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公爵的头衔,才算得显贵;侯爵,岂不可笑?听见喊公爵,人家才会回过头去瞻望。
——《爱丁堡评论》
拉穆尔侯爵亲临迎接彼拉神甫,丝毫没有大人物降贵纡尊之态;一般大人物貌似彬彬有礼,深于世故者知道骨子里是惺惺作态。偏于客套,无异浪费时间。而侯爵要参与机务,的确没有一点点时间可浪费。
近半年来,他一直在暗筹密划,想组成一个上至国王下到平民都能接受的内阁;而内阁出于感恩,自会晋封他为公爵。
侯爵多年来,一直要贝藏松的律师,关于他那件弗朗什-孔泰的诉讼案,提供一份简明的报告,而终不可得。这位名律师怎么解释得清呢,既然他本人都没把这案子弄明白。
而彼拉神甫交给侯爵的一小方纸,把一切都说清楚了。
侯爵用了不到五分钟,把客套寒暄等话头说过,便转入正题:“亲爱的神甫,表面看来我家道兴旺,但实在无暇认认真真照料两件看来虽小,实际却很重要的事:这份家业和一应事务。家业也只能大致管一管,看来还可以有相当发展;我也照料一己的欢娱,那是应该先予考虑的,至少我是这样看的。”他补充后一句话时,从彼拉神甫的眼神里看到了惊讶。神甫虽然为人通达,但看到一位老者对寻欢作乐在言辞上毫不避讳,不免有点吃惊。
“在巴黎,勤勉工作的人,当然有,”勋贵大人继续说,“不过都住在六层楼上。我只要对谁略示关切,他就有能力在三楼租一套公寓,他太太也会今非昔比起来;于是,便不再卖力做事,不再奋发有为,除非为了充当或显得是个场面上的人物。一朝有了面包,他们就忙于这种不急之务了。
“我那几件案子,确切说来,就其中的每一件,我的律师都为之殚精竭虑,疲于奔命;前天,还有一位死于肺病。不过,为处理我的一般事务,先生,你可以相信,我三年来,从未放弃物色人选的努力。这个人选,在替我抄抄写写之余,肯认真想想他所做的事,就可以了。不过,讲了这许多话,还只是个开场白。
“我很敬重你,而且我敢说,虽则是初次见面,我们很有缘分。不知你愿不愿意屈尊来充任我的秘书,年薪八千法郎,或者加一倍也可以。我不会吃亏的,这你尽请放心。教区的那个美差,我负责替你保留在那儿,万一你我彼此冰炭不投,你还有条退路。”
神甫表示婉谢,但谈话快完时,看到侯爵拙于应付的窘状,倒有了个主意:“我在神学院的暗角落里,留了个可怜的年轻人。我的判断如果不错,小人肆恶起来,就没他的好日子过。他倘若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神学士,那早就给in pace(幽禁)了。
“眼前,这年轻人还只懂拉丁文和《圣经》。但谁知哪一天,会得展长才,或光耀于布道传经,或显能于指导灵修。他会有何作为,现在还看不出来;但他怀有神圣的热忱,前途未可限量。我本打算举荐给主教,如果有朝一日我们哪位主教在待人接物方面,能得阁下作风之一二。”
“你那位年轻人是什么出身?”侯爵问。
“有人说是我们山区一个木匠的儿子,不过我宁肯相信他是哪位阔佬的私生子。我见他收到过一封匿名信或化名信,附有一张五百法郎的汇票。”
“啊!原来是于连·索雷尔!”侯爵嚷道。
“他的名字,大人怎么会知道?”神甫颇感惊讶。他对自己这样提问有点不好意思,侯爵却答道:“这一点么,就不能奉告了。”
“那么好吧!”神甫说,“你不妨试用一下,请他来当你的秘书。此人有气魄,有头脑,大可一试。”
“为何不试一试呢?”侯爵说,“不过,他会不会给警察局长或别人收买去,到我这里来做坐探?问题的症结,是在这里。”
彼拉神甫说了好话,担保无虞,侯爵便拿出一张一千法郎的大票:“请把这路费寄给于连·索雷尔,叫他快点来。”
“一眼可以看出,大人是久住巴黎的,”彼拉神甫说,“想必你不知道,在内地,我们这些可怜的教士,尤其是与耶稣会作对的教士,压在我们头上的专制横逆有多厉害。他们会不放于连,找出种种巧妙的借口,推说他病了,邮路把信丢了,等等。”
“就在这几天里,我请宰辅出面,致函主教,总成了吧?”侯爵道。
“我忘了提醒一桩事,”神甫说,“这年轻人,出身虽低微,可是心高智大,一旦伤了他的傲气,纵然身在这儿,也无济于事。他会藏巧于拙。”
“我倒喜欢这种禀性,”侯爵说,“让他与我儿子做伴,还不可以吗?”
