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代会开幕前两天,齐鸣回省城时,找程一路和几个朋友吃饭。

地点在大富豪,总共四个人,齐鸣,程一路,省委组织部副部长邹学农,省政府的副秘书长徐德。

程一路本来不想参加这个小范围的活动的,但是,齐鸣给他打电话时,特地捎了句:“这可是几个朋友的聚会,没别的目的的。”这话一说,程一路就不好再推辞了。再推辞,既显得不近人情,更显得程一路是在有意识地与齐鸣拉开距离。这种感觉十分不好,虽然纪委查出了一些问题,但是没有最后定性之前,都只是“可能”。下面的变数还很多,在这很多变数没有到来之前,齐鸣仍然是齐鸣,南州市委书记,程一路的同事、上级和朋友。越是这个时候,倒是越应该显得亲近些。

果然,程一路一进包厢,就见齐鸣正和邹学农有说有笑地谈着话。程一路道:“好清闲!早知道我就早过来了。”

“哈哈,是吧!难得吧?”齐鸣站起来,“晚上回来,一个人就临时想着请大家了。我们几个一块,也好久没有过了。”

邹学农说:“是啊,一路到省委来以后,见倒是经常见,可真还没在一块儿吃过饭。有两个月了吧?”

“是有了。学农部长忙嘛,我是请不着你啊!”程一路笑着坐下来。徐德进来了,一看,也哈哈一笑,“一路秘书长能过来,还真是不容易呢。我还想着,哪天要专门请一回一路秘书长。”

“专门请我?有什么喜事吧?”程一路问。

“一路同志到省委当副秘书长兼办公厅主任,这还不是喜事?就为这,政府办公厅这边也得有所动作。”徐德平时话并不多,但在小范围里,看来话也不算太少。

四个人都笑,邹学农说:“这样的请客可不能忘记了我。”徐德说:“当然,在座的都在,当然,也还顺带请了大家的‘小蜜’。”

坐下后,服务员开始上菜,齐鸣建议喝点干红,大家也都同意。徐德说:“领导干部的胃早就交给党了,为了党,我们也得注意点保养。”

程一路倒想起上次叶茜说的话,以及她送来的生日祝贺和鲜花。前几天,她还打过电话,只是礼节性地问了问。程一路感到这个女人其实是很不简单的。她能把事情做得让所有人满意,而且,她能为了目的,适时地改变自己。

想穿了,这样的女人,程一路欣赏,但不喜欢。

齐鸣举着杯子,开口道:“大家都知道,最近有人在查我。我的心情也很不好。烦得很哪!不过,查查也是好事嘛。事情越查越明,不查怎么能证明我呢。各位是吧?”

“当然是。”徐德应道。

程一路和邹学农只是笑,四个人喝了第一口。邹学农皱着眉头问齐鸣:“我说齐鸣同志啊,当初你就不应该到南州去。那地方多复杂?一路,是吧?后来更不该搞什么南线工程。路铺起了,位子就没了,这话早就被说了多少遍。陷进去了吧?”

“那是组织上的安排,我能不去?学农啊,一个人还真能拗得过组织?拗不过嘛!至于南线,一路清楚,也是为着南州的发展而建设的。我们不能因为曾经有人栽在这上面,就因噎废食了啊!”齐鸣说着,望了眼程一路。

程一路便道:“齐鸣同志说得有道理。当初搞南线,就是为了南州经济发展的。就是现在,也还是这样。我一直想一个问题:我们的官员,可以百分之百地说,都是有理想主义情怀的。没有谁愿意当个不好的官,也没有谁愿意去违反纪律。但是,就像游戏,有些规则的**,让一些人没有守住。所以……”

“这个我完全赞成。我过去在县里的时候,曾经有一个乡镇的党委书记,很年轻,是全县最年轻的,也是我着力培养的。但是上任两年不到,出事了。出事后,我问他为什么就出事了,他说了一段话,与刚才一路秘书长说的很相近。他说他刚当党委书记,确实想着要给老百姓办点实事,做点好事,要清正廉洁,要成为人民的公仆。但是,上任不久,他就发现,这样很难。大家都规则了,你的压力就大,阻力就多。渐渐地,他开始稍稍放松了些。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啊!不就出事了?”徐德说完,齐鸣哼了声,这话显然不太让他高兴。仿佛齐鸣已经出事了似的,让人感到压抑。

一瞬间。桌子上沉默了。

程一路拿着手机,出门去了。其实并没有电话,他只是想避开这尴尬的一瞬间,再回来时,齐鸣已经和邹学农在谈另外的问题了。

徐德这就过来问程一路:“听说省城的地铁工程,将由一路秘书长负责,是吧?”

