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青鹅借调到省越后,不管夜里下戏多晚,依然坚持每日天刚放明,便到练功房喊嗓子,走台步,压腿下腰翻跟斗。省越的青年演员,无论主角还是配角还是龙套,没有一个像她这样坚持日常练基本功的。省越剧院的姑娘们个个娟秀亮丽,电视台的娱乐节目呀,各种公司的开业典礼呀,传统节日的庆祝晚会呀,都会来邀请她们做嘉宾、客串献演献唱,忙得不亦乐乎,哪还有精力练基本功?秦玉楼副院长好几次在演职人员大会上提出这个问题了,我们传统戏曲讲究的就是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台上十分钟,台下十年功。你们看看余青鹅,她和你们中间许多人都是艺校的同学,可她的唱做念打样样出众,她塑造的李三娘广受戏迷们的欢迎,这正是她平日刻苦练功的结果。秦玉楼副院长希望青年演员都要向余青鹅学习,不要因为忙于应付社会上的各种活动,有名有利,而荒废了自己的基本功。

秦副院长的倡议有人赞同,也有人不以为然。封简月头一个响应她老师的号召,第二天就跟着余青鹅去练早功了。因宓静瑶去拍电视剧,余青鹅临时就睡了她的床铺,跟封简月一屋住。封简月便关照余青鹅:“你醒来一定要喊我,喊不醒,就打我掐我,不要留情噢。”

施小桐原是省越这拨青年演员里唱功、武功最出挑的。她因相貌平平,故而到社会上走穴的机会也少。平素,兴致上来,她也会去练功房松松嗓,拉拉筋。可秦副院长在大会上表扬了余青鹅以后,她反倒不踏进练功房一步了。钱笑笑择掇她:“小桐,你何不去练功房跟余青鹅比比串小翻?她一准翻不过你的。”施小桐不屑道:“人家是要表演给领导看的,好让领导把她留在省城。成人之美,我不去拆她的台。”施小桐为了能顶替宓静瑶出演李三娘一角,自费悄悄去小镇医院做了垫鼻梁开眼皮的手术;孰料被余青鹅横插一杠,抢占了这个机会。她自然怨慰余青鹅,看她横竖不顺眼。其实,施小桐饰演的岳绣英还是得到舆论不少肯定的,无奈岳绣英在整出新《白兔记》中戏份太少,总共两段唱腔,无法让她成为占据戏台中央位置的“角儿”。

施小桐原不是息事宁人的主,放在平日,是定要争个你高我低的。可近日有桩事情搅得她心神不宁,且把那争强好胜之心搁置一旁了。原来自香港演出回来,她垫高的鼻梁周围便开始隐隐作痛,吃了止痛片也没用。割了双眼皮的眼睛一直没消肿,近日反而肿得更厉害了。施小桐打电话给小镇医院为她主刀的美容医生询问缘由,那医生说,本来就规定手术后起码要养息三个月,方才可以上妆涂油彩,你不到一个月就去香港演出了。油彩是有毒性的,懂吧?肯定是感染发炎了。便让她配几种内服外用的消炎药膏试试。施小桐按照那医生的所说配来了内服的抗生素,外涂的消炎药膏,治疗了一段时间,毫无效果。那鼻梁周围的痛已经蔓延至整米面孔,而上眼睑越发肿得整天价都在哭泣一般。

这几日,施小桐早上起来,总要在镜子跟前滞留半天,近看看,元看看,那张脸总有点不对头。开始也不晓得不对在哪里,看了几天终于看明白了。原先垫高的鼻梁像山脊一样挺拔,现在那山脊斩渐塌下来,变成了土丘,与两边浮肿的眼睑连成一片,整张脸就戊了一片黄土高原。就连钱笑笑也看出了蹊跷,道:“小桐,你看你沟脸肿成什么样了,不能再涂油彩了。”可是新《白兔记》太火了,寅出一直排到年底。施小桐只好咬咬牙坚持着,只等演出告一段客,一定要去找那小镇上的美容医生讨个说法。

