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会”也是一个中国特色,每年都开,从上到下,忙得不亦乐乎。但是,这忙,也是有区别的。
“两会”到了省级,是五年一次。真正能让人打起精神的,能让所有代表委员们为之振奋的,只有一次会议。一次会议,说白了就是换届会议。既是换届,官场上还有什么比这重要?因此,一次会议,历来也是“两会”中档次最高、意义最大、最被人重视的会议。到了二、三、四、五次会议,其实也就是象征性地通过报告、研究问题、举手表决了。当然,在届内有人事变更,那也是得重视的。就是一次会议,也是有所不同的。一般情况下,会议都是八到九天,重头戏还是选举。这选举一般定在最后一天的上午。选举一结束,就进入闭幕式。这就像变戏法一样,把最好的东西放在最后面。你得等着,等到眼睛生疼了,他才慢吞吞地把宝贝拿出来。闪一下,就又收回去了。如果你一开始就亮出家伙,以后的事情谁还有兴趣?
江南省“两会”开到第七天,政协换届按照省委的布置,顺利完成。下午,政协会议举行了闭幕式。第二天上午,人代会选举在江南会馆举行。程一路因为早晨办公厅那边有点事,赶到会场的时候,会议已经开始了。一坐下,徐成就说:“我有点担心……”
“担心?怎么了?”程一路问。
徐成欲言又止,程一路道:“有什么事就说嘛,怎么一下子就……”
徐成侧过头来,轻声地贴着程一路的耳朵,说:“我怕出事。早晨我听说,南州有些代表准备在选举时,画上齐鸣的票。”
“这不会吧?”程一路惊道,“要是这样,怎么昨天联名提名时不说?要是真在选票上画了,事情不好办。虽然不影响大局,但是,齐鸣会下不了台的。”
“我也是这样想。在准备画的人当中,大部分都是跟齐鸣同志走得较近的人。这样做,其实是害了他。可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处理。毕竟他们只是想法,没有实施。”
“是啊,这事难办。齐鸣同志知道吗?”
“不清楚。”
“我觉得最好还是跟齐鸣同志说说,请他给其中主要的几个人打个招呼。”程一路望着徐成。徐成说:“这也好,我就给齐鸣同志发短信,请他稍微出来下,我有急事。”
徐成到了后台,齐鸣马上也到了。徐成把情况简单地说了,齐鸣显然也没料到这一招,显得有点生气。徐成说:“生气也不能解决问题。当务之急,是要让他们停止这种想法,打消这种念头。不然……”
齐鸣来回走了一圈,告诉徐成:“你下去吧,我立即给他们发短信。这帮人怎么了?昏了,乱来嘛!”
徐成回到座位上,大会已经进入了选举程序。主持人正在宣读选举办法。徐成就听见边上有人的手机发出了短信的提示音。他侧耳再听,还有几个人的手机也在响。他知道这是齐鸣在给他们发指令了,就悄悄对程一路笑笑,“看来,齐鸣同志心里也是有数的啊!”
选票发下来后,会场里一下子静了。最先动笔的,必定是那些最基层的群众代表。除了主席团事先的暗示性提示的人选外,基本上按顺序来画圈。这画圈也是有讲究的,有一个笑话,说某地有个领导人,姓蹇。这个姓,不仅难认,而且笔画繁杂。但这人工作挺能干,上级也器重。可是参加了两三次选举,都名落孙山。上级也觉得奇怪,他自己也觉得蹊跷。有一天,他独坐办公室中,恍然大悟。是姓出了问题,太繁杂了。一直排在最末一位,谁会画你的圈?这人很快就到公安机关,把姓改了,随母姓王。结果当然是一派大好,不久后,就顺利当选。当然这可能是酒后段子,但也反映了选举中的一点点微妙。
群众代表,也就是最基层的代表们画好了圈,干部代表们才开始画圈。干部代表们都是拿了选票,反反复复地看,好像要将选票看穿似的。看到一定的时候,大脑里其实已经很明朗了,便拿起笔,一个劲儿地画。先画自己认可了的,再画笔画简单的。画完便小心地对折起来,然后顾左右而会心地一笑。等到投票时,群众代表都是一闪而过;而干部代表们却懂得规矩,慢慢地以正面形象开始投票。投票时面带微笑,向着镜头,整个过程一定要庄严。投完票,便只好等。计票,是要一段时间的。这一段时间,虽然不太长,但也不能离开,于是便成了代表们互相说说话的好机会了。
徐成投完票后,便和程一路一道,出了会馆的大门,在门外的台阶上站着。不一会儿,就有几个南州的代表,像找到了亲人似的,也归拢来了。
程一路对这些代表,也都认识。这里面,一半是干部,还有两个是企业家,一个是教师。这两个企业家,又分别是湖东和桐山的。其中一个,去年还曾找过程一路,请求程书记给银行部门说个话,给一点资金支持。程一路了解了下情况,便给工行的汪行长打了电话,解决了两百万的贷款。这人后来到程一路办公室,送了张卡。具体数字,程一路不清楚。因为他根本没看,只交给马洪涛,一并支持望春小学了。
这人朝程一路看看,说:“程书记,您到省里了。以后还得多给我们长江实业支持支持啊!”
