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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醉醒来,周梵感到脑子里像有台钻井机,嘟嘟地震个不停。胃也不舒服,想吐。在洗手间趴了一会,只吐出几口清水。冲了个热水澡,人才好受一点,但还是什么也不想吃。

他给自己热了杯牛奶,时间还早,窗户外面一层密密的小水珠。不是雨,是里外温差太大。

秋终是渐渐深了。

周梵小口地喝着牛奶,半杯下去,胃才慢慢地找到点知觉。他其实很少喝醉,但昨晚不一样,同学请客。

周梵和同学之间联系不多,不管是高中,还是大学,都不算是美好的回忆。那时候的他,眼里只有上课、考试,活得很累、很沉重。知识改变命运,只能勤奋再勤奋。请客的同学是大学同学,也不知怎么选的专业,四年本科,就记得几个专业名词。他用几个名词给一个女生写了一段话:我很喜欢你的表现型,所以能和你交流一下你的基因型吗?不要怪我唐突,对你的一见钟情,全都是多巴胺在作祟。

后来怎样,周梵不知道,但这段话让他们乐了好久。有人分析,话虽然不是完全原创,但是可进可退,有**,有理性。

这位同学家里是做路桥工程的,一毕业,就继承家业去了。周梵一直呆在象牙塔中,两人交集很少。过年过节,这位同学会发条祝福短信,细细一看,群发的。

接到他电话,周梵被他熟稔得就像两人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口吻搞懵了。“周大教授,我和人家说了,想当年,咱俩可是睡在上下铺的兄弟,感情那没得说。这事别人出马不一定行,我找你就一句话。今天你可别塌哥们的台啊!”

事情不是什么新鲜事,周梵每年只有几个博士生招生的名额,可是想报考的人很多,于是,就有人七拐八拐、想方设法和周梵见个面,让他先和孩子见个面,指点指点,争取有点优先权,最好能直达。

同学的意思是想直达,周梵没有一口答应,但同意见个面。

这些年,同学的工程做得不错,听他说都做到非洲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刚从非洲回来,整个人黝黑发亮,推了个大平头,身体也壮大了一圈。和清瘦的一身学者气息的周梵站一起,明明是同年人,像隔了辈。人看着粗,做事却很细。找的日式餐馆身处闹市却自有一处幽静,木制的纸门一拉,就是一个独立的空间,很方便说话。

同学悄悄向周梵坦白,这孩子是甲方爸爸家的,他后半辈子,能不能过得逍遥自在,就看这次能不能从甲方爸爸那拿到合同,而这个关键点,就在周梵这。

周梵到的时候,甲方、乙方已经在了,一人端着一只袖珍的小茶杯,很憋屈地喝着茶。那个孩子在角落里两眼放空,瞧着有些紧张。周梵想不到这样家庭,竟然也会出一个一心搞科研的孩子。双方打了招呼,周梵没着急寒暄,先和孩子谈话。问他本科、研究生各在哪读的,跟的导师是谁,做过哪些实验,发的论文是独立创作还是辅助创作。问完,又提了几个专业性很强的问题,看他对哪方面比较感兴趣。他问话的时候,甲乙两方茶也不喝了,坐一边大气都不敢喘,周梵看得忍俊不禁。

同学还算靠谱,这个忙周梵能帮上。接受到周梵发出的信号,同学立刻就活跃起来,催着服务生上菜、拿酒。为了表现出他和周梵之间的革命友情,他绘声绘色地向甲方描述周梵读书时有多刻苦,多少女生暗恋、明恋,他都能心静如水。他不是乱吹,每个细节他都记得,女生的名都说得上。周梵怀疑这人是他么?当年他真这么香过?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管他呢,气氛是真好,不知不觉就喝多了。

周梵记得是同学打车送他回来的,说要认认门,以后好串门。

周梵搁下牛奶,走向大门。进门的时候,同学好像塞了个袋子给他,说是什么土特产。袋子果真还在门边,鼓鼓的。他打开一看,一愣,尔后嗤笑出声。一袋的人民币,他这位同学真是实诚。他把袋子重新合上,随手扔进鞋柜里。下次见面,还给他!

