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

过得江东桥,自江东门入了外城,车下随行的禁军便四下眺望。李惟俭与禁军朝夕相处,如今也算熟稔了,因是便冲着那禁军道:“耿通,瞧什么呢?”

那耿通嘿然道:“大人,都说金陵十里秦淮最是繁华,听说就在这左近……”

李惟俭乐了,道:“还远着呢,我家老宅便在莫愁湖畔,莫愁湖就连着秦淮河。”

后头另一禁军快行两步,上来照着耿通后脑勺就是一巴掌:“你小子那是想看秦淮河吗?在扬州时就盯着小秦淮上的画舫不放,我都懒得揭穿你!”

李惟俭便道:“弟兄们随着本官辛苦一遭,到了这金陵须得好生高乐一番。海宁!”

吴海宁应声而来:“老爷吩咐。”

李惟俭吩咐道:“支一千两银子,带着禁军弟兄们好生耍顽……嗯,不过那画舫就甭去了,去了一千两怕是不够用。”

四周哄笑声一片,随即有军官带头嚷道:“谢李郎中赏!”

李惟俭回转身形,冲着身边儿四十许的男子道:“信二哥去年喜得麟儿,小弟准备了贺礼,待会子信二哥可莫忘了拿回去。”

此人乃是李守中二子李信明,四十出头,被李守中拘着不让下场,如今在甘露书院教书。

李信明收回艳羡目光,看着李惟俭道:“四弟太过客气了,我这又不是头一回——”

“咱们兄弟就莫要见外了,听晴雯说,大伯、伯母近来身子还算爽利?”

李信明颔首道:“父亲上了年岁,就是秋冬换季时难。如今眼看入夏,身子又将养了过来……前些时日骂大哥可是中气十足啊。”

李惟俭顿时大笑不已。崇大哥可谓是老树发新芽啊,谁能想到性子好似大伯一般的崇大哥会跟秦淮河上的妓家斩不断、理还乱?为了个妓家,宁愿挨了大伯一通板子不说,还闹腾着要休妻。

果然理学这玩意不是人学的,存天理、灭人欲,极度压抑自身欲往,就好似弹簧一般,素日里愈压抑,反弹起来就愈疯狂!

崇大哥便是明证啊,错非大伯母从旁转圜,只怕为了个女子,奔五十的崇大哥都能撇家舍业。

过得江东门,车行转入小径,沿着莫愁湖东岸一路蜿蜒前行。此时正是五月中,莫愁湖岸边绿柳成荫、游人如织,湖上碧荷团团,画舫徜徉,隐隐有女妓弹唱声飘来。

六朝粉黛,这金陵城里好似始终飘**着脂粉气息一般。

转过一处庵堂,一处园子跃然眼前。守在门前的门子见得车架,紧忙打发人入内禀报。

到得门前,李惟俭与李信明下得车来,仆役便笑着迎将上来:“二爷,四爷!”

李惟俭笑吟吟瞥了那老仆一眼,说道:“老罗,愈发富态了啊?”

那老罗眯着眼躬身道:“托四爷的福,小的吃得好、睡得香,可不就发福了?二爷、四爷快请,老爷、太太、两位姑娘都等着呢?”

“纹姐儿、绮姐儿也来了?”

李信明也道:“母亲一早儿就翘首以盼,四弟莫耽搁了,先见过母亲再说。”

几人说着话,进得宅院里,转过内仪门,迎面便见莺莺燕燕簇着一四十余夫人等在门后。正是大伯李守中的继夫人梁氏!

二哥李信明赶忙上前规规矩矩见礼:“母亲。”

李惟俭心下腹诽,二人年岁相差不大,换了是李惟俭一准儿叫不出口。奈何此时礼法如此,二哥好似也习惯了。

那梁氏只略略颔首,一双杏眼直直盯着李惟俭。李惟俭面上带着笑意,快步上前一揖到地:“侄儿李惟俭,见过大伯母!”

梁氏红了眼圈儿,上前搀了李惟俭,颤声道:“好,好,俭哥儿出息了!”

到底是自小养在身边儿的,情谊自是不比寻常。

身后两个豆蔻年华的女孩儿,兴高采烈地瞧着李惟俭,同时开口招呼:“俭四哥!”

