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运香走得都没影了,简陆才算收住了满脸的笑意。那个一跟在他们身后的黑衣年轻男生皱着眉走上前,拍了一下简陆:“看!有什么好笑的,一傻大姐。”
简陆拍拍年轻男子的肩膀:“走吧。”
两人肩挨着肩,拐进钓鱼台国宾馆。
一进钓鱼台的包房,黑衣男小巩满腔憋着一股酸气,梗着脖子斜斜依靠着床脚,甩给简陆一个充满怨气的大后背。简陆沉默着大大咧咧躺进靠墙摆着的贵妃椅,掏出一盒中南海。
小巩侧过身,大大的眼眶里一汪水,眼珠子沿着下眼眶死死住了简陆:“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七天夜啊!整整一万零八十分钟,我给你打了一百六十八个电话,每时一次,你就忍心这样对我?我做错什么了?”
简陆嘬起嘴,一个大大的烟圈悠悠然升腾了起来,慢慢化成颗扁扁的心形,一根笔直的烟柱穿心而过。简陆弯起一条腿,大肌肉群在薄薄的牛仔裤下立马小帆似的鼓了出来。他眯着眼睛,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挂出一片阴影,看着烟圈由小变大,变形,变淡最后雾蒙蒙的消散在秋日午后橘红色的光线里。小巩控制不住脸上的笑肌,眼睛刚弯上去,嘴角又撇了下来,奔向窗边,后背一耸一耸地哭了起来。
简陆看着小巩**着的后背,僵硬的脖子以及左一下右一下擦眼泪的胳膊,眼神渐渐发散——太像了!
他叹出一口气。黑色的背影慢慢叠化出一个**着的穿着旧军装的背影,肩膀两肘处打着层层补丁,上面缀着蜈蚣般粗大的针脚。
简陆是爷爷带大的。三岁那年,他才第一次见到爷爷。之前,因为简陆他爸坚拒了老爷子给聘好的老家大凉山的农民女儿,私自娶了瘦弱美丽的资本家女儿,老爷子跟他断绝了父子关系;后来孙子出来了,老爷子刚有松动的意思,简陆他爸再次违抗了老爷子的意思,坚决跟不肯与自己大资本家父亲划清界限的简陆妈离了婚,老爷子又一次跟自己的儿子断绝了父子关系。
三岁那年,简陆他妈下放去北大荒,他爸要进内蒙军区,简陆便被他爸带进了爷爷家。简陆躲在爸爸身后,悄悄探出半边脸,盯着站在窗户前的一件旧军装。那件军装肩膀两肘处打着层层补丁,上面缀着的针脚蜈蚣般冲着简陆张牙舞爪。
简陆爸爸开口:“我明天就走了,我不可能带着简红军去内蒙。”
旧军装岿然不动。
简陆爸爸接着说:“陆依杨同志昨天下放去了北大荒,这是她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自绝于伟大的……”
旧军装猛地转过身,两眼高射炮般扫向简陆爸爸,他爸后半截话立马滑进肚子。简陆嗖的一声躲进爸爸的背后,又被他爸一把扯出来,抵挡着迫近的旧军装,还不停地逼着他叫爷爷。
旧军装一拐一拐地走过来,他冲着简陆弯下腰,一道粗大的紫红色伤疤深深刻在黝黑的面庞上,由左耳底紧擦着唇角边狰狞地翻出,沿着脖子消失在紧扣着的衣领里。旧军装冲简陆呲呲牙,像是笑了一下。随后,一只骨节粗大蒲扇般的巨掌伸向简陆的头。简陆咧开嘴巴放声大哭。
旧军装重重哼了一声,站直身子:“你个龟儿子啷个有资参军?”
“我为什么没有资格参军?大院里的子弟基本都走了,北京、海、天津,最差的也去了郑州。我为什么没资格?”
“你个龟儿子,自己的堂客都狠得下心抛掉。你当兵也是个兵,老子的脸让你丢尽了。”
“要不是你,我用得着去内蒙?你除了拖我革命的后腿,你还干什么?”
