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秘密,从没对任何人讲过,包括铁军。其实是不好意讲给别人——郝运香是我心目中地地道道的英雄,我崇拜她。

现如今崇拜明星的人多点,崇拜英雄的人少点,这也好理解明星是批量制造的,数量多,这个隐没了下一个立马替补上来,标多,容易选择,我也崇拜。不过崇拜完心里隐隐有那么股不忿平,你们能干的那些事儿哪件我干不了?哪件我都敢干!不就是相强点儿,这是爹妈给的,这是命,命好。

英雄可没法批量生产,经常一年也碰不到一个。好不容易出个,也不见媒体连篇累牍地追踪报道,转眼又想不起来了。不信们现在撂下手头的事,掰着自己的手指头,看自己能数出几个当活英雄的名字,又能数出几个当代活明星的名字?

英雄干的那些事,不用好皮囊也不用好命,哪件我都能干,哪件我都不敢干!我在心里暗搓搓地崇拜那些敢做我不敢做的事的人,比如郝运香。

她不知道什么是恐惧,从没想过什么是生而为人的恐惧,所她什么都不怕。她就像一个盘踞在生活对面的大风箱,无所依傍不知轻重。无论生活刮过来什么,一概张开大嘴满口吞下,转眼便化作能量,帮助自己生生不息永不枯竭。

她从没想过要掩饰或者抛弃那些无法在人生前行路上给她任何助力的东西——低微的出身、贫弱的家庭、瘪瘪的钱包、爱吃的大蒜、喜欢占的小便宜、动不动耍出来的小心计……就算她爸妈给她吃鸡脚猪大肠,她也牵挂他们,他俩一个县小学老师一个无业游民,她不帮他们谁帮他们?她不削尖了脑袋钻营拿什么帮他们?我就没有这个胆量,我爸退休了还帮人看大门这件事情连铁军也不知道。

郝运香鼓胀的野心——成不了北京人,也要成为北京人的女人——简单而明确,从不思考意义在哪里,只坚挺于心间,空虚而永不枯竭。所有大大小小的挫折,如风般,越鼓动,野心越炽旺。

从某个角度讲,她是我见过的最接近“虚而不屈,动而愈出”状态的人。

郝运香一夜无眠,第二天的太阳还没升起来,她便乘着早班车来到单位。进了科室后,她径直走到林晓萸的桌子跟前,仔细打量起来。说来也奇怪,这张摆在东墙角的桌子,大小材质跟郝运香和李姐的一模一样,可不知为啥偏就散发出一种高贵的金红色光芒。

再说这椅子吧,往上一坐,那叫一个视野开阔,一目了然,不怒自威,这感觉实在太好。郝运香两只手深情地摩挲着光润的桌面,慢慢地闭上眼睛,耳边似乎响起一个恭敬的甜腻声音:“郝姐,喝茶,枸杞**的。”

“哈哈哈哈。”郝运香不自觉发出的大笑将自己吓清醒过来。不行,得赶紧起来,这椅子和桌子简直就是蜘蛛精幻化而成的,再坐下去怕就起不来了。郝运香屁股使劲拔了几拔,终于将自己从椅子里拔了出来。这个时候,林晓萸也进了门。

郝运香赶忙迎上去,很着急地怕自己反悔似的,将林晓萸堵在过道里便说了一大堆。一道微光从窗户格子里钻进来,横在两人中间,郝运香的唾沫星子在里面画出小小彩虹。林晓萸安静地听她说完,只问了两个简短的问题。得到郝运香肯定的答复后,她冲着运香点了点头。郝运香如释重负地喘出一口粗气,欣欣然又惶惶地坐回自己的座位。

林晓萸提着自己的零碎物件出去很长时间以后,郝运香还在然若失中——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条道走到黑吧,谁后悔谁是怂货郝运香舒了口气,一个人把那四个自打出生起便没打扫过个卫生也没排泄过的巨腹文件柜收拾得焕然一新,顺带灌了个肠。运香一个人跑上跑下,忙前忙后,末了得空坐下,文件都敲出《土耳其进行曲》的旋律。

