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世事何以若此,而不若彼?
——博马舍
一位英国旅行家讲过他与老虎相处之道:老虎是他喂大的,也常抚摸抚摸,但总不忘在桌上放一把子弹上膛的手枪。
只有玛娣儿特无法望见他眼神的时候,于连才听任自己沉溺于极度的幸福里。他恪尽职守,方寸不乱,不时扔出一二句硬话给她听听。
他很惊奇,发现玛娣儿特也颇解温柔。当女性的温情和极度的忠诚要侵夺他的自制时,他就有勇气骤然离去。
在玛娣儿特,是生平第一次懂得了爱。
生活对她一向慢如龟爬,现在却其快若飞了。
人的骄傲,总是借某种方式显现出来;玛娣儿特对这场爱情带来的危险,就敢于担当,毫无惧色。倒是于连谨小慎微起来。她平时都能将顺意志,唯有面临危险,才坚执不让半步。跟他是低首下心,几近谦卑,但对府里上上下下的人,不管是尊长还是下人,倒更加傲慢无礼了。
晚上在客厅里,当着五六十个人,她会把于连叫过去交头接耳,倾谈良久。
一天,矮子唐博坐在他们近旁。玛娣儿特请唐博到藏书室取一本斯摩莱特关于一六八八年英国政变的书。唐博欲走不走,“倒没有什么事能使你急起来的!”她出语倨傲,大有侮慢的意味。这不啻是抚慰于连心灵的灵丹妙药。
“这小怪物的目光,您注意到没有?”于连问她。
“他大伯在这客厅当过十一二年差,否则我早叫人把他撵走了。”
玛娣儿特对匡泽诺、吕茨等人,表面上礼数周全,骨子里也够咄咄逼人的。她后悔向于连讲了许多与他们之间的事,尤其她不敢坦言:她对那几位表示的好感,其实都无伤大雅,只是她在叙说时添油加醋,夸大其词罢了。
尽管决心很大,但基于女性的高傲,天天拦着她向于连说明:有一次,匡泽诺放在大理石桌面上的手碰到我,我一时心软,没把手马上缩回;后来之所以讲给您听,完全是因为这样讲讲,觉得好玩。
时至今日,他们几位中只要有人跟她说上一会儿话,她就会想出个题目来问于连,其实,不过是借口,以便把他留在身边。
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便欣欣然告诉于连。
“现在还怀疑我吗?这不是一个保证吗?您的妻子我做定了。”
听到这个宣告,于连深为震动,连自己的行为准则几乎都忘了。
“这可怜的姑娘为我舍弃了一切,我怎么能故意冷淡她,得罪她呢?”只要她看上去略有不适,即使理智还能叫他听从可怕的律令,他也没勇气再说句冷酷的话,虽然,依他的经验,冷言冷语为维系他们情爱所不可或缺。
一天,玛娣儿特对他说:“我得写信告诉我爸,他对我不只是父亲,更是一个朋友。欺瞒这样一个人,哪怕只是一分钟,于你我都是不光彩的。”
“天哪!您要干什么?”于连霍然而惊。
“这是我的本分。”她眸子里闪耀着快乐的光芒。
她觉得自己比她情郎更高尚。
“但是他会疾言申斥,把我撵走的。”
“那是他的权利,我们应当尊重。我会让您挽着我胳膊,在光天化日之下,一同走出大门去。”
于连骇然,求她延缓一个礼拜。
“这办不到!”她断然回绝,“此事是本分所在,跟荣誉攸关。应该这么办,而且立即要办。”
“那么,我命令您推迟一下,”于连最后只得这么说,“您的名誉现在还屏蔽无妨,我是您的丈夫,我们两人的处境,由于事关重大的这一步,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也有我的责任。今天是星期二;下星期二,是雷兹公爵宴请的日子。那晚,令尊大人回到府里,门房就会交给他一封倒霉的信……他一心想让您当公爵夫人,这一点我深信不疑。您想想他会多么痛苦!”
“您的意思是,您想想他会如何报复?”
“我可以矜怜我的恩人,可以为伤害他而深感歉疚,但是,怕,谈不上,现在不怕,将来也不怕。”
玛娣儿特只得让步。自从得知这新情况之后,于连还是第一次用强硬的口气对她说话。他从来没这样爱过她,他心坎里温情的一角,就借玛娣儿特这情况,力戒冷语伤人。然而,向拉穆尔先生供认一事,弄得他怔忡不宁。“会就此跟玛娣儿特分开吗?看我离去,不管心里多么难受,过了一个月,她还会想我吗?”
