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运香躺在**,透过拉开的窗帘,眼看着太阳一点点攀上棱,小小的屋子里泛出一片红彤彤的喜气。她转个身,闭上了眼睛一晚上没阖眼,眼皮实在承受不住这热情的晨光。
今天,郝运香的命运将再次面临严峻的考验。她记得上次遭同类型的考验时,自己的心像是被一根铁钩子生生叉住,一会儿扯进嘴巴,一会儿又被攮进脚底,只来回一次便惶惶然痛不欲生可那钩子来来回回了成千上万次,现在回想起来还忍不住心悸。
可是这一次,郝运香等了一夜,那铁钩子却没有再出现,心虽有点点张皇,但懒洋洋的,好像并不惧怕失去这份子宫一般工作。
郝运香也纳闷,是什么给了自己这份底气?她想了一夜也没清楚答案。这会儿,也不想再想下去,习惯将她推起床,匆忙洗完毕,抓起半块加了油泼辣子的馍馍,跑出去追赶公交车。郝运一边吃一边跑,心里想着:不管今天是不是最后一班岗,我也先它好好站完。
郝运香满打满算来到制作部三十一个工作日,害得打扫卫生冯大妈也拢共失了三十一天的业——活儿都让郝运香抢着干完了。
冯大妈心里可是埋怨过郝运香,该干吗干吗去呀,她还指着这份事业给孙子付幼儿园学费呢。
制作部空空****,仍然是郝运香最早到。她挽起袖子,开始一个桶一个桶地翻检垃圾。垃圾不能轻易倒,曾经大李的稿子和小汪的高级口红都是从倒掉的垃圾里找回来的。为这,郝运香可落过一大通埋怨。正换垃圾袋的时候,冯大妈进来了。
两天没见着跟自己争抢事业的郝运香,冯大妈浑身不得劲儿。
费了一番功夫才打听出这孩子的遭遇,大妈的心隐隐做痛。她在郝运香身边跟前跟后,得着机会便安慰她:“丫头,老天爷饿不死勤快人儿。你看大妈这样,这么些年日子不也是越过越好。你不比大妈强啊!不怕啊!”郝运香回头冲大妈笑笑,她说:“大妈,我不怕。”
郝运香拖地的时候,大李进来了。他看见郝运香,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上来抢郝运香手里的拖把,说:“我来吧,我来吧。”郝运香手里的拖巴差点没跟下巴一块儿掉下来。
拖好地,算算时间林晓萸也差不多该来了,郝运香连忙端起开水壶走进她的办公室,枸杞红枣**茶该泡上了。出门时迎面撞见小汪,小汪嫣红的小嘴张开,冲郝运香扬起手里的塑料袋,她说:“郝运香,我不小心多买了一杯奶茶,给你。”郝运香手里端着小汪塞过来的奶茶,下巴又一次砸向脚面。
小李大壮大刘依次来到办公室,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式跟她刻意又热情地示了好。
郝运香坐在自己那半拉桌子旁边吸着热乎乎的奶茶,心里却一点点凉下来。平常,她是像空气一样的存在啊,不对,说空气一样的存在实在是不贴切,空气可是人类须臾片刻也离不了的东西。应该说,她平常是像蚂蚁般的存在,从没得到过今天这样的待遇。这是看着她要走,大伙儿于心不忍。不过郝运香心里还是挺感慨,谁说付出没回报呢?她紧紧攥住手里的奶茶杯子,一饮而尽。
林晓萸终于来了。郝运香在制作部所有人的目光下,跟在她身后走进隔间。林晓萸坐下后,一眼便瞅见桌子上那杯热气腾腾枸杞茶,她下意识将茶杯挪到郝运香够不着的地方,这才开口:“坐吧。”
郝运香坐下,左右手虎口紧紧交握在一起,等待林晓萸为自唱响挽歌。
林晓萸说:“郝运香,你的处理结果出来了。”说完,她故意顿一下,观察她的反应。郝运香低着头,看不清楚脸上的表情。晓萸接着说道:“现在,你有两个选择。第一,回到总务行政科继做原来的工作。李姐表示非常欢迎你回去。”说完,她再次停下来察郝运香的反应。郝运香半点欣喜的样子也没表示出来,固执地着林晓萸往下说。
林晓萸的嘴角却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她加快语速说:“二,你仍然可以留在制作部。但是,我还是不能跟你签合同。除非你能完成另一个任务。”郝运香抬起头,两眼紧紧盯着林晓萸的嘴生怕漏掉任何一个字。“目前台里正在征集纪录片,三个月后准备加大学生电影节。这次,如果你能独立做出一个片子,且片子的量达到参赛标准,那么你就会成为制作部正式的一员。”
郝运香交握着的双手下意识地摊开,手心朝上,脑袋里一片白。这个处理意见与她笃定的等待结果可以说是南辕北辙。她将手撑在桌面,上半身前倾,两眼下意识盯住林晓萸的嘴巴。盯了会儿,林晓萸却没有再次开口。郝运香低下头,思考着。
在郝运香这短暂的一生中,做过的大多数抉择都是心口不一硬赶鸭子上架。她总是在做出决定的那一刻违背自己内心真正的愿。每一次违背本愿的时候,郝运香都是心麻脚软两手汗。这就恐惧啊,她的心里其实非常清楚。
六岁的时候,她想那个桔子想得整晚整晚睡不着。下半部分烂了,但上半部分可是黄艳艳的。捡起来只吃上半部分不行吗?
