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害怕思考,普通人究竟该不该思考,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

快乐的时候,我不需要思考;悲伤的时候,我没有时间思考。只有当我既不快乐也不悲伤的时候,我才迫不得已开始思考。

当我控制不住开始思考的那一刻起,我发现自己站在快乐与悲伤这两种情绪的中间地带——站在这里,我失去了一切的情绪。

犹太人有句格言,说是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可是当我思考的时候,却没有任何笑声传至我耳边。只有一片麻木平淡的灰白从印堂间汩汩流出,越来越多,集结成好大一团湿乎乎的雾气,将我安静地重重地裹挟起来。郝运香说这是我想了太多不用想的事情,想得脑花都自动溶解了。可我该有这么多的脑花吗?如果我有这么多的脑花,我还需要这样痛苦地思考吗?

其实我明白,我思考的问题过于简单,所以耳边才不会响起哪怕是最轻微的笑声。

那么让我把思考的问题形而上一下,比如说我究竟为了什么而活着?尼采曾经说过:“知道为什么而活的人,便能生存。”现下,我是足可以生存的,但我并不知道为了什么而活。这因果关系一旦不成立,伟人的话在我这里便失去了逻辑,从而也没有借鉴意义。

思来想去,为了避免活着思考的痛苦,而又不能让自己陷入边无际的悲伤,那么我的“为了什么而活着”的最诚实的答案是——为了快乐。可这答案一经明确又是那么的形而下,让我自都脸红。因为,现下于我最快乐的事情,无疑是嫁给有房子的铁军那房贷呢?贷款额度是多少我才能继续快乐下去而不再思考?我考的步伐只行进到这里便无法再继续下去,因为我的脑花再次流开来。

看着我的样子,郝运香停下手里的筷子,叹了口气,说:“你我妈一样,用我奶奶的话说,就是无用书读得太多,脑子都瓢了让我奶奶来给你们治一治,包管啥毛病都没了。”她用筷子使劲敲自己的碗边,里面颗颗饱满的白米饭粒儿粘在一起纹丝不动,“看了吗?你就是为了这碗饭活着,它也是为了你才活着。你吃它,者它被你吃,就是你俩最大的快乐。有些人图方便,这碗饭一辈就搁桌子上,手一伸就能吃到嘴巴里;有些人嫌这样吃无聊,偏架在墙头上踮着脚尖吃,虽然累,可只要吃得进嘴巴里,别人谁管不着;有那些心太野的,非得把碗甩到天上去,可自己又长不翅膀,这时候吃不着你能怪这碗大米饭吗?这时候你以为就你自着急呢,被你甩出去的这碗饭比你还着急。别想那么多了,坐下跟我一起好好吃。我今天可是为了你特意蒸的东北大米哎。”

我坐下端起这一碗好米,问郝运香:“你打算怎么吃这碗饭?”

郝运香嘿嘿乐了:“我就打算端稳了吃,甭管这碗饭搁在哪里。“你不说甩到天上去就吃不着了吗?”

“那我就长出翅膀飞上去,先抓紧它,再端稳了吃。”说完她捧着碗,一大口,一大口,十分香甜地吃了起来。

我的胃口也被郝运香带动起来,边扒拉东北大米边忍不住想假如这会儿是尼采他老人家坐在郝运香身边,不知道这碗饭他吃下还是吃不下。想到这层,我的困惑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其实这会儿郝运香心里很明白,自己才是心太野,非把好好一碗饭甩到半空中去的那一位。至于长得出长不出翅膀,她自己心里也没底。没底也要吃!郝运香一旦下定决心,十匹骡子也拉不回头。

事实上,这碗饭吃起来委实没有那么轻松。

首先,郝运香失了身份。这就好比家养宠物狗与野外流浪狗的巨大区别。以前待在秘书室是台聘,虽说差着事业编十万八千里,可那对郝运香来说可算得上是一只金饭碗。来到制作部从场记干起,她就只能算作临时工,还没有合同。

第一天上班,林晓萸跟郝运香简短地交代了一下工作内容,她说:“制作部不养闲人,也没有专门的编导带你。任何一个编导有需要,无论他们的需要是什么,你都得顶上去。现在我还不能跟你签合同,只有在试用期表现合格,我才能跟你签。”

“试用期有多长时间?怎样才算表现合格?”