“不会吧。”程一路虽然上次听黄总他们说过,但因为最近忙,也一直没问。现在,徐德说了,难道这事真是有眉目?

“我可是听领导们说的。这个工程由刘凯副书记主抓,由你具体负责,人代会后就要开始了。怎么?一路秘书长还不清楚?不会吧?是回避吧?”徐德说着,与程一路碰了下杯子,程一路道:“我真的不知道。何况这事一向是由政府那边负责的。所以这事不可信。”

“早就听说一路秘书长谨慎,果然啊!”徐德道。

齐鸣也停了与邹学农的话头,向程一路道:“徐德说的不错。我在底下都听说了。这说明省委对一路同志的重视啊!”

“哪里,哪里?这只是……哈哈,不说这个,喝酒。”程一路岔开了。

酒喝得差不多时,齐鸣又共同地敬了三个人一杯。因为有了点酒意,话也放开了,“有些人就是找事,在省里找了,又到南州找。我看……”

“你是说莫天白吧?”徐德问。

邹学农瞟了徐德一眼,程一路却只低着头。齐鸣道:“是吧,连你也知道?”

“莫天白以前在省纪委的时候,我同他打过交道。这人较真,而且不是一般的较真,是十足的较真。”徐德说完,齐鸣叹了口气,“唉!”

邹学农又瞟了眼徐德,徐德似乎也有些尴尬,低头吃了口菜,又端着杯子道:“来喝酒吧!齐书记今天晚上可是请大家喝酒的。”

齐鸣的心情好像一下子落了下来,草草地喝完了酒,大家各自散去。程一路临走时,齐鸣请他停一下。程一路知道齐鸣的心思,就轻声道:“有些事情,出来了就是出来了,不要再想。关键是怎么解决。我想齐鸣同志是清楚这点的。到目前为止,没有更新的动态。至少我没有听见。”

“我是怕……一路啊,跟你说老实话,我刚刚从北京回来,那边也给我说了点话。但是,卫东同志没有表态,只说会考虑的。不知……一路同志能不能给我在卫东书记面前……”

“这个……可能不太容易。卫东书记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我尽量注意着吧。”

“那好,有什么情况及时地给我吱一声。谢谢了。”齐鸣说着拍了拍程一路的肩膀,又道,“最近我正在考虑,让洪涛同志到建设局去。一路同志觉得怎么样啊?”

程一路笑了下,“这是南州市委的事,我已经离开了,就不发表意见了吧。”

齐鸣也笑笑。两个人分手后,程一路让小唐送了他一段,便自己下车了,然后一个人沿着人民路走。街上人很多,晚上看得出来他们的悠闲了。白天,程一路是一个公众性的人物,不断地出现在会场上,或者出现在调研的人群中。但是,到了晚上,面对这些平平常常的人们,程一路如同一滴水,回归到了本色之中。这本色其实就是大海,一滴水回到了大海,才是最大的自在。

几乎没有人认得出他,他慢慢地走,间或还停下脚步,朝商店里看看。在一家男装店,他瞥了眼,就看见一件深黑色的衬衣。这颜色他喜欢,显得老成持重。于是,他进了店,并很快买下来了。拎着衣服,他才想起,他这一生走过来,好像从来都不曾自己给自己买过衣服。在部队时,是发的军装;后来,是张晓玉;再后来,是简韵;加上各种会议上发的衣服,足够他穿的了。给自己买衣服,这还真是第一次呢。

回到房间,程一路刚刚坐下,电话就来了,是王浩。

王浩说:“我就在江南大厦的下边,不知程秘书长可在房间里?如果方便的话,我想上去坐坐。”

程一路嗯了声,道:“我正有点事,不太方便。王市长,改日我再拜访你吧。”

“啊……那也好。也好!”王浩挂了电话,程一路却在想:也许王浩是一直看着他进了大厦的。可是,在这个时候,如果见了,他不知道该怎么跟王浩解释。而王浩需要的,其实就是西江房地产开发中的问题,特别是对问题的处理。

在研究南州“南线门”的省委常委会上,刘凯副书记也提到了西江的事情。但卞卫东书记没有说话,事情就冷了。这结果,其实不需要程一路来说,早就有人告诉给王浩了。王浩来见程一路,不过是想探得更实在些,想弄得更明白些而已。

如果他真的看见了自己进大厦?那……

程一路起身烧了壶水,泡了杯茶,然后给王浩打电话,说:“刚才我其实在房间,只是有人来了,说话不方便。王市长要是没走远,就过来喝杯茶吧?”