这个世界上,无论什么人,想要生活得好,就离不开钱。但人绝对不能被钱操控,不然就成了金钱的奴隶。他帮同学忙,这是情谊。收了钱,这情谊就被一笔勾销,他在同学那,也就有了价码。下次再有事,按照这个价码来就行。周梵把杯子放进水池,错,他要他知道,他是无价的。

换好出门的衣服,拿起手机,习惯性地先看下邮件,看有没什么急件。周梵对研究生们的要求是,有事发邮件,不要发微信。微信虽说方便,但是感觉随意了些。

昨晚好像一切安好,邮箱里只静静地躺着一封邮件。这地址瞧着眼生,不太像那种垃圾邮件。周梵迟疑了下,还是点开了。抢先入目的是一张照片,是他和周萤在辉星并购会上的合影,她朝他微微倾着,甜美地看着镜头,像是很开心。他有点小小的拘谨,不过,很符合他的身份,有一点距离感,却又不失礼貌。

他不禁多看了几眼,素人和明星合照,纯粹是绿叶配红花。不知是不是周萤收敛了气场,这张照片完全没有这种感觉。他和她站在一处,就像是两个相处了很久的朋友,互相衬托,平分秋色,很自然。

照片下方有一行字:我很喜欢这张合照,周教授如果不介意,我想用作我的手机屏保。落款是周萤。

周梵下意识地抬手挠了下额头,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真不知该怎么回复。他和她不在一个圈子,不,应该是两个世界,没有共同的朋友,再说这样的合照就像见面时点个头、握个手样,普通的社交,不会让人想歪,他介意什么呢?只是周梵又看了眼照片,他的屏保是手机自带的,他看过学生们的屏保,哎哟,五花八门,不管是哪种,肯定是自己喜欢的、关注的某人某物,他在周萤的心目中有这么重要?

这一刻,周梵心里面有一点点异样,受宠若惊谈不上,就是像盛夏的夜晚,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凉风,有些不敢置信。也就这么多,再多就是编故事了。

随便吧,她爱用不用,是她的自由,他就当没看到。周梵干净利落地删除了邮件,出门去学校。

气温虽然低了,但空气是真好。小区里的桂花前些日子进入盛花期,那花香浓郁得,一个深呼吸,人都能醉了。今天花香淡了,夹在风里,丝丝缕缕,若隐若现,刚刚好。刚刚好,才是最美好。

最美好,人就放松了。周梵的车出车库时,一抬眼,出口处中间站着个仰着头的女孩,还好反应快,刹车踩得及时,才没撞上,就是人吓得不轻,喘了好一会,才缓过来。女孩手里捏着一张纸,听到刺耳的刹车声,才发现有辆车与她近在咫尺,她后知后觉地叫了一声,整个人僵在了路中间,眼睛瞪得大大的,许久惊魂不定跑过来,忙不迭地向周梵道歉。周梵打量了她几眼,这女孩瞧着就是那种长相很甜美瞧着就非常乖巧懂事的好孩子,真没办法朝她发火,只得叮嘱了句:“下次注意点,刚刚真的很危险。”

女孩脸红得都快滴出血来了:“嗯嗯!对不起,我第一次来这,不知道这是车库出口。”

周梵随口问道:“你找几号楼?”

“10号!”

周梵指了个方向:“新住户?”

女孩点头:“算是吧,不过不是我住,是我哥住。”她向周梵道了谢,让到一边,过意不去道,“真不好意思,把你时间都耽误了。”

“没关系。”周梵朝她点了点头,车慢慢地越过她。这个小区楼号是按单、双号分方位排列的,他在16号楼,与10号楼就隔了两幢楼。他没去过10号楼,在买房的时候,听售楼小姐介绍,这幢楼,不论是建筑面积,还是景观,都是整个小区的形象代言。他听了后,浅浅一笑,再没关注。这样的房型,这样的位置,不是普通住户可以拥有的,很多时候,是作为奖励,吸引一些高端人才。小区的名也起得好,梧桐园,栽下梧桐树,引来金凤凰。似乎宁大在这儿也有几套,几位外籍教授就在这住,他遇到过。那个女孩看着二十多岁吧,她哥哥,应该也就三十左右,住这?周梵失笑,这闲的,和他有关系吗?

进宁大时,第一节课已经开始。周梵关上车门,习惯性地朝办公室方向瞟了一眼,苗喵站在窗边,朝他看着,似乎已经等了很久。他挥了下手,告诉她这就上去。刚走到门厅,听到身后有人怯怯地喊:“周教授!”

他回过头一看,眉头微微地蹙起。路明嬅两手绞着,一脸委屈地、祈盼地看着他。“有事?”她不是他的学生,要不是这次的投毒事件,他都叫不上她的名,只知道是个有点作的女生。最近,她日子不好过,走到哪,都被人指指点点,在实验室也被排挤得厉害。

路明嬅慢慢地踱近,带有一些羞涩问道:“我想申请加入您的新型抗生素项目。”

“”周梵默默地凝视着她,挺想为她鼓掌的。她大概觉得这样的要求很正常,这是无知无畏呢,还是真觉得地球是她家的,她想怎么转就怎么转。

半晌后,他抬了抬眉:“这事你的导师同意吗?”