几天之后,于连收到一封信,笔迹生疏,盖有沙隆地方的邮戳,附有一张向贝藏松商号兑现的汇票,并通知他立即前往巴黎。信末的签名,是个假托的姓氏。但于连拆开信来,心里一怔:一片树叶落在他的脚边——这是与彼拉神甫约定的暗号。
不到一个钟头,于连就应召到了主教府,受到慈父般的接待。主教引贺拉斯的诗句,祝他鸿运高照,召赴巴黎;恭维话说得很巧妙,于连为表示感谢,势必要做点解释。然而,他什么也说不出,首先此中内情他一无所知,主教对他反而益发器重。主教府一位小教士已急函市长,市长赶忙亲自送来一张签好字的路条,只有持有者的姓名空着没填。
当天晚上,午夜之前,于连到了傅凯家。傅凯老谋深算,对摆在好友面前的前程,是讶异多于欢欣。
“这件事,对于你,”这位拥护自由党的选民说,“无非是最终在官府谋个差事,卷进了某项活动,在报上受人诋毁。你受困蒙辱之时,便是我得知故人消息之日。应当记住,甚至单从经济方面考量,也宁可自己做主,做一笔好的木材生意,赚个百把路易,而不去领取朝廷的四千法郎,即使朝廷由智者所罗门当权。”
于连从中看出乡下有产者器识有限。他终于要到安邦定国的舞台上去一显身手。想象中的巴黎,济济多士,他们诡诈百出,口蜜腹剑,但同时也像贝藏松大主教和阿格德大主教一样,温文尔雅。到巴黎去的欢快,遮过了眼前的一切。他在朋友面前,装得是将顺意旨,听命于彼拉神甫一封信,自己做不得主的。
第二天,快近中午时分,他到了维璃叶。春风得意,他是世界上最得意的人了。他打算重见瑞那夫人一面。不过,先去了他最初的恩人——善良的谢朗神甫家;迎接他的是一种严苛的态度。
“你以为欠我什么情吗?”谢朗先生径直说道,不理会他的致敬问候,“等会儿跟我一起吃午饭;趁吃饭时光,派人给你另外租匹马来,你骑了就离开维璃叶,不要见任何人。”
“聆听就是服从。”于连拿出神学士的腔调答道。接下来谈的,仅限于神学经典与优秀拉丁著作。
于连骑上马,走了四五里路,望见一片树林,趁没人看见,便钻了进去。待到红日西沉,他央人把马送回。稍晚,他走进一户农家,要乡民把一部梯子卖给他,并扛了梯子跟他一直走到一座小树林;这树林下临信义大道,俯瞰维璃叶城。
“我是个逃避兵役的可怜虫……或者说是个走私犯,”那乡民在告别时跟于连说,“但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梯子卖了好价钱,再说我自己这辈子也不是没干过明目张胆的事儿!”
这天夜里,天很黑。约莫凌晨一点光景,于连扛着梯子,走进维璃叶城。他往下走去,想尽快到达河滩,那湍急的河流深可丈许,高墙夹峙,流经瑞那家美丽的花园。于连借梯子,很容易就爬了上去。“那些看门狗会怎么待我?”他想,“全部问题——就在这里!”狗狗固然叫开了,朝他直奔而来,但他轻轻吹了一声口哨,几条狗就走来在他腿旁磨蹭。
从这座平台爬上那层平台,虽然所有的铁栅门都关着,他还是轻轻易易走到了瑞那夫人卧房的窗下。朝花园的窗户,离地也只有八九尺高。
百叶窗上有个鸡心形的洞眼,这于连知道。但洞眼里不见房内守夜灯的光亮,这倒使他犯愁。
“哎!”他暗自思量,“瑞那夫人今夜没住在这房里!那么,睡在哪里呢?全家人应当在维璃叶呀,既然几条狗都在这儿。但是,在这间没灯的房里,要是碰到瑞那先生或别人,那真要闹笑话了。”