李惟俭与梁氏见过,偏头见了两女,笑道:“纹姐儿、绮姐儿愈发出挑了。”

梁氏便道:“这会子日头正晒,莫在此处叙话。俭哥儿舟车劳顿,这一趟从北到南走了一圈儿,去见过你大伯赶快去歇息一阵。”

李惟俭笑道:“大伯母忒小瞧侄儿了,莫说这一路不是坐车就是坐船,便是徒步而行,侄儿也抵得住。”

“浑说,几千、上万里的路,便是铁打的也撑不住,偏你逞能!”梁氏嗔了一嘴兀自不解恨,探手便点了下李惟俭的脑袋,旋即又觉不对。

俭哥儿如今非但入仕,还封了爵,可不是过去那皮猴子了,不好再用手指头戳俭哥儿脑袋。

正心下思忖,就见李惟俭笑嘻嘻的道:“大伯母这成名绝技一指禅,可是被大姐姐学了个全套。侄儿在京师,三不五时便被大姐姐戳脑袋。”

梁氏顿时心下熨帖,想着不论俭哥儿封了什么爵,总是那个让人不省心的皮猴子。因是嗔道:“俭哥儿还说?你大姐姐书信里可没少抱怨!俭哥儿如今也为官封爵了,可不好再似以往那般淘气。”

李绮闻言附和道:“就是,四哥前年折了桑树,转过头冤枉我们姊妹弄断的,惹得我娘好一番责打!”

李惟俭顿时大笑不已,道:“那桑葚都进了你们俩的肚子,不打你们打谁?”

一行人等说说笑笑,簇着梁氏与李惟俭往宅院里行去。不多时过得二进院儿,转眼便到了正房前。

遥遥便见内中端坐一老者,瞥见李惟俭,老者抬手撑在桌案上,好似要起身,却又抄起茶盏来,慢腾腾饮了一口茶水。

李惟俭进得内中,撩开衣袍跪拜下来:“大伯,侄儿李惟俭有礼了。”

李守中强忍着动容,板着脸应承一声,说道:“自家人不用多礼,俭哥儿起来吧。”

梁氏好似正赶上更年期,瞧着李守中这般装模作样,顿时皱起了眉头。

待李惟俭落座,李守中便问:“此番受命南下,差事办得如何了?”

李惟俭简略说了蔗糖务与水泥务,前一桩李守中还不知,只因广州距此太过遥远,可那水泥务引得江南震动,无数士绅为之奔走,便是李家老宅都有金陵士绅求上门来,只求买上一些水泥务的股子。

李守中道学先生一般的性情,最是瞧不上奇巧**技,可这水泥务却是不同。造石塘省了大半抛费,修正河道、修筑石塘,防水患不说,还圩田无算,这可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因是李守中便是再不待见实学,这会子也与有荣焉。不过当着侄子的面,李守中自是不会表露出来。

李惟俭说过这两桩事,转而又道:“过两日侄儿还要去一趟当涂,看看能否在当地设立铁厂。”

李守中略略颔首,问道:“林盐司于你有提携之恩,此番可曾去扬州看望过林盐司。”

“回大伯,看过了。林叔父情形极糟,只怕就这几个月了。”

李守中蹙眉道:“可惜了……”

林如海正经科举探花,又值馆阁,乃是清流出身。李守中与其素无往来,却天生亲近。感叹了一番,李守中转而道:“近来可看了邸报。”

“看了。”李惟俭硬着头皮应承一嘴,心下暗忖,到底还是要提起恩师啊。

“哼,你那老师多行不义,此番被打入天牢,也就是今上宽宥,换做前朝定会剥皮充草!俭哥儿这般年岁,识人不明也是有的。老夫在朝中还有几个故旧,回头俭哥儿上书一封,揭露此獠行迹,以为切割,免得引火上身。”

李惟俭讪笑着不语。这依旧是养育了自己的亲大伯,换做旁人李惟俭早就啐过去了!你知道什么啊就切割?再说,已然拜了师,这会子再翻脸,让天下人如何看他李惟俭?

梁氏看出李惟俭脸上的不自在,因是蹙眉劝道:“老爷,俭哥儿舟车劳顿的,方才回来,不若让他先去歇息一阵?”

