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两日,李惟俭信守承诺,果然带着李纹、李绮这一对儿堂妹,并四个丫鬟去游逛了一番。
知晓寡婶家中贫寒,李惟俭偷偷给两个堂妹采买了布匹、头面儿、脂粉,他那婶子最要脸面,送东西也就罢了,若送了银钱,定会来寻李惟俭掰扯。
三个丫鬟各有所得,便是新来的碧桐都喜滋滋握着个鎏金的簪子傻乐——新主人虽是个人渣,但是真有钱啊!还是大顺帝国的贵族男爵!
碧桐暗自转动心思,大顺是能纳妾的,小妾生的孩子不算私生子,顶多算是庶子。若有机会做了新主人的妾室,那此生不就妥当了?
因是逛过这一日,碧桐虽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可伺候起来勤快了许多。李惟俭对此倒是一无所觉,他在老宅居停几日,静极思动,便想着赶忙去当涂走一遭。
贾芸留在了广州办理蔗糖务,吴海宁打发去了大如州,李惟俭身边实在没可用的人手,只得从李家借了仆役,去往金陵内府抽调人手。
仆役清早去的,不到辰时,跟着来了一位内府的协主事。见过礼后那协主事诉苦道:“李大人,实在不是下官推诿,奈何织造衙门前日就抽调了人手,如今金陵内府空虚,真真儿是抽调不出人手了!”
李惟俭乐了:“我不过抽调几个匠人,这都没有?”
那主事讪讪道:“李大人宽宥,真没有。”顿了顿,这协主事生怕得罪了李惟俭,压低声音道:“李大人,这县官不如现管啊。甄大人发了话,下官不敢不听。要不李大人与甄大人言语一声儿?”
李惟俭笑着颔首:“这倒不必了,辛苦张主事,既然金陵抽不出人手,本官去铜陵抽调也是一般。来人,代我送一送张主事。”
“啊?哦,不用不用,李大人,下官告退。”
那张主事满腹心事告退而去。
李惟俭暗自琢磨着,这甄应嘉还真是小心眼,前头方才驳了脸面,这会子就给自己找不痛快。
这等事宜不痛不痒的,李惟俭浑不在意。至于过后给李家使绊子……莫忘了大伯李守中可是国子监祭酒出身,在江南仕林可是响当当的清流。除非是甄应嘉活腻歪了,否则但凡招惹了李家,江南仕林一人一口吐沫都能将甄家淹死!
略略思忖,李惟俭点了那办事妥当的禁军耿通来,递过一张名帖,吩咐道:“耿兄弟代本官走一遭巡抚衙门,若巡抚在,就说本官未时登门拜访。”
耿通领命而去,午时前回转,报与李惟俭道:“大人,巡抚如今就在衙门里,说到时必恭候大人到访。”
李惟俭笑着颔首。那甄应嘉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内府抽不出人手?他李惟俭偌大的财神名号,又与巡抚王澍焕结了善缘,不会从巡抚衙门借人?
听闻太上在位时甄家曾四次接驾,只怕也是因此才有底气来寻自己不痛快吧?错非时间紧,李惟俭还真想与甄应嘉斗法一番。奈何时间实在太紧,且要不了几年甄家就要倒霉。
罢了,回头参他一本,上上眼药就是了。
到得未时,李惟俭掐着时辰到得巡抚衙门。幕友客客气气将李惟俭引入内中,那巡抚王澍焕竟迎在二门前,可把李惟俭吓了一跳!
李惟俭面上惶恐道:“景贤公如此礼敬,下官实在惶恐!”