“您同意了,他肯定没意见。”

确实没意见,那个羊倌,对于多只羊、少只羊,向来无所谓。

“你觉得我会同意么?”

路明嬅一脸的理所当然:“为什么不?如果是研究方向,我可以调整,我肯定能跟上他们的进度,不会拖大家的后腿。其实之前我一直也有关注这个项目,我”

周梵笑了。

路明嬅半张着嘴,突然一脸像受了天大的冤情般地地泫然欲泣:“周教授不会也为那件投毒案也用有色眼镜看我吧?这太不公平了,我是投毒了,还是教唆别人投毒了?别人爱我,我就必须爱他么?要是这样,很多夫妻结婚多年后离婚,他们还受法律保护,怎么允许的?你们一个个地都这样欺负人,您知道这一阵我有多无助么,做实验没有搭档,写论文没有数据,回到宿舍,没人和我说话。您以为我想换项目?不,我是没有办法。周教授如果您也不给我机会,我就真的毕不了业了。毕不了业,我该怎么办啊?”说着说着,涕泪横流。

女人啊,自以为流点眼泪,就能让局势扭转。有可能以往她履试履胜,在周梵眼里,实在是一出蹩脚的戏。他的心很硬,打动不了。“很抱歉,我帮不了你,我的研究生数额早就满了。”

路明嬅止住悲声,眨了眨湿漉漉的睫毛,弱弱地问道:“邱文瀚他们不是想报考司牧洋教授的实验室么,要是他们去了,不就有空额了。”

“司牧洋教授的实验室?”邱文瀚那个棒槌这是做的什么白日梦。

路明嬅点头:“是啊,今天高校官网、宁大官网、好几个官网都发布了司牧洋教授在宁大的实验室招考公告,宁大贴吧里楼都盖到天了。”

周梵的下颌不由地紧绷,眼中闪过一丝愤怒:“于是,你准备来捡个漏?”

路明嬅呆住,急忙否认:“不是,我、我”

周梵没听她的辩解,转身进了门厅。电梯门合上的那一刻,他的双手攥成了拳,不该这么迟钝的,辉星发布会上坐在C位的司牧洋、那座突然翻修的该死的俱乐部,就连今早小区里遇到的那个女孩,她的哥哥也许就是司牧洋一帧帧的画面,在他的脑海里一一闪过,排好顺序,一目了然。

嫉妒么?没理由,也不至于。宁大每一年都会有引进高端人才的计划,不是司牧洋,也会是别人,开出的条件,亮煞人的眼。他们几个青年教授常拿这事来自嘲、自黑。这件事让他感到突兀、惊讶,只有一点,就是马秋涯的态度。他记得他问过马秋涯那个俱乐部准备作什么用,他顾左右而言他,显然他是故意对他隐瞒。

有什么好隐瞒的,他还会阻碍这事不成?周梵百思不得其解。

苗喵急着找他,也是这件事。不过,苗喵知道的消息更详细。这家实验室是以司牧洋的名字命名,和他们的研究所没任何关系。除了房子,其他设备、器材、经费由司牧洋个人解决。还有,成员是面向全国的各大高校,不是仅限于宁大。另外,司牧洋今天回美国参加他曾经的搭档海森教授的葬礼去了。

“海森死了?”在生物医学界,海森这个名字也是沉甸甸的。

“一周前过逝的。”

那参加个鬼的葬礼,人早就入土了。周梵忽然想起海森和司牧洋后来的关系非常恶劣,几乎是反目成仇。海森这一死,以媒体无风三尺浪的作派,肯定会大作文章,司牧洋这时候在国内成立个人实验室,也真是巧了。

周梵在办公桌前坐了下来,刚才涌上来的讶然、焦躁莫名地消失了。“还有别的事吗?”他慢条斯理地问。

苗喵一愣,不太明白周梵的意思。直到周梵又重复了下,她才回道:“医院那边,有一个病人昨天有两个指标似乎对抗生素有反应了。”

周梵轻叩桌面,不容易啊,这些天来,总算听到个好消息了。

2

齐佳佳也给陆原带来一个好消息。

“我们宁大来了个德高望重的老教授,他手里有个大业务,准备招一批人去给他工作。你知道不,报名的人海了去。”齐佳佳眼睛闪着光,音色洪亮,就像她已经被选中了似的。

陆原心不在焉地嗯嗯着,把桌上的纸整理好,放进背包里。

“你在干吗,记账吗?”齐佳佳只看到那张纸上写着一串数字还有很多像是符号的东西,“给我看看。”

陆原低垂着眼帘,让了一下:“你看不懂的。”

齐佳佳哈地笑出声,像听到了一个特别好笑的笑话:“说啥呢,我不懂,你就懂了?”

