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第五天上午,更准确地说,是下午,门外传来另一种脚步声——更轻柔,更短促——这次,来者进了屋。是齐拉,她披着猩红披肩,戴着黑丝帽,胳膊上挎着个柳条篮子。
“呃,天呀!迪恩太太,”她叫道,“哎呀!吉默顿那边正在谈论你们哩。我还以为你陷进了黑马沼泽,小姐也跟你一起,后来主人才告诉我,说找到了你们,把你们安顿在这里!怎么啦,你们一定是爬上了一个岛,对吧?你们在沼泽里困了多久?是主人救了你们吗,迪恩太太?但你并不是很瘦呀——你没受什么罪,对吧?”
“你的主人是个不折不扣的恶棍!”我答道,“但他会遭到报应的。他用不着散布那种谣言——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齐拉问道,“这不是他造的谣——村里人都传开了——说你们迷失在沼泽里了。我一进门就对厄恩肖喊:‘呃,哈里顿先生,自我离开后,这里发生了好些怪事。真可惜呀,那么漂亮迷人的姑娘,那么生龙活虎的内莉·迪恩。’
“他瞪大了眼睛。我还以为他没听说,就把那个谣言告诉了他。
“主人听了,只是窃笑道:‘就算她们掉进了沼泽,现在也出来了,齐拉。内莉·迪恩此刻就住在你的房里。你上去以后,可以要她偷偷逃走,这是钥匙。沼泽里的水灌进了她的脑子,她本想疯疯癫癫地跑回家,但我留下了她,让她神志清醒了再走。如果她能走的话,你可以叫她马上就回画眉田庄,并帮我捎个口信,说她家小姐会跟着回来,赶得上参加那位乡绅的葬礼。’”
“埃德加先生没过世吧?”我喘着气道,“噢!齐拉,齐拉!”
“没有,没有——坐下来,我的好太太,”她答道,“你还病得厉害哩。他没过世,肯尼斯医生认为他还能撑一天——我在路上遇见医生,问了他的。”
我没坐下,抓起外出穿戴的衣帽就匆匆跑下楼,一路畅通无阻。
一进堂屋,我就四处张望,想找个人问问凯瑟琳的情况。
房间里充满阳光,房门大开,却不见一个人。
我正犹豫是马上就走,还是回头去找我的女主人,这时炉边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把我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林顿独自躺在高背长椅上,吮着一根棒棒糖,冷漠地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凯瑟琳小姐在哪儿?”我厉声问,心想,趁他一个人在这儿,可以吓唬吓唬他,逼他说出些消息。
他像个傻瓜似的继续吮糖。
“她走了吗?”我说。
“没有。”他答道,“她在楼上——她走不了,我们不让她走。”
“你们不让她走,小白痴!”我大叫道,“马上带我到她房里去,不然我就把你弄得哇哇直叫。”
“如果你胆敢去那儿,爸爸也会把你弄得哇哇直叫的。”他答道,“他说我对凯瑟琳不能心软——她是我的妻子,但竟然想离开我,真是不知羞耻!爸爸说她恨我,巴不得我早死,她好得到我的钱,但她休想得手。她也休想回家!她永远都回不去!她要哭就哭吧,要病就病吧,随她的便!”
他又继续吮糖,合上眼皮,好像打算睡一觉。
“希斯克利夫少爷,”我又说,“你难道把去年冬天凯瑟琳对你的深情厚谊全忘啦?那时候,你断定你爱她,她给你送书来,唱歌给你听,顶风冒雪地来看你。有个晚上她没来,唯恐你失望,都急哭了。那时候,你觉得她对你太好了,你配不上她。可现在呢,你明明知道你父亲恨你们两个,却仍然相信他编造的谎言!你跟着你父亲一起对付她。这真是知恩图报呀,对吧?”
林顿的嘴角一撇,把棒棒糖从嘴里抽出来。
“她到呼啸山庄来是因为她恨你吗?”我接着说,“你自己想想!至于你的钱,她甚至不知道你会有钱。你说她病了,却把她一个人扔下,扔在一个陌生人家的楼上!你呀,你自己也品尝过没人管没人问是什么滋味!你受苦的时候能可怜自己,她也可怜你,可她受苦的时候,你就不可怜她!你看,希斯克利夫少爷,我都在流泪了——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而且只是个仆人——而你呢,对于一个几乎值得你仰慕的人,你先前只是虚情假意,现在又将你的每滴泪水都留给自己,躺在这儿逍遥自在。啊!你真是个没心没肺、自私透顶的孩子!”