巡抚王澍焕哈哈大笑:“本官非是来迎复生,而是代江南父老来迎财神啊。哈哈哈——”
李惟俭顿时哭笑不得道:“抚台这话,下官实在不知如何接了。”
王澍焕笑着引李惟俭入内,边行边道:“复生不知,知晓复生落榻金陵,无数金陵士绅闻风而动。奈何李祭酒闭门谢客,士绅寻不着复生,只能来搅扰本官。复生在苏州办的水泥务,实在让金陵父老眼热。
复生落籍金陵,自是算金陵人士,这可不好厚此薄彼啊……啊?哈哈哈——”
李惟俭便道:“说来也巧,下官此番为的就是此事啊。”
“哦?好啊,咱们入内叙话。”
入得二堂里,自有小吏奉上香茗,二人分宾主落座,李惟俭便思忖着说道:“抚台,实不相瞒,下官有心要在当涂创办铁务。”
王澍焕眨眨眼,说道:“复生啊,这当涂可是归属安徽太平府啊。”
咦?金陵不是安徽省府嘛?这位抚台大人的反应好生古怪——
李惟俭忙道:“回抚台,下官要办铁务之地,名为马鞍山,虽隶属当涂,可真论起来,只怕距离金陵更近一些。”
“马鞍山?”王澍焕细细回思,一旁的幕友赶忙凑上前低声道:“抚台,马鞍山前宋时便有冶铁,如今当地还以苏钢法炼钢。只是——”
顿了顿,那幕友说道:“马鞍山铁矿开采不易,且出铁极低,另则周遭树木砍伐一空。前明时就废弃了,如今冶铁都转向了芜湖。”
王澍焕沉吟着看向李惟俭,李惟俭心下一凉。这没燃料好办,周遭有煤炭啊,可铁矿石品味低下,这就无解了。
因是李惟俭思量道:“下官听闻马鞍山周遭有煤炭……究竟如何,还要实地看过才知能不能办铁务。”
“唔——”王澍焕颔首道:“既如此,复生需什么,江苏上下鼎力支持就是。”顿了顿,又道:“复生怕是不知,苏州知府庄有恭月余光景修了三十里石塘!庄有恭还说,待梅雨前,昆山全境可修石塘八十里,能保今年昆山不受水患侵袭!复生所办水泥务,于我江苏父老可是天大的恩情。单只冲这一点,复生但有所求,本抚无不应允。”
庄有恭是真拼啊,这才多少光景?也不知其发动了多少人去修石塘。
李惟俭拱手道:“下官此番便是来求抚台,烦请抚台抽调匠人随下官走一趟马鞍山,实地勘探一番,看看此地到底能不能办铁务。”
“好说好说。”
这金陵乃是江南重镇,内府在此广设机构,工部自然也是如此。王澍焕身为巡抚,只消吩咐一声,哪个工部小吏敢驳了一省巡抚的颜面?
只喝茶的光景,便将此事定了下来。
只是王澍焕依旧不死心,说那西山岛的水泥务实在遥远,水泥运到江南各处,那运费怕是抵得上水泥出厂价了,因是期期艾艾问李惟俭能不能在江南多办几处水泥务。
李惟俭情知江苏再无可能,也唯有西山岛才有这般先天地利,至于浙江,他又不是万能的,又哪里知晓有无能办水泥务的地方?
因是便道:“抚台大人莫急,西山岛只是开创,待其成熟自然就有了经验,来日再有如西山岛这般的宝地,如法炮制便是了。”
王澍焕沉吟着道:“本官自是知晓,只是时不我待啊……本官以为,仅凭内府一家,这水泥务一时半刻难以铺展开来,而江南苦水患久矣……不知这地方上,能不能自行其是啊?”
明白了,这是眼热西山水泥务,打算另立门户啊。那水泥工艺并不繁复,以江南士绅的手段,收买几个匠人还不轻而易举?只怕这会子早就掌握配方了。
李惟俭岂会在意这一点蝇头小利?水泥广为流传?好事儿啊,好歹能治江南水患。左右前头已经将银钱赚了,后头一窝蜂办水泥厂将水泥砸成白菜价,那与他李惟俭何干?