最谨慎的办法,莫如知难而退,但于连嗤之以鼻。“如果遇上生人,我拔腿就逃,梯子就丢下不管了。万一是她呢,会怎么待我?她沉溺于悔恨之中,变得十分虔诚,这我不怀疑;不过,她对我总还有若干怀恋,不是不久前还给我写过信?”这个理由,决定了他的行止。
心里惴惴然的,他抱定宗旨,不是完聚,就是完蛋。朝百叶窗掷了几粒石子,毫无反应。他把梯子靠在窗旁,爬上去敲百叶窗,开始轻弹几下,继而略使点儿劲。“别看天黑,人家照样会向我开枪的。”于连想。这个念头,把他疯狂的举动一变而为有没有胆量的问题。
“这间房间,今晚没住人?”他想,“要不然,不管是谁睡在里面,也该给吵醒了。现在,用不着悠着什么劲儿了,唯一该当心的,是不要让睡在隔壁房里的人听到。”
他下地来,把梯子靠在百叶窗边,重新爬上去,从鸡心形的洞眼伸进手去,算他运气,很快摸到铁丝,这铁丝连着关百叶窗的搭钩。他把铁丝一拉,不由得心喜莫言,感到百叶窗已不再扣住,用力一推就松开了。“应当慢慢打开,先让她听出我的声音。”等百叶窗推到可以伸进头去,他压低嗓门说:“我不是贼。”
他侧耳细听,没什么声息搅扰房里深沉的寂静。壁炉架上,确乎没点守夜灯,连豆样大小的灯光也没有,这可不好。
“当心挨枪子儿!”他略思片刻,就大着胆子用手指敲玻璃窗:没有回音?就敲得更响!“一不做,二不休,哪怕把玻璃敲碎。”他正用力敲的当口,在浓重的黑暗中,仿佛瞥见有一团白影子从室内掠过。临了,事无可疑:那影子极其缓慢地在走过来。突然,一面脸颊贴在他睁着一眼在张望的玻璃上。
他霍然而惊,往后一仰。但夜色漆黑,即使仅一块玻璃之隔,也无法认出是不是瑞那夫人。他怕对方一惊,喊出声来;又听到那几条狗在他梯子底下转悠、低嚎。“是我,”他提高嗓音一再说,“你的朋友。”没有回答,白色的幽灵消失了。“求你开一下,我有话跟你说,我太苦恼了!”他使劲敲,玻璃都要给敲碎了。
这时听得清脆的咔嗒一声,窗子的插销拔开了。他推开窗子,轻身一跳,就站在了房里。
白色的幽灵走了开去。他一把攥住胳膊:是个女人。他的全部勇气,顿时化为乌有。如果是她,会说什么呢?听到小声一叫,他知道就是瑞那夫人。该怎么应付好?
他把她抱在怀里;她惊颤不已,都没力气把他推开。
“您不要命啦,跑来干吗?”她喉咙发紧,勉强说出这么几个字来。于连听出,她的确在生气。
“够惨的了,一别十四个月,我特地来看您。”
“出去,立刻离开我。啊!谢朗先生干吗拦着不让我给他写信呢?不然,这种可怕的局面就可以防止了。”她把他推开去,力气异乎寻常的大,“我已深悔前非。上天垂怜,点醒了我,”她断断续续说道,“出去!赶快走!”
“受了十四个月的苦,不跟您说几句话,我是不会走的。我想知道您做了些什么。啊!我那么爱您,还值得您信任吧……我什么都想知道。”
由不得瑞那夫人,这威严的口气对她就有镇魂摄魄之力。
于连一直动情地搂着她,顶着她想挣脱的撑拒,这时手臂一松,把她放开了。此举使瑞那夫人略感放心。
“我去把梯子拉上来,”他说,“免得误事,说不定哪个佣人给吵醒来,出去查夜。”
“啊!出去,正好出去。”她真的在生气,“别人跟我有什么关系?神目如电,看到您来纠缠,天主又要开罪于我。您真不地道,滥用了我的好意,我对您有过感情,但现在已谈不上。您听见了吗,于连先生?”
