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重已然实实在在成了郝运香的过往。

每个人都有过往,每个人面对自己的过往时都会有不同的态度。

在郝运香的心中,过往是小时候第一次见到的那颗烂掉的桔子,过往是一种即使你再撒泼打滚也无法吃进嘴巴里的好东西。

郝运香六岁那年,她妈犯了癔症,跑了个无踪无影。老郝下班回家,背上两岁的郝运来,揣了三个馒头,领上哭叫着要娘的郝运香走出家门。

顺着村里那条小道往东走不到二里,往西走不到一里,便是一大片黄土高坡。站在村道上,老郝犯了愁,不晓得该是往东还是往西。郝运香小手指指东边,说娘跟她提过,往东一直走一直走便能走回娘的老家胶州,娘应该是冲这个方向跑掉的。老郝点点头,将郝运来往肩背上方颠了颠,边朝东走边扯着信天游的腔调喊她娘做闺女时的小名:“窈窈儿——窈窈儿——”尾音拖得长长的,消失在黄沙漫舞的天边。

走着走着,一颗亮黄亮黄扁圆形的小球儿躺在前方不远处的一个土坑里。老郝先看见,兴奋地嚷了声“桔子”,赶紧奔过去捡起来。郝运香眼巴巴地看着这个桔子,心说真漂亮,上半部分像个月亮,下半部分像毛茸茸的青萝卜。老郝捡起来才看见桔子下半分已经彻底霉烂长毛,咽下口水叹息道:“啧啧,可惜长毛了,要然就能吃了。”说完,手一扬又将桔子扔回土坑。

听到“吃”这个字,郝运香的眼睛一下瞪圆:“爸,爸,别扔我要吃,我要吃。”“不能吃了,吃了要闹肚子。”郝运香哪里在乎个,拼命甩着手,想要挣脱老郝紧握着她的大手。两岁的郝运来“吃”这个字也极其敏感,配合着郝运香一起在老郝身上死命扭动想要挣脱下去捡桔子。两人闹得老郝十分的烦躁,腾出左手给了运香一个爆栗子,右手狠狠掐了一把郝运来的屁股:“吃吃,就知吃,娘都没了。”

老郝单手能提起一只百多斤的肥活羊抡着玩儿,这一爆栗子力度可想而知。郝运香海啸一般吃的欲望被凿到九霄云外,无声涕泪齐下。老郝有点后悔,他摸摸郝运香的头,掉转身继续往东走老郝的眼神让六岁的郝运香一下便不再记恨,甚至现在回想来,心眼里也止不住地泛酸水。

任重就像那颗桔子,再可惜也不能吃,再想吃也得拼了命忍住如果非要闹着吃进嘴,最终也是害人害己——要么招来一场剧痛要么招来一场大病,还得花钱治。

所以,郝运香只能掉转头继续往前走。她没有资格与过往纠缠此时她的面前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桔子,正在下死力气研究哪颗才会成为过往,哪颗才能平平安安吃进嘴巴里。

她埋头摆弄着一大堆纸条。这堆纸条分三排整齐地铺在身兼桌书桌梳妆台杂货铺案板等数职的方条桌上。起头第一排是第一队——全是有房有车北京户口的硬通货,不管性格长相,也不管否拖个油瓶子,随便挑出哪一个,郝运香都有十足的信心跟他过甘蔗插进蜜罐子——节节甜的生活。

可惜第一梯队人太少,花了几个月角角落落里才搜罗出四个半约出来四个,只见到了前三个。最后一个把郝运香晾在西单图书大厦门口快一个钟头,电话前前后后打了三个,分别是:堵车了;快到了;你在哪?到了人也没出现。

事后,郝运香回想起斜对面天桥上站过一个可疑的穿蓝条衬衣的中年胖子,模模糊糊记得他手里好像拿了个望远镜,其出现以及消失的时间堪堪对得上后两个电话。想必是暗处躲着先观察一下,不满意就闪人,省得浪费钱。哼,我有那么难看?郝运香气哼哼地拽过一面小镜子,照了两照,扔到一边,继续苦恼。

总之,第一梯队是全军覆没。

眼光扫向第二梯队,尽是些三不全,一水儿的没房还没户口。

有个车又能怎样?我半年工资也买来一辆了。

再瞥瞥第三梯队,一大沓挤挤挨挨,长条桌东边起头直直排到了西头,桌面上不够,地上还十几张。个个老牛拉辆破车,要什么没什么,要求还不低。哎,把第二梯队里有户口的紧着先挑出来吧。

见一见再说,万一碰见个潜力股,说不定我就成了……成了什么?

