庄所出的一万两银票,当即提起笔来批上“注销”二字,拿个信封装了,送到左宗棠的行辕。照道理是要回拜的,郭嵩焘也免了这套俗礼。左宗棠到头来,还是讨了个没趣。

十二月初二到湘阴,当天晚上,就收到一道由湖南巡抚衙门派专差送来的军机处的“廷寄”。

廷寄中说,有人参劾湖广总督李瀚章“任用私人,纵容劣员,该省防军缺额,虚糜帑金,贻害地方,李瀚章本人黩货无厌,民怨日深”。原奏胪列了李瀚章许多劣迹,其中情节重大者四款:

一、湖北全省厘金,岁收三四百万,报部则仅四万;

二、竹木税年收百万,报部仅三万。湖广总督衙门每日用银七百五十两,即在此中开支,年耗帑银二十七万余两;

三、以公家轮船,载运私货,公然贩卖;

四、李瀚章在扬州、芜湖均设有当铺。

清朝的规制,凡是督抚被参,视情节轻重作不同的处置。情节较重者,常由京里特派大员前往查办。大员至少是尚书,且须是资格较被参督抚更深的。为了防备被参督抚事先湮灭证据,所以明发上谕中只说派某人往某地出差,而所谓“某地”绝非被参督抚所管的省份。譬如说派到四川出差,湖北是必经之地,特派大员一到武昌便立即传旨,随带司员马上动手,封库的封库,查账的查账,来他一个措手不及。

情节轻微,或者有意把案情看得不重,便就近派官阶资格较高者查办或查复。左宗棠奉到的上谕是:“将所奏各节,确切查明,据实具奏。”这是查复,不是查办,可是左宗棠不理这一套。

“关差”一向是好差使。汉口是长江的第一个大码头,收入以竹木税为大宗。西南深山中的木材,以湘西辰州为集散地,扎成“木排”,由沅江入洞庭湖,经岳阳入长江,在汉**易。左宗棠早就听湘西的“排客”谈过新关汉口收竹木税的种种弊端,所以一到武昌,就要找杨宗濂。

由于是奉旨查案,所以左宗棠跟李瀚章不作私人的交往,在行辕以一角公文“请饬杨宗濂到案备询”咨湖广总督衙门,而复文是“该员业已告假回籍,无从传饬”。

这一下左宗棠大为光火,一面给汉黄德道及武昌府下“札子”,“催令杨宗濂迅赴江宁问话”,一面出奏:“臣前次回湘,路过新关,杨宗濂避而未见,此次又先期告假回籍。是否有规避,虽未可知,而查询杨宗濂素日声名平常、性情浮动,则众论相同,无代其剖白者。”至于经收竹木税有无弊端,“应俟查取票根底簿,传杨宗濂到案质询,方昭核实”。接着左宗棠声明,因为须赴两江接任,所以传杨宗濂到江宁备询,同时以“贪鄙狡诈”的考语,请旨将杨宗濂“先行革职,听候查办”。

此外,汉黄德道何维键、候补知府李谦都是李瀚章的私人,左宗棠亦毫不客气,对何维键以“庸软无能”四字考语,奏请“开缺送部引见”,意思是请慈禧太后亲自考查;对李谦则谓之“性善圆通,难期振作”,请旨交湖北巡抚彭祖贤“察看”。

奏折还将李瀚章训了一顿。左宗棠说,李瀚章一门,遭逢圣时,功名大显,亲党交游,能自立的亦颇不乏人。不过依附者亦很多,当时随从立功,身致富贵者,又各有其亲友辗转依附,久而久之恃势妄为。官府处置为难,不能不作姑息,乡里受其欺凌,亦唯有敢怒而不敢言。由于“贤者不肯规之以正、懦者畏其忌嫉,谣诼纷兴、事端迭起,洵非家门之福;宜以身作则,毋与乡邦人士争势竞利,遇事敛抑,免为怨府;其李鸿章、李瀚章所难尽言者,臣等忝仕疆圻,亦当尽心化诲,俾知以义为利,如思保世承家为报国之本,则李氏亲友之福,亦李鸿章、李瀚章一门之福也”。

因为如此,胡雪岩扑了个空。左宗棠原先的计划是,回湖南原籍祭祖扫墓以后,南下由广东至福建,自厦门坐特派的南洋兵舰到上海,再转江宁接任。这是左宗棠为了一履旧日百战立功之地,同时还有“南洋大臣”巡海之意。不想一到湘阴,奉旨查复李瀚章纵容劣员一案,前后耽误了十一天,左宗棠不能不走捷径,在年前赶到江宁接任。

“既然如此,小爷叔你回杭州过年吧。”古应春说,“过了年,我陪小爷叔专程到南京去一趟。”

“也只好这样子。不过,七姐的病,我实在不放心。”

“不要紧的。人是醒过来了,只要慢慢调养,逐渐会好的。医生说,中风这种病,全靠调理。将来总归带病延年了。”

胡雪岩跟七姑奶奶情如兄妹,看她人虽醒了,却还不能说话,不过人是认得的,一见自己便双泪交流,嘴唇翕动,不知多少有苦难言,胡雪岩忍不住也掉眼泪。

“小爷叔,小爷叔,千万不要如此。”古应春劝道,“这样子反让病人心里难过。”