他梯子提得极慢,免得弄出响动来。
“你丈夫在城里吗?”说这句话,不是抬杠,而是出于以往的习惯。
“求求您,别这样跟我说话,否则我就把丈夫叫来。不管发生什么事,我没立即把您赶走,已够罪过的了。我着实可怜您。”她这样说,意在刺伤他的傲气,她知道那是摸不得碰不得的。
她拒不以你我相称,这种决绝的态度,把于连尚存指望的脉脉温情破除无余;但他亢奋的心情反给撩拨到近于发狂的地步。
“怎么!您不爱我了,这不可能!”这发自肺腑之言,很难叫人听了无动于衷。
她没回答,而他,悲苦地哭了。
事实上,他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这么说来,唯一爱过我的人把我彻底忘了!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此刻,已无劈面遇到蛮汉的担心,他的全部勇气已离他而去,除了爱,一切都从他心头消失了。
他悄悄地,久久地流着泪。他握着她的手,她想抽回去,扭动了几次,还是留在他的手里。满室漆黑,两人并排坐在床边。
“这跟十四个月前的情景,多么不同呀!”这么一想,眼泪更多了,“是啊,人类的一切情感都会给离别摧毁的。”
“您的情形怎样,说给我听听吧。”于连哽噎着说;对她的沉默,感到有点窘迫。
“毫无疑问,”瑞那夫人声音僵硬,语气之间略含责备的意味,“您离去时,我迷误的事,城里人都知道了。您的行为里,也有不少轻率大意的地方!过了一些时候,正当我深自绝望之际,谢朗神甫来看我。他白费很多时间,想讨我一句实在的话。一天,他出了个主意,领我去第戎那座教堂,是我初领圣体之地。在那儿,是他起头先说……”瑞那夫人泣不成声,“多可耻的时刻呀!我全承认了。神甫为人非常善良,不以他的震怒来增加我的负担,反而陪我一起伤心。那段时光,我天天给您写信,但不敢寄出,都小心收藏起来。独自太痛苦的时候,就关在房里,重读我写的那些信。
“后来,谢朗先生要我把信都交给他……有几封,措辞比较慎重的,我已先期寄给了您,可是一直没有回音。”
“从来没有过,我可以发誓,在神学院,你的信,我一封都没收到过。”
“天哪,半中间给谁劫走了呢?”
“想想我的痛苦吧,在大教堂见到你那天之前,我简直不知道你是不是还活在世上。”
“天主开恩点醒我,深知自己对天主、对孩子、对丈夫,真是罪孽深重,”瑞那夫人继续说道,“丈夫对我的情爱,从来没像我当时认为您对我的那么深。”
于连一下子扑到她怀里,这倒不是依计而行,纯粹是出于真情。但瑞那夫人还是把他推开,说话的口气还是相当硬。
“尊敬的谢朗神甫使我明白:嫁给瑞那先生,也就要把我所有的感情,甚至包括我当时还不知道,在发生那要命的关系之前从未体验过的那些,也都赋予他……自从交出了信——那些对我无比亲切的信,做出这一重大牺牲之后,我的生活过得即使不算快活,至少相当平静。劝您也别来搅乱,做我的朋友吧……做我最好的朋友吧。”于连连连吻她的手,她感到他还在哭。“别哭了,哭得我心里难受……您也说说,您做了些什么。”于连无言以对。“我想知道您在神学院生活得怎样,”她又重复一遍,“说完,您就走。”
于连不假思索,便讲了初期所遇到的种种诡计和嫉妒,以及当了辅导教师后比较安宁的生活。
“就在那时,”他接下去说,“经过长期的沉默,无疑,沉默的用意,就是要我懂得我今天才弄明白的意思:就是您已不再爱我,我对您已如同陌路……”瑞那夫人捏了捏他的手。“就在那时,您寄来了一笔五百法郎的款子。”
“我从没寄过。”瑞那夫人矢口否认。
“那封信盖的是巴黎邮戳,署名是保罗·索雷尔,想必是要叫人无从猜测。”
那封信会是谁寄的呢?你一言,我一语,争了起来。气氛随之一变。瑞那夫人和于连于不知不觉间已放弃一本正经的口吻,恢复了温婉友好的语气。他们谁也看不见谁,可见夜色之浓,但说话的声调,足以说明一切。于连伸出胳膊去搂他旧相好的腰肢;这举动带有很大的危险。她想撂开于连的手臂,但于连非常乖巧,讲起一段趣事,把她的注意力引开去。胳膊于是好像给遗忘了,得以留在那儿。
那封附有五百法郎的信,对其来源做了多种推测之后,于连又接着讲他的经历。讲到过去的生活,他多了几分镇定;但和眼下的遭遇相比,往昔的苦楚已不足多论。他的心思全在想这次夜访会怎么收场。“您快走吧。”她辞色不耐的样子,不断催促道。
“如果我这样给撵走,耻莫大矣!留下的悔恨,会叫我一辈子辗转难安,”他暗自忖道,“她是再也不会给我写信的了。天知道,这个地方我什么时候还能再来!”就在这一刻,他心中所有圣洁的观念,都消失殆尽。在这间曾令他销魂的房间里,在夜色浓重的包围中,坐在自己爱慕的女人身旁,差不多是把她搂在了怀里,察知她一直在流泪,从胸部的起伏感到她正在抽泣,不幸的是他变得像个冷酷的政客,工于算计,冷若冰霜,就像当初在神学院的院子里,遇到比他厉害的同学拿他肆意取笑、当众打发一样。于连添枝加叶,尽量把故事拖长,讲起离开维璃叶之后的不幸人生。“这么说来,离别一年,在几乎没有任何可唤起回忆的地方,”瑞那夫人想,“他仍时时怀念在苇儿溪度过的幸福时光,而我却唯恐不能把他忘掉。”她抽泣得更厉害了。于连看到自己编的故事已经奏效。他懂得该拿出最后一招:便单刀直入,提到刚收到巴黎寄来的一封信。
“我向主教大人已经辞了行。”
“怎么!你不回贝藏松了?要永远离开我们了?”