“我不能跟她待在一起,”他恼怒道,“我又不愿一个人待着。她哭得那么厉害,我实在受不了。我说我要叫我父亲来了,可她还是哭个不停。有一次,我真的喊父亲来了。他威胁她说,再不安静下来就勒死她。可他一离开房间,她就又哭了起来。虽然我烦得大叫睡不着觉,她还是整晚都在哼哼唧唧,哭哭啼啼。”
“希斯克利夫先生出去了吗?”我看出这个该死的东西没有能力同情他表姐遭受的精神折磨,便问道。
“他在院子里,”他答道,“正跟肯尼斯医生说话哩。医生说,舅舅终于真的要死了。我很高兴,因为我将接替他,成为画眉田庄的主人啦。凯瑟琳总说那是她的宅子。那不是她的!是我的。爸爸说她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她所有的好书都是我的——她说过,只要我拿到我们房间的钥匙,放她出来,她就把那些书给我,还有她那些漂亮的鸟儿,她的小马敏妮。但我告诉她,她没什么可给的了,那些东西全部都是我的啦,全部都是。她又哭了,从脖子上取下一个小画像盒,说她可以给我这个东西——一个小金盒子,里面有两幅画像,一边是她妈妈,另一边是舅舅,是他们年轻时的画像。那是昨天的事——我说这也是我的,想从她手里抢过来。那可恶的东西不肯给我,还把我推开,弄疼了我。我大声尖叫,她害怕了。她听见爸爸来了,就扯断铰链,掰开盒子,把她母亲的画像给了我,另外一幅她却想藏起来。但爸爸问是怎么回事,我就告诉他了。爸爸把我得到的那幅拿走了,命令她把手里那幅给我。她不肯,爸爸——爸爸就把她打倒在地,把那一半盒子从项链上扯下来,踩得稀烂。”
“你高兴看见她挨打吗?”我问道,故意激他说话。
“我假装没看见。”他答道,“我父亲打狗打马,我都假装没看见。他下手可重啦。不过,我开头还挺高兴——她推了我,活该受罚。但爸爸走了以后,她把我叫到窗前,让我看她腮帮子内侧被牙齿磕破了,满嘴是血。然后,她把画像的碎片捡起来,走到墙边,面墙而坐,再也不跟我说话了。有时候,我以为她是疼得不能说话了。我可不喜欢这么想!不过,她老是哭个没完,真是个不听话的东西。她看起来面色苍白,神态疯癫,我好怕!”
“如果你愿意的话,能不能拿到钥匙?”我说。
“能啊,只要我在楼上。”他答道,“不过,我现在上不了楼。”
“钥匙在哪个房间?”我问。
“噢,”他喊道,“我不会告诉你在哪儿的!这是我们的秘密。旁人都不让知道,哈里顿和齐拉也不行。好啦!你把我弄累了——走开,走开!”他把脸靠在胳臂上,又闭上了眼睛。
我觉得,最好不见希斯克利夫先生就走,从画眉田庄带人来救小姐。
仆人同事们见我回来了,无不大感惊喜。听说他们的小女主人平安无恙,登时就有两三个人想冲上楼,在埃德加先生的房门口大声通报,但我亲自去告诉了他。
我发现,才过了几天,主人竟然变了那么多!他躺在那儿,一副听天由命的哀伤模样,等待着死神降临。虽然他已经三十九岁,看起来却相当年轻,至少比他实际年龄年轻十岁。他思念着凯瑟琳,因为他在喃喃呼唤她的名字。我摸了摸他的手,开始说起来。
“凯瑟琳就要回来了,亲爱的主人!”我低声道,“她活着,身体也好,我想今晚就能到家。”
这条消息引发的最初反应让我不寒而栗:他半坐起来,急切地环顾了一下房间,然后就昏倒过去。
他一醒过来,我就讲述了我们如何被迫前往呼啸山庄,如何被扣留下来。我说是希斯克利夫逼我进屋的,这话并非完全属实。我尽量少说林顿的坏话,也没有详述他父亲的野蛮行径——我的用意是,尽可能不在主人那早已满溢的苦杯中再添苦汁了。
主人推测,仇人希斯克利夫的目的之一,就是要篡夺主人的个人财产,还有田产,给他的儿子林顿,或者不如说,给他自己。然而,主人不明白为什么希斯克利夫不等他死后再动手。这是因为主人不知道,他和他外甥差不多要同时离开人世了。
不过,他觉得最好修改一下遗嘱:不再将财产[21]交给凯瑟琳自己处置,而是交给一个受信托人管理,在她生前归她享用,在她死后就归她孩子享用——如果她有孩子的话。那样一来,即使林顿死了,财产也不会落入希斯克利夫先生手中。
听到主人如此吩咐,我立刻派了一个仆人去请律师,又派了四个仆人,带上称手的武器,去向囚禁小姐的看守要人。两拨人都回得很晚。单独出去的仆人先回来。
他说他到格林先生家时,那位律师已经出去了。他不得不等了两个小时,律师才回来。格林先生说,他在村里还有点小事必须去办,但他明天天亮之前就会赶到画眉田庄。
那四个仆人也没能带小姐回来。他们捎回口信,说凯瑟琳病了,病得很重,出不了房门,希斯克利夫不准他们见她。
这群笨蛋竟然听信了那套鬼话,我把他们狠狠训斥了一顿。这件事,我自然不会告诉主人。我决心天一亮就带上一帮人去呼啸山庄,如果他们不乖乖交人,我们就动真格的,硬闯进去。
我再三发誓,一定要让她父亲见到她。要是那魔鬼试图阻拦,就把他杀死在自家门口的石阶上!