却说余青鹅这几个月饰演李三娘的日子,是她的良辰美景,是也的尧天舜日。家乡小镇上的那些人那些事,遥远得就像戏台天存上淡淡的几抹浮云,她满脑子想的就是李三娘。白天媒体记者仁访她,谈论的是李三娘;晚上戏台上唱的念的做的是李三娘;半芡里做梦都是李三娘。余青鹅希望自己就是李三娘,她宁愿一遍良去经历李三娘十六年幽禁磨房咬脐生子的苦难,也不愿回到现其中面对自己虚无缥缈的前程。李三娘苦尽甜来有个大团圆的结易,一度失散的儿子重又回到身边。可她余青鹅呢?她为了李三良将自己的孩子扼杀在胚胎之中!她晓得丈夫不会原谅她的,那卜家她是回不去的,所以她不会有大团圆的结局。虽然她饰演的锌三娘获得了巨大的成功,李三娘几乎成了她的专利;可是,她的又事档案还压在小镇演艺公司里,一旦演艺公司要求她回去上班,也便不得不放弃她的李三娘,放弃她在省城取得的辉煌成绩。她己得,当时借调她来新《白兔记》剧组时,秦玉楼曾经许诺,如果白兔记》一炮打响,就能以引进人才的理由将她的户口和人事档案调进省越剧院了。现在《白兔记》不仅一炮打响,而且愈来愈红,红得发紫,可秦玉楼却一直不提人才引进的事,好像把这件事忘了似的。余青鹅几次想跟秦玉楼提及此事,每每迟疑开不了口。一怕秦玉楼怪自己太考虑个人得失,二怕从秦玉楼口中听到不好的消息,反而断了期望。

这日早晨,余青鹅照常在练功房跑圆场,为给自己增加难度,左拳右掌双臂拉开山膀,两膝中间夹一张报纸,凌波碎步似轻风掠过水面。几圈跑下来,余青鹅额头上泛出细汗,小腿肚子微微发张,却不停下,仍坚持着,她的计划每天至少要跑满十圈圆场。忽然,练功房的门被撞开,秦玉楼冲进来气喘吁吁道:“小余,快,快,决……”

余青鹅慌忙收势,心一阵剧跳,莫非是我的调动有动静了?

秦玉楼大口进出气,喘够了,方道:“小余,快跟我去医院,你的射老师老毛病重犯了,正抢救呢!”

余青鹅心一沉,怎么尽是不祥的消息?来不及追问,也来不及涣下练功衣,只跟着秦玉楼直奔医院。

她们在医院重症监护室外的走廊上看见了不停抹眼泪的拾妹和垂头丧气的汪厚诚,连忙询问情况。拾妹眨巴着红肿的眼,硬咽直:“菩萨保佑,一条命是抢回来了。可惜,出不了声音了。大姑娘多少喜欢唱啊,以后再也唱不成了……”

汪厚诚拍了下拾妹的肩膀,道:“现在不是感叹的时候,关于小射治病的具体事情要跟秦院长汇报一下,看组织上能不能帮助眸决。”

拾妹的火气蓬蓬地冒上来,也不顾余青鹅站在一旁,怒道:“大姑娘应该享受的待遇都被二姑娘占去了。按照谢影阁的级别,从重症监护室出来,就该住到高干病房去,还好用进口药。医院现在多少势利眼,说病床紧张,大姑娘只要一出重症监护室就要我们搬回家休养。这不是睁着眼把人往死路上推吗?”

汪厚诚因道:“秦院长,别怪拾妹火气大,我想想也是气不过。你把的毛病这样严重,生死一脚的事体,怎么能出院?秦院长,你看……”

秦玉楼略忖,道:“这样吧,我去找医院医务处的熟人商量商量,你们稍等等。”别转身匆匆向电梯间去了。

余青鹅默默走到重症监护室紧闭的两扇磨砂玻璃门前,把前须抵在门框上,心中泛起无穷的悲哀。她早已清楚这里面躺着的是真正的谢影阁,是她的恩师,是她精神上的支柱。可她现在奄奄一息地挣扎在生死线上,自己却什么都帮不了她。她心里面哀哀川了声:“谢老师―”眼泪便不由自主涌出眼眶。