脑子里实在找不出参照物,想一想全是些麻雀变凤凰飞上枝头,紧接着一弹弓又给射下来的例子。

郝运香边胡思乱想,边打量排在第二梯队的各位男士,任重的俊脸就在她眼前晃悠。郝运香烦躁地一挥手,一张纸条超然出群,翩翩落地。她捡起来一看,“北京户口啦,名校博士哦,国家部委正式工作呦……”这不她跟刀条脸来了场武戏抢的那位吗?怎么把第一梯队里的这半个忘记了?

这老兄简直脚力正旺地攀爬在人生巅峰的山腰嘛,跟着他搭伙一起爬没准就一览众山小了。至于爬上去是不是又会被一弹弓射下来,哪儿还想得了那么多,爬都没爬上去呢。

郝运香兴奋地拽过电话,号码刚一拨通,微信也响了。顺手点开对话框,头像是漆黑一团的简陆发来信息:“衬衣虽是名牌,但旧了,不值钱,只有老主人还在惦记。”郝运香不太想搭理。两秒不到,微信又来了:“你什么时候还我?”哦,简陆这是要当初披在己身上的那件衬衣。

这时,叶转海博士的电话也打通了。电话里叶博士要求三点在什刹海附近大金丝胡同的永和大王见面。郝运香顺带把简陆约过去还衬衣,于是回了条微信:“两点半大金丝胡同永和大王口见。”

两点四十三分,郝运香火急火燎绕来绕去终于来到大金丝胡的永和大王。简陆早早便坐在永和大王门口母狮子的爪下,两条长的腿横跨着三级石阶耷拉下来,远远看见跑过来的郝运香就笑了这丫头捯饬得挺隆重:白回力鞋配肉色长筒丝袜,酱瓜色雪纺大长裙,胯骨间横挎着一条秀气版链子锁,糯米白的荷叶袖蕾丝镶短体恤,胸口正中一颗洒金粉的大红心,被顶成了椭圆形,上下伏——标准的韩范儿——力求层层叠叠丁零当啷的妩媚,装稀里涂的清纯。

“衬衣还给你,谢谢。”郝运香擦了把脸上的汗,粉基本掉光了简陆接过衬衣,拍拍屁股拉开长腿打算进永和大王。

郝运香急了:“你还不走?”

简陆十分诧异:“你不是要请我喝豆浆吗?”

“谁要请你喝豆浆啊,我这还约了人,三点见面,被人看见可易发生误会。”

简陆转过身子盯牢郝运香的脸。他平常看着像只懒洋洋的大猫但凡提起兴趣,聚精会神起来,两只眼睛便不自觉射出又冷静又人又**的犀利光芒。郝运香在这视线下没来由地一阵心慌,脸红低下了脑袋。

简陆收回视线:“你还挺会科学安排时间。带梳子没?拢拢你头发,再刷点粉。”说完,转身进了永和大王。

郝运香后面紧追着:“你怎么还进来啊?”

“还不兴雷锋自己犒劳自己一杯冰豆浆啊。”简陆说完,捡暗正对大门的一角坐下,恰好把整个大厅拢进视野。郝运香没办法,远远地挑了一个座位背对简陆坐下来。

三点整,一个身材瘦小、肚皮微腆、穿白衣白裤白袜敞口黑皮鞋的男士推开永和大王的门,径直向郝运香走了过来。他站定后,从容地捋捋头发,对郝运香微微一笑,伸出右手,招呼道:“你好,郝运香小姐,我就欣赏你这种守时的现代女性。鄙人叶转海。”

叶博士浑身上下满溢着领导气质,唬得郝运香忙不迭站起来递上了自己的右手。叶博士显然对郝运香的惶恐和恭敬满意得很,咧开嘴,露出一口细碎整齐的四环素糯米牙,散发着蓝幽幽黑亮的光。

他眉骨突出,高颧骨、厚嘴唇、塌鼻梁,细细的脖子支着大大的头,不茂盛的发量按三七的比例妥善分开。油光从稀疏发根处密密地沁出,弄得衣服领子亮晃晃的。几根鼻毛调皮地在大鼻孔处探头探脑。

郝运香摇了摇头,克制住自己不去看斜对面一脸坏笑的简陆,双眼弯弯地冲叶博士聚起了焦。

叶博士呷了口热豆浆,说:“我的情况你大致了解,你简明扼要地介绍一下自己吧。”

郝运香清清喉咙,重点描绘了自己的工作环境与理想抱负。

叶博士居高临下洒出一片暧昧而又悲悯的微笑:“你要求男方有房有户口?”郝运香点了点头,末了又迟疑地摇了一下。

“你就是想要,何必隐瞒呢?”叶博士伸出一根粗大的食指劈空点了点郝运香的额头,“你有房有户口吗?”