幸好,我省了走这一趟,也省了这场麻烦。
三点钟,我下楼去取一罐水。提着罐子走过门厅时,忽然听见前门传来急切的敲门声,吓了我一跳。
“噢!是格林。”我定了定神,说,“只可能是格林。”我继续往前走,想打发别人去开门。可是敲门声又响了,声音不大,但仍然十分急迫。
我把水罐放在楼梯扶手上,连忙去亲自开门。
秋分后的第一个满月将门外照得通亮。来者不是律师。我亲爱的小女主人扑上前来,搂着我的脖子,呜咽道:“埃伦!埃伦!爸爸还活着吧?”
“是的!”我喊道,“是的,我的天使,他还活着!感谢上帝,你又平安回到我们身边来了!”
她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想跑到楼上林顿先生的房里去。但我强迫她在椅子上坐下,给她喝了口水,还洗了洗她那苍白的脸,用我的围裙把它擦得微微泛红。然后我说,我要先去通报主人她回家了,还央求她对主人说,她和小希斯克利夫会过得很幸福。她瞪了我一会儿,但很快就明白我为什么劝她说假话。她让我放心,说她不会诉苦的。
他们父女相聚,我不忍在场。我在门外站了一刻钟,简直不敢走近床前。
不过,一切都很平静。凯瑟琳的绝望和她父亲的欣喜一样寂然无声。女儿扶着父亲,表面上很镇静。父亲抬起那双因狂喜而圆睁的眼睛,注视着女儿。
他在幸福中死去了,洛克伍德先生,他就那么死了。他吻了吻女儿的脸颊,低声说:“我上她那儿去啦。你呢,亲爱的孩子,将来也会到我们那儿去的。”说完这话,他就再也不动弹,不说话了,只是全神贯注、目光炯炯地盯着女儿,直到他的脉搏不知不觉间停止跳动,他的灵魂悄然离去。没有人注意到他离世的确切时刻。他死得那样安详,没有半点挣扎。
不知是因为早已流干了泪水,还是因为哀伤过度,欲哭无泪,凯瑟琳就那样眼睛枯干地坐着,一直坐到太阳升起,又坐到中午。要不是我硬叫她走开去休息一会儿,她还会继续在灵床前发呆。
幸亏我让她走开了,因为午饭的时候,律师来了。他已去过呼啸山庄,领了如何行事的指示。他被希斯克利夫先生收买了,所以我家主人请他,他却迟迟不来。幸运的是,女儿回来后,主人就再也没去操心那些烦人的世间俗务。
格林先生自作主张,发号施令,田庄上的每一件事、每一个人,全都要听他安排。他辞退了除我以外的所有仆人。他滥用委托权,竟然坚决要求埃德加·林顿不得与妻子合葬,而要葬在教堂中林顿家族的墓地里。可是,埃德加立有遗嘱,限制了他胡作非为。我又大声抗议,反对任何违背遗嘱指示的行为。
丧事匆匆办完了。凯瑟琳——现在是林顿·希斯克利夫太太了——获准住在画眉田庄,直到父亲的灵柩出殡。
她告诉我,那天她的痛苦终于激起了林顿的同情,冒险放走了她。她听见我派去的人在门口与希斯克利夫争论,也猜出了希斯克利夫回话的意思。这让她陷入了疯狂的绝望之中。在我离开后不久,林顿就被搬到楼上小客厅里。他被她的模样吓坏了,便在他父亲上楼前,把钥匙取来了。
他狡黠地打开门上的锁,又重新锁上,但没有把门关严。到该上床睡觉时,他便哀求和哈里顿睡,这次他的请求竟然得到了恩准。
凯瑟琳在天亮之前溜了出去。她不敢走大门,生怕狗叫起来惊动别人。她进入一间间空卧室,察看里面的一扇扇窗户。走运的是,她碰巧找到了她母亲的房间,轻轻松松地爬出了格子窗,顺着窗边的冷杉溜下了地。她的同谋,虽然胆战心惊地耍了个花招,但还是因为帮她逃脱而受到了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