“是的,”于连断然答道,“是的,我要抛离这地方,想不到在这儿,甚至给我生平最爱的人都忘了。离开这儿,永不再来!我要上巴黎去……”
“你要上巴黎去!”瑞那夫人失声叫了出来。
她语音哽塞,心绪缭乱。这对于连倒是种激励。他要做一番可能对他极为不利的尝试;因为她失声惊叫之前,昏黑莫辨,他完全不知他说的话究竟产生了什么效果。此刻,不容游移了。徒滋悔恨的担忧,对他是种极大的反拨力。他站起身来,冷冷地说:“是的,夫人,我就永远离你而去。祝您幸福,永别了!”
他朝窗口走去几步,窗已打开。说时迟,那时快,瑞那夫人奔冲过去,扑进他怀里。
这样,费了三小时的口舌,于连终于求得他头两个钟头所企盼的美事。柔情重温,瑞那夫人的内疚也暂告消退,如果这一切发生得早一点儿,就是天上人间的幸福;现在靠手腕得来,不过是一点儿快意而已。于连不听他相好的劝阻,硬要点亮那盏守夜灯。
“这次相见,”他对她说,“你难道不愿让我留下一点回忆?你迷人的眼睛里那点爱意,周围漆黑,对我不是白白丢失了吗?你这只漂亮的手,那么白嫩的皮肤,我不是也无法看到吗?你要想一想,今日一别,可能会很久不见!”
想到离别,瑞那夫人泪如雨下,便什么也不忍心拒绝了。这时,天已黎明,维璃叶东边山上的杉树,轮廓渐次分明起来。于连沉湎于欢娱之中,非但不走,反而要瑞那夫人留他在房里躲一天,到这天夜里再走。
“为什么不可以呢?”她答道,“在劫难逃,再次堕落,连我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了,还怕什么造成我终身的不幸,”她把他紧紧搂在心口,“我丈夫跟原先不同了,他起了疑心。他认为我耍了他,很生我的气。这里只要有点响动给他听到,我就完了,他会把我当不要脸的女人给赶出去的!”
“哎!你这句话,活脱是谢朗神甫的口气,”于连说,“我去神学院之前,你是不会讲出这种话来的,那时你多爱我哟!”
他语气透着冷峻,倒收了效:瑞那夫人很快忘了丈夫骤然而至的险情,而汲汲于于连怀疑她爱意这一更大的危险。这时,朝日辉焕,房间已照得很亮;于连看到这娟秀的女人躺在自己臂弯里,甚至匍匐在自己脚边,他很感骄傲,大为得意。而这个他唯一爱过的女人,几个钟头之前,还为可畏的上帝和妻女的职责而惊悸不安。苦熬一年,心诚志坚,但在他勇敢的进攻面前,还是招架不住!
过了一会儿,屋子里有了响声。有桩刚才没想到的事,使瑞那夫人惊慌起来。
“可恶的艾莉莎就要进房来了,这部梯子怎么办?藏到哪儿去?”突然,她活泼起来,“搬到顶楼上去吧。”
“但是得经过佣人的房间。”于连表示吃惊。
“我把梯子先放在甬道里,再去找那佣人,把他支开去办桩事。”
“你得先想好一个说法,万一那佣人经过甬道,看到梯子呢。”
“不错,我的乖乖,”瑞那夫人吻了他一下,“你哪,赶快躲到床底下去,怕我出去的时候,艾莉莎进来。”
这种骤发的欢情,于连未尝不感到惊奇。他想:“身临险境,她非但不慌,反而来了兴致,因为忘了悔恨这回事。这女人真了不起!啊!能左右得了这样一颗心,自可得意!”于连暗自高兴。
瑞那夫人去拿梯子,看来太重了。于连正想跑去帮忙,看那身段似娇娜不胜,不料突然间,她独自把梯子拎了起来,像拎把椅子一样。她很快把梯子搬到四楼的甬道,靠墙放好。再去喊佣人,等佣人穿衣服的工夫,自己爬到鸽棚上去。过了五分钟,回到甬道,梯子不见了。怎么回事呢?要是于连已离开这楼,这点危险根本吓不倒她。但此时此际,她丈夫倘若看到这梯子,事情就不堪设想了!瑞那夫人跑来跑去,到处找。最后发现梯子在屋顶下,是佣人扛去藏在那里的。这情况很离奇,换了以前,她早惴栗不安了。
“过了二十四小时,等于连走后,发生天大的事,也没什么大不了了,”她想,“那时,无非是后怕加后悔罢了。”
她思绪迷离,觉得自己该离弃人生,那也没什么!上次分离,本以为是永无尽头的,不想他又回到了自己身边,她又重新见到了他;而为了见此一面,他的所作所为,又包含几多情爱!