郝运香愣怔一下,心想我要是有我就不要求了。

叶博士继续道:“知道为什么现在大龄剩女那么多吗?你们这些女人啊,对不起,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几千年来满脑子不切实际的想法,总想通过向上嫁个男人来改变自己的社会分级属性。改变自身属性,这在科学范畴内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叶博士看着诚惶诚恐的样貌身家皆平凡的郝运香,无所顾忌地打开了话匣子——他这时将自己从第一梯队铩羽而归的满腔愤懑倾盆倒出……叶博士顺手拽过身边的一张餐巾纸,龙飞凤舞画了几笔。郝香伸过脖子,看见一个金字塔——中间横过三道粗线,将金字塔塔尖至塔尾分成由小及大的三块,这三块中间又画了无数道密密麻的细线。金字塔左边三个大括号,里面由上及下写着富裕、康、温饱。叶博士甩着头发说道:“咱们的社会由两性构成,婚姻系是两性关系中最重要的一环。女人以为建立婚姻关系的关键是情。那么我问你,婚姻需要门当户对,这基本是一个共识,那么情需要吗?你们会说爱情不是物质,无法量化,当然谈不上门当对。那么我问你,既然婚姻需要,那么构成婚姻的关键因素却不要,这合理吗?这不是一个二律背反吗?”叶博士点点手下的餐纸:“来,你告诉我,你属于哪个社会分层。”

郝运香信心十足地点了点小康。

叶博士哈哈大笑,身体前摇后倾,忘记永和大王的椅子是没靠背的,差点摔下去。他扶正身子,摇着头抿着嘴满意地说:“错基本没几个人能选对自己的社会分层属性。这张表太复杂,里面含了社会学、政治学、经济学、心理学、人类学、组织行为学等要想弄懂这张表,不花个几十年的工夫是不行的。今天我给你免简单讲讲吧。”叶博士拿起笔在温饱栏里的倒数第二条细线上重重了一笔。郝运香看博士一笔就把自己划进了金字塔的底端,心里分不服气。

“不服气是吧?从精神层面讲,要想达到温饱层,首先你得满自己最基本的生理需要。有吃有喝、**和谐、内分泌不失调后两条你能满足吗?”叶转海博士瞄了一眼郝运香下巴正中央冒出头的一颗大粉刺,“你的潜意识完全被饥渴占据,哪里有精力去奢小康呢?而潜意识里的饥渴是要挂相的。咱们再从物质层面讲……”

说到这里,叶博士恰到好处地停顿一下,并斜睨郝运香一眼:“物层面不需要我再多讲了吧?”

郝运香想想银行里的六千一百块,咽了口唾沫,一声没出。

叶博士重新拽过餐巾纸,在温饱层里划了个大圈继续说道:“人是跳不出自己的社会分层属性圈子的,你的社会活动范围就这么大,你一出世便在这个圈子里吃喝拉撒睡,遇见的也都是跟你一样的人。

想想你从小到大碰到过什么人,而且是能建立亲密关系的人,无论是哪种角度的亲密,这个人的身份超出你自己的社会分层了吗?这就是老辈人讲的西葫芦配南瓜。也就是说,你所发生爱情的对象,基本来说,也不得不是跟你门当户对的那个人,这就是圈子!可是,没有女人满足于自己西葫芦的属性,你也一样。你们啊你们,像扁担藤似的,利用茎干、枝条上那具有吸附能力的吸盘,紧贴一切能攀附的东西往上爬,想通过一个男人爬进小康分层?女人啊,你的名字叫幼稚。

“我的研究结果告诉我,只有在自己层级里各项条件达到顶端的女人,才有可能通过上嫁一个男人来改变自己的社会属性。也就是说一百分的温饱女人才有可能嫁一个六十分的小康男人。你知道得有多少种内因外因的作用力才能造就出一个一百分的顶级温饱圈里的女孩?再说了,你们以为男人傻,你们以为六十分的小康男人不想往富裕层爬吗?绝大多数六十分的小康男不是找了八十分的小康女,就是找个三十分的富裕女,何必腰里挂着个一百分的温饱女拖自己的后腿。你们以为女明星能上嫁就代表漂亮女人好上嫁啊?你们以为女明星无论谈多少恋爱最后还嫁得进豪门就能婚前随便跟人恋爱啊?男性天生喜欢追逐狩猎,打到的猎物越大越美,自己的心理就越满足。女明星们能带给男人巨大的经济利益和无限的虚荣心与满足感,你们带得来吗?这就是爱。爱是什么?爱说白了就是心理或者生理需求达到满足。而通常这种需求一旦得到满足,大脑才会分泌多巴胺,产生叫爱情的物质。”

叶博士活动活动筋骨,擦擦嘴角的白沫,感觉自己扯得有点远,得往回收收。他问郝运香:“你给自己打多少分?”

