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运香是个顶真实的人。理想是什么?她使劲打扫记忆深处角落,也想不起来。要不是为了自己的理想,她断断想不起如此尚的话题。哎,等等,理想这不就出现了嘛。自己可不就是为了想才要拍这个理想的嘛,可见这个理想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嘛。郝香的信心充足了那么一点点。
那么理想究竟是什么?郝运香一时咂摸得很清楚,一时又好咂摸得很模糊。细细回忆起来,她发现自己有过好多个理想:她吃胶皮糖;她想当领舞;她希望贾总一见到她便脸上开出红牡丹她想跟任重在一起;她想当编导;她想跟简陆在一起……这些理想有的实现了,有的还没实现。
思量下来,理想似乎不是个静态的东西,它随着成长与经历改变而不断变化着。可这些形态各异、目的不同、随时变化着的想到底该不该算理想?理想难道不该是个从一而终的东西吗?郝香想得再远一点,她想要是把这些理想归了包堆拢在一处,它总有个九九归一吧?这个“一”,不过是希望未来比现在和过去更好所以,理想应该是个好东西。
关于理想是什么,郝运香止步于此,她觉得她想清楚了理想。
接着,她开始思考什么是钱味儿。钱是个什么味儿?正经闻起来不过是股带着点铁锈酸的旧纸味道。好闻吗?不好闻。可谁要说不喜欢闻,那可是要遭郝运香一个大大的白眼。不缺的人自然不在乎也不清楚它究竟该是个啥味道。可郝运香知道,她也在乎。打小她便清楚,钱带着股饭菜的香甜味儿——有钱买药的时候,妈妈就能把萝卜烧出鸡丝味儿。
理想和钱,这两样东西分开来的时候都能算明白,待要合在一处时,郝运香的思绪便着实混乱起来。她隐约咂摸得出来,“不带钱味儿的理想”是个特别高尚的东西,可她心里对这个不带钱味儿很是踌躇。理想是为了过好生活。可这个“过”字和“好”字离了钱究竟能过好还是过不好?郝运香心里认定,没了钱理想过不好。她又不断拷问自己,为了钱才能过好的理想那能叫理想吗?
郝运香没日没夜地坐卧不宁,陷入这一大片思维的泥沼中无法自拔。早前建立起的那丝缕自信这会儿也烟消云散。片子的主题都点不明立不清,该如何往下走呢?走不下去也要走!她在自己那磨具盒子里迷了路,一圈又一圈地转,转出了一身汗,索性冲个凉水澡。
秋老虎已经走了。打开淋浴头,凉水柱子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身上,郝运香的心在疼痛中渐渐平静下来。七七说她只喜欢叔本华和萨特。叔本华和萨特?这两名字一出口便知道不是普通人。妈妈曾经说过,站在伟人的肩膀上才能看得更高、更远、更清楚。那她郝运香就爬上去,拨开云雾见真日。
郝运香在搜索页面那个长白条里先是打上“理想”二字,然后在“理想”前面不停变换主语——从叔本华、萨特搜到尼采、斯宾诺莎,又从笛卡尔、康德搜到了庄子、王阳明……郝运香是没有半点哲学素养与根基的,她关于理想的逻辑原本也只停留在明天要比过去和今天过得好,这种好到底该不该跟钱挂钩都还让她迷惑着。
而这些跨越种族、国界、时代的伟大的先哲们更是前后不一地在运香眼前织出一张大网,头顶着天,脚踩不着地。郝运香攀上了人的肩膀,却只看得清脚底下的三寸天地。
哲学真是一个神奇的东西,它能禁欲。先哲们说,“只有圣人可以离开洞穴”,“我们也能离开洞穴”,“我思故我在”,“存在就合理”,“自然即神化身”,“无用即为大用”,“存天理灭人欲”……郝运香背书的功夫最是了得,她耳边萦绕着这些后人们精简出来名言警句,惊奇地发现:自她开始搜索哲学的那天起,自己便不了——瓜子花生话梅糖也勾不出舌底的涎水。郝运香走在路边,像踩在小荷尖尖上,脑袋下垂,目光迷离,神思恍惚,整个人散出野猫般的神秘慵懒。
叶博士瞅着楚楚可怜的郝运香,体内一股怜爱膨胀起来,他问“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烦心的事?”
