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切斯特先生只给了我一星期的假期。但我却整整过了一个月才离开盖茨海德。原来我打算葬礼之后马上就走,可是乔治安娜求我待到她动身去伦敦的那天。

最后,我终于送走了乔治安娜,但这回又轮到伊丽莎要求我再留一个星期。

一天早上,她告诉我说,我可以自由行动了。

我们分手时,她说:“再见,简·爱表妹,我祝你有好运,你还是有些见识的。”

说完这话,我们便各自上路了。因为我以后再也没有机会提到伊丽莎和她的妹妹了,所以不妨在这儿交代一下。乔治安娜结了一门对她有利的亲事,嫁了上流社会一个风烛残年的有钱人;而伊丽莎则当了修女,如今就在她度过见习期的那座修道院里当院长。

我正在返回桑菲尔德府的途中,可是我还能在那儿待多久呢?不会太久,这一点我能肯定。在我外出期间,我从费尔法克斯太太的信中得悉:那儿的聚会已经散了。罗切斯特先生在三个星期前去了伦敦,不过当时他们预料他过两个星期就会回来。费尔法克斯太太猜测,他是去为婚事做准备,因为他曾说起要去买一辆新马车。

我并没有通知费尔法克斯太太我回去的确切日期,因为我不希望他们派什么马车到米尔科特来接我。我原来就打算悄悄地步行走这段路的。

桑菲尔德牧场上也在翻晒干草,或者更准确地说,在我到达的时候,雇工们刚收工,正扛着草耙回家。我只要再穿过一两块田地,然后跨过大路,就到了大门口了。树篱上开的玫瑰花真多啊!可是我已顾不上去采摘几朵,我急于要到宅子里去。一株高大的野蔷薇,把枝繁叶茂的枝条伸到了路的对面。我从它旁边走过,看见了那窄窄的石头台阶。看见了——罗切斯特先生正坐在那儿,手中拿着一个本子、一支铅笔,正在写着什么。

当然,他并不是个鬼,可是我全身的每根神经都突然变得极度紧张起来,我一时间竟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这是怎么回事?没想到看见他我竟会浑身颤抖,没想到在他面前我竟会说不出话来,动弹不了。只要两条腿能动,我就立即退回去,没有必要让自己变成一个十足的傻瓜。我知道还有另外一条路可以进宅子。然而,哪怕我知道二十条路也没有用了,因为他已经看见了我。

“嘿!”他喊道,随即收起了本子和铅笔,“你来啦!请过来。”

我想我是过去了,但不知道是怎么过去的,我对自己的行动几乎全然不知,一心想的只是如何保持镇静,最重要的是想要控制住脸部肌肉的活动——我察觉到它们正肆无忌惮地在违抗我的意志,顽强地想要显露出我决心要掩盖的东西。不过,我戴着面纱——它正好放了下来。我仍能勉强做到举止不失体面和镇静。

“真的是简·爱吗?你刚从米尔科特来,而且是走着来的?没错——这又是你的一个鬼把戏。不叫人派辆马车去接你,不愿像平常人那样,坐着车辚辚地经过街道沿大路回来,却要趁着暮色悄悄地溜到你家附近,就好像你是个梦幻或者影子似的。这一个月来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我一直在陪着舅妈,先生,她去世了。”

“一个地地道道的简式回答!愿善良的天使保佑我吧!她是刚从另一个世界——从死人的住处来的。在这样的黄昏暮色里遇见我一个人在这儿,居然还这么告诉我!要是我有胆量的话,我真得先摸一摸你,看看你到底是个人还是个幽灵,你这个淘气的小鬼!不过,那样我倒还不如到荒地里去抓一把蓝色的鬼火呢。真是个玩忽职守的人!玩忽职守的人!”他稍停了一会儿后接着又说,“离开我外出整整一个月,我敢说,你准把我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一直没有离开台阶,我也不想请他下来让我过去。我随即就问他是不是去过伦敦了。

“去了。我猜想你是靠千里眼看到的吧?”

“费尔法克斯太太在一封信里告诉我的。”

“那她告诉你我去干什么了吗?”

“哦,告诉了,先生!人人都知道你去那儿的使命。”

“你一定得去看看那辆马车,简,然后告诉我,你觉得它给罗切斯特太太坐是不是正合适,她靠在那紫红软垫上看上去像不像个波迪西亚女王[1]。简,但愿我在外貌上能稍微配得上她一点儿。你既然是个仙女,那么请告诉我,你能不能给我一道符咒或者一帖灵丹妙药,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让我变成个美男子呢?”

“这是连魔力也办不到的,先生。”我说,心里却接着说,“充满爱情的目光,就是你所需要的符咒。在这样的目光看来,你已经是够美的了。甚至你的严峻,也有超乎美之上的力量。”

有时,罗切斯特先生曾以我无法理解的敏锐看出我未说出的想法。这一次,他对我脱口而出的回答却未加注意,而是用他特有的那种微笑朝我笑着。这种微笑他难得一用,似乎认为它太珍贵了,一般情况下舍不得动用。它是真正的感情的阳光,此刻他就用这阳光照耀着我。

“过去吧,简妮特[2],”他一边说,一边挪开身子让我走过台阶,“回家去,在你的朋友家歇一歇你那双四处漫游的疲惫的小脚吧。”

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地服从他。我没有必要再跟他谈下去。我一声不响地走过台阶,打算就这么平平静静地离开他。可是,一阵冲动突然紧紧攫住了我,一种无形的力量迫使我回过身去。我说道,或者是我内心的什么东西,不由我做主地代我说道:

“谢谢你的深情厚谊,罗切斯特先生。重又回到你这儿,我感到格外高兴。你在哪儿,哪儿就是我的家——我唯一的家。”

我飞快地朝前走去,即使他要追我,也追不上了。

我回到桑菲尔德府后的两个星期,平静得让人感到可疑。有关主人的婚事,一句话也没人提起,也没看见有人为这桩大事做任何准备。

有一点使我特别感到奇怪,那就是他并没有来来去去地旅行,没有去英格拉姆庄园访问。固然,英格拉姆庄园远在二十英里之外,在另一个郡的边上,可是这点儿距离对一个热恋中的情人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对于像罗切斯特先生这样一个熟练而精力充沛的骑手来说,只不过是一个上午的行程罢了。我不禁萌生出种种我不该有的希望:希望这门亲事已经告吹了;希望这只是谣传;希望有一方或者双方都改变了主意。

[1]波迪西亚女王(?—62):古代不列颠爱西尼人的女王,曾领导反罗马人起义,失败后服毒自杀。

[2]简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