只尝一口不行吗?鼓足勇气在黑夜里走了半晌,眼睛都瞅见那个土坑了,郝运香却调转脚步折返回家。老郝歉疚的眼神追随她一路,无论如何也甩不脱。她爸没钱,吃坏了肚子还得花钱买药。药这个好东西可都得留给妈妈啊,她要是不吃药,说不定哪天扔下自己就跑回胶州了。
上大学的时候,她只想着毕业就回天水,下死力气考公务员,安稳一生。临毕业前一晚,任重给她抢过的那些鸡大腿猪臀尖拉洋片儿似的在眼前晃悠,无论如何也甩不脱。这样金丝绒一般的男人,自己以后能在天水找到?就这么放手不努力一把,后半辈子不都得浸泡在后悔水里啊。
撞大运撞进单位,又被总务行政科科长这块金字招牌砸中脑袋。
你以为她郝运香不想背吗?可在电视台这样的十里洋场厮杀,这块敲敲文件、做做会议记录、拍拍马屁就能端起来的金招牌,以郝运香这样的家世背景,她背得起,可她能背得久吗?
贾总那根粗大食指老在脑门那悬着,分分钟便能碾死蚂蚁一般的郝运香。这根食指如附骨之疽般无论如何也甩不脱,所以她削尖脑袋也要钻进制作部吃白眼。吃白眼又算得了什么?在这里学得到真本事。真本事就是奶奶手里的那根锄头,有了它,贾总那根可怕的食指才能变成如花笑颜。
郝运香并不是铁皮铜骨钢肺肠。每一次挣扎到半山腰又重重摔下来的时候,她都几乎失掉半条命。那次打算在任重婚房玩空中飞人,其实就是她向恐惧举起双手在投降。可临了,她发现投降需要的勇气远远超过负重攀坡。“恐惧”才不会因为你恐惧它而放过你,你越恐惧它,它便越要欺负你,举手投降半点用处也没有。
这次,郝运香不再恐惧。她想,大不了回天水考公务员嘛。可谁料想恐惧还是没有放过她。制作部,你爬还是不爬?不,你飞不飞吧!郝运香两手一拍,跳了起来——飞就飞,谁害怕谁怂。林晓萸被她这骤然一跳吓出个激灵,急忙端起桌子上的枸杞茶一饮而尽。
郝运香难得一次心口如一,她说:“好,这次保证完成任务。”
打开隔间房门时,林晓萸加上一句:“郝运香,目前你还不于台里的编制,所以拍纪录片时,人员经费设备都要自己想办法决。”郝运香头也没回,鼻子里哼出一声:自己解决就自己解决。
小李大壮大刘小汪齐齐聚在林晓萸的办公室门口,郝运香甫出门便跌进了人圈。
大李问她:“郝运香,你决定去哪个部门?”
小汪揪住郝运香的袖口,说:“你可别说你要离开制作部啊。”
郝运香眼圈有点发烫,原来大伙儿都挺关心她。她抬起手用抹抹眼角:“我哪儿也不去,就待在这儿。”
“好样的。加油啊,郝运香。”众人掩饰不住高兴,一人一拳郝运香捶得团团转,郝运香边转边咧开大嘴哈哈傻乐。
郝运香下定决心,从此以后再也不要做蚂蚁,要做就做奶奶那头倔强的大黑骡子。这只大黑骡从小就知道自己非驴非马,出低贱,可它就是鼓足一口气,虽然打从娘胎出来就只能吃掺了一半黄土的干草料,却硬是长得膀粗腰圆力大如牛,驮着再重的东爬坡也从不吭声,从不耍赖,喷着响鼻不走到地方绝不歇脚。
我就做这头大骡子。我看这世间还有什么能轻轻松松碾死、死我。郝运香一头的泼皮豪气,简直能将经过她身边的任何人撞大跟头。
通过这段时间的学习,郝运香清楚要想做出一部好片子,选最重要。既然是为大学生电影节准备的片子,那就得拍大学生们欢的题材。现在的大学生对什么感兴趣?郝运香完全不了解。她好纸笔,提着一兜零嘴儿跑到七七那里做采访。七七今年大四,台里的编辑部实习。
郝运香将零食轻轻推到七七面前,用哄孩子的口吻讨好地问道“七七啊,你喜欢什么呀?”
七七将摆在面前的零食袋轻轻推回给郝运香,扶着厚厚的镜片说:“我只喜欢叔本华和萨特。”
郝运香手中的笔停在半空:“那,那你平常下班回家喜欢干什么啊?”
七七认真想了想,说:“我就喜欢一个人躺着什么也不干。”
郝运香采访的节奏完全被带偏,她吃惊地张大嘴问道:“一个人躺着有、有……什么意思?”
