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长舅竟也怕一个人。
那是个孩子,眼角里总粘着两蛋蛋儿眼屎的孩子。穿破袄露肚皮,路当间站了,鼻子“味溜、味溜”响着,拿一小节扎鞭梢儿,气势势地一指:
“老三,过来。”
“喊叔。”
“老三,你过来不过来?”
“鳌儿―喊叔!”
“老三,我日―”这孩子撅起肚儿,两手神气地一夹,做出仰天长骂的样子。
不料,队长舅也就乖乖地走过去蹲下了。
那孩子两腿一跨骑在脖里,叫一声:“逮马!”队长舅立时驮了他起来,早有小扎鞭在屁股上抽,昂昂地在村里骑过。有时还得在村里转上三圈,才拧了耳朵放他走。碰上哪家女人,队长舅喊一声:“鳖儿的裤子烂了,给他缝缝。”说了,一准儿有女人拐家拿了针线出来,好言哄他咬一根黍秆儿在嘴里(这样不生灾),就势蹲下给他缝。缝好,在裤档处把线头咬断,替他拍拍身上的土,又任他撒欢去了。
久了,才晓得这娃叫国。能和我这客居姥姥家的城里人享有同等待遇的,在村里怕只有国一人了。他更是走哪儿吃哪儿,走哪儿住哪儿。在广裹的乡野,捧了小木碗出去,足可以吃遍天下。外村人问了,他自然气势势:
“爹死了!娘嫁了!”
于是有人慢慢细细打量国,在心里骂那不知为什么要走而终于走了的国的娘,心陡然地为那“爹死了!娘嫁了!”的响亮亮所动……
在村里,只有五姨的话国才肯听。五姨出门便亮了一道村街。不曾见她怎样打扮,但见那油亮亮的长辫儿,红红润润的脸,黑葡萄般的眼仁,总扯了年轻汉子的眼珠滴滴溜溜跟了转。拖着鼻涕的国又常常像尾巴一样跟着,还要五姨扯了走。就有更多的人凑来跟国搭话,争着驮他。闰也就更神气,一节小扎鞭在年轻汉子的脊背上抽飞。汉子喜喜地瞅了五姨,心里也就痒痒地乐。夜里,常听五姨在喊国跟她去睡。国一蹦一蹦地窜进五姨家,跟五姨睡在西厢房里。听见半夜有人拍门,五姨在国的腿拧了,他便跳起来朗声骂:“我日你娘!”于是,便不再有人敢来。网像躺娘怀里一般死睡到天明,也六岁了,还常拱那奶子……
第二日,有人问:“国,跟老五睡了?”
“睡了。”
“老五的奶子白么?”
“白。”
“软么?”
“软。”
“你摸了?”
“摸……摸你娘!”一头撞将过来。
恨这娃儿跟村里最美最秀最辣的姑娘睡,恨得牙痒,却有“爹死了娘嫁了”架着,不敢造次,只好任他撞了。
有一天,村里人在空了的大庙里拣烟。五姨无意中在泥胎后头的空洞里掏了一把。不一会儿,便肚子打阵儿疼,疼得她满地滚。慌得岭子们赶忙烧纸磕头,给五姨愿吁。国却一花眼儿爬上那泥胎,拿一节小棍,“叭、叭、叭”敲断了泥胎的三个指头!一屋人脸都白了,他仍叉腰在泥胎的肚子上站着,大声喊:
“姑,还疼不?”
妙子们战战兢兢地问他:“手指头麻不?”
“不麻。”
“疼不?”
“不疼。”
于是,人们齐声说:“这孩子是贵人。”
他便嘻嘻笑,操操腰,鼻涕流到了嘴边,忙又味溜回去。
没人的时候,有大人拉了孩子在他裤档里钻,一连钻三次,想必要借一借“贵人”的福气,只是不说。此后,每每有比他小的孩子大街上走,国便腰一夹,叉开两腿,高叫:“钻过去!”
忽一日有人捎信儿来,说国在王集偷了饭馆里的钱,被人抓住了。一时慌了全村,焦焦地立逼队长舅去王集领人。队长舅破例买了盒锡包烟揣上,饭也没顾上吃,掂了一兜窝窝便去了。
黄昏时分,国被领回来了。一村人围着看,可怜那小胳膊活活拥出了两道绳箍!疼得一千人掉下泪来。队长舅黑着脸把国领进仓屋,从捎窝头的破兜里掏出一个荷叶包来,里边是一盘肉包,冲他一瞪眼:“吃吧,匪才!”
国看着他,上前两手抓了四个,馋馋地吃起来。队长舅吩咐人叫来了长辈分的老者。五姨也来了,贴着门框看他吃。待他吃光,又慢慢舔净了手上的油。队长舅一声断喝:
“跪下!”
国扬起脸,想笑。却见一屋黑气,早软了膝盖怯怯跪下了。便有皮绳从身后拿出来,上去扒了裤子,露那红红的肉儿。只见一皮绳劈下去,屁股上两道红印暴起!先有骂声出来,继而是弹腿哭。接下,一绳快似一绳,一印叠上一印,便杀喊“五姑”求饶了……
五姨不忍看,转过脸去,却又助威般地喊:“打呀,老三,给我往死里打!”
腿不再弹了,只喊爹喊娘喊祖宗地哭……
“还敢不敢了?”
“不敢了"
队长舅扔了皮绳,在一旁蹲了,拧烟来吸。长辈和五姨一同上来点化他。说了这般那般地好好恶恶,国却只是哭。
队长舅吸上一袋烟,又问:
“国,你长这么大,见谁家丢过一根针?”
“没,没有。”
“谁家丢过一根线?”
“没有……”
“鳌儿,丢人丢到王集去了?!是短你吃了还是短你喝了?这村里多少辈也没出过贼,你他妈做贼!”
“三叔,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你好好听着,再见一回,打折你欺儿哩腿!”
国抽抽咽咽地哭起来,整整哭了一夜。村里妙们川流不息地来看他,还特意做了好吃的端来。五姨陪了他整整一晚上,烧热水用毛巾给他悟屁股……三天肿才消下来。
经了这一顿恶打,国老实多了。村里孩子见了,也不再怕他。
待我离开村子的时候,国也到王集上学去了。全村人都出来送他。国穿着队里给他出钱做的一身新褂儿,脚蹬五姨给他纳的一双硬帮厚底的新布鞋,陡添了不少文气;队长舅用架子车拉了那三表新的铺盖(队里出棉花出布料,岭们搭夜套的)在村口等。众人又好一阵夸他。一百多户人家,不知谁先起的头,一家拿出一毛钱来凑齐送他。有实在拿不出的,送两个煮熟的热鸡蛋,面子上又觉得对不起人。这一刻,洗净了脸的国仿佛真长大了,恋恋地叫姑、叫婶、叫大娘、叫大爷、叫叔……叫得人心里酸酸。
后来,听说国果然上了大学,干大事去了。只是再没有回村来,也没有一字给村里人写。村里人每每提起他,却总溅着唾沫星子说“咱国在外头干事咋咋……”平添了许多荣耀。
多年之后,有幸在省城碰上了国,已无一丝乡音在口里。问他想不想回去看看,他说:“家里没人了。”
淡淡。
村歌八:
勺子破住门头叫,远哩近哩都来到。
孩儿, 回来吧!
―回来了。
勺子破住床帮叫,远哩近哩都来到。
孩儿, 回来吧!
―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