陆原暗自懊恼,一不留神说错话,忙挽救道:“我胡乱瞎写的,没啥好看的。对了,你刚才说的那个老教授他很厉害?”

齐佳佳不是很相信地瞅了瞅陆原的背包,想想她也写不出什么东西来,也就不揪着了:“不仅厉害,还很有钱,宁大这是来了个财神爷啊!”

齐佳佳无限向往的样,把陆原逗笑了,忍不住用戏谑的口吻问道:“如果有机会报名,你报么?”

“当然,我又不傻。谁和钱有仇啊,说不定还能出国呢!”

陆原脸上的笑慢慢地没了,她大概就是傻的吧!她知道齐佳佳口中的老教授说的是谁,也不知道在医院里忙得没有白天和黑夜的邱文瀚消息怎么那么灵通,第一时间就把宁大的公告网址用邮件转给她了。

报考条件非常非常宽厚,有个本科学历就能报考,关卡应该在面试上。

她一直在等一个契机,这个契机好像来了。

心跳如鼓,鼓声震天,气势磅礴,无可阻挡。几分钟后,偃旗息鼓。

罗伯特?罗兰克的《牛奶可乐经济学》里有一段话:“没有免费的午餐”原则提醒我们,要小心提防那些太过美好的机遇——因为太美好了,反倒不像是真的。

先不说面试能不能过,当她走进宁大的那一刻会发生什么,她想好应对了么?她能顺利地去参加面试么?

没有答案,连个提示都没有。她只知道,当她走进宁大后,再没机会走出来了。她不是赌徒,因为她手里啥也没有,她不能赌,也赌不起,所以,这个契机再好,只能放弃。

下一次但愿有下一次!

“你要出去?”齐佳佳看看外面一窗的阳光,再看看弯腰换鞋的陆原,不满地嘟起嘴,“我午饭怎么办?”她好不容易有个半天假,以为能吃顿好的呢!

“我给你点了外卖。”

齐佳佳朝着关上的门翻了个白眼,装得像很忙似的,好多天了,还没找到份工作。

正午,太阳光是直射下来的,仿佛每个角角落落都被眷顾到。陆原却特地找了个阴暗的地方站着。这是一家小超市的外墙边,隔壁的花店做了个外伸的鲜花拱门,恰好把阳光挡住了。人不走过来,是发现不了这儿站着个人。

与花店正对着的,就是重庆小面。五分钟前,陆原从公交车下来,刚好看到周梵和邱文瀚走了进去。他们像是从医院走过来的,邱文瀚的脸不知是被太阳晒的,还是激动,红得有点异常。一边走,一边两手乱挥地解释着什么。周梵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进门时停了下来,朝两边看了看,像在寻找谁。

吃一碗面没多长时间,一刻钟不到,他们就出来了。像是被周梵传染了,邱文瀚也跟着周梵四下张望了下。陆原这时已经进了超市,顺着货架,遛着弯。出来时,人已经不见了。

阳光依然很好,凸显得一边的鲜花拱门上的花更加的艳丽。她下意识地吸了下鼻子,没有花香。原来是假的!

“陆原?”

陆原惊得差点跳起来,全身僵直地呆在那。站在鲜花拱门下的胖胖男人推了推眼镜,有点不敢确认地又问了一遍:“是陆原吧?”

他走了过来。他向前一步,陆原就后退一步,直到退到她刚才站的那个地方。她认得他,负责新型抗生素临床实验的罗医生。

“你怎么了,杀人了?”罗医生一脸严肃。

陆原摇头。

“那是放火了?”

陆原又摇头。

“抢了别人的男朋友?”

陆原一脸黑线:“怎么可能?”

罗医生摊开双手:“既然法律和道德两边都没侵犯,你躲躲藏藏什么?”

是啊,躲什么?藏什么?陆原心头一堵,也说不明白,就像是一种防备状态下的本能反应,随时随地准备百米冲刺。

“你好!”她生硬地打了声迟来的招呼,“好久不见!”

罗医生用毫不掩饰的责备口吻问:“有多久?”