郝运香确实很烦心,因为先哲们只谈欲望不谈钱。她反问道“叶博士,理想该不该带着钱味儿?”
叶博士对这个问题猝不及防。他虽然熟读《西方经济学》,却没思考过郝运香提出来的问题。他捋捋头发,思忖片刻,问:“你么会想起来研究这个?”
郝运香说:“我要拍个片子。可我想不通这个片子的主题。”
叶博士说:“谁让你拍的呢?”
郝运香想了想,说:“领导让我拍的。”
叶博士放下心来,简短地总结道:“拍领导想要的片子,主题重要。”
叶博士直白有力的答案像一只鸡蛋,囫囵塞进了郝运香的咽喉她想反驳却又觉得不无道理。可谁又知道大学生电影节的领导们要什么片子呢?
简陆却替郝运香十分着急。他一把拽住原地转圈圈的郝运香问:“你怎么还没开拍啊?”
郝运香说:“我不会拍啊。”
简陆说:“什么叫不会拍?”
郝运香的话匣子见了简陆后总是关不住,她将这几天的思索历程颠三倒四地告诉了简陆。简陆很是吃惊,他说:“就这三天的工夫,你看了那么多哲学书?”郝运香脸红了一下,她说:“我哪里有时间看得了那些厚本本,只不过搜索了一番名人名言。”
简陆气笑了,他说:“郝运香,拍普通人的片子给普通人看,你用不着站那么高。你从你自身想想。”
郝运香有点儿泄气:“就是站在自身的角度看不明白,我才想借借力爬高点儿看。”
简陆问:“那你看出啥了?”
郝运香两手一摊,表示啥也没看出来,反而更迷糊了。
简陆说:“你能不迷糊吗?巨人的肩膀是你想爬就能爬的?要爬也得有个积累的时间,慢慢来。这三天的工夫想攀上哲学的山头,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嘛。这主题有那么高深,让你这么下不去手?”
郝运香的抬头纹愁闷地挤在一起,她说:“一开始我觉得不高深,应该很好拍。谁知道想着想着就觉得很高深。你看啊,‘不带钱味儿的理想’,这话一听挺简单,谁都知道它是个好东西。你不是让我站在一个普通人的角度看嘛,我就站我个人角度看看,就觉得这主题透着可疑,它不适合普通人啊。普通人本来就是柴米油盐,离不开钱,你偏偏又非得给它整高深了。不但要跟理想挂钩,还得不带着钱味儿。你不觉得虚伪吗?可我再一想,人生一世谁又没个理想。我们没了钱是活得不痛快,可理想没了有钱也活得不痛快,这事儿就让人憋屈了。我越想越想不明白,可我越不明白我就越想弄明白。我总觉得要是能整明白这个事儿,我会更快乐。”
简陆摸摸脑袋踌躇起来,这主题是透着点虚伪,确实不好拍。
他说:“既然咱们正着想不明白,那就反过来想。我问你,你觉得不带钱儿的理想是个好东西,对吧?”郝运香坚定地点点头。“大刘小诗人你都见过,你觉得他们是为了钱才聚到我那儿的吗?”郝运香太坚定地摇了摇头。“你先别想那么多,扛着机器,跟他们吃住在起。真理不就是从实践中来的。先做再想。”
郝运香狠狠地拍了简陆一把,说:“可以啊,你跟谁学来的这招数。”
简陆也拍回去:“跟你学的。你什么时候做事长过脑子,还不先做再说。”
郝运香拿着一台小DV 机,夹着简单的包袱卷儿,住进了燕的小产权房。
诗人老赵醒着的时候不多,不喝醉又不会正常说话。郝运香着他清醒的时候提上两打啤酒,耐心地陪着他喝。老赵的酒量没深浅,鸡都叫了,这才顺着郝运香的指引张了嘴。他说:“我就是欢诗。我爹拿着镐把子捶我的脑袋,镐把子断了,我对诗的念想断不了。我婆娘不喜欢我写诗,她就领着我娃娃跑了。我到处打听听人说婆娘带着娃娃跟个包工头来北京打工了,我也就跟了过来我要写诗,成名,再把婆娘娃子抢回来。”
郝运香大着舌头问他:“你婆娘娃子为什么跑?”