向于连说了梯子事件之后,女主人问道:“万一佣人把发现梯子的事告诉我丈夫,那该怎么回答?”她迷迷蒙蒙地想了一会儿,“他们要找到卖梯子给你的乡下人,至少也得二十四小时。”说着,她扑进于连怀里,死劲搂着他,“啊!死吧,就这样死吧,”她一面吻他,一面嚷道,“但是不该把你饿死。”她笑着说。
“你过来,先去把你藏在戴薇尔夫人房里,她的房间一直锁着。”女主人到甬道的一端去张望,于连一溜烟跑了进去,“有人敲门,你不要随便出来开,”她锁门时嘱咐道,“常常是小孩子来闹着玩。”
“叫他们到花园里去,就在这窗子底下,我可以看看他们,高兴高兴,”于连说,“让他们叽叽喳喳说话。”
“好呀,好呀。”瑞那夫人嚷着走开去。
过了一会儿,她又回来了,捧了橘子、饼干,还有一瓶马拉加葡萄酒;只是面包没偷着。
“你丈夫在干什么?”于连问。
“为买卖上的事儿,跟乡下人在订条款。”
八点敲过,屋子里热闹了起来。要是见不到瑞那夫人,大家会到处找的;所以她万般无奈才离去。她去去又回来了,而且顾不得谨慎不谨慎,端来一杯咖啡:她怕他饿死。早饭后,她果然把孩子领到戴薇尔夫人房间的窗下。于连发觉他们长高了许多,但模样不过尔尔,或许他自己的看法变了。
瑞那夫人跟他们谈起于连。大孩子的答话中,对从前的家庭教师,还有几分情分,几分惋惜;但两个小的,已把他忘得差不多了。
瑞那先生这天早上没出门,一刻不闲,在楼里上上下下。他想把新收的土豆卖出去,忙着跟乡下人谈交易。一直到傍晚,瑞那夫人片刻不得脱身,无法照料她的囚徒。晚饭铃响过,桌面已摆好,亏她想得出,要偷一盘热汤给他。她小心端着汤,悄悄走近他房门,不意跟早晨藏梯子的佣人打了个照面;那佣人也在甬道里,轻手轻脚走过来,像在谛听。多半是于连太大意了,在房里走动出了响声。佣人讨个没趣,讪讪地走开了。瑞那夫人果断地走进于连房间;于连见到她,倒突然一惊。
“你害怕了,”她对他说,“我嘛,什么危险都不怕,而且连眉头都不皱一皱。我怕的,只有一桩事,就是等你走后,我又孤苦一人。”说罢,跑了回去。
“啊!”于连亢奋之余,心想,“这颗优美的灵魂后悔起来,才是唯一可怕的。”
终于到了傍晚,瑞那先生上俱乐部去了。
瑞那夫人推说头痛得厉害,便回自己房里,赶忙把艾莉莎打发走,一边很快起床,去给于连开门。
于连确实饿得要命。瑞那夫人跑到储藏室去找面包。于连突然听到一声惊叫。瑞那夫人回来后告诉他:她摸黑走进储藏室,到放面包的柜子前,伸出手去,却碰到一个女人的手臂。原来是艾莉莎,她惊叫起来,就是于连刚才听到的一声喊。
“她在那儿干什么?”