“我拖你的后腿?老子今天不把你的两条后腿全砍下来!”简爷子边吼叫边解皮带。简陆他爸抱头鼠窜而出,留下满地打滚、喊着“妈妈”、哭得即将晕过去的简陆。
老爷子重重叹了口气,喊了声:“小高!”一个红脸蛋勤务兵声出现。“把这个焉皮达寡的小东西抱走。”小高一把抄起小简陆了门。老爷子边系皮带,边止不住地骂儿子:“龟儿子不得听老子话,娶个纸片片女的,生个瓜哒哒娃儿,唉。”
从此,三岁的简陆在爷爷家过上了幸福的军旅生涯。每天五半三声军号准时起床——出操。两声号响吃饭,一声号响结束:不完不准继续,吃剩了下顿没得吃。上厕所喊报告,尿床了自己院子里顶着晒干再回来。晚上三声军号一响,无论简陆野在大院哪个角落,都兔子般弹起,天空中掠出一道灰线,人便气喘吁吁了家门。
有一回,三声军号响起两分半钟后,简陆才回来。他爷爷话没说,提起一身泥巴的小简陆直接扔到凳子上,让他站半个时——打上背包,单手托天,金鸡独立。简陆哪敢不站,爷爷拎皮带凳子下踢正步,站得不好就是一鞭子。小简陆站在凳子上睡了,一跤跌进爷爷的怀里,睡梦中感觉一把锉刀磨了磨自己的嘴和鼻子。
跟着爷爷,简陆没穿过新衣服,没吃过零嘴儿,没下过馆子。
可小孩哪有不贪嘴的。别人吃蛋糕,他闹过——站十分钟;别人吃糖人儿,他抢过——站二十分钟;哭着不穿带补丁的衣服——站半小时。他爷爷没钱,又不准他短了志气吃别人的。爷爷所有的工资、补助、津贴、粮票、布票、油票基本都寄回了老家。
爷爷只打过简陆一巴掌,为了吃。
一天下午,简老爷子领着简陆在院子里溜达,迎面走过来老上级。简老爷子没甩开,被老上级一把拽住。老上级亲切地摸了摸简陆的脑袋,掏出一把巧克力塞给他:“小伢子,吃,美国巧克力。”
老上级塞过来的,简老爷子不好意思像往常那样一掌击落,眼睁睁看着小简陆贪婪地抓进手里。
老上级瞅瞅脖子梗得硬梆梆、当年跟他一起出生入死的老下级,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了口:“小简,你这个臭脾气啥时候改一改?”
老小简脖子一梗一梗,小小简拆开了美国巧克力。
老上级又说:“你管住你的嘴,给你家简长兴、简红军积点德。
要不是你,伢子能跑去内蒙?”
简红军盯着手里颗颗黑得发亮的巧克力张大嘴。
老小简嘴硬:“莫要跟我提那个龟儿子,莫得出息的,给老子爬得越远越好。”
小小简将五六颗花花绿绿来不及拆包装的巧克力一把塞进了嘴巴里,翻着白眼猛嚼,此时不吃再莫得机会吃了。
老小简低头看见小小简的没出息劲儿,气得灵魂出窍,一把提起不断吞咽的小小简,大步流星往家里赶去。
老领导在背后扯着嗓子喊:“你个宝货下手轻点,细伢子哪个经得起。”
简陆赶在他爷爷将自己提上凳子的那一瞬间,拼命把最后一口巧克力咽了进去——只从嘴巴里抠出几团包装纸。简老爷子脸上的疤气得跳起了探戈,他解开皮带手抖了半天也没抽下去,最后对着简陆的屁股,一掌将其精准地抽进旁边的木质沙发里:“老子让你美国鬼子的东西。”
夕阳底下,抽着烟袋锅子的简老爷子眯着眼睛打量身边举着头枪四处扫射假想敌的脏兮兮、精精瘦、一脸泪痕的小简陆,心翻出点点愧疚。
爷爷把小简陆拽过来呼撸呼撸脑袋:“瓜娃儿,我们每天吃得儿圆圆,已经好幸福了唆。你老家的二爷、四爷、五叔,还有好小娃儿,饿得站都站不起来。全中国人民见都没得见过的东西,们啷个好意思吃噻。”