秦玉楼不久便转回来了,面孔上略带喜色,道:“解决了解决了,医务处同意给小谢挤出一个床位。至于要用进口药,恐怕都要自费。我们院里实在无法给她报销……”

汪厚诚忙道:“秦院长,你已经帮了大忙了,太感谢了。钱没问琶,我们家里能够解决的。谢谢,谢谢呀。”

拾妹白了他一眼,心想:“钱没问题?你去偷去抢啊?”却当着纂玉楼不好发作。

秦玉楼忽然想起来了,道:“老汪,你通知那个谢影阁了吗?她且姐出这么大的问题,她不能不闻不问吧?”

汪厚诚一下子口吃起来:“嗯嗯,方才打过了,一直打不通,不是关机,就是忙音……”

“再打,一直打到她接电话!”秦玉楼恨声道,倘若那个谢影阁就在眼前,她一定会毫不客气臭骂她一顿的。秦玉楼没有告诉汪厚诚和拾妹,为了疏通医务处的关节,她已经塞了两千元的红包。为小谢做这点事,她是心甘情愿的。她晓得那些进口药价格不菲,恐怕她自己也无力承担。那个谢影阁打了退休报告,说是去当什么夜总会的总经理,挣大钱。她占了她姐的一切好处,现在该是她付出的时候了。

汪厚诚走到楼梯口给那个谢影阁拨电话去了,拾妹一拍大腿骂道:“我们大姑娘十六年的心血,养了一只白眼狼啊,吃人不吐骨头啊,大姑娘就是被她气得发了病的啊……”

秦玉楼疑惑道:“她究竟说了点什么?把小谢气成这样?”

拾妹翻翻眼皮回忆道:“她不肯为好妈做音配像,说那是遗老遗少的安慰赛。她跟她那个老情人是用谢影阁的名字注册什么田歌大戏台的,大姑娘不同意,说他们坏了谢影阁的名声,要讨回自己的名字。二姑娘讥笑大姑娘幼稚,说没人会相信大姑娘是谢影阁的,还让大姑娘不要再痴心妄想了……她走后,大姑娘就这般模样。秦先生,告她是谋杀行不行啊?”

秦玉楼缓缓摇了摇脑袋,长长地吁出口气。

汪厚诚从楼梯口回来,并不敢直视秦玉楼的眼睛,目光游移着,道:“二妹,电话总算通了……她,她马上会打五万块钞票过来……她说那边事务一大堆,脱不开身……”拾妹道:“谢天谢地,她不过来。若再来,生生要送了这一条命了!”

因重症监护室并不允许病人家属进内探视,秦玉楼关照了拾妹几句,又对汪厚诚道:“这几日你就不用跟剧组拍照了,有什么问题马上给我打电话。”秦玉楼因工作需要,剧院为她配了一部手机。她将手机号抄给了汪厚诚,便和余青鹅告辞出了医院。

在医院,余青鹅几乎没出声,心里却挣扎得翻江倒海。此刻身边只有秦玉楼一个人了,她想,再不跟秦玉楼开口,一回剧院,恐怕就没机会了。便鼓足勇气叫道:“秦院长……”

秦玉楼其实也是满腹心事,她为谢家两姐妹保守了十多年的秘密,如今这边一个生命垂危,那边一个种种做派又实在有辱谢影阁的名声。难道真就让这边一个无名无姓默默地离开人世?却又如何正本清源,将她俩脸上的假面具脱下,还她们本来的面目呢?一旦这个秘密揭开,社会上会引起多大的震动?她,作为谢影阁三十多年的搭档,省越剧院的当家领导,又该承担多大的责任呢?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听得余青鹅喊,只心不在焉地“唔”了声。

余青鹅豁出去了。秦玉楼从艺几十年习惯了小生演员潇洒方正的台步,平日走路也是大步流星。余青鹅紧着碎步跟上她,道:“秦院长,是……我妈一直催问我,我的调动,有没有希望啊?”说完,心悬悬等着。