程一路记起来了,是长江实业,这人应该姓黄。
“今年上半年的业绩怎么样哪?”程一路问。
“还行。不过,真多亏了程书记去年给解决的资金。因为有了那笔资金,我们新上了一个项目。目前国内市场正看好。因此,我们还要感谢程书记啊!”黄总道,“有空的时候,我们一定请程书记回桐山视察视察!徐主任,是吧?”
徐成满肚子的心思,听见黄总一问,也不知说什么,就嗯了声。他是在等着选举结果,他希望在宣布得票数时,不会出现齐鸣的名字。主席团开了十几次预备会了,不就是一个目的:全面完全正确地贯彻大会精神和省委要求。南州如果出现了在选票上不断有齐鸣的名字,那某种程度上就是对大会精神和省委要求的背离。作为人大常务副主任,是无法推脱责任的。何况,从私下里来说,齐鸣现在应该是声音越小越好。大了,对他自己不利。假如换了另外一个人的名字,出现在选票上,那是正常;而齐鸣是临时被换下来的副省长候选人,再出现在选票上,那就十分地不正常了。
正说着话,齐鸣过来了。
程一路笑着问:“齐鸣同志今天更清爽了嘛,啊!”
“是啊,无事一身轻哪!能不清爽?”齐鸣这话答得巧妙,程一路一笑,“有事与没事,其实都是一样。清爽关键是心哪!”
徐成望了眼齐鸣,嘴唇动了动,却没开口。
黄总上来道:“齐书记,我们真应该投你一票。不是说您是候选人吗?怎么……”
齐鸣把头扭到了一边,只跟程一路说话。徐成赶紧示意黄总别问了,黄总却没明白,又道:“齐书记,我刚才可还是写了你的名字。我是代表,我有这个权利。”
徐成马上岔开了话,“选举过后,就不要再议论了。”
齐鸣脸上发黑,程一路拍了下他的肩膀,拉他到边上,“齐鸣同志啊,他们选你,也是正常。反正也选举过了,改不了的事实,就别改了。代表嘛,有代表的权利!”
“那是啊!不过,一路啊,这几天我天天开完会就回家,一个人静静地想想,也想通了。人生苦短,这些算得了什么呢?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嘛,是吧?一想通了,心情也豁达了。说真话,我真的不太在乎了。有时甚至想,连这市委书记也不干了,又怕别人说我不服从组织安排。”齐鸣叹了口气,“就像木偶啊,再不情愿,也得照样供着。”
程一路也叹了口气,但没有说话。齐鸣望着在会场外,来来回回走动的人群,然后又抬头看了看天。太阳正烈,但是会馆这边,却有一股子幽静。这一刻,程一路突然有一种感觉:人有时候会在一瞬间游离于现实之外的。虽然身边不断地有人走过,但对于自己来说,已经隐去了。这一刻,变得混沌,变得虚无,变得玄幻,甚至变得超然和出尘了。
“该进去了。”齐鸣说完,就进了会馆,他还要去参加主席团的会议。程一路正想也进去,手机响了。接起来,竟然是岳琪。
“程大秘书长,忙吧?”岳琪笑着,声音很洒脱。
“啊啊,岳司长,正在开‘两会’啊。”程一路问,“怎么想到了我?不至于是一个人在喝茶吧?”
“正是。喝茶。不过,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另一个你也认识,知道是谁吗?”