小简陆吞了吞口水,保证道:“爷爷,我以后不吃那些东西了。“这才是我的乖孙儿,来爷爷身上算算数嘛。”
老补丁解开怀,搂过小补丁。小补丁边吃手,边开始数爷爷上的伤疤。从头到脚,大大小小的枪眼连伤疤一共四十九处。这是爷爷给简陆上的数学启蒙课,简陆直到七岁那年才数明白。
爷爷在小简陆的心里一直是一个超级大英雄。不过,简陆见个大英雄偷偷哭过三次——无声的背影,面朝窗户,脖子僵着,背一抽一抽,擦眼泪的胳膊左一下右一下地抬起来,两肘双肩处补丁格外醒目。第一次是一九七四年十一月底的一个黄昏,天色沉,北风呼啸;第二次是一九七七年七月中的一个午后,风清爽树婆娑,艳阳如火;第三次是一九八九年五月的一个夜晚……在小高的故事里,爷爷是大刀架在脖子上、枪管子捅着腰眼不打麻药就掏弹头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的狠角色。看着爷爷哭泣的影,小小的简陆浑身不自在,替爷爷臊得面红耳赤。
时隔多年,每每想起爷爷,音容笑貌浑然模糊,只剩下一个着旧军装**着的背影在简陆心底里深深扎根,无论怎样使力气拔不出来。
简陆叹了口气,回过了神来,眼前仍然**着的旧军装背影圈圈深下去,终于变成了黑色。简陆从贵妃椅上爬起来,走向黑的背影,揽住他的肩膀,心里轻轻地念叨着:“爷爷,不哭。”
小巩转过身,就势将头埋进简陆厚实的胸膛,呜咽着:“我从十八岁那年就爱上你了。呜呜唔……”
小巩十八岁那年?哦,那是一九九八年。简陆闭上眼睛,就是爷爷去世的那一年。爷爷临死前拒绝再见自己大腹便便的儿子简长兴,并把简长兴送来的所有高级保养品通通扔了出去。
弥留之际,老爷子拉着简陆说了三句话:“瓜娃儿,你要做一个正直的人。把爷爷的骨灰送回大凉山,撒进老屋后头的坡地里。主席,红小鬼简永生——向您报道!”
听说简老爷子不要住八宝山,要把自己洒回大凉山,简长兴鼻子里的气浪简直要掀翻头上的屋顶:“食古不化,一辈子食古不化。
不是他拖我的后腿,我能有今天?放着好好的八宝山不住,回什么大凉山!笑话!”
简陆打从十四岁起就没跟他爸消停过,现如今根本懒得跟他争辩。火化当晚,他用早早准备好的一坛子草木灰把简老爷子的骨灰换出来,抱着爷爷坐上了川航。
两天后,风尘仆仆的简陆跨进大凉山,找到老屋后头的坡地,沿着地垄细细撒下爷爷的骨灰。抬头时,远远看见一个穿着旧军装的背影,脖子僵着,后背一抽一抽,两条胳膊左一下右一下擦眼泪,肩膀两肘处依稀打着针脚粗大的补丁。
简陆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硬咽下几乎跳出嘴的心脏,冲着背影狂奔而去。跑到近前,背影转过身,一张年轻黝黑的脸,泪水横流。
简陆一跤跌倒在地,问道:“你是谁?为什么在这儿哭?”
年轻的小巩对着跌坐在地上的陌生男子敞开心扉,他实在也是憋坏了。他伤心地回答:“我是小巩,我考上了大学,可家里凑不出学费。”
简陆好歹喘出一口气:“多大点事,我给你凑。”
“真的?”
“真的。”
那一刻,十八岁的小巩眼里飙出紫霞仙子看见至尊宝时的点星光。
“小巩啊,这是感激。”
简陆将小巩轻轻推开,心底里没来由地蹦出一个背影,那是运香的背影。
简陆不知不觉中露出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