陆原不作声,有点摸不着罗医生的意思。在她的印象里,他向来温和、亲切,从没这样犀利逼人的一面。再说,他们之间也不具备责备与被责备这一层关系。

罗医生把眼镜拿下来,从口袋里拿出张纸巾,擦了擦后,慢悠悠地戴上,说道:“第一期的临床实验,效果不算好也不算坏,有两个病人病情恶化,是自身病灶扩散的原因,和抗生素没关系。当然,抗生素也没帮上多大的忙。二期的临床实验,今天早晨拿到的化验单,有位病人的指标明显有了改善,下午我们和周教授那边会开会讨论一下这个现象,是病人自身的抗体还是抗生素起了作用。”

陆原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罗医生看着陆原,“你来这,不就是想方设法打听抗生素的临床实验情况么?”

沉默,像是无言的抗议。

“陆原,新型抗生素的研发有你的心血吧,中途放弃的人是你,现在你这样千方百计地又来打听临床反应,不觉得很反常吗?”

还是沉默。其实她并没有中途放弃,而是陆原抿紧了嘴唇。

罗医生叹了口长气,仿佛在为她感到惋惜:“我希望你是有正当的理由,只是不方便告诉我。这样吧,以后你有什么想问的,可以直接给我信息,我知无不言。放心,我不会把这事告诉别人的。”

陆原不理解罗医生怎么突然来个神转折,她很想打开背包,看看里面的那几张纸还在不在。

罗医生没有解释:“今天我老婆生日,我好不容易挤出半小时来给她买束花。没时间了,有机会下次再聊。”

“谢谢罗医生。”陆原连忙朝他浅浅地鞠了个躬。

罗医生深深地看着陆原:“下一次,我希望你能以研发者的身份,走进医院,和我讨论新药的临床效果。而不是站在这个阴暗的角落,避着光,压着音量,小心地观察着路人,像什么不法组织在接头似的。陆原,你不应该是这样的。”

罗医生买了束红玫瑰,11支,说是代表唯一、一心一意的爱。陆原目送着他离开。一个胖子,人到中年,走路还是个外八,捧着束鲜花,这画面真是佩服他的勇气。

陆原摸摸鼻子,想笑。她侧过身,一道阳光迎面射来。她闭上眼睛,又睁开,突然发现,太阳不知何时悄悄地偏了个角度。此刻,她满身罩满了秋日的阳光。

她默默地闭上眼睛,鼻子莫名地发酸。为自己刚刚的窘况,也为发生过的和即将发生的事,也为这道让她觉得温暖的阳光。

她没有发现,不远处,在一家叫做“七分甜”的奶茶店前,几个中学生挤成了一堆,七嘴八舌地告诉店员,他的要加珍珠圆子,她的糖是三分,他喝冰的,她喝温的邱文瀚站在最里面,他要的是一杯杨枝甘露,刚做好。他插上吸管,用力地吸了一口,美得眉飞色舞,还嫌不够,举起手臂,对着天空又挥了两下。

3

飞机在一团漆黑中降落,夜幕下的航站楼像座孤岛样静静地立着。司牧洋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昏沉的头才稍许清醒了点。十多个小时的飞行,不管什么型号的飞机,都算不上舒适,飞机餐也难吃得要命。

取了行李,手机刚一打开,老妈的电话就打进来了。司牧洋怀疑在这之前,她是不是一直在拨打他的号。

“这都几点了,你还没睡。”晚上的航班相比较比白天少多了,旅客也少。一停留,空落落的通道里就没几个人。大家埋头疾行,没人交谈。一接电话,都有回声了。

老妈很是得意:“自你出国后,我的时间就调成了美国时间。告诉你,我看新闻都看外语频道的。”

“看得懂么?”

“看不懂字,我还看不懂图么?”

司牧洋无法想象那样的画面,一个连26个字母都分不太清的半百妇人,目不转情地盯着电视,新闻里能报道多少好事啊,游行示威、飓风洪水、枪战火灾等等,哪一个都让她心惊肉跳,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图识别国家的。

一瞬间,罪恶感像座大山样压上他心头,情绪压制不住。这九年,她都是这样过的么?她生怕那些和他儿子扯上关系,不然她干吗那些。喉结上下蠕动了几个来回,他清咳了两声。他说不出口道歉,也说不出“老妈,我爱你”这样的话,只是催促道:“去睡吧,我已经安全降落了。”

“我知道,我知道。儿子,我就确定一下,咱们这回真的留在国内,不走了?”

老妈的声音越说越小,生怕吓着他似的。

“嗯,不走了。”

手机那端,他听到老妈拍了下手,随即还酸上了:“这有了女朋友就不一样,我说了那么多年,让你回国、回国,你纯当耳边风。这不一有女朋友,都不用人家提,自动自发地回了。有了媳妇忘了娘,罢了,我也不计较了,回来就好。小苇去看过宁大给你分的房,不小呢!你是准备把婚房安在那,还是咱家买套房?”

