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去的时候,书房里显得颇为宁静,那位女巫——如果她真是女巫的话——也很舒服地坐在壁炉旁的一把安乐椅上。她披着一件红斗篷,头戴一顶黑帽子,或者不如说是宽边吉卜赛帽,系住帽子的一块有条纹的头巾,在下巴颏下打了个结。桌子上放着一支已吹灭的蜡烛。

“哦,你要算命,是吗?”她说,口气和她的目光一样果敢,像她的面貌一样粗鲁。

“我随便,大妈,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不过我把话说在前头,我不相信。”

这个干瘪的老太婆从她的帽子和绷带底下发出一阵窃笑,然后掏出一只黑色的短烟斗,点着了,吸起烟来。尽情地享用了一会儿这种镇静剂后,她直起腰来,从嘴里取下烟斗,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炉火,不慌不忙地说:

“你冷,你有病,你蠢。”

“拿出证据来。”我回答。

“我会的,只消几句话就行。你冷,因为你孤独,没有跟人接触来激发起你内心深处的火焰。你有病,因为赋予人类的最美好、最崇高、最甜蜜的感情都远离着你。你蠢,因为你尽管痛苦,却不肯招呼那种感情过来,也不肯朝它正等着你的方向跨前一步。”

她重又把那黑色短烟斗衔到嘴里,一个劲儿地抽起烟来。

“对几乎任何一个孤孤单单在大户人家谋生的人,你都可以这样说。”

“我是可以对几乎任何一个人这样说,可是,是不是对几乎任何一个人都说对了呢?”

“对我这样处境的人来说是对的。”

“是啊!正是这样,对你这样处境的人是说对了。可是你倒另外给我找出一个跟你同样处境的人来看看。”

“给你找几千个都不难。”

“你连一个都不见得能找到。你要知道,你正处在一个特殊的境地,离幸福很近,是的,一伸手就能拿到。材料都已备齐,只消动一动手把它们结合起来就行了。偶然情况使它们稍微松开了一点儿,它们一旦接近,就会无比幸福。”

“我不懂哑谜,我有生以来从来不会猜谜。”

“我不知道,今晚你到这儿来怀的是怎么样的心情。”她细细端详了我一会儿以后说,“我也不知道,你坐在那边屋子里的时候,看着那班贵人们像幻灯里的影子般在你面前来来去去,你心里忙着想些什么。你跟他们之间没有什么感情交流,仿佛他们只是些人形的幻影,而不是真实存在的血肉之躯。”

“我常常感到厌倦,有时还感到困乏,但很少感到悲哀。”

“那是因为你有某种秘密的希望支持着你,悄悄向你预示光明的未来鼓舞了你吧?”

“我可没有。我最多只希望能从我的薪金里积蓄起足够的钱,让我有朝一日租一间小房子办个学校。”

“只靠这么点儿可怜的养料来维持精神。可你坐在那窗座上(你瞧,我知道你的习惯)……”

“你这是从仆人那儿听来的。”

“哦!你觉得自己很机灵。好吧——也许是这样。说实话,我认识他们当中的一个人,普尔太太……”

一听到这名字,我惊得跳起身来。

“你认识——是吗?”我心里想,“这么说,这件事情上真还有点儿巫术呢!”

“别惊慌,”这怪人继续说,“普尔太太是个靠得住的人,她嘴紧,话少,谁都可以放心地信赖她。可是,正像我方才说的,你坐在那个窗座上,除了你那未来的学校外,难道你就什么也不想吗?你对坐在你面前沙发上和椅子里的那些人,难道一个也不感兴趣吗?你没有仔细端详过其中的任何一张脸?你至少是带着好奇心注意过一个人的一举一动吧?”

“我喜欢观察所有的脸,所有的人。”

“可是难道你就从来没有特别留心其中的一个人——或许是两个人?”

“我常常这么做,当一对人之间的手势或神情似乎有故事可听的时候,留心观察他们我觉得挺有趣。”

“你最喜欢听到什么样的故事呢?”

“哦,我没有多少可选择的!一般总是离不了那个主题——求爱,而结局多半是一场同样的灾难——结婚。”

“你喜欢这个千篇一律的主题吗?”

“说实话,我对这并不关心,这跟我没有关系。”

“跟你没有关系?当一位小姐,既年轻健康,又富于活力;既妩媚动人,又生来有钱有势,嫣然含笑地坐在一位先生眼前,而这位先生又是你……”

“我怎么样?”