正忙得欢欣鼓舞的时候,一条大黑影冷不丁杵在桌子前,她头一看,老简。郝运香心下尴尬起来,前天晚上自己的腌臜样子他看了个光不说,末了还倒在他怀里睡了一觉。想出声喝斥走吧猛地想起这位爷可不是什么场工。听楠姐采访里那意思,这位可政府招商引资办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处长。想到这里,郝运香一个鱼打挺从座位上蹦起来,原本一张紫茄子脸瞬时挤出一朵流香淌的红牡丹:“你……您怎么……您来了。快坐快坐。”

简陆将一脸的揶揄坏笑藏进肚子,绷出一张老成面皮:“坐儿啊?”

“我这里、我这里。”郝运香将座位让给简陆,自己弯着身子在边上,“您喝点啥?”

“茶。”

郝运香忙活起来,拿出杯子直奔林晓萸办公桌,心说来杯枸**茶吧,走到跟前才想起来人家才把东西都搬走。李姐的茶叶搁柜子里锁着呢,自己是连茶叶沫子也不肯买的人。最后,只好上一杯白开水:“您慢用。”

“这是茶?”

“嗯嗯,专家说了白开水是世界上最健康的饮料。”

“你手没事儿了?”

“去看过了,医生说没啥大事,就是挺长时间不能动水。谢谢您的关心。”

“哈哈,你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得了,别那么绷着,你坐吧,我又不是黄世仁。再说,咱俩啥关系。对了,你怎么洗澡啊?”简陆一只眼睛促狭地冲她眨了几眨。

郝运香面皮一红,心说这纨绔子弟真有本事招人生气,赶紧把他打发走吧,嘴巴里应承着:“您放心,我擦擦,每天都擦擦。您今天是有什么业务?”

郝运香一肚子的心思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简陆看着十分得趣,心说你越想让我走我偏就越不走:“我今天是专门来给您道喜的,祝贺您升官。”

“你怎么知道的?”郝运香纳闷了,这昨天才公布的消息。

“我这人眼毒,耳朵也灵。看你收拾文件柜和敲打键盘的劲头,掐指一算就料到你升官了,呵呵。”

“嘿嘿,那您这回还真是料错了。”

简陆眉毛一扬,这怎么可能,才从陶姐那儿得来的消息:“领导变卦了?”

郝运香舔了舔嘴巴:“是我变卦了。”

简陆坐直了身子:“你要干什么?”

郝运香也是心里的话憋得太久,不知为何冲着简陆全都倒了出来:“我不想当总务行政科科长,想去节目制作部。我跟林晓萸——就我的领导谈好了,她同意带着我一块儿去制作部,但只能从最底层的场记做起。”话说完,郝运香觉得自己那颗沉甸甸的心也轻松不少。

简陆伸出手试了试郝运香的额头:“没烧啊。你是不是还存着自杀的念头?我可没工夫再救你第二次。”

看着简陆吃惊的样子,郝运香心里不禁有点小小的得意,不知不觉抬起半个屁股蹭坐在办公桌上,半蹲半站着时间长了实在有点累。可要问为什么,其实郝运香自己也说不清楚。难道在简陆的里,不当科长的举动就跟自杀似的?他一个从没愁过吃穿的蜜罐里泡大的人儿,能懂我这不敢挥舞红绸子、只敢拄着铁锄头的顾吗?他能明白贾总的一根手指头就能压得我永世不得翻身吗?

郝运香梳理着自己的思量:“这科长听起来好听,但要是我上,那就是只没脚蟹,是只白皮猪,半点儿不中用。除了敲敲文搞搞关系,我啥真正的让人没爪子扒拉我的本事都没有。回头一年关,我就得弯着脊梁骨到处求人。可这世上有太多的东西不是去求人家就会给的。”林晓萸家楼下那道直插入九霄的大铁门以及己用玻璃刀刻出来的自杀门晃悠到眼跟前,郝运香打了个寒颤,续说下去:“不想动不动就给人踹下去,我就得抓根铁锄头自己站稳稳的。”

“当了场记就扛上铁锄头了?”