“想不起来。”
“叶茜叶总。”
“啊,是她。问她好。”程一路记起叶茜送他的花,特别是那百合,纯白,清正,让人心生温暖。
“我们只是一起喝茶,就聊到了你。打扰了。你开会吧。下次来北京,一定好好请你喝茶!”岳琪说着,又道,“叶茜要和你说话。”
“程秘书长哪,不好意思,打扰了。江南省在开‘两会’,我知道。我也只是一说,不想岳琪姐姐就上心了。”叶茜特地将“上心”两个字说得重重的,程一路就听见岳琪在那边说:“别瞎说,小丫头。”
挂了电话,里面的会议也正式开始了。
正如一般的会议一样,选举结果完全执行了省委的意图和大会的安排,而且,充分体现了民主。除了候选人之外,还有很多同志,得到了数量不等的选票。在副省长选举中,南州市委书记齐鸣,得到了十二票。虽然票数少,但是,这十二票却别有意义。一来,齐鸣是临时被换了下来的原候选人;二来,齐鸣的确有些问题,组织上正在调查。这样的情况下,齐鸣仍然得了十二票,就不同于一般的十二票了。在宣布完得票结果后,程一路在底下看见,齐鸣悄悄地离开了主席台,从边门走出去了。
掌声之中,议论也开始了。
程一路听得很清楚,有很大一部分是在议论齐鸣。现在的政策环境是透明的,就是省委有什么事,想做到彻底保密也不太可能。何况齐鸣当初作为候选人,也是经过层层推举出来的。后来拉下来了,领导层知道,一般的代表却不知道。这选举结果一出来,齐鸣居然又得了十二票,就像一块伤疤,生生地又被揭开了。齐鸣疼,代表们却有了谈资,当然也有了更多的猜测和更多的揣摩。
程一路本来也想出去走走,但想了想还是没动。这个时候出去,碰见的人都只有一个声音,“哈哈,很好,很好!”然后问问新当选的副省长、副主任的有关情况。人都是有好奇心的,尤其是官场,好奇心更重。这更重的好奇心后面,其实隐藏着一种窥视官场的快乐与满足。
徐成出去转了下,很快回来了。程一路问:“没见齐鸣同志吧?”
“情绪不太好。其实事情已经发生了,还有……”徐成道,“也是,谁还画了这十二票呢?真是……唉!”
王进也在边上插了句话,“这都是有意识地陷害齐鸣同志。”
“王市长话可不能这么说,代表选他,是对他的信任,怎么能说……”程一路笑着,“再怎么说,也是希望他能当选嘛!是吧?”
“这……”王进嗯了声。
大会闭幕式随即举行。会议结束后,大部分代表都回到驻地,有的开始打道回府了。出来七八天,谁都急。有的代表团,已经将车子直接开到了会馆,代表们一出来,就上车开路。南州因为离省城近,因此,代表们要吃了晚饭后再回家,免得回去后又麻烦。程一路没有跟代表们的车子一道回宾馆,而是坐着自己的车子直接回到了办公厅。在走廊上,碰见来琴。
来琴说:“程秘书长,我要找你。”
“啊。”
“是这样,天热了,每年办公厅都要给职工们搞一些防暑降温的东西,有西瓜,也有其他食品,反正也都是叫底下有些县送的。今年还搞不搞?这个事,必须由你来定。”来琴说话很快,听得出是个作风泼辣的女人。
程一路问道:“每年大概多少?我是指折合成资金。”
“大概二十来万吧?西瓜和食品大概五万,其余的每人再发个七八百块钱。”
“这……我知道了。”程一路说着,就往自己的办公室走。来琴跟着追了句:“怎么定呢?如果继续搞,我就吩咐下去。”
“暂时别搞吧,等两天。”程一路进了门,电话正响起来,一接,是刘卓照。
程一路问:“怎么?闲下来了?”
“是啊,闲了。我告诉你件事,晓玉给我打电话,说她中秋前后就回南州了。这回是彻底回来,不再走了。”刘卓照的声音里,竟然有几分喜悦。
程一路心里想:这个刘卓照,唉!嘴上却道:“那好啊,我正忙,再说吧。”
来琴还站在那儿,程一路看了她一眼,补了句:“今年不再搞西瓜什么的了,更不能向底下县要这些东西。每个人就发五百块钱做防暑降温费吧。”
“就这……”来琴还是把话咽了,说,“那好,就按程秘书长的意见办。”
向底下县要西瓜,这像什么话?来琴走后,程一路摇了摇头。一斤西瓜才多少钱?值得向底下要吗?而且,底下县的书记县长又不是种西瓜的,他们的西瓜也是买来的,不过是让他们花钱,办公厅消费罢了。这影响多不好,虽然是小事,可是它关乎形象、关乎大家对省委办公厅的认识。
晚上,任怀航做东,招待齐鸣和王浩,也请了程一路副秘书长。任怀航是昨天就提前预定好了的,程一路到达大富豪时,其他三个人都到了。另外还有文化厅的胡厅长,省委宣传部的两位处长。
胡厅长以前也在南州挂职过,对南州老街的拆迁,他一直很有想法,现在,一见了程一路,就道:“一路秘书长到了省里,虽然现在是领导了,可是我还是对你有想法啊!”