李守中没吭声,又道:“还有那贾琏,自打到了金陵,每日家眠花宿柳,实在不成样子。我听闻你与他交好?这等纨绔世家子弟,以后还是莫要往来了。”

李惟俭心下暗叹,无怪圣人不待见大伯啊,这等食古不化、半点政治智慧也无的道学先生,真真儿是于国于民无益。

李惟俭唯唯应下,李守中这才道:“罢了,旁的事过后再说,你且先下去归置吧。”

梁氏赶忙道:“俭哥儿那院子,素日都有人洒扫。也是赶巧,你那丫鬟琇莹昨儿说去走亲戚,须得明儿才回来。明哥儿,你带着俭哥儿去安置,我与老爷说几句话。”

李信明起身引着李惟俭行将出去,那李纹、李绮默不作声随在其后,一行人出得正房,朝着偏院寻去自是不提。

待他们走了,梁氏脸上陡然没了笑模样,扭头厉声恼道:

“老东西!俭哥儿跟自家孩儿一般,你装模作样的给谁瞧呢?”

李守中瞬间破功:“你……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梁氏上前两步咄咄逼人道:“我可是问过琇莹那丫头了,俭哥儿为何耐着性子交好那贾琏?贾琏的媳妇如今可是管着荣国府,俭哥儿交好这二人,图的不就是这两人能照拂你女儿?”

李守中眨眨眼,顿时哑口无言。他读了一辈子书,从来不知这些弯弯绕。虽挂不住脸,可依旧冷哼道:“蝇营狗苟!”

“呸!你倒是光明磊落了,你女儿挨欺负时,除了捶胸顿足,你还做过什么?”

李守中顿时老脸通红,起身拂袖而走。

大获全胜,梁氏也不理会李守中,只瞧着其背影哼哼两声。一旁丫鬟担忧不已,凑将过来道:“夫人,老爷这回怕是又要搬去书房了。”

梁氏脱口道:“他就算不去书房又有何用?”

丫鬟眨眨眼,顿时不知如何接嘴了。梁氏忽觉不对,立马转而说道:“我去瞧瞧俭哥儿,这身量长了一截,怎地身子愈发瘦了?”

丫鬟随着梁氏行将出来,闷着头心下暗忖,夫人说话愈发深奥了,方才那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

小院儿里,晴雯与香菱熟门熟路地将物件儿归置了,李惟俭疲乏地靠坐一旁。

李信明、李纹、李绮方才送过来说了一会子话儿,刻下都离开了。那李纹、李绮还与李惟俭约好了,待过得两日一并去逛夫子庙。

其后大伯母梁氏又来了一遭,送来一盅冰镇的银耳莲子羹,悄声数落了李守中一番,这才离去。

品了口温茶,眼见香菱行走之际瞥将过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李惟俭便笑道:“且让吴海宁歇息一日,明儿一早我就打发他去大如州。”

香菱咬唇道:“四爷,我不急呢。”

“你不急我可急,这都五月中了,快些将这些事儿办了,咱们也好回返京师。”

香菱感激的应承下来,正要说话,外间忽而来了个管事儿婆子,转交了一份请柬,说是外间送来的。

李惟俭展开请柬瞥了几眼,顿时心下暗恼。这请柬是金陵织造甄应嘉送的,邀李惟俭今日赴宴,算是为其接风洗尘……这本没什么,可内中言辞太过狷狂!竟有长辈训斥晚辈的架势!

李惟俭与那甄应嘉素无往来,二人一个郎中一个织造,同为正五品,就算从李纨那儿论,不过是拐着弯的亲戚,这甄应嘉哪儿来的底气这般说话?

是了,此人怕是知晓恩师入了天牢,觉着自己靠山已倒,这才如此拿大吧?

李惟俭戏谑一笑,随手将那请柬丢在一旁,道:“张嫂子,那送请柬的人还在?”

张嫂子答道:“回四爷,在门前等着四爷回话儿呢。”

李惟俭道:“就说我舟车劳顿的病了,多谢甄大人盛情,此番却是无福消受了。”

“这——”

李惟俭嘱咐道:“原话说与那人,张嫂子可莫要错漏一字。”

“是。”张嫂子狐疑着应下。

那拾掇铺展行囊的晴雯不知内情,方才便在一旁的香菱可是听了个真切。待张嫂子一走,香菱便忍不住道:“四爷,这般回话可是会得罪人了。”

“姓甄的儿视老爷我,这般回话算是给他留了脸了。也就是老爷我近来修身养性,不然早让人乱棍打出去了。”

香菱便道:“四爷此番不是还要借助金陵内府的人手吗?”

李惟俭便笑道:“内府又不止是金陵织造衙门,老爷我从旁的地方借人手也是一样。”

香菱闻听此言,便不再多说。她本就性子绵软内秀,也是因着李惟俭要派人去寻她娘亲,这才事事关切。

过得须臾,李惟俭正起身舒展身形,便见张嫂子又回来了。

李惟俭蹙眉道:“怎么,那人闹腾了?”

