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下午,罗切斯特先生偶然在庭园里遇见了我和阿黛尔。趁阿黛尔在逗派洛特玩着板球时,他邀我跟他一起沿着一条长长的山毛榉林荫道来回散步。

他告诉我说,阿黛尔是法国歌剧舞蹈演员塞莉纳·瓦伦的女儿。他对塞莉纳曾一度有过他所说的“炽热的爱情”。对于他的这种爱情,塞莉纳曾声称一定要用更大的热情来回报。

“爱小姐,这位法国美女竟然偏爱她的英国侏儒[1],使我感到得意非凡,所以我把她安顿在一座公馆里,给她配备了一整套的仆役、马车、呢绒服装、钻石、网眼织物等,结果我遭到了——这是罪有应得——所有别的痴情汉同样的命运。一天晚上,我没有事先通知就去看塞莉纳了。她没有料到我会去,我发现她出去了。因为这是个暖和的夜晚,我漫步穿过巴黎,走累了,所以就在她房里坐下,幸福地呼吸着因她待过而变得神圣的空气。”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会儿,掏出一支雪茄[2]来点上。待他把烟衔在嘴里,把一丝哈瓦那[3]雪茄的香味吐进寒冷而阴沉的空气中后,才又接着说道:

“她终于回来了。我从阳台上俯出身子,刚要轻声呼唤‘我的天使’,这时一个身影跟着她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她的伙伴穿的是军官制服。我认出他是一个有子爵[4]头衔的花花公子—— 一个没头脑的恶少。

“他们谈了起来,他们的谈话使我变得完全心平气和。轻浮浅薄,利欲熏心,无情无义,愚蠢无聊,听了只会叫人厌烦,而不是生气。桌上放着一张我的名片,他们发现了它,于是开始议论起我来了。两人中谁也没有能耐和才智来痛骂我一顿,但他们却用他们那种卑鄙的方式尽量粗俗地诋毁我,特别是塞莉纳,甚至肆意夸大我外貌上的缺点,她把这些缺点称之为残疾。而以前,她是经常热烈地称赞我所谓的‘男性美’的。而且……”

这时,阿黛尔跑了过来。

“先生,约翰刚才说,你的管事来了,想见见你。”

“哦!这样的话,我只好长话短说了。我推开窗子,径直走到他们跟前,宣布解除我对塞莉纳的保护关系,通知她离开公馆,给了她一笔钱供她眼前急用,对她的尖叫、歇斯底里、哀求、辩解、抽搐,一概置之不理。还跟那位子爵约定了在布洛尼林间决斗的时间。第二天早上,我有幸跟他进行了决斗,在他的一条软弱无力得像瘟鸡翅膀似的瘦弱可怜的胳膊里留下了一粒子弹,于是我自认为,我和所有这伙人便一刀两断了。但不幸的是,六个月以前,赛莉纳给了我这个小姑娘阿黛尔,硬说她是我的女儿。也许这是真的,不过我在她面貌上看不到这种无情的父女关系的证据。派洛特都比她更像我呢。我跟她母亲分手后过了几年,她扔下孩子,跟一个音乐家或者歌唱家跑到意大利去了。我过去从没承认阿黛尔有要我抚养的权利,现在也不承认,因为我并不是她的父亲。可是听说她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于是我还是把这可怜的小东西从巴黎那片烂泥塘里拔出,移植到这儿来了,让她在英国乡间花园的沃土中干干净净地成长。费尔法克斯太太找到你来培育她。不过,现在你知道了她是一个法国歌剧女演员的私生女,这也许会使你对你的职位和你的学生有了不同看法,说不定哪一天会来通知我,说你已找到了一份新工作——让我另请一位家庭教师,等等——会吗?”

“不会的。阿黛尔不应该对她母亲的过错或者是你的过错负责。我一向关心她。现在我又知道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已经没有父母——母亲遗弃了她,而你又不认她。先生——我会比过去更加疼爱她。”

“啊,你是这样来看待这个问题的!好吧,现在我该进去了。天黑了,你也该进去了。”

我和阿黛尔与派洛特一起在外面又玩儿了一会儿,便回自己的房间睡觉。虽说这会儿我已经吹灭蜡烛上了床,可是却怎么也不能入睡,我不知道自己后来到底有没有睡着过。总之,我突然听到一阵奇怪而凄惨的喃喃低语声,把我完全惊醒了。我翻身从**坐起,侧耳细听,声音又沉寂了。

又是一阵魔鬼般的笑声——低沉而压抑——听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发出咯咯的笑声和轻轻的呜咽声。不一会儿,又听到有脚步声沿走廊走向通往三楼的楼梯,那儿最近做了一扇门,把楼梯关在了里面。我听见那扇门打开了又关上了,然后一切归于寂静。我不敢再一个人待着,匆匆忙忙穿上外衣,打开门。走廊里烟雾弥漫,有浓烈燃烧的气味。

