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哥是个倔种。
五哥生下来时极小,小得像猫儿一样。五婶说,看是很难恩养活的。那时,五婶下地的时候,就把小得像猫儿样的五哥塞进一张破桌的一只小抽屉里(生怕小得可怜的五哥被大老鼠啃了),在抽屉里垫上一层软软的旧棉絮,然后合上抽屉,给幼小的五哥一个狭小的黑暗的安全的世界。直到五婶从地里回来时,那抽屉才会打开。五哥生下来就遇到了一个封闭的黑暗的世界,五哥在抽屉里的生存日月是靠他那响亮的让半个村庄都不安生的哭声宣告结束的。那昂扬的暴烈的哭声锐利地钉在村庄的上空,像号角一样传得极远。此后,五婶只好抱五哥下地了。
倔种!这话是五婶说的。好多年之后,五婶还一次又一次地给人们讲五哥的“抽屉日月”,那时的五哥是多么小哇。
可五哥还是一天天大了。大了的五哥日见清秀,眉眼儿日见鲜活,童年的五哥像清修的小童子一样逗人喜欢,却还是倔种一个。没人见五哥笑过,话是极少,偶尔说上一句也是很噎人的。然而,五哥眼里的“话”却极多极多,那幼小的脑袋里定然是存下了不少的怪邪的念头,只是不说。多年之后,当村里的女人私下里说悄悄话的时候,年过半百的三婶还说,五哥七岁时,她就不敢看他,那双“娃娃眼”,太邪!
五哥也是上过几天学的,在学堂里是个挺规矩的好学生。有一次,放学的路上,赶牲口的杠爷在半道上截住他问:“景娃,上学了?”五哥不吭,翻眼看着杠爷。杠爷笑嘻嘻地说:“上学娃儿,来来,我考考你。”五哥依旧不吭,只用脚去蹭地上的土。杠爷又笑嘻嘻地说:“鳌儿,我问你:你爹和你妈准在上,谁在下?”说完,杠爷便笑着赶牲口去了。五哥却呆住了,一个小小的人儿站在路边直到天黑,那小脑瓜里的思绪定然是繁纷而热烈的。多倔的娃呀,三天后,半夜时分,一个小小的影儿滑进了杠爷的破院,他轻声地贴着窗台叫道:“杠爷,杠爷。”屋里一阵咳嗽,杠爷瓮声瓮气地问:“谁?”一个童音舒舒地回道:“我。”杠爷披着老袄开了屋门,月光下,他看到了两束极亮的燃烧着的绿色火苗儿!那小小影儿动了一下,极其认真地说:“杠爷,爹在上,娘在下。”杠爷怔征地望着五哥,又瞅瞅月白星稀的夜空,结结巴巴地问:“就、就、就这话?!”“就这话。”五哥静静地说。说完,人便跑去了。杠爷愣过神来,哈哈大笑,笑得裤带都松了。笑完,骂道:“日娘,真是个倔种!”
五叔死的时候,五哥就不再上学了。家里太穷,五叔死时是用苇席裹的,那日月的艰难自然是不消多说。然而五哥还是长成了。吃红薯面窝头喝稀汤糊糊长大的五哥,借天之精华地之孕育,在大李庄村的土窝窝里滚成了一个最俊气最阳壮的小伙。依旧跟爹一样穿破旧的老袄、胡尿掖大档裤、硬帮粗底的早船鞋,但那饱滋着生命活力的阳气却是怎么也掩不住的。那个头高粱秆子似的;虎壮壮的身板时刻让人感到遍体热血的流动。那剃光了的圆圆的脑袋,亮灯似的一双大眼,高高直直的鼻梁,到处都滋着红润润的亮光。那肤色黑黑儿腻腻儿红红儿,仿佛是太阳、春风、雨露搅拌而成的。当五哥站在村庄或田野里的时候,那无边的原始的生命力量便从身体的各个部分涨出来,叫人不由想,这娃儿是吃风屑沫长大的么?不然,大李庄村怎么会生出这样出亮的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