王浩说:“行,我马上就到。”

十分钟后,王浩到了。一进屋,王浩就笑着说:“一路秘书长忙哪!我可是在底下等了半小时了。看见你上楼,却又被人占了先了。”

“哪里?只是有个熟人。坐吧,近来西江还好吧?”程一路边递过茶边问。

“还行!上次在电话里,我态度有点……不好意思啊。我们老同事了,我就不说了。今天我来呢,其实是想说:在塑料厂的置换中,我们财政是从中多拿了些。而且拿的是体外循环。看起来是四十万,加上财政硬拿的,也是八十万。”

“啊,情况复杂嘛!哈,不说这个。晚上我也是刚跟齐鸣同志在一块吃饭,他心情不好,你也知道吧?”程一路把脖子扭了扭,他感到颈椎有点不舒服了。

王浩道:“我当然知道。一个副省长好端端地丢了,能有好心情?”

“也是。齐鸣同志对此是很寄予希望的。哪知道……”

正说着,王浩的电话响了。王浩接了,刚说几句,就听道:“我正在程一路程秘书长这儿呢。怎么?杜总有雅兴?那你直接给一路秘书长汇报吧。”说着,就递过手机。程一路接了,对方说:“程秘书长哪,我是杜丽啊!不记得了吧?您现在可是省领导了。”

“当然记得。杜总嘛,我怎么会不记得?”程一路哈哈一笑,说,“杜总路子广哪,又到西江了?”

杜丽也笑着,“南州不要我了,不就跑到西江了?一路秘书长如果愿意,我马上过去,请秘书长喝茶。”

“这……还是算了吧,时间也不早了。另外我明天早晨还有个会。谢谢杜总了。”

杜丽又一笑,“程秘书长真会说话,拒绝了人家,还谢谢人家。那好,既然这样,我就不打扰了,你们聊,待下次再说。下次,程秘书长可一定得给面子啊!”

“好,好,行!”程一路应道。

放下电话,王浩说:“杜总的那一位,当然一路秘书长是清楚的,这次也为杜总的事发火了,据说找了卫东书记。这都怪我,关键也还是财政太困难了啊,不然……”

“这个我理解。西江在江南省的财政收入上,是算比较差的。不过,这方法可是欠妥的啊。”

“那我知道。”王浩道,“好在程秘书长一直关照,谢谢了啊!”

程一路摇摇头,说:“我们之间还说什么谢?彼此彼此吧。”

王浩又喝了几口茶,问了下南州以前的有些同志的情况,然后就说时间不早了,不打扰一路秘书长休息了,起身要走。临走时,拿出张卡,边递给程一路边说:“这可不是别的,这是大百货的购物卡。你放心地用,这是我个人的。”

“这就更不能收了,王市长,还是……”程一路没有接卡。

王浩有点生气了,“一路啊,就当我是老哥哥,也不行吗?没什么的,不放心下次还我好了。”说着就转身,把卡放在茶几上。

程一路也就没再拉扯,送王浩到了电梯口,道了再见,回房来看这张卡,的确是大百货的购物卡,但上面没写数额。程一路将它放在书房里,然后打了个电话回南州。荷花正好在,接了电话。程一路问家里一切都还好吧,还有些夏天穿的衣服,上次没带来,让她给收拾好了,下次回南州时再带来。

荷花说:“早收拾好了,昨天我还和二扣子说,叔一个人在省城,没衣服穿不知怎么办?要不,就让二扣子跑一趟,把衣服给送过去?”

“这就不用了,我过几天会回南州的。”程一路告诉她,请她把家里原来有的简韵的衣服也全部清理出来。荷花问是不是也要带到省城,程一路告诉她,是要带到省城。不过现在他们已经分手了,那衣服是要寄给在北京的她的。

“难怪。”荷花在电话里笑了声,“难怪我婶婶打电话来,问这问那。要是真的叔跟婶婶又好了,那多……”

“好了,就这样了。”程一路挂了电话,张晓玉怎么知道他跟简韵?一定是刘卓照说出去的。刘卓照这人一直存着个心眼,就是想把他们俩再捏合到一块。

真的能破镜重圆吗?