因是李惟俭笑道:“此事下官不好置喙……不过多办些水泥务,料想对江南父老总是有好处的。抚台大人不如上书一封,料想圣人必定应允。”
王澍焕闻言顿时心下熨帖,面前的少年既有天纵之才,又识情知趣。若守着水泥务一味阻拦,那些没吃到肉的江南士绅,定会想出各种法子来让西山水泥务办不下去。
如今正好,李惟俭浑不在意,江南士绅要办水泥务那就办去,这水泥价钱便宜了,造福的还是江南父老。王澍焕心下暗忖,凭着这水泥务治理江南水患,他来年就能往上动一动。
当下自是宾主尽欢,王澍焕执意要留李惟俭吃了酒席,待酉时过了,这才将李惟俭送出巡抚衙门。
转过天已是五月十八,巡抚亲口吩咐,南京各处工部所属厂子纷纷抽调人手,连那一哨禁军,浩浩****二百多号人,乘着三条官船,又有长江水师护送,朝着上游的马鞍山而去。
……
扬州,盐司内宅。
紫鹃端着汤盅缓步入得内中,便见黛玉靠坐窗棂,正一针一线地绣着罗帕。仔细观量,那罗帕上的木芙蓉赫然成型。
紫鹃心下哀叹,姑娘与俭四爷的事儿……只怕是成了。那日关起门来,老爷与姑娘说的话自是无人知晓,只是事后姑娘时不时便怔住,时而还会拿出俭四爷送的那膠乳鸭子来观量一番。
姑娘又一直不耐烦女红,偏生这些时日忽而就绣起了罗帕来。每日家处置家务,照料老爷,偶有闲暇又拿起针线来……紫鹃又不是瞎的,种种蛛丝马迹串联起来,那日老爷定是允了姑娘与俭四爷的婚事!
事已至此,紫鹃再是有心撮合宝二爷与姑娘也是无用。此时姻缘,自是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不过是个贴身丫鬟,再是能为又如何?总不会改了林盐司的心意。
紫鹃转念思忖,俭四爷自是好的。她先前执拗着撮合宝二爷与姑娘,大抵是舍不得离开荣国府。
她自被打发来姑娘身边儿,便与姑娘绑在了一处,心下自是盼着姑娘好。如今林盐司允了,瞧姑娘的样子又是千肯万肯的,紫鹃自然不会再做恶人。
只是此前数月因着此事,姑娘心下渐渐对她疏离,紫鹃便拿定了心思,总要将这心结纾解开了才好。
汤盅轻轻放在桌案上,紫鹃轻声道:“姑娘,姨娘炖了鳖汤,送来一盅说是给姑娘补一补。”
“嗯。”黛玉应了一声,略略蹙眉。
紫鹃便劝慰道:“姑娘只当是吃药了,总是对身子好。旧时衣裳姑娘穿着短了一截,却宽泛了许多,这般下去身子骨怎能熬得住?回头儿俭四爷见了,定要心疼的。”
黛玉怔了怔,顿时脸面羞红:“怎地提起俭四哥了?我瘦不瘦的,与俭四哥何干?”
紫鹃凑过来笑道:“姑娘可跟我说不着,这话啊,还是留着与俭四爷当面儿说吧。”
黛玉恼了,丢下罗帕道:“好啊,你也来打趣我,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紫鹃咯咯笑道:“姑娘就算恼了,这该说的也要说。我是姑娘身边儿的丫鬟,心里自是盼着姑娘好儿。”
这般好似话赶话说将出来,黛玉却是钟灵毓秀般的女子,哪儿还不知紫鹃的心意?因是长出了口气,扯过紫鹃道:“你的心思我自是懂的。雪雁差着年岁,这三、四年在荣国府里,多是你为我出头。只是有些事儿……不可强求。”
紫鹃忙道:“姑娘,我一早儿就知道错了。”
黛玉摇头道:“也算不得错儿……宝二哥不落俗流,却碍于年岁,不免有些天真。”黛玉心思落定,抽身远离,自是将宝玉看得愈发清晰。
“自幼得万千宠溺,不免遇难而逃,他心地自是好的,可不免不恶而恶。”顿了顿,黛玉思量道:“许是……宝姑娘那般人物,时时指正,方是宝二哥良配吧。”
紫鹃忍不住说道:“宝姑娘自是好的,只是薛家家世……老太太只怕不太赞成呢。”
黛玉便轻笑道:“赞不赞成的,又与咱们何干?你我名为主仆,我却当你是姐姐的。你能转了心思就好,也免得咱们姊妹渐行渐远。”
紫鹃心下动容,不禁红了眼圈:“姑娘这话说的……既是知晓了姑娘的心思,我又哪里会强自做主、越俎代庖?”
黛玉这些时日为着林如海,三不五时便会哭一场。也就是这些时日,与李惟俭的婚事定下,分散了心思,这才好转了许多。被紫鹃这么一引带,顿时也红了眼圈儿。
主仆二人当下凑在一处,抹了好半晌的泪珠子。好容易紫鹃止住眼泪,又劝住黛玉,这才说道:“下晌烁六爷才走,琏二爷就来了。”
“琏二哥来了?怎地不知会我一声儿?”