张嫂子忙道:“不是,那人说了些尖酸话就走了。是知府衙门打发人送了请柬。”

李惟俭接过来,心下暗忖,这会子金陵知府可还是贾化贾雨村,上回与林如海言谈,因着其恶疾缠身、精神不振,倒是忘了提及此人。

因着薛蟠的事儿,李惟俭心下对贾雨村颇有成见。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此番正好借此观量一番贾雨村到底是何等人物。

见酒宴定在了明日晚,李惟俭便道:“劳烦张嫂子回话,就说我到时一定准时赴宴。”

张嫂子顿时长出了口气。还好俭四爷应承了,这甫一回来,先得罪了金陵织造,转头再得罪了府尊,李家这往后的日子只怕就难了。

略略休憩一阵,李惟俭寻了吴海宁,打发其去贾家老宅寻贾琏,约琏二哥后日同游秦淮河。

晴雯听得此言,顿时暗暗蹙眉。

那十里秦淮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俭四爷虽洁身自好,可说不得就会有狐媚子趁机贴将上来。

晴雯正思忖着晚间如何劝说,不料晚宴过后,那吴海宁却来报:“老爷,可是不凑巧,琏二爷去了扬州,说是昨儿方才启程的。”

贾琏去了扬州?那可真真儿是不凑巧了。李惟俭没当回事,晴雯却暗笑不已。心下暗忖,还好琏二爷去了扬州,这下俭四爷不用去秦淮河了。

转过天来,李惟俭先打发吴海宁领着几名禁军去大如州寻香菱的母亲,捱到黄昏时,这才掐着时辰赴宴。

马车自汉西门入内城,一路穿街过巷,朝着三山街行去。

论富庶,金陵这会子虽比不得苏州,却是各处衙门所在。江宁县衙在此,金陵府衙在此,江苏巡抚衙门在此,两江总督衙门也在此。

各处衙门,大抵都集中在大功坊、三山街到内桥大街一线,那金陵知府衙门便在锦绣坊对面儿。

提前一刻,马车停在知府衙门前,李惟俭施施然下得马车,早有幕友在此迎候。见了李惟俭,赶忙上前:“可是李郎中当面?”

“正是。”

“在下乃是贾府尊幕友,府尊今日在内宅设下家宴为李郎中接风洗尘,李郎中请随在下来。”

家宴?寻常接风宴,找个酒楼应付一下就是了,这贾雨村怎么想的,怎地用家宴款待自己?

是了,此人可是做过黛玉的西席先生,又一路护着黛玉入荣国府,素来与林如海交情甚笃。自己又与林如海交好,这贾雨村是拿自己当自家子侄了?

心下纳罕,李惟俭脚步不停,随着那幕友入得大门,到得仪门前,便见一伟岸身形,身着便服,等在仪门之前。

定睛观量,便见此人腰圆背厚,面阔口方,剑眉星眼,直鼻权腮,虽面上噙着笑,举手投足间却威势十足。

“可是复生?”

李惟俭心下一转,当即笑着遥遥拱手:“见过雨村公!”

贾雨村朗声而笑,上前一把抓住李惟俭手臂,道:“愚去岁便听闻金陵出了位天纵之才,只可惜无缘得见。其后与林兄书信往来,这才知晓复生竟与林兄有旧。近日复生的名号可是如雷贯耳啊,愚今日得见,复生果然名不虚传。哈哈,请,复生到得此处莫要客套。”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眼见贾雨村如此热切,李惟俭顺势道:“雨村公谬赞了,我不过是机缘巧合,这才立下寸功。当不得雨村公如此夸赞。”

“复生太过自谦,复生不若在金陵城扫听一番,只怕勋贵、士绅,无人不对复生翘首以盼啊。”

二人说说笑笑,过大堂、二堂转进内宅,过了三堂,这才进得正房里。

酒席早已备下,内中有一女子二十许人,见二人到来紧忙迎了出来。

贾雨村松开抓着的臂膀道:“这是拙荆。”

那女子上来见礼,李惟俭哪里敢接?从林如海那儿论,他可是晚辈。当即避过,赶忙施礼:“见过夫人。”

贾雨村就道:“此间并无外人,复生就没讲那些俗礼了,且先入席。今日酒宴,可都是出自拙荆之手。”

“哦?那可要好生品尝一番夫人的手艺了。”

二人净了手落座,略略寒暄,饮过几杯酒,贾雨村便道:“复生此番可曾去过扬州?”