郝运香木着眼睛问:“我多少分?”

“那我给你算算吧。”叶博士重新拿过一张餐巾纸,嘴里的问连珠炮般,“你是处女吗?谈过几个男朋友?大学是名牌吗?单位险一金还是五险一金?爸妈干什么的,身体好吗?有医保吗?老有房吗?有哥哥弟弟吗?将来几个人分遗产?什么星座属相?算五行八卦吗?命里缺什么知道吗?”

问题还没回答完,郝运香就像跑了一百公里似的,大汗淋漓口唇发麻。她在永和大王的凳子上越坐腰身越佝偻,诚惶诚恐地着面前越来越高大的叶博士。

“综合下来,五十八分。”叶博士叹了口气,为难地点着脑门“实在没法加了,五十八分是能给的极限了。我算得十分手下情了。”

郝运香问叶博士:“您觉得您多少分?”

“我吗?这又是一个比较复杂的问题了。哦,时间不早了,我去还得赶一个重要的文件,星期一部长开会要用。他专门叮嘱过我小叶啊,这个文件不能出岔子,好好干。”叶博士边说边模仿部长起的拳头当胸狠狠把自己砸得晃了两晃,用以证明砸的分量与部的亲密与器重是成正比的。

郝运香一看叶博士拉开的架势,瞬间从他的鸿篇社会等级论清醒过来,脑子里紧张地算着三根油条、两杯豆浆、一个茶叶蛋一个卤肉饭团、一碗牛肉面合多少钱,这些都是叶博士讲课期间的。看样子这人是没打算跟自己一起攀爬人生的巅峰了,点心钱己必须掏了。

叶博士站了起来,郝运香也站了起来。叶博士伸出了一只手光辉而又慈祥的笑容再次浮现:“郝运香女士,今天我们这次见面常融洽。至于你的问题,下次见面时再容鄙下解答。再见。”

郝运香心里一喜,融洽?下次见面?这些字宛如远山寺庙里铛的晨钟,声声响彻进郝运香的心扉,浓雾中拨出一片欢欣的明——有戏啊。她缩回想要拽住叶博士让他结账的右手,转而扬配合着面部柔媚的笑容,轻轻而甜蜜地摇摆着送走了叶博士。

此时的后海,夕阳将下未下,悬在一弯蓝水尽头处,抹出半边天的玫红。两艘披红挂绿的摇橹船一前一后在水面上**漾,船头的马灯摇晃出点点碎缎子黄,合着咿咿呀呀的丝竹声,斜斜洒进岸边随风轻摆的柳条间。两边倚岸而建的各类酒吧粉明紫艳青翠黄俏,染得原本清淡的暮色一片明烈暧昧。

郝运香跟在简陆身后像只丢了鸡仔的老母鸡,深陷温饱层的饥渴的人能有什么心情欣赏这样一派旖旎瑰丽的风光?要想攀上人生的顶峰,空着两手好意思吗?拜菩萨还讲究上香火,上帝面前也摆着奉献箱。哎,这人生巅峰爬一次一百八十块,咋受得了哦。下回得轮着来,或者干脆小公园里坐一坐就好。想到这儿,郝运香心情略微舒畅起来。

前头一直沉默着的简陆开口了:“郝运香,你不止五十八分。”

郝运香瘪瘪嘴巴:“那你说我值多少分?”

“我说你值一百分!”郝运香听见简陆这么说眉头刚扬起来,岂料简陆紧跟着来了下半句,“你信吗?哈哈哈。”她的眉头随即又沉了下去。

两人沉默着,沿着后海慢慢溜达。

“我说你能不能好好捯饬捯饬自己?”

“我好好捯饬了啊。今天花了将近仨小时呢。”

简陆上下扫了一眼郝运香,叹口气:“你身边也没人给你参谋参谋?”

“当然有了,这身衣服是我跟我闺蜜一起精心选的,照着宋慧乔,就乔妹的街拍挑的,一样一样的。你别说,穿上就是好看,管用,那名校博士都被我迷住了,约我下次见面。”

简陆噗嗤一下笑出声:“回头我找个朋友帮你捯饬捯饬。”

秋虫有一搭没一搭,风吹语浪的空当间忽得钻出来亮起嗓子。

秋老虎眼看着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