紫鹃打趣道:“姑娘待字闺中,哪里还好见外客?”
“你又打趣我!”
黛玉探手咯痒,紫鹃笑着闪身道:“不打趣了,不打趣了。反正是孙姨娘接待的,这会子正在老爷房里。”
“爹爹醒了?”
紫鹃说道:“许是徐大夫这回的汤药对了症,才两副下去,老爷就好转了,方才还用了一碗碧梗米粥呢。”
李惟俭离去后,黛玉与林如海父女二人自是又谈过几回。母亲贾敏遗留的嫁妆分文未动,这部分定下来随着黛玉一并送回荣国府。至于剩下的那些为官所得,林如海打算大部分送去荣国府。
那些田产不值多少银钱,便任凭收回族里了。林如海问黛玉意思,黛玉无不应允。
林如海便打趣道:“玉儿不怕少了嫁妆,来日被李复生看轻?”
俭四哥会看轻自己?那小花园里的虞美人,见证了俭四哥的性情。于俭四哥而言,不过十几万银钱又算得了什么?黛玉暗忖,便是让俭四哥舍了如今的家业来迎娶自己,只怕俭四哥也是欣然的吧?
黛玉虽羞怯着不曾回话,林如海却看出了她心思,因是便道:“即便复生不会看轻,为父也不能让外人看轻了玉儿。为父还有些故友,如今正托付其办理此事。为父死前,总要将玉儿的嫁妆挪腾出来。”
林如海低声告知了底细,却是林如海这些时日正托人偷偷买入京师水务的股子。如今水务股价一两二钱,林如海打算入手五万股留作黛玉嫁妆,剩余的七、八万浮财再任凭贾琏带去荣国府。
贾母虽是黛玉的亲外婆,又极其疼爱黛玉,可不送去银钱,只怕荣国府上下对黛玉会看轻了。这银钱,便当做是养育黛玉几年的费用了。
至于那位烁六爷,名林烁,乃是四房的族亲。此时来家中献殷勤,不问自知,打的是过继承嗣的心思。
林如海想的分明,过继不过说得好听,待他死后不过是鸠占鹊巢罢了。他连最宝贵的财富都给了李惟俭,又哪里会在意身后断了香火?
黛玉早知父亲心思,因是这会子只是担忧父亲的身体,倒不曾想旁的。
此时的正房里,贾琏好一番关切,半晌才转入正题。
“姑父,上次小侄所提之事,不知姑父思量的如何了?”
林如海便道:“你这些时日先去姑苏吧。玉儿娘亲留下的嫁妆,不少田土、铺面都要处置。”
贾琏顿时大喜过望,不迭声的应承道:“是,姑父放心,小侄明日就启程去姑苏。”
林如海又道:“至于婚书……就不用了。”见贾琏纳罕看过来,林如海便道:“我已上了遗章,请圣人下旨赐婚。”
贾琏暗自思量,这是怕荣国府回头儿反悔,干脆请了圣人下旨。细细思忖也是,黛玉本就身子骨弱,又带着十几万家财,若荣国府生出吃绝户的心思来,便是有贾雨村作保又有何用?林如海更不可能自棺材里爬出来问贾家讨说法,还是这般下旨赐婚稳妥。
因是贾琏笑道:“姑父这主意稳妥。”
林如海心下暗暗不屑,却不曾点破女儿早就有了决断。林家众人不可指望,那贾家之人又岂能指望?
十几万家财在身,倘若得知黛玉另有婚约,难保不生出故意养死黛玉,吃下那十几万家财的心思。总算李惟俭如今渐渐成势,往后大抵也能护得住女儿……总之,此事不妨暂且瞒过贾家,待赐婚旨意一下,不拘贾家生出什么心思来,一切都已成定局!
心下思量着,林如海颔首道:“就先如此吧,我如今疲乏的紧,待你处置了铺面、田土再说旁的。”
“如此,姑父歇息着,小侄告退。”
看着贾琏远去,林如海这才收回心思。忽而听得外间吵嚷,跟着孙姨娘阴沉着脸入得内中,林如海便问:“何事吵嚷?”