秦玉楼没做声,闷头朝前赶路。余青鹅的心嘎噢地往下坠:完了,一定是没希望了。两人不觉走到了公交车站,秦玉楼总算立定下来。余青鹅再没勇气追问下去,只憋着,不让眼泪流下来。秦玉楼却开口了,叹道:“小余,我晓得你是着急的。从香港一回来,浅就着手做这桩事体了。原以为会一帆风顺的,评论你演技的报获那么一厚沓,大家都有目共睹。谁想平地也有坡坎,顺水也会触焦,事情就被耽搁下来了。”

余青鹅像是在戏台扮窦娥上刑场,听得衙役一声吼:“午时三刻到―”堂鼓大锣饶拔催命地敲响,五脏六腑都颤抖起来。她却如同窦娥般不甘心枉死,嗓子紧紧道:“秦院长……剧院里哪位领导不同意呢?”

秦玉楼道:“我们越剧院没有问题,艺委会是绝对多数票通过的。你不晓得呀?原是你们演艺公司不放人!”

余青鹅像被人捆住手脚德到水底,呛得无法透气,挣扎着浮出水面,勉强道:“秦院长,你没去找……找张书记疏通疏通啊?”

秦玉楼没好气道:“快别提你们那位张书记了,像变了个人似的。就是她不肯松口,说什么你们省城大剧院把人才都挖走了,让下面小剧团怎么生存?大帽子一顶一顶往我头上扣!我怕影响你演出的情绪,一直没有告诉你。”

余青鹅这才叫“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心头只被一个念头折磨着:“张书记?怎么可能呢?那个关心我爱护我千方百计帮我的张书记,怎么可能是她阻碍我调动呢?”

秦玉楼见她面孔煞白,目光散淡,魂灵儿出窍的模样,忙安慰她:“小余呀,你也不要着急,急伤了身子,连戏都不能唱,那才亏大了。再说,我并没有放弃你的事呀……对了,眼前又有个机会。那个谢影阁不愿意为蔡莲芬音配像,也好,我来跟剧院艺委会建议,索性让你来配像。这项抢救工程是省文化部直接抓的,你们演艺公司不敢不放人。这样,你又可以在省城多待几个月了。”

余青鹅惨惨地咧嘴一笑,她晓得秦玉楼真正是为自己好,可她也晓得即便同意让她为蔡莲芬音配像了,那也只是权宜之计,最终,她还是得回小镇演艺公司。

秦玉楼却又想到什么,道:“小余,你跟你们张书记关系不是很好吗?新《白兔记》还有三四场演出吧?接下来剧组要休整一段时间,你不如趁这空档回去一趟,去找张书记好好谈谈。我猜想,张书记恐怕也受到某种压力,你跟她沟通沟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或许,便会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呢?”

余青鹅觉得指尖脚跟双颊心口稍稍有了点热气,目光慢慢聚拢,眼前景物清晰起来。无论如何,张书记仍是她的希望,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好。

余青鹅屈指一算,自己离开家乡小镇到省城演李三娘已有小半年时间了。出来的时候,还是数树深红浅黄,山染修眉新绿的初秋季节;此行回去,已是天寒草色青苍,地冻风劲且衰的隆冬了。那时进省城,她乘的是清早头班长途车,车愈往前开,车窗外的景物愈来愈清晰,愈来愈明丽,待到达省城,满眼便是阳光灿烂了。现在回小镇,她生怕大白天碰到太多熟人,消息蜂传开来,反而有害无益,便搭乘了下半天日仄后的班车。车愈往前开,车窗外的景物愈来愈模糊,愈来愈玄秘。待到达小镇,但见周遭断霞散彩,云归山螟,街市暮霭初起,熙攘的人群像部不知结局的皮影戏。