“嗯,算是做好扛的准备了吧。”郝运香坚定地点了点头。

简陆不傻,他完全明白郝运香的心思,不禁对眼前这个看起大咧咧愣呼呼的女孩刮目相看起来——郝运香身上的这股子野草的劲头,恰恰是简陆最缺乏的。他早就习惯了怎么方便怎么轻松怎么来,太久没有碰到过郝运香这样怎么困难怎么拧巴就怎么来主儿了。郝运香身上这股子劲头为什么那么的熟悉?她像谁呢?

两人一时间沉默下来。

低头沉思的简陆两排长长密密的眼睫毛一忽闪再一忽闪,像了一头小鹿。郝运香盯着他眼睑下的两道阴影,心说长这么一对毛眼,那心眼得多花。

“简陆,你怎么又跑这儿来了,让人家这顿找。”楠楠拐着弯的声音里醋劲十足。

郝运香吓得跳了起来,转头看见楠姐眼睛里的妒火,却十不解。

楠楠趁着空当,狠狠瞪了一眼郝运香。待简陆抬起眼睛,却看见一对明媚的杏花眼。简陆站起来,略抻抻腰腿:“刚好经过这儿,顺带就跟她聊了几句。咱走吧,你不是说要补几个镜头吗?”

楠楠本想拽起简陆就走,心想得给这丑丫头提个醒儿,别看见块肉就想张嘴,也不寻思寻思这是谁的肉。她走上前挎起简陆的一条胳膊,黑眼仁儿却低低压在下眼眶边剜着郝运香:“补完镜头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简陆说:“好啊好啊。”

郝运香眼看着简陆的胳膊在楠楠胸前的山峰间蹭了两蹭,顺势便陷了进去,嘴巴里轻声叹息着:“哎,才出狐狸窝,立马又掉进盘丝洞。这些纨绔子弟……”

也能算作纨绔子弟的任重可半点儿也没觉得自己是掉进了狐狸窝,他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日日夜夜欢歌着。

真真把求婚时的誓言扎扎实实地落在实处的,只有任重。若说任重对傅天爱的承诺,就好比八月伏天里插秧的老农脊梁骨背后的汗珠子——密密麻麻,单这密密麻麻里的一个,就足以让人嘬着牙花子跳着脚羡慕。

比如,任重前脚带着傅天爱出了婚姻登记处的门,后脚就领着傅天爱进了海淀区房产交易大厅的门,掏出房本递给面前的一张扑克脸:“你好,同志,请帮我在房产证上加个名字——傅天爱。师傅的傅,天下的天,爱情的爱。”

为了加这个名字,好孩子任重平生头一遭忤逆了自己的姆妈。

婚礼前一个月,任重拨响了家里的电话,婉转而坚定地向姆妈表达了房产证一定要加进傅天爱名字的理由。

姆妈苦口婆心地劝了儿子两个多小时,未果。最后,儿子发狠了:“各么给你立张借据好伐啦,房子钱算上利息钱按月还给你。”

姆妈攥着电话筒的手都抖了起来:“毛头啊毛头,你哪能各副样子气姆妈,姆妈心口痛,哦呦,好痛。”心口痛就是任重姆妈的治世利器,一旦使将出来,任重爸连着任重立即俯首帖耳,贴地称臣。

可这回利器失灵了。姆妈边呻唤边支起耳朵,听筒里传来任重几声粗长的呼吸,随即咔嗒一声,电话挂了。第二天,快递送家一张任重亲笔签名的借据。收到后他姆妈立即挂了个电话给任重“侬一个人签名哪能可以啦?左边口袋掏出来塞进右边口袋里啊,傅天爱也签上自己的名字呀。”第三天,第二份借据送来了,任重字后面填上了傅天爱仨字儿。任重姆妈捧着这三个字研究了半天越看越可疑,越可疑就越可怕,越可怕就越可恨。想了半天,又任重挂了个电话:“毛头啊,结婚证签定了再去改名字呀,侬记爽呀。”