诗人嗔怪郝运香的问题幼稚,他说:“写诗不来钱啊。”
郝运香又问:“你干嘛不去干点别的挣钱的事情?”
诗人坚定地摇摇头,他说:“我喜欢诗跟喜欢我婆娘娃子个样。”
郝运香出门的时候,老赵睡了过去,嘴巴里念念有词地背着“从后半夜开始,风大了,拍着门窗。刚刚回升的气温,又降了来。昨天手机上,有天气预报短信,说,大风降温。我偏不信……”
大刘闭着眼睛也能找到全市所有垃圾站。九月末的午后仍是热得厉害,别说闻了,郝运香都能看见白蒙蒙向上蒸腾着的臭味她蹲在大刘身后,嗓子眼被熏得生疼也不敢捂鼻子。她能看出来刘对垃圾们是真爱。
她问大刘:“你的理想就是成为一个环保艺术家,为人类清理垃圾并带来美,对吗?”
大刘看着郝运香,两只圆圆的眼睛透着清凉。他爽朗地笑了几声,说:“我是个大学生,你知道吗?我的专业是计算机科学与技术。不过我的学费是我娘捡垃圾挣来的。大学三年,我没有回过家,也没有给她打过一个电话、写过一封信。大四那年的春节,不,春节前一天,我接了个电话,他们告诉我,我娘死了。她一大早出去捡垃圾,掉到河里也没人看见,就那么去了。我赶回家,看到她手里攥着一个可乐瓶子,躺在一口杂木棺材里。乡亲们对我说,孩儿啊,你娘攥得太紧,我们不敢掰,怕把她手指头掰断了,好歹得给她留个全尸。娘入了土,我才知道我是她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大刘一边说一边细细整理着面前的垃圾。一只可乐瓶子滚到大刘的手边,他捡起来端详一下,说这能做成一只翻着白眼的狼。
满丫头对着郝运香手里的DV,像一只亢奋的斗兽,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一把扯下头上裹着的花围巾,对着镜头说:“郝运香,我说的全拍下来,不要剪,一个字都不要剪。”她将脑袋凑近镜头,手指点着头顶上面一块小孩巴掌大小、凹陷下去的白坑:“我男人打的,我没有杀人放火虐待婆婆,我没有贪嘴偷汉不管娃娃,我就是忍不住要管闲事,我就得让那些不长脑子的女人们清醒过来,我们要保障自己有权力Say No !这是我的理想!”
小陶每天神神秘秘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这哪难得倒郝运香,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呢。她早就拍下了小陶往画布里那个女人身上加豹皮抹胸时的惆怅表情。她抽冷子问小陶:“你为什么要修改自己的作品,不是已经卖出去了吗?”小陶下意识地回答:“山西那个老板说画确实是好画,他喜欢,可家里有孩子,挂起来不方便。”
夜深了,郝运香坐在编辑室里,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自己拍下来的素材。她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直抹眼泪儿。简陆坐在她身边不停地抱怨她多少个晚上没睡了,郝运香敷衍道:“我又没要你来你赶紧回去吧。”简陆说:“你以为我想跟这儿待着?我不过是看有趣才跟这儿傻坐着嘛。哎,停,停一下,这块儿,这块儿得剪前面去,你不能搁中间,顺序不对。”
郝运香想想,说:“是,你提醒得对。”
简陆说:“你得先喜欢做这个,然后你才做这个。”
郝运香说:“对,而且做的时候根本没想着能不能填饱肚子。”
简陆说:“可不是嘛。你乐意做这个,其次再考虑这个能不能钱,和你为了赚钱而乐意做这个,里面的差距可复杂着呢。远不颠倒一下顺序这么简单。”
两人相视一笑,这会儿都觉着挺快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