司牧洋真想立刻掉个头,坐上飞机回美国去。老妈这思维发散弧,是横跨大西洋与太平洋,可能还不止。他无力道:“妈,大半夜的,这些以后聊好不好?”

“反正你要倒时差,也睡不着。”

“啊,妈,我看到梦蜻了,先不和你说了。”司牧洋不给老妈回复的机会,匆忙地掐断了通话。

女朋友司牧洋再一次庆幸,宁城与青台之间有着上千公里,这要是在青台,还有日子过吗?

吴梦蜻穿了件黑色的风衣,站在接机的人群里,眼睛像装了望远镜,一百米外就朝司牧洋挥着手。接过行李箱,两人肩并肩地上了电梯,他扭头飞快地扫了下司牧洋的脸。

“还是两只眼睛不?”司牧洋人不是很精神,懒懒地回了了他一眼。

吴梦蜻嘿嘿笑了两声,小心翼翼地问道:“还好吧?”

司牧洋动动酸痛的双肩:“挺累的。你车停哪了?”

都不用找,偌大的停车场,就那么一辆鲜目的橙色吉普。吴梦蜻见司牧洋嫌弃的样,气道:“我车怎么惹你啦,有本事你别坐。”

说实话,挺不想坐的。这大半夜的,也不是挑剔的时候。司牧洋勉为其难地拉开车门,上了后座。一坐下,一种叫做“终于回家了”的放松感、安心感呼地席卷全身。

他在国外呆了九年,早已习惯国外的生活、习俗,每一年的圣诞节、感恩节、复活节也是认认真真地准备,入乡随俗,才能尽快地将自己融入进去,不会时时刻刻显得格格不入!科研那么忙,必须全副身心地投入,久而久之,家就成了一个城市、一个地址,只不过那里住着自己的亲人,他会思念、会想念,在意并牵挂着,其他并没有觉着有什么特别特别重的意义。

两个月前回国,他也是这样认为。

今天,心境特别不同。就像游子行遍千山万水,终于踏上故土,一路的风霜雨雪、坎坷委屈,奇异地就被一双温柔的手掌给抚平了。

年纪大了?也许心老了吧!

吴梦蜻跟着进来,车里的光线很暗,他凑近司牧洋:“你有事?”

司牧洋一动不动地坐着,不想否认。成年人总希望给人一种岁月静好、万事顺邃的感觉,身子一转,一地的疲惫和狼狈。

不算很大的事。

他收到消息时已经很晚了,再赶过去,海森的葬礼都过去两天了。他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但他还是赶去了。没有什么特别神圣而又悲壮的理由,就是想送一送他。最后一次了。

在美国,毕竟离海森近点。

墓园里静悄悄的,草坪打理得很好,绿茵茵的一片连着一片。海森墓碑上的照片是他在课堂上学生抓拍的,那时候,他身体还很健壮,和茱萸爱情甜蜜,他们的友情也没破裂。海森站在黑板前,穿一件白衬衫,卡其色的裤子有点肥大。他的两只手张开着,似在滔滔不绝地讲解。

凝视着墓碑上的照片,他已经很久没和海森这样面对面了。在来美国的飞机上,他把认识海森的前前后后回忆了一遍,结果发现他怎么也想不起海森长什么样了。

原来是这样啊!在中国人的审美观里,海森真不算英俊。

司牧洋蹲下来,放下白色的**,还有一瓶酒。

海森爱喝酒,聚会的时候,他看过他一杯接着一杯,像喝水似的。有一次,国内一位学弟来美留学,司牧洋去机场接他,并帮着安置下来。为了表达谢意,他送给司牧洋一瓶茅台,司牧洋把茅台转送给了海森。海森迫不及待地倒了一杯,还没喝呢,嗅着那酒香,他边朝司牧洋竖大拇指,边叫道:我要去中国。

很遗憾,他再也来不了中国了。

司牧洋这次来得匆忙,这边的华人超市里又没有茅台卖,他就买了瓶一般的酒,海森应该分辨不出来。

海森的护工说,关于离开,海森是临时起意,但准备得很充分。还能清醒地安排自己的结局,于他来讲,是最体面的离开。他给家人都写了信,名下的财产和著作,一半留给了家人,一半捐给了南加州的那所大学——他最后工作的地方。司牧洋很意外,海森只字没提茱萸。

按照海森的遗嘱,葬礼除了家人,没有一个外人。他不想让别人看到他最后狼狈的样子,他讨厌被可怜。

海森走的前一天,没有任何人察觉到他的动机。他还和护士小姐开了玩笑,要求护工给他洗澡、理发,换了一身干净的病号服。熄灯时,道晚安,说:明天见。

第二天,护工进了病房,他已经离开两个多小时了。他平静地躺着,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不知道是不是开心他终于从这具已经瘦削得没什么人形的病体中解脱了。

司牧洋和护工是约在街角的一家咖啡馆见面的,护工局促地讲完,司牧洋问他:茱萸那天不在吗?