李惟俭停箸蹙眉道:“我专程去过扬州,看望过林叔父……哎,林叔父此番只怕,能熬过几个月就不错了。”

贾雨村眉头大皱,心下惆怅不已:“林兄才这般年岁,着实可惜了。”

“天道无常啊。”

二人满饮一杯,贾雨村思忖着道:“今日冒昧请复生来家中,实在是因着愚心中不安。”

“哦?”

贾雨村道:“复生可知荣国府贾琏?”

李惟俭点头:“我与琏二哥素来交好。”

“那复生可知,那贾琏数月来隔三差五便来寻本官?”

李惟俭愈发纳罕,问道:“琏二哥来寻雨村公?不知所为何事啊?”

“呵,”贾雨村轻蔑一笑,说道:“还能为何?林兄自知大限将至,我那女弟子去向存疑,林兄还不曾拿定心思将林姑娘托付何人。贾琏拿了荣国府老太君的信笺,来寻本官作保。说来日定会好生养育林姑娘,待其及笄,则令那位衔玉而生的与之完婚。”

李惟俭听得眉头紧蹙。他早知贾琏此番南下并不只是护送黛玉那般简单,却不知其得了贾母之命,这会子就要拿了黛玉的婚书。

事关黛玉,李惟俭强忍着心中翻腾,低声问道:“原来如此……那不知雨村公可是给琏二哥做了保?”

贾雨村缓缓摇头:“不得林兄松口,我如何好作保?且荣国府衰败之相已显,十年前的旧事圣人可不曾忘怀啊……”

李惟俭颔首道:“雨村公所虑甚是。”

他心思电转,暗自思忖,若无旁的变故,林如海别无选择,比照林家旁系一副吃绝户的丑恶嘴脸,荣国府好歹还要些脸面。且贾母的确真心疼爱黛玉,这才明知荣国府要日渐衰败,依旧写了婚书,将黛玉许给了宝玉。

宝玉或许不知此事,但贾母、贾琏、王熙凤,乃至于黛玉却是知晓的。所以此番回返荣国府,黛玉才会瞩意于宝玉,王熙凤才会在日后开玩笑说黛玉是贾家的媳妇儿。

此后宝玉、黛玉彼此明了心迹,黛玉便安下心来,只待有一日与宝玉完婚。却不料天有不测,最后与宝玉成婚的是宝钗,黛玉落得个‘玉带林中挂’。

贾雨村身为此桩婚事的保人,黛玉又是其女弟子,哪里会忍得了?这才有其后贾雨村带人抄了荣国府……

理顺内中逻辑,李惟俭略略舒展眉头。因着薛蟠之事,李惟俭先入为主,认定贾雨村此人是忘恩负义之辈。如今想来,这般先入为主只怕是早了些。贾雨村此人到底如何,还需往后再看。

虽不曾得到林如海答复,可恩师所写的信笺已递了上去,李惟俭思忖着,此番总算不用在林家、荣国府之间二选一了,好歹还多了个选择。贾雨村能想明白的事儿,林如海又如何看不明白?

这般想来……优势在我啊!

因是开口说道:“雨村公所虑,此前在扬州时,林叔父也仔细问了我荣国府情形。我事无巨细说了,料想林叔父必有考量。”

贾雨村舒展眉头道:“如此甚好。来,复生满饮此杯。”

“雨村公,请。”

二人饮过一杯,不再说此事,转而说起了朝局,不免又提及盐政,顺势又提起了林如海。

贾雨村惆怅道:“愚多得林兄襄助,方才能起复,有了如今情形。奈何……愚还不曾报还一二,林兄就遭了此难。”

李惟俭心思转动,说道:“我听闻,雨村公当日是得了林叔父信笺,又得荣国府之助,方才起复金陵知府?”

贾雨村眨眨眼:“复生这话从何谈起啊?当日吏部钱天官乃是林兄座师,愚起复自是得了钱天官之助。贾存周不过是引我上门罢了,可谈不上襄助。”

“原来如此,哈,这怕是我记错了。”

这下就对了!无怪贾雨村不卖荣国府脸面,敢情人家起复是走的林如海门路!