“偷甜点心吧,或者就在偷窥咱们,”瑞那夫人显得满不在乎,“不过运气不错,找到了一个馅饼,还有一个大面包。”
“那是什么?”于连指着她围裙的口袋说。
原来,瑞那夫人忘了,吃晚饭时,她口袋里已塞满了面包。于连发疯发狂一般,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她从没像眼下显得这么美。“即使在巴黎,”他迷迷糊糊地想,“也很难碰到更了不起的个性了。”她既笨拙又勇敢,笨拙是因为不惯于伺候人,勇敢倒是真的,除了怕他世界那别样可怖的危险。
正当于连朵颐大嚼,瑞那夫人取笑这草草杯盘,因为她不喜欢一本正经的谈话,突然有人使劲推门——准是瑞那先生。
“你为什么关起门来?”丈夫嚷道。
时间紧急,于连连忙钻到长沙发底下。
“怎么!你穿得好端端的,”瑞那先生进房来说,“这时吃晚饭,还锁着门!”
这个问题,在平常日子,做丈夫的以不测之威临之,一定会使瑞那夫人手足无措,但此刻,她觉得丈夫只要略弯一弯腰,就能瞧见于连,因为瑞那先生一进门就坐在于连刚坐过的椅子上,面对着长沙发。
头痛是现成的挡箭牌,一切都可以对付过去。随后,丈夫细细讲起在俱乐部赢的一盘台球。“赌十九法郎,真不得了!”他补充说。瑞那夫人看见,在三步远的一张椅子上,有一顶于连的帽子。她益发冷静,开始脱衣服,瞅准时机,很快绕到丈夫背后,把长袍往椅子上一扔,盖住了帽子。
等瑞那先生走开,她要于连把神学院的生活再讲一遍:“昨天,我没听进去,你讲的时候,我净想怎样鼓起勇气来,把你赶走!”
她真是太大意了。两人剧谈戏笑,到凌晨两点,突然被一阵密集的捶门声打断。还是瑞那先生。
“快开门,屋里有贼,”他叫道,“森尚今天早上发现一部梯子。”
“一切都完了,”瑞那夫人失声嚷道,扑进于连的怀抱,“他来杀咱们的,他才不相信有贼呢。我死也要死在你怀里。活着不称心,死就死得痛快点。”她不理会怒气冲冲的丈夫,只拼命抱住于连不放。
“斯丹尼还要他娘呢!”于连以威凛的目光,发令道,“我从厕所窗子跳下去,逃到花园里,好在狗都认得我。把我的衣服卷成小包,马上往花园里扔。我们加紧,让他破门进来好了。尤其是,一个字都不能招,我跟你说明白。宁可让他疑神疑鬼,也不能留下一点把柄。”
“跳下去会摔死的!”这是她唯一的回答,也是唯一的担忧。
她把于连送到厕所窗口,随即把他的衣服藏好,最后才给怒不可遏的丈夫开门。丈夫看看房间,看看厕所,一句话没说就走了。衣服一扔下去,于连马上接住,飞快朝杜河边的花园低处跑去。
跑着跑着,听见一颗子弹呼啸而来,接着是一声枪响。
“这不是瑞那先生,”于连想,“他枪法太差,没这么准。”几条狗不声不响,跟他一起跑,第二枪看来打中一条狗的腿,只听见那狗哀叫声声。于连从平台的护墙跳下去,沿墙根跑了五十来步,然后换个方向逃开去。他听见你喊我叫,语声嘈杂,看到那佣人,他的对头,放了一枪。有个佃农也跑来,在花园的另一头砰砰乱放枪。不过于连已到了杜河岸边,穿起衣服来。
一小时后,他离开维璃叶已有四五里路,走上了去日内瓦的道。“他们假如起疑,”于连想,“必定会到往巴黎去的路上追我。”
(上卷终)
[1] 一个半世纪以来,专家翻遍丹东(Danton, 1759—1794)的著作,没有找到类似句子。卷首题词,只表示作者对这位法国大革命领袖的崇敬。另,书中各章题目下的题词,除英文、意大利文外,大多数法文是司汤达假托,查无实据,不需加注,也无法加注。
[2] 特,译自法文de,出现在姓氏中是贵族的象征。
[3] 是年,拿破仑倒台,王政复辟,暗示保王党得势。
[4] 原文terrasse de Saint-Germain-en-Laye。
[5] 据称,法国王政复辟时期,承袭大革命余绪,晨兴绝早,就开始一天的活动。
[6] 《红与黑》初版于一八三〇年十一月。一八三一、一八三五、一八四〇,司汤达重读旧作时,文字略有修改增补。此手改本在作者去世后,留存于友人陶那多·菩奚手里(通称“菩奚本”),现珍藏于米兰市立图书馆。本译本所据原版为一八三〇年初版本文字,菩奚本改而善者,译者也酌情采纳,“来路不明的”一词,系作者一八三一年七月重读旧作时所加。为避免打断连贯阅读,凡改动处下面不一一注明。