护工摇头:她一个月前去了刚果,给一家环保机构拍摄雨林照片,那边信号不好,一直联系不上。

司牧洋下了飞机,也给茱萸打了通电话,手机关机中。他以为她太痛苦,不愿意被人打扰。

护工走了,司牧洋独自又坐了很久。他有些不解了,海森的病情确实很重,但也没突然地恶化到不行,海森那么爱着茱萸,他为什么不等茱萸回来见上一面呢?

司牧洋发现,他所认识的海森,仅仅是他以为的认识,其实,他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他。

那天,司牧洋在墓园一直呆到天黑。站着,什么话也没说,心里面也没什么强烈的波动,好像就是来陪陪海森。走的时候,他朝着墓碑上的海森挥了挥手,没有再见。

每一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坚持,谈不上对与错、赢和输。就这样吧,他转身而去。

就这个转身的背影,不知被谁拍了个视频,当天晚上就被别人上传到网上。毫无预警的,就像一场飓风,任何气象云图上看不到一点点痕迹,突然的,半夜,狂风大作,并夹带着暴雨倾盆。

司牧洋不想阴谋论,却不得不阴谋论。一夜之间,就像有一只手在背后搅动风云,舆论像疯了,毫无章法,没有下限,怎么狠怎么来。

这次他们不再揪着以前的伦理话题,另避蹊径。

不是长篇大论,很简明扼要。海森之所以这么英年早逝,是因为司牧洋的背叛和欺骗。当年,海森把司牧洋当朋友当兄弟,生活上关心他,科研上帮助他,而司牧洋却N次剽窃海森的论文,把他的实验数据占为己有。两个人共同的科研成果,署名都是司牧洋在前,海森在后。海森出于友情,选择缄默不言,选择成全。后来,两个人彻底闹掰,是司牧洋竟然觊觎茱萸,这解犯了海森的底线,也是海森选择自尽的导火索之一。

爆料人说得有根有据,有图有真相,俨然完全忘记司牧洋和海森现在的研究方向早已完全不同。关于司牧洋曾想横刀夺爱,配的图是夜幕下,在花园里,茱萸和司牧洋跳舞。司牧洋踏错了步子,踩到了茱萸的脚,两人相视大笑,海森阴着脸坐在角落里

另有知情人透露,司牧洋这时候回中国,是没有海森帮忙了,他再也搞不了科研成果,在美国生物医学界呆不下去,只能如丧家之犬般,回家找妈妈了。

80%虚构加20%真实,虚虚实实,比最劲爆的电视剧都精彩。其实纯虚构也没人理,死了的人总能博得人同情,这个死的人还是自尽的,那肯定是活不下去了。

网友们被舆论搅动得热血沸腾、义愤填膺,正义之士们跑去所有和司牧洋有关的官网下谩骂。他只要出门,出门必被堵,话筒几乎要戳到他嘴里。他不解释,因为无需解释,这更加惹恼了正义之士们,他们向他的车扔石子扔鸡蛋扔垃圾。有一次,有一个人扔了枚炸弹,幸好是假的。不过,也把研究院给吓坏了,让他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司牧洋却依然按照日程安排,该干嘛干嘛,该回国就回国了。

吴梦蜻大瞪着两眼,看着司牧洋,颤颤微微地伸出手,摸摸他的脸,摸摸他的肩,还要再往下摸时,司牧洋给了他一巴掌:“没缺胳膊没缺腿,完整无缺。”

吴梦蜻拍拍心口:“你这哪里是出了趟国,分明是上了个战场。”他职业病突地犯了,“这不像一起简单的网络暴力事件,啊,看你不顺眼,或者是今天心情不好,随大流发泄个几句。这事,你看有引子,然后有人推动节奏,发酵,一步步的,就像有个剧本,一切按照导演的意图往下演。正义之士们懂什么,不过是被人家牵着鼻子走。导演是谁,不难猜,这件事,谁最得益,谁就是?”他愕然地倒吸一口凉气,原地凌乱了。“不会是为什么?”