胡雪岩点点头,抹掉眼泪,强作欢颜,坐在病榻前向七姑奶奶说道:“七姐,年底下事情太多,我不能不走。你慢慢调养,我记得你的八字上,说你四十四岁有一关,来势虽凶,但凶而不险,过了这一关,寿至七十八。今年年内春,算壬午年,你正好四十四,你这一关应过了,明年秋天,老太太等你来吃寿酒。”

七姑奶奶口不能言,却听得懂,只在枕上摆头,表示会意。

“还有句话,七姐,那种荒唐事情,偶尔一回,以后决不会再做了。”

七姑奶奶致疾之由,便是由于气恼胡雪岩的荒唐,所以这句对她是最好的安慰。七姑奶奶居然含着泪笑了。

胡雪岩离了病榻,打点回乡。当天晚上,古应春为胡雪岩饯行,只为七姑奶奶在病中,所以在家由厨娘备了几味精致的肴馔,也不邀陪客,只是两人对酌。

在餐桌上,采运局的司事送来了一封信。信是左宗棠自湘阴所发,告诉胡雪岩因为奉旨赴武昌办案,原来的行程取消,武昌事毕,径赴江宁,约胡雪岩灯节以后在江宁相会。

此外左宗棠又托胡雪岩查一件事,说是“江苏司关厘局,及鄂湘皖西为督销局,每月均有专拨之饷,其细数如何,乞为密访见示”。

胡雪岩看完信,沉吟了好一会儿说:“我看,左大人对李合肥要动手了。”

“喔,小爷叔看出苗头来了?”古应春问道,“怎么样动手法?”

“这还言之过早。而且动手也要看机会,不过左大人现在已经有这个意思了。”

李鸿章的淮军中,亦有原为湘军的将领。此人名叫郭松林,他的旧部名为“武毅军”,有十营为江防军,亦驻江阴、靖江境内;有五营为海防军,驻扎上海、宝山两县境内。

这些部队,都由江苏发饷。所谓“司关厘局”,司指藩司,关指海关,厘指厘金,局指捐局、税局以及淮盐督销局。

两淮出盐,盐课收入为两江一大财源。但上江安徽、下江江苏两省的人吃不完两淮的盐,所以淮盐有指定的销售地区,称为“引局”,分布在鄂、湘、西、皖四个省份。“西”非山西而是江西。这四省都有淮盐督销局,收入亦归两江。

“也不回杭州查,也不叫采运局去办,我有个极方便的法子。叫老宓写信到各处问一问,就差不多了。”

胡雪岩口中的“老宓”,名叫宓本常,宁波人,他是阜丰雪记沪庄的档手。沪庄是阜丰总号,由他分函各地阜丰联号一查“司关厘局”近几个月汇款到淮军后路粮台的数目、每个月的负担,大致就可以算出来了。这确是个很方便的办法。

“不过,”古应春说,“既然左大人是要攻李合肥,这件事就要隐密。这样子做法,会不会有风声传出去?”

“有啥风声传出去?”胡雪岩说,“譬如,你是南昌阜丰的档手,我问你江西淮盐督销局每个月汇到江宁淮军后路粮台的款子有多少,你怎么会想到这是左大人要查了有作用的?”

“不错,不错。我是知道了有这么件事,才会顾虑。若不知道,我做梦也想不到的。不过,小爷叔,既然各处都是汇到江宁,那又何必费事?只要江宁阜丰查一查,总账不就出来了?”

“啊!啊!”胡雪岩在自己额头上拍了一下,“脑筋不灵了!‘脱裤子放屁’,真是多余的。”

于是第二天在上船之前,胡雪岩就办好了这件事,只不过写两封信。一封写给左宗棠,说江苏各处解交淮军后路粮台的款项,似乎除了委托阜丰以外,别无更简易的通汇之法,所以已发函江宁阜丰开单径呈辕门,如有缺漏,另再设法查报;此外叙明,准明年灯节以后,到江宁叩谒。另一封写给江宁阜丰的档手,令照办其事。

“总在上灯前后。”

“好!到时候我陪小爷叔一起到南京。”

“我当然巴不得你陪了我去,不过,也要看七姐的情形。”

“那时候一定不要紧了。”古应春又说,“阿七得病,小爷叔回去了不必提。过年了,何必让老太太记挂。”

胡雪岩不答,沉吟了好一会儿,叹口气说:“我实在没有想到,七姐为了我,会这样子在意。”

古应春欲言又止,考虑了一会儿,终于说了出来:“小爷叔,既然你看出来了,我就索性说吧!阿七为小爷叔担心,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她常说,树大招风。小爷叔无心结下的怨家,大概不少。这倒还在其次,这几年小爷叔用的人,大不如前,有的本事有限,有的品性不好。她说,她还真不知道小爷叔的眼光为啥不大灵了,是事情太多太杂,还是精神不济照顾不到,或者别有缘故?”

胡雪岩脸一红,知道“别有缘故”四字是古应春说得含蓄。这“缘故”,说来说去总由于狗皮膏药在作怪。

“七姐为我好,我晓得。不过,她实在也担心得稍微过头了。”胡雪岩又说,“等七姐稍微好一点,你同她说,她说我的毛病,我要仔仔细细想一想,结结实实拿它改掉。”

“小爷叔这么说,阿七心里一定宽得多。”古应春欣然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