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罗切斯特先生留下客人吃晚饭,客人们刚一离开,他就打铃叫人来通知我和阿黛尔到楼下去。
“爱小姐来了吗?”主人一边问一边从自己的坐椅上欠起身来,望着门口。我还站在门边。
“啊!好,过来,坐这儿吧。”他往自己身边拉过一把椅子。
他凝望着炉火足足有两分钟,我也一直看了他那么久。这时,他突然掉过头来,发现我的目光正盯在他的脸上。
“你这样仔细地看我,爱小姐,”他说,“你觉得我漂亮吗?”
要是我稍加考虑的话,我本可含糊而有礼貌地说几句俗套话来回答他。可是不知怎么的,我还没意识到,答案就脱口而出了:“不,先生。”
“啊!我敢肯定,你这人有点儿特别!”他说,“你的样子就像个小修女似的,古怪、安静、严肃而又单纯。人家问你一个问题,或者说句什么话,让你非回答不可时,你就会毫不客气地冒出一句答话来,它即使不算鲁莽的话,至少也是冒失的。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先生,我说得太直率了,请你原谅。我本该回答说,关于外貌的问题,当场做出回答是不容易的。每个人的审美观有所不同,而且美并不重要,以及诸如此类的话。”
“今天晚上我很想有个伴聊聊,”他又说了一句,“所以我就把你给请来了。只有炉火和吊灯跟我做伴是不够的,派洛特也不行,因为它们都不会说话。阿黛尔稍微强一点儿,可还是远远不够格。费尔法克斯太太也一样。至于你,我相信,要是你愿意,是可以合我的意的。我请你到这儿来的第一个晚上,你就让我有点儿迷惑不解。那以后,我就几乎把你给忘了,因为有种种别的念头,把你从我的脑子里赶跑了。可是今天晚上我决定要轻松一下,抛开一切烦恼,找回让人高兴的东西。现在,我要引你说话,多了解了解你,这会使我高兴的——所以,你说话吧。”
我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这笑,既不是特别得意,也不是过分谦恭。
“你不说话,爱小姐。”
我还是一声不响,他朝我稍稍低下头来,匆匆瞥了我一眼,似乎在探究我眼中的神情。
“耍犟脾气了?”他说,“而且还生气了。啊!这是一回事。我用唐突的甚至有点儿无礼的方式提出了我的要求。爱小姐,我请你原谅。索性给你讲明了吧,实际上,我不希望把你当作一个比我低微的人来看待。这就是说(他纠正自己),我自称比你优越的地方,只不过在年龄上比你大了二十岁,在阅历上比你多了一个世纪罢了。我是凭着这点儿优势,而且只是凭着这一点,才要求你行行好,现在能跟我聊上一会儿,让我散散心。我的心思老是盯在一点上,都损坏了,跟一枚生锈的钉子似的快烂了。”
他竟做了这样一番解释,可以说几近道歉。对于他的这种屈高就下,我不能无动于衷,也不想显得无动于衷。
“只要我能做到,先生,我是愿意替你解闷儿的,非常愿意。不过我不知道谈什么好,因为我怎么知道你对什么感兴趣呢?还是你提出问题吧,我一定尽力来回答。”
“那么,首先,你是不是同意我的看法,认为我有权耍点儿威风,说话唐突一点儿,有时也许还会强人所难?理由嘛,就是我刚才说的,也就是说,在年龄上我已经够做你的父亲,而且我游历过半个地球,跟许多国家的许多人打过交道,有了各种各样的经历。而你,只是在一座房子里,跟一种人平平静静地生活过。”
“随你的便吧,先生。”
“这不算回答,或者说,这是个很惹人生气的回答,因为它非常模棱两可。给个明确的回答吧。”
“我并不认为,先生,仅仅因为你比我年龄大,或者比我阅历丰富,你就可以对我发号施令。你究竟能不能说比我高明,还要看你怎样利用你的年龄和阅历了。”
“哼!答得倒快!不过这点我不同意,我看这不适用于我的情况。这两个长处,我虽然说不上用得很糟,至少也没有好好加以利用。还是撇开高明不高明吧,你总是还同意偶尔听从我的吩咐,不会因为我带有命令口气而感到生气或者伤心吧——行吗?”
我微笑了。心里想,罗切斯特先生是有点儿怪——他好像忘了,他一年付我三十英镑,就是要我来听从他吩咐的。
“这一笑很好,”他立刻察觉到我这一闪而过的神情,说道,“不过还得说话呀。”
“我在想,先生,做主人的很少会费神去问他们雇来的下属是不是因为他们的吩咐而感到生气和伤心的。”
“雇来的下属?什么?你是我雇来的下属,是吗?啊,对,我把薪水给忘了!好吧,那么就凭这雇佣关系,你肯让我稍稍耍点儿威风吗?”
“不,先生,凭这个可不行。不过凭着你把它给忘掉这一点,凭着你关心一个下属处在他的从属地位上是否心情舒畅,我打心底里同意。”
“那你是不是同意免去许多礼节和客套,不会认为这种省略是傲慢无礼吧?”
“我相信,先生,我绝不会把不拘礼节错当成傲慢无礼的。前一种我反倒喜欢,而后一种,没有哪个生来自由的人肯低头忍受的,哪怕是看在薪水的分上。”
“是的,是的,你是对的,”他说,“我自己也有很多缺点,这我知道。我不想掩饰,我可以向你保证。上帝知道,我用不着过于苛求别人,我自己就该扪心自问我过去的生活,我的一系列行为和生活方式,它们完全可以招致邻人对我的嘲笑和非难。我在二十一岁时就走上了,或者不如说(因为像其他犯了过失的人一样,我也想把一半责任推给厄运和逆境)给推上了歧途,而且从此就没有再回到正道上来。可我本可以成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可以像你一样——比你更聪明——几乎像你一样纯洁无瑕。我羡慕你有平静的心境、清白的良心和没有污点的记忆。”
“据说忏悔能够治好它,先生。”
“忏悔不能治好它,改过自新才能治好它。我还能改邪归正——我还有力量这样做——要是……可是,像我这样一个身负重荷、阻碍重重、受到诅咒的人,去想这个又有什么用处呢?再说,既然幸福已经无可挽回地抛弃了我,我就有权利从生活中去寻找乐趣。不管花多大代价,我都一定要得到它。”
“那你就会进一步堕落的,先生。”
“有可能。但是,要是我能找到甜蜜新鲜的乐趣,为什么还会堕落呢?而且我是有可能得到这样的乐趣的,它既甜蜜又新鲜,就像蜜蜂在沼泽地里采到的野蜜。”
“它会灼痛舌头——吃起来是很苦的,先生。”
“你从来不笑吗,爱小姐?你不必费神回答了——我看得出,你很少笑,但是你能笑得很开心。相信我的话,你不是生来就是严肃的,就像我不是生来就是邪恶的一样。是洛伍德的约束多少还缠绕着你,它控制着你的五官,压低了你的声音,束缚住你的手脚。你生怕在一个男人,一个兄弟——或者父亲,或者主人,或者不管什么人——面前,笑得太开心,说话太随便,动作太迅速。不过到时候,我想正像我发现没法跟你讲究俗礼一样,你也会学会自自然然地对待我的。那时候你的神情举止比现在表露得更有生气,更有变化。我常常透过鸟笼密密的笼栅,看见一种奇特的鸟儿的眼神。那里面关着的是一个生气勃勃、烦躁不安、意志坚决的囚徒。只要一旦获得自由,它准会翱翔云天的。你想走了吗?”
“钟已敲九点了,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