司牧洋神情有短暂的空白,吐出一口长气:“我也想知道。”

“他这是有多恨你,恨到不惜以生命为代价。人家王小波说我爱你就像爱生命,他这是恨你就用尽了他全部的生命!说不通,太有悖常理了。”

司牧洋也想不通,辗转反侧,反侧辗转,只能牵强地给了个结论:“也有可能他恨命运对他如此不公,如果他没有生这一场病,他现在说不定会拿诺奖。这是他最后的倔强,这样一来,生物医学界一定会记住他的名字。如果他就这么病着,一年又一年,长情的人并不多,何况日新月异的科研,谁还知道他是谁。”

吴梦蜻点点头:“这样分析,有点道理。唉,活得平庸,死得倒折腾。他怎么就知道你会回美国呢?”简直就像自投罗网似的。

司牧洋没有作声。

“你也是我朋友。”

吴梦蜻火了:“想好再说话啊!”

司牧洋朝着他笑了笑:“抱歉,咱俩是打小的友情,不一样。”

“这还差不多。我和你说,这件事,海森虽说是导演加主演,但是配角也不少,不然没这效果。”

“我知道。”同行是怨家,不一定个个会落井下石,但也不会为你两肋插刀。

“我看他们就是嫉妒你,癞蛤蟆掉脚面上,弄不死你,恶心死你。”

司牧洋被这形象十足的比喻搞得一怔,尔后失笑:“你这话和谁学的?”

“不是吗?”

“是!”网友们会被舆论左右,但是谣言就是谣言。那些人只能逞一时之快,他的科研成果,是他的就是他的。

吴梦蜻想想,还是气不过,恨不得亲自上阵:“你还说没啥事,有事你还能囫囵回来吗?你的研究院呢,你的项目部呢,你的团队呢,就任由你这么被他们污蔑?”

“发了律师函,警告一下他们。不发也没事,影响不了我,我也不会从此不搞科研。”

吴梦蜻不敢置信地看着司牧洋:“你怎么能这么轻描淡写?”他这个听的人,气得都快吐血了。

司牧洋轻轻地叹了口气,拍拍他的手:“这些真的不算什么,我以前”

“你以前什么?”

司牧洋戳戳身上的表:“凌晨三点十八分,你确定我们要继续聊下去,在这个昏暗的地下停车场?”他不是老妈的亲生儿子,吴梦蜻才是吧!

吴梦蜻深沉地瞅了他几眼,车内的光线很暗,他还是捕捉到司牧洋平静的面容后面些许的无奈和疲惫,让人看着很心酸。他不忍追问:“好吧,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

“知道啦,快去开车!”司牧洋推了他一把。经历过子夜的人,才会无视黎明前的黑暗。谁的成功之路都不是一条坦途。

吴梦蜻不情不愿去了前排,仍气鼓鼓的。司牧洋闭上眼睛,感觉到车启动、爬坡,然后加速。风,在窗外呼呼地掠过,震得耳膜作痛。他睁开眼,揉了揉太阳穴。从机场到市区,一路上都有路灯。灯光连成了一线,像没有尽头似的。喉头发痒,他轻轻地咳了一声,宽慰道:“梦蜻,也不全是坏事。这次回国,研究院那边顺利地放行了。”

本来以为要有一番折腾,抗癌疫苗要是选择这时高调发布,那些人不知道要借机掀出什么妖浪。他不害怕,可也烦,和一群失去理智的人怎么讲道理。理他们,就是输了,索性低调进入后期的整理、临床实验,上市是几年后的事。他的下一个项目,司牧洋决定转去中国的实验室。

司牧洋笑道:没关系的,以前的环境太舒适了,我想换个环境来突破自己。

负责人摇头:这不是攀岩,不是山峰越高环境越恶劣,越能证明自己。

司牧洋点头:我有慎重考虑过。

负责人不知道怎么反驳,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对不起,是我们的工作没做到位,让你受到了伤害。答应我,不要放弃这边的科研团队,希望你能两边兼顾。

司牧洋想了想,同意了。

也算因祸得福吧,所以此行,算顺利。司牧洋自嘲地弯了弯嘴角,摸了摸心脏的位置,只是偶尔会有一点心寒。

他这几年真是太安逸,忘了科研圈并不是真正的象牙塔。风来又如何,雨来又如何,He remained standing!

“呃?”吴梦蜻突然叫了一声。

“怎么了?”司牧洋直起身。

吴梦蜻担心道:“我想起来一件事。现在网络这么发达,美国那边的事,不隔夜就会传到这边。你说你的实验室招生会不会受影响?”

司牧洋躺了回去:“受影响的也不是我想要的。”

“话别说得太早,我替你捏着汗呢!”这可是他回国的第一炮,千万别哑了。

“好好开你的车!”司牧洋打了个呵欠,心想道:公告贴出去也快一个月了,该看到的都看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