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是桑菲尔德欢乐的日子,也是忙碌的日子,这跟我在那儿度过的平静、单调、寂寞的头三个月,是多么不同啊!所有忧伤的感觉现在似乎都从这座宅子里赶走了,一切阴郁的联想都给忘掉了。到处充满生机,整天人来人往。如今,当你走过那原本寂静无声的走廊,或者走进前面那排以前空无一人的房间,总会碰上一两个漂亮的使女或者穿着华丽的男仆。
在此期间,我头脑里只想着我的主人和他未来的新娘,眼睛只看到他们的身影,耳朵只听见他们的谈话,心里只考虑着他们的重要举动——而与此同时,其他客人也都忙于各自的兴趣和娱乐。
有一天,他因事被叫到米尔科特去了,要很晚才能回来。他这一走,大家就特别感到缺少了他那种能活跃气氛的感染力。
夜色降临,时钟提醒人们,换装进晚餐的时候快要到了。这时,紧挨着我跪在客厅窗座上的阿黛尔突然喊了起来:
“罗切斯特先生回来了!”
我转过身去,英格拉姆小姐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奔了过来,其他人也都停下各自在干的事抬起头来,这时已经可以听到湿漉漉的砾石路上车轮的嘎嘎声和马蹄的溅水声,一辆驿车正在驶来。
“他怎么这个样子回来了?”英格拉姆小姐说,“他出门的时候不是骑了美罗(那匹黑马)去的吗?他还带了派洛特的。他把马和狗都弄到哪儿去了?”
她说这话时,把她高高的身躯和宽大的衣服紧紧靠近窗子,弄得我只好尽量把身子往后仰着让她,结果差一点儿扭坏了我的脊梁骨。她在急切中一开始没有看到我,等她一看见,便撇了撇嘴,走到另一个窗口去了。驿车停了下来,赶车的拉响了门铃,一位身穿旅行服的绅士走下马车,可是那不是罗切斯特先生,而是一个看样子挺时髦的高个儿陌生人。
大厅里传来说话声。不一会儿,那位新来的人走了进来。他向英格拉姆夫人鞠了一个躬,因为他认为她是在场的人中最年长的夫人。
“看来我来得不巧,夫人,”他说,“我的朋友罗切斯特先生正好不在家。不过我是远道而来,而且作为他的一个亲密的老相识,我想我可以冒昧地先在这儿住下,等他回来。”
他的举止彬彬有礼。他说话的口音我觉得有点儿异样——不能确定是外国口音,但也不完全是英国口音。他的年纪大概和罗切斯特先生不相上下——在三十岁至四十岁之间。
不一会儿,我就弄清了那个新来的人叫梅森先生,随后又得悉他刚来到英国,他是从一个热带国家来的。显然,这就是他脸那么黄,坐得离壁炉火那么近,在屋子里还穿着大氅[1]的原因。接着,谈话中出现了牙买加、金斯敦[2]、西班牙城[3]这些字眼,这表明他住在西印度群岛。而且,使我吃惊不小的是,我很快又知道,他就是在那儿初次见到并结识罗切斯特先生的。
正当我在想着这些事情时,有个仆人进来在埃希敦先生椅子旁停下,低声对他说了几句话,我只听到“老太婆”“老是纠缠不休”这样几个字眼。
“告诉她,要是她再不走的话,就把她铐起来。”这位地方执法官说。
“不,等一等!”丹特上校阻止说,“别把她赶走,埃希敦。这事我们或许正好利用一下,最好先问问太太小姐们。”接着他就大声说:“女士们,你们不是说要去干草村公地看吉卜赛人宿营地吗?山姆刚才通报说,现在有一位本奇妈妈[4]正在仆役间里,硬缠着要让人带她来见见‘贵人’们,给大家算算命。你们愿意见她吗?”
“好,好,好!”所有的年轻人,无论是小姐还是先生,全都嚷了起来,“让她进来,这一定好玩极了!”
