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驴戴着“遮眼”一圈一圈地走,踢嗒、踢嗒碎着。老磨就随了那碎声转,唱一支古老的歌。汪儿姥姥在面柜前坐了,白白干干皱皱的手把了细罗,“吮当、吮当”,晃一身灰白的薯粉;晃一串单调、悠长的音儿在静了的村街里传。于是那间隔了很久的“喂儿、喂儿”赶驴声线儿一般细出去,似要扯了那淡淡的秋日一同磨。
老槐舅爷搬只小板凳在磨房前的朝阳处坐,半闭着眼儿听那老磨响。一张被岁月的纹切碎了的脸,漫散了沉沉的幕,将一星儿一滴的活气网死,那团破破烂烂的棉絮,也就死了的静。倏尔一声干哑的咳传出,很骤。似喝住了灰驴那无休止地转于极静的一刹,一切重又复归。仿佛不曾有过什么,那“吮当、吮当”就一直响下去。
一时,囊囊豪寨光屁股娃儿跑来喊奶奶。那灰驴走,罗儿却停了。柔柔长长地一应,粉红的小肉儿闪进磨房去了。
咯咯咯咯,一串童音儿雀儿散出去,击乱了那淡淡秋日淡淡云。便有破棉絮探出一双老眼,追了那粉红远去,又慢慢短回来,熄了一线亮光。嘴巴磨磨地动了,仿佛自言自语:
“那年槐花开得真好……”
灰驴一圈一圈走,老磨吱吱呀呀转,不见箩响。
“一嘟噜一嘟噜……”
灰驴的“遮眼”斜了,透过朦朦胧胧一线白,极细微的一线。于是又走下去,一条长长的夜路。
“大月明地儿里白粉粉一片……”
罗儿“吮当吮、吮当吮”,失了那平缓的节律。一时急急快快,乱钟一般;一时又缓细如滴,半日一“当”,半日一“吮”,似断如续。
灰驴仍旧一圈圈走着。只那一线慢慢晃大,慢慢晃大,终于有一只大大的眼独出来,一环环白着,凸那黑黄的仁儿。便停了四一「看,仿佛知了终日在磨道里走得无味,立时蹿将起来,华着长长的驴脖挣那套绳,险些把磨掀翻!汪儿姥姥怔怔地抬起头来,忙又慌慌地去抓那断了的套,被灰驴拽倒在地上,拖着跑了出来。在暗中待久了驴眼被茫茫的秋阳刺了“哦唆”地昂天长叫。
老槐舅爷动了一下,那屈成一团的破烂棉絮陡然长出七尺身址,只是极快地一跃,抓起墙边的扎鞭甩了过去,炸雷般脆响!
灰驴站了,抖着一身灰毛。于是又拉回磨道,戴正了“遮眼”,一圈一圈走,重碎那踢嗒、踢嗒……
面罗重又响起来,“吮当、吮当”,和着天际那悠悠淡淡的自云化人无尽的久长……
磨房里传出了细微的一叹:
“孩子大了……”
那长了的老腰重又弯回破棉絮里去了,随着便熄了一线亮光,沉沉如死灰。老槐舅爷闭着眼,身子悠悠地晃……队长舅一甩一甩地走来了,拍拍老槐舅爷,大声说:“二叔,戳。”那合拢的眼缝似移开一线,义闭了。队长舅两手捧了嘴巴贴近老槐舅爷的耳朵炸声喊:“二叔,给你说媳妇哩!”
“鳖儿!”老槐舅爷一声骂出来,眼随着睁了。
队长舅那张从来不笑的瓮脸竟也乐呵呵:
“二叔,拿戳。民政局的款来了。”
老槐舅爷在腰上抓了一把,递过那黑污污的烟布袋,布袋上拴着一颗老玉石小戳。队长舅接过来在嘴上哈一层雾气,就势在小本本上盖了。递过五元钱,又说:
“二叔,那会儿你要是不回来,怕也坐上屁股冒烟儿的车儿。
忽然磨房里传出汪儿姥姥的骂声:
“滚!”
于是,队长舅不敢再儿戏,灰溜溜地去了。―那是他的娘。
踢嗒,踢嗒,踢嗒……吮当,吮当,吮当……灰驴,老磨,秋阳……
村歌七:
高高坡上一裸槐哟,哥把妹的门拍拍。
有心隔窗应一声哟,又怕黄狗咬出来。
一去十八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