什么东西嘎吱响了一下,有扇门开了一条缝,那是罗切斯特先生房间的房门。一股云雾一般的浓烟从那里面冒了出来。我已顾不得再去想费尔法克斯太太,也顾不得再去想格雷斯·普尔和那怪笑声,只一眨眼工夫,我就奔进了那间房间。火舌在床的四周跳跃,帐子已经着火。在烟熏火燎之中,罗切斯特先生摊开手脚,一动不动,睡得正香。

“醒醒!醒醒!”我喊叫着,使劲儿摇他,但他只是嘟哝了一声,翻了个身,浓烟已经把他熏迷糊了。床单已经着火,时间刻不容缓,我迅速冲到他的脸盆和水罐跟前,幸好脸盆很大,水罐很深,而且里面都盛满了水。我端起它们,把水全都泼到**和睡觉的人身上,接着又飞也似的跑回我自己的房间,端来我的水罐,给那张床又施了一通洗礼。上帝保佑,总算把那正在吞噬着它的火焰扑灭了。

被水浇灭的火焰的咝咝声,倒完水后随手扔掉的水罐的碎裂声,尤其是我毫不吝啬地施以淋浴的溅泼声,终于把罗切斯特先生给闹醒了。尽管眼前漆黑一团,可我知道他醒了,因为我听见他一发现自已躺在一摊水里,就怒气冲冲地发出古怪的咒骂声。

“发大水了吗?”他大声嚷嚷道。

“没有,先生,”我回答,“可是刚才失火了。起来吧,你身上的火已经扑灭了。我去给你拿支蜡烛来。”

“看在基督教世界全体精灵的分上,告诉我,是简·爱吗?”他问道,“你究竟把我怎么了,女巫,巫婆?房里除了你还有谁?你想搞鬼淹死我吗?”

“我给你拿支蜡烛来,先生。看在上帝分上,快起来吧。是有人在搞什么鬼,可是你不能过早地断定是谁,想干什么。”

我真的跑出去了,拿来了在过道里放着的一支蜡烛。他从我手中把它接了过去,举起来,仔细察看了被处处熏黑烧焦了的床、湿透了的床单、泡在水里的周围的地毯。

“这是怎么回事?是谁干的?”他问道。

我简要地给他讲了刚才发生的事。

他很严肃地倾听着,我继续往下说的时候,他脸上流露出担心多于惊讶的神情。我讲完后,他没有马上说话。

“要我去叫费尔法克斯太太吗?”我问他。

“根本用不着,你就安安静静待着吧。坐在扶手椅上,你待在这儿别动,等我回来,要像只小耗子那样安安静静的。我得上三楼去一趟。记住,别动,也别叫任何人。”

他走了,我看着烛光渐渐远去。他轻手轻脚地走过走廊,尽量不出声地打开楼梯门,进去后又随手关上,最后的一丝光亮也就消失了。

过后不久,他走进房间,脸色苍白,十分阴郁。“我全弄清楚了,”他把蜡烛放在洗脸架上,说,“跟我预料的一样。”

“怎么回事,先生?”

他没有回答,只是抱着双臂站在那儿,两眼盯着地面。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一种有点儿特别的声调问道:

“你听到怪笑声了吧?我想,你以前听到过那笑声,或者像那样的声音吧?”

“是的,先生。这儿有个做针线活儿的女人,叫格雷斯·普尔——她就是那样笑的。她是个挺怪的人。”

“一点儿没错。格雷斯·普尔——你猜对了。正像你说的,她挺古怪——非常怪。嗯,这件事我要好好考虑一下。还有,我很高兴,除了我之外,只有你知道今晚这件事的详细情况。你不是个多嘴的傻瓜,这事你什么也别说。这儿的这番情景(他指指床),我会解释的。现在你回自己房间里去吧。今晚剩下的时间,我完全可以在书房的沙发上打发过去。快四点了——再过两小时,仆人们就要起来了。”

“那么,晚安,先生。”说着我就要走。

他似乎吃了一惊——这很自相矛盾,他刚说了让我走。

“什么?”他叫了起来,“你这就离开我,就这么走?”

“你说过我可以走了,先生。”

“可是总不能不告个别就走啊,不能不说上几句表示道谢和友好的话就走啊。总之,不能就这么干巴巴地一走了之!唉,是你救了我的命!——把我从可怕的、痛苦的死亡中抢救了出来!——而你却打我身旁一走而过,仿佛我们素不相识似的!至少该握握手吧!”

他伸出手来,我也朝他伸出手去。他先是用一只手,接着用双手握住了我的手。

“你救了我的命,我有幸欠了你这么大一笔情。别的我也说不出什么了。要是我欠下这么大一笔人情债的债主换了是别人,我准会受不了的。唯独你,就不一样了——你的恩惠,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是个负担,简。”

他声音里有股异样的力量,目光中有种异样的**。

[1]身体异常矮小的人。

[2]用烟叶卷成的烟,一般较香烟粗而长。

[3]古巴的首都。也是西印度群岛中最大的城市和港口。

[4]古代爵位公、侯、伯、子、男五等,子爵在伯爵之下,也可世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