贾家当年的确号称贾半朝,可十年过去,还能指使得动吏部尚书,这就有些过分了。若果然如此,只怕皇帝睡觉都得睁一只眼睛,生怕被贾家取而代之。

当下二人推杯换盏,贾雨村略略提及朝政,却绝口不提严希尧入狱之事,随后便提及那水泥务,将李惟俭好一番夸赞。

临了才问道:“金陵乃是复生乡梓,复生可莫要厚此薄彼啊,那苏州有了水泥务,金陵总要置办个水务、水泥务才是。”

李惟俭道:“雨村公难为我了。不瞒雨村公,我此番本就有意去当涂置办铁厂,过几日边去查看一番。若果然办得了,我定会上书朝廷,恳请朝廷拨付钱粮筹办铁厂。”

贾雨村眨眨眼,赞道:“好,那就全靠复生了。”

李惟俭察言观色,心下有了另一番思忖。只怕这铁厂,是没对贾雨村的心思啊。想想也是,铁厂可是收归内府管辖,一应税务走的都是内府的账,与地方无关。

若果然在马鞍山办起了铁厂,也不过是惠及四下百姓,不似那水泥务,看着就好似为地方官铺就得青云梯。也无怪贾雨村不甚热切。

当下二人推杯换盏,自是其乐融融。这一场酒宴吃到入夜方才散去。

待贾雨村将李惟俭送出府邸,李惟俭装作不胜酒力的样子上了马车,车行出两条街,闭目养神的李惟俭睁开眼里,顿时恢复清明,哪里还有半分醉意?

此番接触,李惟俭大抵知晓了贾雨村为人。

此人方才怕是一句实话都没说!贾雨村虽掩饰得极佳,却难掩一身傲骨……更确切的说,此人天生脑后反骨,只怕是个两面三刀、口蜜腹剑之辈。

方才所说种种,不过是为了拉近与李惟俭的关系,他真正关切的乃是水泥务!有了水泥务,修桥筑堤,他贾时飞方才能平步青云。

李惟俭虽算不得好人,却极讨厌坏蛋。毕竟只有同行之间才是**裸的仇恨。这般两面三刀的钻营之辈,往后须得用心提防了,免得被气背后捅一刀。

倒是贾琏那里,李惟俭思忖着,因自己之故,林如海多了一条选择,是以贾雨村还不曾作保,料想贾琏此番理应拿不到黛玉婚书吧?

所谓关心则乱,想到此节,李惟俭不由得烦闷起来。也不知林如海顾虑些什么,自己好歹也是少年得志,这般好的选择摆在这里,林如海还犹豫些什么?

可惜庶务缠身,过两日须得走一趟马鞍山,不然真想即刻回返扬州,当面问问林如海到底打的是什么心思。

马车出得内城,不片刻到得莫愁湖畔李家宅院。李惟俭不过熏熏然,大伯母梁氏却一直不曾安睡。得知其回返,自是寻过来好一番唠叨。李惟俭陪着笑说了好一番话,这才得空闲坐了。

琇莹领着碧桐这会子已然回返,碧桐自是下去安置了,琇莹一边伺候着李惟俭洗漱,一边叽叽喳喳说着在其二姐家中的情形。

琇莹这憨丫头乐呵呵道:“老爷不知,我那二姐夫这回可是换了一副面孔,每日家嘘寒问暖不说,知我今儿要回返,临行前还杀了一只鸭子呢。”

李惟俭便道:“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啊。”

“可不就是这个理儿?”琇莹端起脸盆行将出去,须臾便端了洗脚水进来。为李惟俭褪去鞋袜,一边揉搓一边道:“这往后啊,二姐说话也能硬气些,那刁婆婆也不敢太过欺负了二姐。”顿了顿,说道:“是了,今儿下晌好些个士绅来宅门前递帖子,好似都是来寻四爷的。太爷不胜其烦,干脆闭门谢客。老爷,太爷这般不会耽误事儿吧?”

李惟俭笑道:“无妨,正好躲个清闲。哎,也清闲不了两日了,过几日还要去当涂山里瞧上一遭。”

“老爷还要走啊?”

“嗯,这回是去办正事儿,还是在山里,就不带你们了。”

琇莹瘪了瘪嘴,为李惟俭擦拭过双脚,端着水盆出去了。须臾回返,窸窸窣窣褪下衣裳爬上床榻,略略安静了片刻便腻歪起来。

李惟俭点了点其眉心,说道:“老爷我今儿饮了酒,实在不耐动弹。”

琇莹消停了须臾,又凑将过来,低声耳语道:“不用老爷动弹,我,我动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