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哥沉默了。
在漫长的二十七年中,五哥的秘密是无法破译的。
二十七年来,大李庄村最精明最优秀的人物曾费心劳神地猜测破译,产生了许许多多村一级的“假说”。然而,结果是让人失望的。
经过了那么一个血色的黄昏之后,五哥脸上那润润的红光、灼人的阳气奇迹般地消失了。整个人看上去黄黄的,萎萎的,土一样的颜色。他一连在**躺了十多天,无论娘怎样地哭泣,怎样地求他,他还是一句话都不说。此后是永远的沉默。
不晓得五哥是什么时候学会编席的。只记得他整日趴在地上编哪、编哪,名声渐渐就传出去了。在大李庄村,五哥编出的好苇席是堪称一绝的。经五哥手破出来的苇蔑匀、净、直,一条条都像是墨线绷出来的。经五哥手编出的苇席更是格外地出亮,那席软得像芦花一样,一领领都是“艺术”。五哥不但能在一张苇席上编出几十种图案,还能编出各样的花儿鸟儿虫儿。至于编出“吉祥如意”、“岁岁有余”、“万寿无疆”各类字样那是更不用说的。五哥编席时极专注,整个人就像是化进席里去了。从早到晚,他就那么趴在地上编,连头也不抬。五哥把自己织进席里去了,把那无尽的悠悠日月也一条条地编进席里去了。五可哑了,话是没有的。不到农忙的时候,他也极少出门,只有站在石破上碾蔑儿的时候他才直直腰。五哥编的最好的自然还是那织有大红“幼”字的红炕席。编这种苇席是极费心力的,一张苇席上要编出三十六种图案,还要编上四只口啥大红“豁”字的鸟儿。编这样的席需要三天时间,这是五哥独有的绝活儿。编这样的席太费气力,开始时五哥是为亲戚们编,那是不收钱的。后来,名声传出去了,四乡的人凡要娶亲,定要在五哥这里订上一张红炕席。谁家结婚,婚**如果能铺上一张五哥编的红炕席,那是很荣耀的。五哥给人编席从来不讲价钱,那都是娘的事。五婶与人论价,五哥呢,只管一门心思编席。连村里那些最秀气手儿最巧的女人,看了五哥编的席,也就叹口气,去了。
后来,地分了,政策活了, 乡下人渐渐有钱了,娶亲的自然就多了。这时,五哥编的红炕席就特别抢手。往往一个月前订货,到月底还不一定能弄到一领。五哥的名声越来越大了,大李庄村沽了五哥的光,成了全县有名的出产苇席的集散地,那苇**突然就成了全村人的聚宝盆。家家编席,钱是极容易挣的。
村子日见鲜亮了。天光呢,也变得热燥起来。不知哪家闺女大胆地穿出丫连衣裙,继而村街里便花花绿绿鲜人的眼,那漫漫的乡间土路像“化”了似的,暄着半寸厚的扑腾土。常有汽车、拖拉机载了汀购苇席的生意人到村里来,喇叭一声声焦人的心。城里那些卖衣服的小伙也骑着摩托一趟一趟地往这里赶,把那五颜六色的花衣服亮出来,高挂着在村街里卖。那高高挑在竹竿上的丝袜、乳罩像“洋女人”一样在村街里飞来飞去。接着村东河生家的面粉厂办起来了,那轰隆轰隆的机器声一天到晚像轰炸机似的响个不停;而村西牛子家的带子锯更是“味啦啦”地锯人的心。电灯装上了,连乡村的夜也花人的眼。空气里到处飘**着抹了雪花膏的女人的气味;老牛那悠远的呼唤也变得急躁骚情。而那娶亲的琐呐更是响了又响,鞭炮声此起彼伏,村街里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据说,五哥家是最早成为万元户的,可他依旧终日蹲在地上编席,即使那喜庆的“拜天地”的喊声响在耳畔,他也是绝不抬头的。五哥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农忙时,五哥照样要下地干活,走在田间的土路上,五哥可曾闻到什么了么?不晓得。可五哥的脸是平静的,冷漠的。两眼就像是枯了的湖,很灰。没有人能看清那里边究竞写着什么。淡淡地去了,又淡淡地回了,那躁人的热烈的时光竟引不起五哥的一点点注意。五哥难道不是人了么?可那一切又仿佛在心里隐着,只是看不透罢了。
五婶点钱时,心是喜的。那手儿哆哆地动着,几乎把屋子里每一个能藏钱的墙洞都塞满了。可每每看见那“木”在席片上的五哥,却又常常暗自落泪。她又能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