余青鹅风衣的领子竖起,遮去半截面孔,低着头匆忙隐人薄暮之中。

余青鹅初到省城时,曾经给丈夫写过一封情真意切的长信,希望能得到丈夫的宽有和理解。却是泥牛人海永无消息。从香港演出归来,她将香港媒体对她高度评价的报纸收拢,一并寄给了丈夫,仍是石沉大海,连一丝波纹都没有。丈夫的不理睬表明了他的味度,所以余青鹅此番归来决定不去惊动夫家人,径直回了娘家。已母对女儿总是可以包容一切,何况女儿去省城,一下子成了越剧季台上数一数二的新秀,作为老戏迷的母亲欢喜都来不及,对于先汀堕胎出走的事并无一句责备。在母亲看来女儿此番回家也可算孚衣锦还乡了,应当好好庆祝庆祝。可余青鹅执意不让母亲惊动己邻右舍亲朋好友。余青鹅想见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张书记。

余青鹅反复考虑了去见张书记的方式,倘若直接去演艺公司卜公室找她,手上还要拎大盒小盒的礼品,公司里人多眼杂,沸沸云扬传开去,效果一定适得其反。如果趁夜色掩护上张书记家里荞访她呢?余青鹅想想也不妥。走街串巷难免被人撞见,张书记之中人口也多,说话总有顾忌。想来想去,余青鹅只有求母亲去张升己家跑一趟,恭请张书记过来吃顿家常便饭。这样做也是一个弋探,如果张书记接受母亲的邀请了,后面的话方可说得上去;倘争张书记推托不肯过来吃饭,就说明她不可能给余青鹅任何机葬了。

母亲去张书记家了,余青鹅便跟父亲搭手在厨房间忙开了,洗纽洗,切的切,该刨皮的刨皮,该悼水的悼水,把准备工作都做好”,只等张书记一到,下锅煎炒。

不到一顿饭的工夫,母亲回来了。余青鹅看她两手空空,礼物鳌送出去了,可朝她身后望望,暗默默连个影子都没有!余青鹅心一凉,“张书记,她,她不肯来啊?”声音都发抖了。

母亲先倒了杯温水,喝了两口,方道:“张书记外头有应酬,她色晚一点,活动结束后,她会过来看你的。我去的还算巧,再晚一分她就出门了。”余青鹅这才回转神来,只让母亲落锅炒了两三只上门。

余青鹅时不时地去看时钟,嘴里不停地嘀咕,张书记怎么还不来?母亲笑着慎道:“讲讲是从省城回来的,倒像去了一趟桃花源,不知有汉,逞论魏晋了。现在外面的饭局,哪一席不是长斋绣佛?一时三刻哪里收得了呢?”

余青鹅的父亲支撑不住先去睡了,母亲仍陪着女儿等,坐在电视机前一个呵欠接一个呵欠。直等到月轮偏西,星河欲转,余青鹅已肯定张书记不会来了,张书记只是随口一说应付母亲的,便心灰灰地让母亲回房睡觉去,偏偏这时候张书记真就推门进来了。

母亲精神一下子提起来了,忙着沏茶端果盘。

张书记仍是热情随和的模样,拉着余青鹅的手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笑得一张脸盛菊似的,道:“小余,瘦了,辛苦了。不容易呀,在省城取得这样出色的成绩。那些报道你们演出盛况的报纸我都看了,为你高兴,为你骄傲。等你回来,我们公司一定为你申报国家一级演员的职称,你完全有这个资格!另外,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演艺公司高薪从上海聘请了优秀编剧,在《西施归去来辞》的基础上编写《吴越春秋》的剧本,就等你回来开排呢!”

余青鹅垂下眼帘盯着脚尖,舔了下嘴唇,声音游丝般道:“张书记,谢谢领导的提携……只是一张书记,省越的秦院长,是不是给你打过电话?”

张书记愣了一下,松开了手,端起杯子喝口茶,收了笑,缓缓道:“是啊,她是打电话来过。小余啊,对这件事,你怎么看呢?”