最后,他姆妈还能讲什么呢?唉!女大不中留,儿大不由娘抱上了新娘哪里还记得起老娘,终究是养出来给别人的。暗自伤也只一会儿,老太太是现实主义行动派,豁出三天没去老年模特班没跳广场舞,一头扎进网络搜索出上百个夫妻争产案,嘱咐任重爸用大大的字体打印出来,自己红黄蓝水彩笔准备停当,划重点做批注、记心得……末了,又将当年买完房后塞床底下的存款凭证转账记录一一搜出来,银行里开了个保险箱,安安稳稳放进去,里才略略定下来。

这其中的拉扯纠葛,任重一个字儿也没跟傅天爱提。这根本是籁籁——傅天爱本名傅天籁——该操心的事情,籁籁操心下包衣服样式,操心下节假日出去哪里玩玩,再能操心下他的衣食起居最好再操心下宝宝优生优育问题,啊哈哈哈哈,任重睡梦里都笑浑身打颤——十七岁那年就飘进心窝窝里的一朵九天上的云彩,今扯下来温温柔柔地裹进了怀里。

此刻,任重才是他见过的最幸福的人。

可惜,任重从来没搞清楚过傅天爱真正想要些什么,虽然他谜底不远,可也不近。说实话,傅天爱自己也没搞清楚自己真正要些什么,她离谜底的距离甚至比任重还要远一些。

午夜来临,人都睡过去了,长明小地角灯视线外的物件们全醒了过来。浴室的水龙头“嘀嗒嘀嗒”兀自呱噪,但凡欧式雕花妆台“吱呀”一声,斜对面的美式乡村贵妃椅必“嘎吱”回一嘴,头顶处的天花板暗影幢幢,摆在老式红木床头柜前的印度大象灯怪异而响亮地打了个嗝,傅天爱啪地睁开了心灵的窗户。

黑暗中,她在任重的怀抱里翻了个身,细细打量起躺在自己身边的男人。任重侧躺着,左臂横过来搭在她的腰部,手里还攥着她的睡衣角,不重也不轻;右手小胳膊呈四十五度角向上弯曲,手却拐出九十度插进自己蓬松的头发里。他睡得呼呼的,活像一只超大号的小老虎。

这张脸在还笼着一层淡淡绒毛、浑身散发出青草气的时候便跟在她身后。需要的时候,拐棍似的如影随形;不需要的时候,路灯般前方拐角处暖暖亮着。他究竟喜欢我什么呢?傅天爱半是困惑半是懊恼——不出意外,这张脸将会在她身边一伴三五十年,渐渐皮松肉赘、嘴巴干瘪、眼角发红,最后大肠小肠一起萎缩,顶出一股子腐败的绿黄色气体,重重裹住爬满蜘蛛网的额头面颊。傅天爱恐惧地关上了心灵的窗户。

后脑勺下半部正中间,与颈椎骨连接处那一块人字形的缝隙中,一簇天蓝色小指甲盖般大小的火苗噌噌冒了出来。一股焦热朝上舔着脑仁儿,朝下一路燎进胸腔、肚腹,渐渐蔓延进四肢百骸。身体内部炙烤得如同久旱的大地,一片片卷边皴裂,裹在外面的皮肤却乍起一层鸡皮疙瘩。傅天爱一个冷颤,心烦意乱,从任重的怀抱里挣脱了出来,塞给他一个枕头,自己下了床。

她在漆黑的客厅里来回疾走,望着窗外乌蒙蒙的夜色,不知该如何平息浑身上下的燥意。“这丫头脑袋后面长着反骨,哎,不知道好还是不好?”妈妈摸着傅天爱的脑袋瓜,表情复杂地说道。妈妈手搭着的那个地方,恰恰就是傅天爱火苗蹿起的地方。好还是不好?

到底好在哪儿?到底哪儿不好?傅天爱一遍一遍问着自己。

“请客啊?傅主任,傅大美女,下个礼拜企宣部的任命书就下来了。我们可是打听好了,就是你。”同事起哄的声音在暗夜里轰响。

企宣部主任?企宣部主任……傅天爱后脑勺那一簇火焰由天蓝渐为金黄复归橘红,最后残喘成一小点暗红色,摇了两摇,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