“你认识的——而且也许还有好感。”

“这儿的这些先生我全不认识。我跟他们中间的哪一位几乎都没交谈过一个字。至于说对他们有好感,我觉得他们中有几位庄重可敬,已到中年,另几位年轻、时髦、英俊、活泼。他们自然可以随意地爱接受谁的笑脸就接受谁的笑脸,用不着我来操心,考虑这跟我有什么相干。”

“这儿的先生你全不认识?你跟谁都没交谈过一个字?那么这座宅子的主人呢?你也能这么说吗?”

“他不在家。”

“说得真妙!一句巧妙绝顶的遁词!他今天早上去了米尔科特,今天晚上或者明天就回来,难道凭这就能把他排除出你的熟人名单?——就能一笔抹杀他的存在吗?”

“不能。不过我看不出罗切斯特先生跟你谈到的这个话题有什么关系。”

“我刚才说到那些女士们在先生们的眼前嫣然含笑,而这几天来,已有那么多的笑容灌进了罗切斯特先生的眼睛,使它们满得像两只溢出酒来的酒杯,难道你从来没有注意到吗?”

“罗切斯特先生有权享受跟客人们交往的乐趣。”

“是他的权利这没有问题。不过难道你没有觉察,这儿所有关于婚姻的传闻中,罗切斯特是有幸被谈得最起劲、最持久的一个吗?”

“听的人越热心,说的人就越起劲儿。”我这话与其说是对吉卜赛人说的,还不如说是对我自己说的。她那奇怪的谈吐、声音、举止,仿佛已将我带入了梦境。意想不到的话一句接一句从她嘴里说出,直到我陷入了一张神秘之网中。我感到奇怪,是不是有什么看不见的精灵,几个星期来一直守在我的心旁,监视着它的动向,记录着它的每一次搏动。

“听的人热心!”她重复了一句,“对,罗切斯特先生一坐就是个把小时,耳朵倾听着迷人的小嘴高兴地说个不停。罗切斯特先生对这是多么乐于接受,而且看来是那么感激提供给他的这种消遣。这你注意到了吗?”

“感激?我不记得在他脸上发现过什么感激神情。”

“发现?这么说你留心观察过了。如果不是感激,那你发现什么了?”

我没有吭声。

“你看到了爱,是不是?——而且你还不安地预见到未来,你看到了他结婚,看到他的新娘很幸福,是吗?”

“哼!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你的巫术看来有时候有点儿失灵。”

“那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别问了。我是来问事的,不是来坦白的。据说罗切斯特先生要结婚了,是不是?”

“是的,和美丽的英格拉姆小姐。”

“快了吗?”

“从种种迹象看,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而且毫无疑问(尽管你胆敢对这好像表示怀疑,真该用惩罚来打消你的这种胆大妄为),他们将会成为最最幸福的一对。他准爱这样一位漂亮、高贵、机智、多才多艺的小姐。也许她也爱他,或者,即使不爱他这个人,至少也爱他的钱财。我知道,她认为罗切斯特先生的财产是最合意不过的了。不过(愿上帝饶恕我),在约莫一小时前,我告诉了她一些这方面的情况,弄得她神情出奇地严肃,她的嘴角都挂下足有半英寸了。我真想劝劝她那位黑脸膛的求婚者,要他多留点儿神。要是另外来一个有更多租金收入的求婚者——那他可就完蛋了……”

“可是,大妈,我不是来给罗切斯特先生算命的,我是来给自己算命的,你还一点儿没给我算呢。”

“你的命还有点儿难以预测。我细看了你的脸,一个个特征互相矛盾。机缘已赐给你一份幸福,这我知道,今晚我来这儿以前就知道。它已经特意给你放了一份在旁边,我看到它这么做的。现在就得靠你自己伸出手去,把这份幸福拿过来了。不过,你是不是会这么做,正是我要研究的问题。再在地毯上跪下吧。”

“别让我跪得太久了,炉火烤得我难受。”

我跪了下去,她并没有朝我俯下身来,只是仰靠在椅背上凝视着我。

“够了,我想我是在一场美妙的梦境中呓语[1]吧。”现在我真想把眼前的这一刻延长到“无限”,可是我不敢。到目前为止,我总算完全控制了自己。我一直按照自己内心发誓的那样小心地表演,可是再演下去就超出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了。“起来吧,爱小姐,你走吧,‘戏已经散场了。’[2]”