林晓萸抬起头略考虑一下,说:“试用期一个月。一个月后你独立编个片子,通过全部门人的审核后,你的表现就算合格。”

三十天?林晓萸向来说一不二。郝运香脚底的地板开始晃动,她的脑袋跟着地板的节奏左右摇出个“不”字来,耳朵却听见嘴巴说:“好。”

出了林晓萸的办公室,郝运香的脖子僵得厉害。之前的台聘合同就像是那狗脖子里拴着的链条,主人那头牵着,自己这头才跑得舒畅;如今失了这根链条,简直一条丧家之犬嘛,脖子都不会动了。

郝运香翻着白眼,双手攥拳猛砸颈椎,心想:不就编个片子嘛,屁股上磨得出茧子,后背就生得出翅膀。三十天后,废物脖子里才拴不上链子!

整理编辑们桌子的时候,郝运香发现一张旧社会学徒工的契约照片,上书:立字人XX,因家贫人多,无法度日,情愿送子XX 到XX 铺面当学徒。从此擦桌扫地,只许东家不用,不许本人不干。学徒期间无身价报酬,学满之后身价再议。如有违反铺规,任打任骂。

投河奔井与掌柜无关。空口无凭,立此为据。

看完后,她止不住地羡慕——这好歹是份合同嘛。

要想做个好场记可比当个好学徒工难得多,你得有骡子的身儿、弥勒爷爷的心、孙猴子的脑袋、观音奶奶的手。不定点儿开工不定点儿放工,随时随地得化身巧媳妇儿做出无米炊。

大汪要拍法制节目。凌晨六点接到线报,郊区河边发现一具体,作案手法绝对推陈出新,有卖点!六点半,衣衫不整的大汪郝运香奔将过去,却已是尸去河空,只留下一地的稀泥脚印和几看现场的协警。

这咋办?现场不能不拍,没有尸体叫什么大案要案?

“去,郝运香,扮尸体,躺下给我摆出个吸睛的姿势。对,就着河边那个人形那样式的。”

郝运香抬起眼睛望望脚下的黄泥汤儿,再端详端详不远处协们黄线圈出来的那片场地,里面有块勉强能看出人体形状的印记她牙一咬眼一闭,翻身躺倒。

大汪驾着机器围着郝运香转,让她一会儿仰面朝天一会儿俯冲地;两条腿一会儿让劈成个横“一”字儿,一会儿让合出个“一”字儿。郝运香哼都没哼一声儿全部照办。刚躺下那会儿,协们还起哄:“妹妹,这个姿势不吸睛啊。”等郝运香爬起来的时候协警们眼圈都红了,纷纷嗟叹这电视台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小李要拍社会广角,这集的主题讲的是一个大龄单身女武疯如何在社区的大力关爱下,由武变文,重新恢复理智。到了地儿小李和郝运香立时便被一大堆花枝招展的大妈们包了饺子。

听说电视台要来人,还有上镜机会,大妈们提前半个月开始着准备——穿什么、化哪种妆、谁能上谁不能上、谁该说谁不该说谁该多说几句谁该少说几句……简直活脱脱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事先准备的台本根本派不上用场。小李见势头不妙,逮个机从大妈们的包围中钻出,找个地方猫着抽烟。留下郝运香扯直了子,一会儿安抚妆没化好的张大妈,一会儿又得撕扯开闹别扭的李大妈和王大妈。好不容易把大妈们的镜头都拍完了,太阳已经悬在了西天。