孙姨娘就道:“老爷,那柳氏不肯走,说要陪着老爷。”
柳氏不过是小秦淮上的清倌人,都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林如海将死之际,哪里肯信有人肯与自己同生共死?
因是冷笑道:“你去与她说,若不走,那便将她发卖了!”
“是。”
孙姨娘得了指使,转身快步而出,外间哭闹声顿时消散无形。林如海靠坐床头,看着外间繁花绿柳,心下哀切,自己……真的要死了啊。可惜不曾看见玉儿成婚……
……
三条官船顺江而下,金陵便在近前。
李惟俭伫立船头,心下烦闷不已。十来日光景,李惟俭领着人在马鞍山周遭走了个遍,煤矿倒是找到了,便在仙女峰下,只是极不容易开采。
煤矿藏在山中,须得开山凿石,还要在山中开出一条道路来,方才好运送到铁矿周遭。更烦闷的是,马鞍山铁矿品位低下,一众匠人看过,都说只怕炼不出好铁来。
且那煤矿不大,连供给铁厂都不够,若要造就心目中的煤铁复合体,须得自上游安徽各地运送煤矿。
这马鞍山本就偏僻,如此计算,实在是不划算。除非李惟俭舍得砸下几百、上千万两的银钱,否则别想建起来。
如今开战在即,那水泥务所得银钱,立马就被圣人抽取了大半,哪里舍得这般巨额投入,砸到这鸟不拉屎的不毛之地?
李惟俭不由得感叹,真是经验主义害死人。那西山岛靠的是前世的偶然听闻,这马鞍山在前世如雷贯耳,不想实际操弄竟是千难万难。是了,难怪清末造了个汉阳铁厂,没在马鞍山造铁厂,想来也是因此之故。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他两世为人,一路顺风顺水,此番南下三桩事成其二,又何必苛求?
至于那铁务,马鞍山办不了,那就去鞍山。左右辽东这会子在大顺手中,实在不行就先去唐山。
事儿没半成,可上下依旧欢天喜地。盖因李惟俭大手一挥,每人都有赏赐。禁军每人二两银子,匠人同样二两,便是那学徒小工都有一两银子。
左右这银钱都是内府出,慷他人之慨,李惟俭自是极为大方。
船行到得码头,一行人等上了岸,李惟俭心下归心似箭。此时已是五月下,算上路上耽搁的时日,若想赶上西征,他得赶紧回返了。
略略盘算,家中须得再待两日;扬州还得再去一趟,而后自松江府登船北上——这会子正是南风,料想十来日便能到津门。如此,到了京师也是六月中下,真真儿是时不我待。
一路无话,匠人们各自散去,一哨禁军大部去得标营安置,只留下二十人随着李惟俭朝莫愁湖畔李家老宅行去。
路上李惟俭打发耿通买了报纸,仔细观量一番,老师那案子还在反复,也不知何时尘埃落定。倒是另外两件事引得李惟俭瞩目。
一则是将军岳钟琪四月里出兵打箭炉,于理塘歼乌斯藏军四千余,擒杀各路乌斯藏首领七人,旬日间平定巴塘,沿途土司、头领无不望风而降。岳钟琪不待后援,领前锋四千兵马继续深入,大有直捣黄龙之势!
厉害啊!李惟俭于清史并不了解,不知此人便是在原本历史上也赫赫有名,这会子只是感叹,果然一代版本一代神,这岳钟琪无怪被忠勇王看重,果然是个能打的。
又有一则消息,圣人下旨准许黑龙江各部赴沈阳市易,另拨付火铳两万杆、火炮二十门,准许各部袭杀罗刹蛮。各部感念圣人恩德,得知今秋大顺西征准噶尔,北山女真三十三姓凑了三千勇士,自备弓马朝着沈阳集结,预计七月汇聚京师,而后驰援青海。
北山三十三姓?没听说过啊。李惟俭细细观量,内中什么使鹿部、训鹰部的,不一而足,料想应是白山黑水之间的原住民?
时世迁易,放在大顺叫北山三十三姓,倘若放在满清,这三十三姓另有称呼——索伦三部!