[7] 拿破仑姓“波拿巴”,“破屋那八代”(Buonaparté)为“波拿巴”(Bonaparte)的意大利文读法,意在嘲谑。
[8] 即《拿破仑回忆录》,由其副官拉斯卡斯根据拿破仑流放圣赫勒拿岛期间的言谈编撰成书,于一八二三年问世。此处,司汤达把自己对这部著作的浓厚兴趣转嫁于小说主人公于连其人。司汤达一八二四年在《英国通讯》中曾言及:欧洲晚近二十年所出诸书,以此书最为有用。下文多次提到“那本书”“那本给他勇气的书”“启示录”,俱暗指此回忆录。
[9] 《忏悔录》第二部第七章讲到卢梭初次拜访柏尚华夫人,夫人留他午餐,“我就老实不客气,留了下来。一刻钟之后,从她们的言谈中得知,原来是请我到下房去吃饭。柏尚华夫人人倒极好,只是见识有限,不懂对才智之士应予应有的尊敬”。卢梭推说临时想起有事要办,经夫人的女儿挽留,客人才“赏光”,跟她们母女同桌共餐。
[10] 法国当时通行三法郎和六法郎的硬币。年薪已从三百增至四百,再换一个法子,按月计算,月薪给三十五,凑成整数为三十六,这样年薪就增至四百三十二法郎了。
[11] 《立宪报》是当时的进步报纸。
[12] 大胆查理(Charles le Téméraire, 1433—1477),系法国勃艮第公爵,以胆大妄为著称,后在与路易十一交战中阵亡。
[13] 埃居(Ecu),法国古银币,一埃居约合三法郎。一百六十八法郎,合“五十多埃居”。
[14] 系指艾玛尼埃·黎希留(1766—1822),于1817年神圣同盟会议上,要求英奥普俄等联军撤出法国领土。
[15] 拿破仑分别于1812年与1814年在上述两地击败联军。蒙米雷为法国东部城市。
[16] 阿格德,为法国东南部濒临地中海的城市。
[17]Il ne vole pas?Non, c’est pigeon qui vole!voler一词,有偷和飞两义。
[18] 1830年1月7日,诗人巴泰雷米因政论小册子,被马赛市法官梅兰朵判处罚款一千法郎;梅在判决词中用当地方言“九五”(nonante-cinq即九十五)一词,而遭巴泰雷米及自由党人的嘲弄,谑称梅为“九五之尊”。
[20] 《圣经·旧约》的前五卷,即《创世记》《出埃及记》《利未记》《民数记》及《申命记》,相传出于摩西之手,故称《摩西五经》;近代考证则认为,此五记是在纪元前九世纪至前六世纪,根据多种资料编纂而成的。
[21] 詹森教派系法国天主教教派,以奉持教规严苛著称,认为原罪败坏人性,崇尚虔诚,坚信圣宠;还认为教会的最高权力不属于教皇而属于主教会议。后被罗马教皇英诺森十世斥为异端,下谕禁绝。
[22] 西哀耶斯(1748—1836)与格雷古瓦(1750—1831),原为神甫,后均成为推动法国大革命的活动家。
[23] 费力克斯·裴亥第(后来的希克斯特五世),在当主教的十五年里,一直支着拐杖,装得病病歪歪的,一五八五年遴选教皇,四十名红衣主教想他会不久于人世,达成协议,共同选他。哪知此公一登上教皇宝座,就扔了拐杖,精神十足,对内对外革故鼎新,大有一番作为。
[24] 奎尔契诺(1591—1666)为意大利画家。——参看卢浮宫博物馆,弗朗索瓦·特·阿基坦公爵卸脱铠甲,穿上道袍的画像,编号1130号。(原注)
[25] 圣约翰为耶稣十二使徒之一。耶稣受难时,曾侍于十字架旁,接受临终嘱托。
[26] 古代分布于欧洲西部与北非西部的基督教教会,经典和礼仪主要使用拉丁文,教父的著述也用拉丁文,故称“拉丁教父”;圣哲罗姆为其代表人物之一。古罗马雄辩家西塞罗(公元前106—前43)及古罗马诗人贺拉斯(公元前65—前8)和维吉尔(公元前70—前19),与基督教无关,为世俗作家。
[27] 系指法国女诗人苔菲娜·盖(1804—1835),其《玛特兰娜》一诗,作于一八二四年,颇得司汤达好评。
[28] 玛丽·雅拉姑克(1647—1690),圣母往见会的修女,以受圣心感召,屡见异象而著名。因宣扬圣心崇拜,遭詹森派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