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整个感性世界里,人类之所以成为最高级的存在物,恐怕在于每个人的心底都建树着最神圣的精神支柱。人们凭借不倒的意念,去崇拜各自的偶像,寻觅人生的意蕴,获取生命的价值。我们没有理由把国民党战犯排除在人的概念之外,那么他们凭借什么与共产党军队长期作战呢?
可以肯定一点:他们并不盲目。
1946年年底,蒋介石在《剿匪手本》上写道:“抗战胜利,日寇投降,亟应从事建设,以完成抗战大业,乃奸匪竟乘机侵入城市,破坏交通,企图破坏统一,以遂其割据之阴谋,若不速予剿除,不仅八年抗战前功尽弃,且必贻害无穷,使中华民族永无复兴之望,我辈将士何以对死难之同胞,更何以对阵亡之将士?……此次剿匪为人民幸福所系……”
1949年元旦,蒋介石在求和声明中写道:“只要和议无害于国家的独立完整,而有助于人民的休养生息,只要……人民能够维持其自由的生活方式与目前最低生活水准,则我个人更无复他求。只望和平果能实现,则个人的进退出处,绝不萦怀,而一惟国民之公意是从。”
蒋介石的战旗上,分明写着“人民”两个金光灿灿的大字,而且愈到后来,这两个大字愈被涂抹得鲜艳夺目。正如同希特勒在《我的奋斗》中也毫无愧色地宣告“新帝国必须再一次沿着古代条顿武士的道路向前进军,用德国的剑为德国的犁取得土地,为德国人民取得每天的面包”一样,在这个世界上,每一支军队的战旗都写着“人民”。属于人民的军队是无敌的,因为,人民是无敌的。即令是最低能的军事家也完全懂得,人民对于战争是非的裁判与评论,从根本上决定了战场的结局。
在当年的昆仑关血战中,杜聿明面前曾出现如此悲壮的一幕:在荒无人烟的千山万壑里,他的军队从哪里向日寇攻击,哪里就出现人民的队伍。骨瘦如柴的农民送来蔬菜,面黄如蜡的百姓送来鸡蛋,双目失明、四肢瘫痪的老人让别人送来自己的独生子……从这里,杜聿明奠定了“攻必克,守必固”的信念;在这里,杜聿明发现了战争的全部秘密。所以,杜聿明从昆仑关走下来之后,他以肃穆的表情对记者强调:“本军是民众的武力,民众是本军的父老,所以诸位要是记载这一次胜利,千万要带一笔:本军的胜利其实也就是民众的胜利啊!”
在当年的淮海战役中,杜聿明面前曾出现这般凄楚的一幕:在雨雪交加的三冬严寒中,他的军队宰杀了上万匹用来驰骋疆场的战马,当疆场上的树皮、野草全部被吃光以后,最终沦到人吃人的境地。甚至连吃进去的一切,都是在生吞活剥的情态下完成的。尽管把老百姓祖墓里的棺材掏挖一空,可是怎么也点不燃半根木屑。杜聿明坐在司令部里的木凳上,两眼昏黑。他以为这是十多天未食新鲜蔬菜的缘故,遂交代身旁的文强,设法搞点绿叶见青的东西来。文强如杜聿明所愿,终于满载而归。他刨开一块霜冻的泥土,见褐色的麦种上已长出米粒长短的绿色的麦芽,即令士兵挖地半亩,采摘一篮,清水煮之,盛满一碗,捧送司令部。杜聿明大口而入,大口而出一一茸毛如针,岂能下咽……
只缘身在炮火中,不识战场真面目。杜聿明直到此时,方才把发现的秘密又重新发现。中间自然不乏怀疑和否定,但是一条在空间上可以任意扩大、在时间上可以任意延长的思路,把他的怀疑和否定引向坟墓,把他的坚信和肯定引向摇篮。他甚至发现了他的父亲杜良奎,为什么要以举人之身在老家吕家岑杜家塆与民团聚众,他的表哥李鼎铭(他二姑之子),为什么要以绅士之躯在陕甘边区与民众为伍。中国名将杜聿明减少了将军的风度,却增加了平民的尊严。他在座谈观感的小组会上,穿一身蓝布制服,操一口关中乡音,发出了人生的慨叹:“败在敌人手里可以挽回,败在老百姓手里,就再也挽不回来了!”
是的,国民党最终败在人民手里。如果说老百姓也曾经站在蒋介石的像前虔诚祈祷,那么他们又依据什么将放在胸上的右手变作舞在头上的拳头?
可以肯定一点,人民并不盲目。
1949年1月,蒋介石“因故不能视事”,宣告“引退”之后,国民党代理总统李宗仁发表文告曰:“在八年抗战之后,继之以三年之内战,不仅将抗战胜利后国家可能复兴之一线生机毁灭无遗,而战祸遍及黄河南北,田园庐舍悉遭摧毁荒废,无辜人民之死伤成千累万,妻离子散啼饥号寒者到处皆是。此一惨绝人寰的浩劫,实为我国内战史上空前所未有。”李宗仁在这里实际上是承认了国民党政府应负战争的责任的。
挺进在蒋介石的战旗下的国民党将军们,不难发现这面战旗背后的文字。打响内战第一枪的傅作义系暂三军副军长刘万春,近日来,只要在大通铺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会出现当年率部沿平绥路进犯的情景。他没有忘记那封致其内部的电报:“自我军东进以来,部队骚扰地方,甚至**抢掠,纪律**然,以致民怨沸腾。”他把它当作一个真理的反证。
酣憩在蒋介石的战旗下的国民党将军们,不易发现“人民”二字的含义。邱行湘曾经缅怀过陈诚的恩德,因为这位司令长官,当年在恩施省府门口的石狮子旁,兴办了“民享社”食堂和宿舍,在各地报馆记者的相机镜头之下,迎来了一群衣着褴褛的乞丐。这就是邱行湘憧憬的三民主义的宏图,以为可以和延安共产党的办法媲美。可是自从他从北京四季青农业合作社幼儿园和沈阳大青农业合作社敬老院出来以后,他把陈诚的惨淡经营,说成是靠收人头税来装饰骷髅的下流的表演。
邱行湘在说话时,是挺着胸脯的——国民党战犯之中,有人跛脚,有人瞎眼,可是没有人驼背。因为在他们的意识主体里,人们各自寻回了神圣的精神支柱,滋生着一条健康的生命所需要的全部钙质。邱行湘说完话后,想起陈诚军事集团的末路:日寇投降后,陈诚即命六战区孙连仲的主力马法五部到华北抢夺胜利果实,从此役失败算起,宋瑞珂之羊山集被歼、戴之奇之宿迁覆灭、邱行湘之洛阳失守……直到徐淮之黄维兵团完蛋,凡此种种,都是陈诚集团向人民的笨拙的挑衅的结局。邱行湘从陈诚集团又想到何应钦集团,想到傅作义集团,想到李宗仁集团,想到胡宗南集团,想到阎锡山集团,想到冯玉祥集团。由冯玉祥的三十万兵马,深沟高垒,雄处中原,最终想到他在井陉河畔曾求教于张岚峰的答案。冯玉祥失败的原因,不,任何军事集团失败的原因,张岚峰没有找到,他找到了,在离开一种精神寄托之后必然产生的另一种(或另几种)精神寄托之中找到了。他眼睛一亮,深凹的眼眶发出反射的光芒:王陵基身前坐着刘神仙,唐生智身后坐着顾和尚,而威震海内的“基督将军”冯玉祥则站在一座灰色教堂的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