李惟俭自是不知,当日大顺于辽东犁庭扫穴,北山三十三姓便为大顺羁縻。罗刹东扩,使鹿鄂温克部与之搏杀,全族上万口为哥萨克围困。鄂温克拼死搏杀,护着二十余妇人逃出重围,赶赴沈阳求救。
太上好大喜功,且当时准噶尔还不曾寇边,因是派出一镇兵马北征,沿途扫**罗刹国据点,一路打到北海,方才因着后勤不济止住势头。
因着大顺此举,北山三十三姓尽数归心,从此对大顺忠心耿耿。
放下报纸,李惟俭暗暗思忖,老师与圣人着钓鱼应该钓得差不多了吧?朝廷早就派了钦差赶赴江南审理此案,江南几家大户家主都被拘拿了,就差那扬州盐商了。
料想回头动了盐商,这案子就该翻转了吧?
思忖间到得李家老宅,李惟俭入得宅院,梁氏又迎了出来,嘘寒问暖之后又好一番埋怨。李惟俭自知梁氏是拿自己当亲儿子看待,因是也不以为意,陪着笑好一番劝慰。
又见过了大伯李守中,陪着说过一会子话,这才回返自家小院儿。
结果路上就撞见了獐头鼠目的吴海宁。
吴海宁凑将过来,忐忑道:“老爷,小的可是将封氏给带回来了,这其中没少费手脚。那苏州府衙门能不能不去了?”
李惟俭乐了,道:“你且说说,费什么手脚了?”
吴海宁眨眨眼,立马跺脚道:“老爷不知,那封肃实在不是个东西!”
香菱之父名甄费,号士隐,本为姑苏乡宦,先是丢了香菱,又因葫芦庙失火烧了家业,不得已这才举家投奔岳父封肃。
封肃此人极为势力,待甄士隐带来,那封肃便半哄半赚,将其典卖田土的银钱哄了去,些须与他些薄田朽屋。等到甄士隐不善经营穷困潦倒,封肃每见面时,便说些现成话,且人前人后又怨他们不善过活,只一味好吃懒作等语。
甄士隐心灰意懒,干脆出家而去,从此踪迹全无。只余下个甄封氏与两个丫鬟守着朽屋薄田,每日还要带着两个丫鬟劳作。
贾雨村得官归来,封肃忐忑了好些时日,生怕贾雨村为甄士隐张目,紧忙便将其相中的丫鬟娇杏送了过去。
待到吴海宁寻到甄氏时,其面黄肌瘦,不过三十出头年岁,望之好似五旬老妇!
吴海宁见过甄氏,得知女儿尚在人世,自是喜极而泣,拾掇行囊便要来找寻香菱。封肃见吴海宁年岁虽小,随行的却有两个彪形大汉,且穿着不凡,就起了敲竹杠的心思。
扣住甄氏,反复计较这些年来其所耗费的银钱,一面儿还悄然打听吴海宁的来路。这般势利小人,吴海宁见得多了!都没用李惟俭的名号,寻了县衙,使了二十两银钱,领着一班衙役登门,顿时将那封肃唬住。
那甄氏还要典卖家产,吴海宁略略点算,房舍、田土凑在一起都未必能卖上十两,这不纯纯耽搁时日吗?因是干脆糊弄一番,只说迟了就见不着香菱,那甄氏这才带着丫鬟跟吴海宁上路。
这一路舟车辗转,直到前日方才到了李家。香菱眉心那米粒大小的胭脂便是明证,甄氏只瞧了一眼便放声大哭,当下母女二人抱头痛哭自是不提。
面前的吴海宁故意卖弄,说的曲折离奇,听着好似说书一般。李惟俭笑道:“再浑说,便是回了京师,老爷我也有法子打发你去衙门里当门子。”
吴海宁吓得一缩脖子,这才实话实说。
李惟俭听罢,问道:“没留下什么首尾吧?”
吴海宁乐道:“小的领着衙役吓唬了一通,那封肃屁也不敢放一个,哪里还有什么首尾?”
“不错,下去歇着吧,过两日咱们还得回京师。”
吴海宁咕哝道:“好嘛,这是一刻也不得闲啊。”
李惟俭也不与小舅子计较,施施然回返小院儿,迎面正好撞见香菱扯着个头发斑白的妇人行出来。
香菱瞥见李惟俭,顿时心下一喜:“四爷!”
那妇人怔了怔,撩开衣裙就要跪拜:“民妇甄封氏拜谢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