余青鹅心想,此刻不说,更待何时?横竖是要争取一下的,便道:“张书记,我这一段在省越演《白兔记》,跟剧组配合很默契,他很希望我能留在省越,我,我也想,省越毕竟是个大舞台,对自己均业务会有更大的帮助。所以,所以……”

“所以你想离开演艺公司去省越剧院,对吧?”张书记脸上没有了笑,便显得刻板严肃,令人敬畏,“小余,我就跟你直说了吧,不是我张书记卡你,县委有关领导有指示,你是我们县自己的演艺公司培养的人才,现在正需要你为本县的文化发展出力的时候,你怎么能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呢?县委领导还要求我们演艺公司做好你均思想工作,董事长几次催我把你叫回来,我是帮你挡着的,说让尔有始有终完成省越《白兔记》的演出任务。小余,既然县委领导有这样的指示,我们演艺公司当然无法擅自放行了,你说对吧?”

母亲替张书记续了茶水,一把抓起糖果往她面前堆,连声道:“张书记说得对,张书记也有难处,只是我们青鹅除了依靠你张书巳,还能依靠谁呢?”

张书记严肃的表情松弛下来,浅笑道:“小余,我替你想想,你可到演艺公司的发展前景不会比在省城差的。省城里年轻的花旦寅员一抓一大把,这次《白兔记》让你演主角,下回别的什么戏不一定轮得上你了。可在我们演艺公司,你就是绝对的头牌了。余冯妈,你看呢?小余回来,跟你挨得近了,互相照顾也方便多了,付p巴?”

母亲只有连连称是。余青鹅在听了张书记的长篇大论后,再包没有出过声,闲闲地坐着,就像大戏开场前静静等待着的一名见众。

张书记看看她情绪还算稳定,她了解她,上台浑身是戏,下了台却很吝音言辞。张书记想,自己该说的都说到了,便起身告辞。母亲要送她出门,她却道:“余妈妈,你歇着吧,让小余送送我!”

余青鹅被点了名,只好起身送客。送到大门外,张书记便从外衣口袋里摸出一张折起的纸塞给她,叹了口气,道:“这是赵家托我交给你的离婚协议书,方才你母亲在,我不想让她老人家心里难过。你看看吧!”

余青鹅接过那张薄薄的纸,手索索地抖得厉害。

张书记抚了抚她瘦削削的肩膀,道:“小余啊,你若要在这张纸上签字了,一定要把协议内容看仔细了,该争的权利还是要争的。你若不想签这个字,只要你回来,我去赵家做工作。我晓得,小赵还是喜欢你的。”

余青鹅像一条影子,无声无息。

张书记又轻轻拍了拍她,便掉头走去了。走了几步,又折回来,道:“小余,有句话我想来想去还是要告诉你,你晓得吧?那位县领导曾经当过你公爹的助理,懂吗?你若一定要往省城调,只有让秦院长找找省文化厅的什么熟悉的领导,发个调令下来,懂吗?”张书记叮嘱完这两个“懂吗”,便沿着月影斑驳的小巷,脚步轻快地走了。

余青鹅嗒然若失,颓唐地返回屋里,耳畔纠缠着张书记留下的那两个“懂吗”,她搞不懂那两个“懂吗”后面隐藏着的玄机。母亲正候着她,紧紧张张道:“青鹅,我忘了关照你了,有些话是不能跟张书记直说的呀,她儿子才由你公爹介绍进了他们那个贸易公司。易长易退山溪水,易反易复小人心啊!”

余青鹅目瞪口呆地看着母亲,她已无法分辨,张书记的话哪一句才是真心的。在这座小镇里,人与人之间曲里拐弯总能搭上某种利益关系,这种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便是支撑小镇日常生活的大网。

省越剧院新《白兔记》剧组赴港演出大获成功,回来的汇报演出也是盛极一时,数度加演,持续了一个多月方才息停下来。省文叱厅指示越剧院要认真总结这次成功的经验,大力表彰在这次演七中成绩突出的演职人员。

这一日,封简月一觉睡到大天亮。是被窗外叽叽喳喳的喧闹盆吵醒的,翻开眼皮,哦哟,太阳都溜到床跟前了。骨碌翻身坐起,正忡着:余青鹅怎么不叫醒我去练功房?慢慢回过神来:新《白笼记》演出已经结束,今天上午十点,院里要开庆功大会。神经便公弛下来,叭嗒又躺下了。扭头看看隔壁床铺,被褥却已四角的方也叠好,余青鹅还是早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