我这是在哪儿?我到底是醒着还是睡着?难道我方才是在做梦?莫非我现在还在梦中?老妇人的声音已经变了,她的口音,她的手势,一切都熟悉得像镜子中我自己的脸,像我自己口中说出来的话。我站起身来,但没有走。我看了看,拨动了一下炉火,再定睛看去。可是她拉了拉帽子和绷带,把脸遮得更严实,并且再次摆手叫我离开。炉火照亮了她伸出来的手。这会儿我已经清醒过来,满心想弄清事情的真相,因而一下就注意到那只手。它不比我的手更像老年人那干枯的手,它圆润柔软,手指光滑,非常匀称,小指上有一只宽阔的戒指在闪闪发光。我弯腰凑近细看了一下,竟看到了我以前见过上百次的那颗宝石。我再看看那张脸,它已经不再避开我——相反,帽子脱下了,绷带拉掉了,头朝我伸了过来。

“怎么样,简,认识我吗?”那熟悉的声音问道。

“只要再脱掉那件红斗篷,先生,那就……”

“可是带子结了死结了——给我帮个忙。”

“扯断它,先生。”

“那好吧——‘脱下来,你们这些身外之物!’[3]”于是罗切斯特先生脱去了他的伪装。

“哎,先生,多出奇的念头呀!”

“不过,干得还挺不错吧,嗯?你不这么看?”

“对那些小姐,你看来应付得还不错。”

“可对你不行?”

“对我你并没有扮演吉卜赛人的角色。”

“那我扮演的是什么角色?我自己?”

“不,一个不可思议的角色。总之,我认为你一直想套出我的心里话,或者是想引我上你的圈套。你自己胡言乱语,想叫我也胡言乱语。这可不太公道,先生。”

“你能原谅我吗,简?”

“我得先好好想想才能回答你。经过回想,要是发现我还不太荒唐,我会尽量原谅你。不过,这总归是不对的。”

“哦,你刚才一直很得体——非常谨慎,非常理智。”

我回想了一下,觉得大体说来我是这样,这让我宽了心。不过,说实在的,我几乎打从一见面心里就有所提防,我疑心有点儿像化了装。不过我考虑时,一直在我脑子里打转的是格雷斯·普尔——那个谜一般的人物,那个神秘中的神秘。我绝没有想到是罗切斯特先生。

“坐下!说给我听听,他们在说我什么?”

“我最好还是别待得太久了,先生。现在该快到十一点了——哦,罗切斯特先生,你早上离开后,来了一位陌生人,你知道吗?”

“一位陌生人?不知道。会是谁呢?我想不出一个人来。他走了吗?”

“没有。他说他跟你相识很久了,还说他可以冒昧在这儿住下来等你回来。”

“见他的鬼!他说了姓名了吗?”

“他姓梅森,先生。我想,他是从西印度群岛来的,可能来自牙买加的西班牙城。”

罗切斯特先生正站在我身旁,拉着我的一只手,似乎正要引我到一把椅子上坐下。我一说出这话,他便一把紧握住我的手腕,嘴角的笑容凝住了。显然,一阵突如其来的**使他透不过气来。

“梅森!西印度群岛!”这几个词他重复说了三遍,每说一遍,脸色就变得更加惨白。

“你感到不舒服吗,先生?”我问道。

“简,我受到了打击——我受到了打击,简!”他身子摇摇晃晃。

“哦!靠着我,先生。”

“简!以前你曾让我在你肩膀上靠过,现在就让我再靠一靠吧。”

“好的,先生,好的,还有我的胳膊。”

他坐了下来,让我坐在他身边。他用双手握住我的手,轻轻摩擦着它,同时用异常不安和忧郁的眼神凝视着我。

“你现在回到餐厅去,悄悄走到梅森跟前,凑着他耳朵小声跟他说,罗切斯特先生回来了,想要见他。你把他领到这儿来,然后就离开。”

“是,先生。”

我执行了他的命令。当我从大伙中间穿过时,他们全都盯着我。我找到梅森先生,传达了口信,带他走出餐厅,把他领进了书房,然后我就上楼去了。

我上床躺了好一会儿以后已近夜深时分,客人们都纷纷回各自的卧室去了。我辨出了罗切斯特先生的声音,听见他在说:“走这边,梅森,这是你的房间。”

他高高兴兴地说着,那欢快的语气使我放下心来。我很快就睡着了。

[1]梦话。

[2]英国作家萨克雷(1811—1863)所著长篇小说《名利场》的结束语。

[3]莎士比亚《李尔王》第三幕第四场中李尔王的一句台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