“我知道。胡厅长的想法一直在心里嘛。等会儿多陪你两杯。”程一路向着任怀航道,“其实,责任在他嘛!”
齐鸣一直坐在沙发上,脸色也不太好看。大家当然都清楚他脸色不好看的原因,谁都不愿意挑明,也不能挑明。王浩正在手机上发短信,看来他对操作还不太熟悉。程一路问:“是换了新手机吧?”
“是啊,下午刚换的。原来的坏了。”王浩说着,将手机举着,让程一路看了看。这手机超薄,一看就很高档。程一路说:“还挺有型的嘛!”
“哪里?”王浩也懂得“有型”是什么意思,官场虽然语言自成体系,但兼容并包的能力还是很强的。有一个阶段,大家见了面,一喝酒,就喜欢说“忽悠”。最近,又改了,叫“有型”。这就像用手机一样,有几年,领导干部们以玩手机为快乐,手机天天换,开会时,手机也都放在桌子上,明明白白地摆着,高低之分一下子看出来了。市场最先进的手机,总是能在最高级的领导们手中及时出现。用句时髦的话,就是“领导干部总是及时地掌控着市场”。可是这三四年,手机再也没人玩了。再好的手机,和再一般的手机,都可以堂而皇之地放在一起,没人说三道四。手机不再是身份的标志,而早些年淘汰不用的手表,又重新红火起来。县长们戴的表,可能是三万、五万的。再上面的,可能就是八万、十万的了。有人戏称手机、手表等,叫“官场标志性产品”,不仅仅有意思,其实也许还体现了官场的不断开拓吧!
菜上来后,任怀航招呼大家坐上来。程一路和齐鸣坐在任怀航的两边,王浩坐在程一路的边上。任怀航问齐鸣:“要喝一点吧?今天可是轻松了。”
“喝!今天晚上要好好地喝一下。”齐鸣道。
程一路听着没有做声,他知道齐鸣的心思。任怀航就要了三瓶茅台。上来后,任怀航说:“今天晚上我们好好地喝上一杯,不醉不休。”
“这又何必呢?”程一路道,“喝好为止。酒多心愁啊!”
程一路这话其实是说给齐鸣听的,齐鸣也没吱声。任怀航就让服务生给每人先倒了半斤一大杯,然后端着杯子说:“来,我们先喝一点。”
大家都端起杯子,程一路只是象征性地喝了一小口,一抬头,齐鸣正咕噜咕噜地将一大杯全喝了。任怀航也呆了。齐鸣喝完,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任怀航道:“怎么能这么喝呢?怎么能……老齐啊,这不行哪!”
齐鸣眯着眼,望着大家,却不说话。程一路道:“也是,干嘛这么喝呢?酒要品,你这是有情绪了。”
“我就是有情绪!”齐鸣突然一笑,“我不能有情绪吗?”
王浩马上道:“谁都能有情绪。可是今天是怀航部长做东,这就太……”
任怀航笑道:“没事。这样才说明大家不外嘛!是吧,来,慢一点,慢慢喝!老齐也吃点菜,等会儿我们再喝!”
程一路听见齐鸣叹了口气,也没说话。大家继续喝酒。可是因为齐鸣刚才那一下子,气氛就不一样了。虽然王浩一直说着话,可是还是显得沉闷。程一路甚至感到了一点压抑。正想着,任怀航往程一路边上侧了侧,说:“一路啊,我听说蒋……在外面得癌症了。”
“蒋……”程一路马上意识到任怀航指的是南日集团的老总蒋和川,这个人在挪用了大量公款后跑出国了。在出国前,蒋和川跟任怀航的关系一直是很铁的,任怀航关心和关注他,也是情理之中。
不过,任怀航的关心和关注,其实是源于一种内心的恐惧。大概在所有人中,最不希望蒋和川回国的就是任怀航了。现在,蒋和川得了癌症,对任怀航来说,也许就是一种解脱。他用不着再担心了,用不着像一只兔子一样,生怕别人给踩着了尾巴。
……酒还在喝,齐鸣却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