所有人一下子全都兴奋起来。山姆回来时,大家正在互相开玩笑、打趣,闹得不可开交。
“她现在不肯来了,”山姆说,“她说她的使命不是到‘一群凡夫俗子’(这是她的原语)前面露面。我得先把她领到单独一个人的一间屋子里,然后,想要找她算命的人得一个一个地进去。”
“好吧,那就把她领到书房里去。”英格拉姆小姐说。
山姆去了,又回来了。
英格拉姆小姐庄严地站起身来。“我第一个去。”她说,那口气俨然像个身先士卒、带头进行突击的敢死队队长。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很慢地过去,一直过了十五分钟,书房门才又重新打开,英格拉姆小姐穿过拱门,回到了我们中间。
“怎么样,布兰奇?”英格拉姆勋爵夫人说。
“她怎么说,姐姐?”玛丽问。
“你怎么看?你觉得怎么样?她算命真的算得很准吗?”两位埃希敦小姐急着问道。
“行了,行了,好心的人们,”英格拉姆小姐回答说,“别逼我了。你们也太容易好奇和轻信了。你们大家——包括我的好妈妈——都把这件事看得这样重要,好像完全相信我们这幢宅子里来了一个跟恶魔串通的真正的巫婆似的。可我见到的只是一个流浪的吉卜赛人。她用老一套的方法给我看了看手相,跟我说了几句她们这类人常说的套话。我一时的好奇心已经得到了满足。现在我想,埃希敦先生可以像他威胁过的那样,明天早上就去把这个老妖婆给铐上了。”
英格拉姆小姐拿起一本书,往椅背上一靠,就此不再跟人搭话了。
这时候,玛丽·英格拉姆、艾米·埃希敦和路易莎·埃希敦都纷纷表示,她们不敢独自一个人去,但她们又都想去。于是,一场通过山姆这位使者从中传达的交涉开始了。山姆为此来来回回跑了许多趟,我想他的腿肚子都该跑痛了,最后好不容易总算得到了这位苛刻的女巫的允许,同意她们三个人一起去见她。
她们这一次可没有像英格拉姆小姐去时那么安静。我们听到从书房里传来歇斯底里的咯咯笑声,还有一阵阵短促的尖叫。约莫过了二十分钟,她们才猛地打开门,经过大厅奔了回来,就像吓得差点儿就要发疯了似的。
“我敢肯定她真的有点儿邪门歪道!”她们都异口同声地大声说道,“她竟跟我们讲了这样的事情!我们的事她全知道!”她们上气不接下气地纷纷倒在先生们急忙给她们搬来的几把椅子上。
在大家要她们做进一步详细解释的催逼下,她们才说,她给她们讲了许多她们小时候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还描述了她们家里闺房中所藏的书籍和首饰,以及亲友们赠送给她们的纪念品。她们还一口咬定,她甚至算出了她们的心思,在她们每个人的耳边悄声说出了她们各自在世上最喜爱的人的名字,说出她们各自最盼望的是什么。
正在乱成一片,我的眼睛和耳朵都被眼前的景象弄得应接不暇时,忽然听到身旁有人在清嗓子,我掉过头去,看见是山姆。
“对不起,小姐,那吉卜赛人说,房间里还有一位没出嫁的年轻小姐没去找她,她发誓说,一定要见过她后她才肯走。我想这一定是指你,没有别的人了。我怎么回复她呢?”
“哦,我一定去。”我回答说,很高兴有这么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来满足我被大大激发起来的好奇心。我溜出房间,谁也没注意到我,因为大家正围着刚回来的三个浑身哆嗦的人乱作一团,我悄悄地随手关上门。
[1]大外套。
[2]牙买加首都。
[3]牙买加一城市。
[4]伊丽莎白时代伦敦一位著名的酒店女老板,传说她善讲故事,知道许多奇闻逸事和笑话。后人则常用她的名字来泛指算命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