正主呢?正主还一个镜头没拍呢。“我在这里呢!”角落里轻轻踱出一个头发花白、面带沉静微笑的瘦小大姐。被大妈们吵得脑浆都炸裂的小李,一下便被正主的温和气质折服,赶紧走上前来将大姐扶到镜头跟前,面带微笑轻声细语地叮嘱大姐该做些什么。

刚才还乱成一锅粥的大妈们瞬时安静下来,彼此交换着意味深长的复杂眼色。

赵大妈停下补妆的手,瞪一眼王大妈:“你没跟他们交待花花得的是什么病?”

王大妈明显紧张起来,拽住身边的李大妈口吃起来:“我,我,我说了啊,要是男青年来的话,只要不冲花花笑就没事啊?”

李大妈一把推开王大妈:“你说了?你说给谁了?这小伙子不但笑了,都上手啦!”

举着大灯的郝运香不禁忐忑起来,她望向小李,小李一脸温柔地笑着,将将才把自己的左手从大姐肩头收回到镜头上。随着小李手的离去,镜头前的大姐身子挺得板直,扭了几扭,两只眼睛滴出水润的桃花,一丝儿涎水挂出嘴角。

大妈们齐齐屏住呼吸,“快,快”两字还没出口,瘦小的大姐闪电般扑向小李。她一把推倒小李,翻身骑了上去。小李惨叫连连,却硬是翻不起来……

大妈们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敢上前帮助小李。张大妈哀号着:“完了完了,被花花骑上去了,不来几个练家子是拽不下来的。小伙子,小伙子,谁让你冲着她笑还摸她的呀。造孽啊……”

小李拼死抵抗着,冲呆愣的郝运香吼起来。

这哪能行,小李可是编导,林晓萸说过编导有什么事她郝运香都得顶上去。郝运香扔下大灯,深吸一口气冲过去。花花姐只一拳抡过来,郝运香一只眼眶乌青,鼻血横流,一个三百六十度后滚便摔到墙角。郝运香缩在墙角里略定定神,忍住剧痛,再次爬了来。突然,她想起上回在公园相亲角的时候,简陆教过她打架是脑不是用力气,否则那刀条脸断不能在自己手下占上便宜。

这回得换个招数。她转身制止住大妈们的叫嚷,蹑手蹑脚来花花姐身后,急伸猿臂,一把将花花姐箍紧,整个身体死死压上去双脚攀上花花姐后腰,猛一发力,与花花姐双双滚倒。

大妈们也算机灵,一边齐声喝彩,一边冲上来自动分成两拨一拨将地上的小李拽出屋,一拨压倒在郝运香和花花姐身上。被在众人下面的花花姐突然开口了:“你们在干什么?为什么全压在身上,我喘不过来气了。”众人赶紧纷纷起身,花花姐气定神闲地起来,很是不解。

花花姐被从后门请出去良久,小李这才壮起胆子从前门溜进来进来看见一屋子的大妈,实在是鼓不起勇气再来第二趟。不是武子转文吗?文的镜头刚才好歹拍了几个,这武的……眼一转看见眶乌青鼻血长流的郝运香——得,连妆都不用化。

“郝运香,你,你上,武疯子。”

好吧,郝运香呼撸两把头发,扯开三颗衬衣扣子,掂起大妈过来的两把菜刀,呜哇呜哇着冲出街道办事处大门,冲进已然亮街灯的小巷。小李则扛起机器,一瘸一拐地急追出去。身后的大们眼圈都红了——这电视台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回到台里,还没得着空去洗鼻血,小汪提溜着一个U 盘骂骂咧地进门:“非贪便宜找在校生翻译,语句通不通顺不提,错字还少。什么玩意儿!”

郝运香赶紧凑上去:“咋啦?”

小汪正要张嘴,忽然想起来郝运香正是那位贪便宜压经费的主子带过来的,眼珠一转,话到嘴边立转风向:“香香,你不是想编导吗?这可有一份正经编导的活儿,你干不干?”