有了裂痕,真的能再一次弥合吗?

程一路想着心疼,头也有些迷糊了,就赶紧洗了上床。他怕再不好好休息,又会像上次一样晕过去……

江南省人代会,临阵换将,为着一个副省长的候选人,着实让省委的头头脑脑们伤了不少脑筋。齐鸣既然初步查出了有可能有问题,那就不能再上。再上,假使下一步查出更大的问题,岂不是“带病上岗”?这可是要负责任的。而这个责任,谁来负?谁都不会愿意负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取消齐鸣的副省长候选人资格。好在齐鸣这次一反常态,被取消资格后,也没找省委的主要领导。甚至,程一路从齐鸣最近的心态中,似乎可以看出,他还为此有些庆幸。国人都有一个共同的心理:同情弱者。齐鸣因为被取消了副省长候选人的资格,也就成了一个“弱者”。弱者是向来被同情被理解的,因此,外界很多人在猜测齐鸣的问题时,不太往经济问题这个方向想了,而是揣摩着这又是一场政治上的争斗。结果,齐鸣输了。输了,便失去了资格。一个政治上的弱者,其他的方面也许就会被人们的同情所宽宥。

程一路上午先到办公室去了一趟,有些文件是必须早晨来处理的。何况两会今天上午才正式报到。下午,他要陪着省委的有关领导,到两会代表和委员驻地进行慰问。然后晚上还有一个代表团的会议。

代替齐鸣成为副省长候选人的,是省农委的主任高思和。这个人已经五十多了,这次本来是毫无指望,却不料凭空里捡了块馅饼。当然,这块馅饼并不是这次人代会上就能吃到的。他只是一个配角。不像齐鸣,本来就是呼声最高的种子选手。但是,做了一次候选人,下一步的安排就不一样了。按照官场惯例,农委主任最后基本上都是到人大任各委员会的主任,而高思和,就因为这一选举,也许明年,迟一点后年,就会在人大副主任,或者政协副主席那边占上一个位子了。这对于他来说,何乐而不为?

十一点,程一路到南州代表团报到,他的代表资格还是在南州市。徐成一见程一路,笑道:“一路秘书长亲自过来,是指导南州代表团的工作啊!”

“那可不是。我现在是南州代表团的一名普通代表。从现在起,我受徐主任的领导。也算是归队了。”程一路同其他的人都一一地打了招呼,碰见朱潇凌,问最近怎么样,朱潇凌说:“能怎么样?在南州,我现在可是受批判的对象了。以前程书记在,还好一点,现在……不过也没事,我干我的。发展经济才是硬道理。”

“这不就对了,早应该这么想。人生几十年,当官能有几年?做点事,会有人记着的。”程一路同朱潇凌一道到房间里。朱潇凌关上门,说:“南州现在突然一下子平静了。这次也怪,齐鸣候选人弄丢了,反倒像捡了个宝贝似的。怪了!”

“那不是怪了,而是服从组织安排。这才是党性的表现嘛!”

“我说程书记啊,你就是太宽容。不然怎么……”朱潇凌这后半句话没说,但程一路知道,他后面应该说的是:“不然怎么没当上市长呢?”

程一路一笑,“潇凌啊,我现在是很想通了些。有时候啊,身在江湖,也得心向尘外啊!其实不是我宽容,而是组织的安排,我们都得服从啦。是吧?”

朱潇凌不说了,过了会儿才问:“程书记,啊,不,程秘书长,省里对齐书记的事,就这么……”

“这个我也不清楚。省纪委也没给省委最后的调查结论。”程一路换了话题,问了问其他几个县的情况,特别是仁义县。他一直急着,想解决仁义的矿山问题。前几天,他已经约了山西的东方矿业集团的老总,让他这一两天过来,利用人代会的机会,同仁义县委书记乔亦晨好好地沟通沟通。如果能切实解决仁义的矿山问题,仁义的下一步就会有希望了。而在仁义任职的干部,也不至于老是担心头上悬着的矿山这把“双刃剑”了。

“程书记好。”正想着,乔亦晨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