对侯爵义正词严的诘责,他几乎感到同样的恐惧。
晚上,他向玛娣儿特承认第二桩犯愁事;接着,受爱的眩惑,把第一桩也坦白了出来。
玛娣儿特脸色都变了。
“真的,”她问于连,“跟我分开半年,对您会是桩不幸的事儿?”
“那是大不幸呀!是天底下我最怕看到的。”
玛娣儿特深感幸福。于连用心周全,把他的角色扮得没话可说,以致使拉穆尔小姐相信,她在两人中得到了更多的爱。
决定命运的星期二终于到来。侯爵午夜回府,看到有他一封信,注明无人在侧时,由他亲自拆阅。
父亲大人:
我们之间一切的社会关系俱已中断,只剩下血缘关系了。除了我丈夫,你是——而且永远是——我的最亲。想到给你造成这样的痛苦,我止不住泪水涟涟。但是,为了我这桩有辱名誉之事不至于闹开来,为了让你能从容考虑与处置,我理应向你承认的事,已不宜一拖再拖。父女之情,在你这方面,我知道是极深厚的;如能予我一份微薄的资财,我就和丈夫到你希望我们去的地方——比如说瑞士,去安身定居。我夫家的姓氏藉藉无闻,因此没有人会从维璃叶一个木匠的儿媳——索雷尔夫人的身上,认出你的女儿来。
写下这个姓氏,我真觉得十分难堪。我怕你对于连大发雷霆,虽则这种愤怒从表面看是天公地道的。公爵夫人的身份,与我无缘了,亲爱的父亲。不过,此事我当初爱他之际就已了然,因为是我先爱上他,是我引诱他的。我从你身上秉承一颗高尚的灵魂,对庸碌之辈,或我觉得的庸碌之辈,历来不屑一顾。为了取悦于你,我曾考虑匡泽诺先生,结果也属枉然。这要怪你,为什么把一个真正有价值的人置于我眼前?我从崖河回来,你亲口对我说:“这位年轻的索雷尔,是唯一令人愉快的人。”这封信给予你的苦痛,那可怜的小伙子至少跟我一样伤神。作为父亲,你会大光其火,这我拦不住,但求你永远像朋友那样待我。
对我,于连一向很尊重。他有时跟我说话,完全是由于见重于你而感恩图报。因为生性高傲,除了公务,他从不搭理地位比他高的人。他对社会地位的差异,有种天生的敏感。是我——我只好红着脸向我最好的朋友承认,而这样的告白也绝不会说给任何别人听——是我,有一天在花园里主动拽住他手臂的。
到了明天,你何必跟他怄气呢?我的过错已无挽回的余地。假如你还耿耿于怀,那就由我来转达他对你的深深敬意,和惹你生气的万不得已。他,你不会再见到了,我将到他所在之处跟他会合。这是他的权利,也是我的义务,因为他是我孩子的父亲。如果你出于善意,赐予我们六千法郎维持生计,我将以感激的心情接受下来。否则,于连打算回贝藏松,去教文学和拉丁文,作为糊口之业。不管他起点多么低,我相信他必会蹿起来。跟他在一起,不愁没出息。革命再起,我敢肯定他会成个头等人物。我的求婚者中,你敢对哪一位说这样的话?他们有的是良田美产!就凭这个条件,我看不出有什么值得钦佩。我的于连,即使在现今制度下,也有高位可期,假如身拥百万资财,又有家父庇护……
玛娣儿特知道,侯爵是凭一时冲动,迅即行事的人,所以把信特意写了长长八页。
侯爵读这封信的时候,于连正独自踯躅在深夜的花园里。
“怎么办?第一,我的职责在哪里?第二,我的利害又在何方?侯爵有大恩于我。没有他,我不过是个低三下四的坏蛋,但再坏,也坏不到遭人痛恨和迫害。他把我栽培成一个上等人。我少不得会干的混账事,首先,桩数会少得多;其次,卑鄙程度会轻得多。这比送我百万巨金还要好。全亏了他,我才得到十字勋章和外交差事,才给擢拔于同辈之上。
“如果他提笔为我的行为定规约,他会写什么呢……”
于连的思绪,被拉穆尔先生的老当差突然打断:“侯爵立刻要见您,不管您现在是什么穿着。”
当差走在于连身边,低声补充说:“侯爵大人火冒三丈,您得小心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