七七笑了:“他人就是地狱。假如一个人不喜欢跟自个儿独处,那他就是不爱自由。我一个人躺着的时候心灵最自由。”
郝运香呆若木鸡。他人就是地狱啊,他人就是地狱啊,这句话在她耳朵里振聋发聩,想不咂摸都不行。七七在郝运香眼前打了个漂亮的响指:“你的问题到底是什么?”
“现在的大学生都喜欢看什么,对什么感兴趣?”
七七摇摇大眼镜,说:“我哪儿知道。”她看看郝运香迷茫的脸,心下有点不忍。虽说郝运香土得掉一身的渣渣,但七七并不讨厌她。
“这样吧,要不你去抖音和快手看看,或者去下载个吃鸡游戏。在这些地方也许能找到你想要的答案。”
没两天的工夫,郝运香便掉进抖音的欢乐窝再也爬不出来,每天一睁眼就只想刷刷刷,班都不想上。抖音上面的小弟弟们太可爱、太好玩、太聪明、太有趣了。尤其是那个叫“火山小狼狗”的小弟弟,迷得郝运香觉都不睡,整晚守在他的主页下面,发誓要抢到每一条视频的沙发。幸好抖音没有打赏功能,否则,郝运香的六千一百块早就没了。
郝运香挤在公交车上的人堆里,还在不停地刷抖音。微信滴滴滴个不停,她也不想搭理。手机铃声大作,掐掉,再响,没办法,郝运香只好接了起来。
简陆的男低音在听筒里回**:“你干什么呢?微信不回,电话不接。”
“噢噢,公交车上太吵,我没听见。”
“你晚上有事吗?”
“有事。”
“我没事儿。你请我吃饭。”简陆的声音不容置疑。
“为什么要请你吃饭?”
“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加老板呐。”
郝运香想想也是,便将简陆约进街边的麻辣烫小馆子。简陆剌剌进去,捡了一大盆冒尖儿的荤串。现在的荤串可不是几年前三五毛一串,那可是三五块一串。要搁往常,郝运香的心尖都得血,可现在她只顾着刷抖音。
简陆坐回郝运香身边,示意她去柜台拿菜。郝运香流着口水着“火山小狼狗”,表示自己不饿。
简陆很好奇,问:“你在看什么?”
郝运香拿着手机在简陆面前快速一晃:“我正刷火山小狼狗的频。他太帅了。”
简陆伸过脖子看见蹦蹦跳跳的小狼狗,没来由地一阵心烦:“怎么想起来玩抖音了?”
郝运香抬起眼睛,盯着油腻腻的房梁思量半天。她自言自语着“是啊,我是怎么想起来玩抖音的?”末了,她终于绕回起点:“我本是想找找大学生感兴趣的纪录片题材的。”
“在抖音上找?”
“抖音上为什么不能找题材?我可以拍火山小狼狗是如何成的啊。”
简陆食指中指并拢在郝运香额头上敲了个不轻不重的爆栗子“你醒醒吧。”说完,帮她关掉抖音的画面。
手机屏幕上折射出郝运香一张惨白的脸,嘴角弯出愁闷的曲线还有两只大大的熊猫眼。
简陆端着一大碗麻辣烫和一只空碗,再次回到郝运香身边。陆扬扬手里的空碗:“一起吃?”
这几天躲在抖音里面的焦灼再也无法遁形,郝运香将脑袋深深地埋进胳膊,什么也不想吃。
简陆一边埋头大吃,一边看着身边的郝运香。他的脑子快速转了转,然后说:“郝运香,你觉得燕郊那些艺术家有趣吗?”
郝运香沉着嗓门“呜”了一声。
简陆继续说道:“你别光想着现在的大学生想看什么,反过来思考一下,你想给现在的大学生看什么。”
郝运香抬起头:“我想给现在的大学生们看什么?”
简陆的一双眼睛清亮亮黑汪汪地盯着她,她的脑袋一下子明畅起来。她想起来简陆曾经说过的,让自己很不以为然的那句话——不带钱味儿的理想。对,就给他们看看这个。郝运香感激地望着简陆,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撒娇,她说:“简老板,给我点儿麻辣烫。”
简陆将大半碗荤串全数扣进郝运香的碗里。这可是她的命门,轻易戳不得。前一次的粉蒸肉,这一次的麻辣烫,弄得郝运香虚飘飘麻酥酥,恨不能把自己也化成一摊春水泡进麻辣汤里,畅快地游弋。
她虽然很饿,但还是在简陆的面前尽量控制,要斯文,一小口一小口地吃。
简陆的电话响了。郝运香尽量靠向简陆,全身心地竖起耳朵。
喧闹的麻辣烫店在这一刻也识趣地闭起嘴巴。郝运香清清楚楚地听见楠楠的声音,她说:“晚上有事吗?”简陆回答:“没事。”“我这有瓶上好的红酒,保准你没喝过。来吗?”简陆搓着嘴角的胡髭,半点也没有犹豫:“当然来。”
麻辣烫店轰隆一声复归喧闹。郝运香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吞咽起碗里的食物。她听见自己说:清醒清醒吧,郝运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