郝运香两只招子顿时放出光芒:“干!”

小汪开始吩咐:“去把这U 盘里的稿子的语句改通顺喽,一个错字都不许有啊。完了再找七七把字幕拍上,送审。”

郝运香抹抹鼻血,心里这叫一个满意,这才是编导该干的活儿嘛。她大声回答:“好嘞,得令。”抢过小汪手里的U 盘转身上了编辑台。

小半个月过去了,郝运香基本没着家。吃食堂,睡机房,人足足瘦了二十斤不说,荷包里的六千一百块分文未少——没地方花啊。

郝运香心里这叫一个美。

瘦下来的郝运香浑身的筋骨线条莫名地柔和起来,连那倒青瓜大鼻头也自动缩小下去。

这天,抱着播出带奔跑在走廊里的郝运香被李大姐一把拽住:“咋地,香香,当了编导就不认识李姐啦?”郝运香停下脚步,忙不迭地赔礼道歉。李姐打量一番郝运香,上身一件不灰不白看不出颜色的T 恤,下身一条九分不到七分长点的牛仔裤。再稍微靠近点,一股酸臭味直冲鼻子。李大姐着实动了恻隐之心:“香香啊,可不能这样下去了。捯饬捯饬吧,啥张三李四都得给你熏跑了呀。”

李姐的话有道理啊。俗话说听人劝吃饱饭,这两手抓两手都得硬,是时候打扮打扮自己了。郝运香看着身边花骨朵似的女编导们,不由得自惭形秽起来。说干就干,今天手头刚好没事儿,早点儿下班直奔动物园,来几套合身份的,回头相亲的时候用得着。

才出电视台大门,就看见楠楠从一辆灰头土脸的大吉普上下来。

郝运香赶紧迎上去,楠姐长楠姐短地将她送进大门,心底里打定主意,就照着楠姐这身去动物园淘换。

正打算往公车站走呢,路边那辆灰头土脸的大吉普按了一下喇叭,车窗缓缓摇下,简陆的大白牙从窗口呲了出来:“干吗去?哎,你脸怎么啦?”

郝运香说:“拍节目时被一个大姐打了。”

简陆皱了皱眉头:“什么大姐下手这么黑?你下回小心点。你吗去?”

郝运香说:“我要去动物园。”

简陆说:“这都几点了,你让动物们下班吧。”

郝运香笑了:“是卖衣服的地方,不是看动物的。”

简陆说:“是嘛,还有这么一商场?我怎么不知道。上来吧。”

郝运香问:“你也要逛?”

简陆回答:“嗯,缺几件衬衣。反正我也没事儿,顺带逛逛。”

郝运香也没再客气,打开车门一屁股坐进去:“那走吧。”

简陆打量几眼坐在身旁的郝运香:“你怎么好像变漂亮了?就乌鸡眼有点煞风景。”

原本听了前半句话郝运香的嘴巴都咧开了,这后半句又硬生给闭了回去。

简陆问:“到饭点儿了,你打算吃什么?”

郝运香说:“我带着呢,回头你要饿了分你点儿。”

简陆开到地方,让郝运香先下车,他去找停车的地方。

进了动物园批发市场,简陆拔开层层人流,看见郝运香。只她左手端着一个灌满凉白开的矿泉水瓶子,右手举着一块自制煎饼眼睛骨碌碌转着四下搜寻着简陆。在她斜前方不到一只胳膊的距离一位老太太正高举着一个哭成花猫脸的小男孩对着垃圾筒解决大便问题。

郝运香大口大口嚼着煎饼,丝毫不为所动。她看见了简陆,奋地挥着手:“我在这儿。饿了吧?来吃。”

简陆的喉头一阵发紧,心说怪不得陀思妥耶夫斯基他老人家人定义成为“可以习惯任何事物的种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