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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连着下了两天,到了第三天,太阳才姗姗来迟地露了脸。天空是瓦蓝瓦蓝的,空气是肉眼可见的清澈,像是在新疆。新疆是个好地方,天山南北好风光周梵承认,风光确实不错,他在那呆了一年,随手拍张照片,不用修,都像大片一样。只是对于一个搞生物医学研究的来说,新疆算不上一个好地方。仪器、设备,实验室的条件,科研经费等等,和宁大没办法比,但他还是选择去缓疆了,在他工作的第三年。回来后,他就升了副教授。

对于生活,人需要心存敬畏之意。这话听着很鸡汤,却是句大实话,不理解的人,那说明你还天真。天真不是个贬义词,却是有附加条件的。有人担着,你的天真是可爱,无人担,那就是愚蠢。

像陆原,就有点天真

周梵轻揉着太阳穴,头痛欲裂周梵都有点绝望了,昨晚他又一次陷入了那个梦境里。还是那条美丽的海滨公路,车速还是那么快,悬崖还是那么陡峭。有一点不同,多了个人——陆原。日有所念,夜有所梦。陆原不在路边,不在车里,她躲在云层后面,仅露出一双眼睛。他跌下去的时候,朝她伸出手,她就那么看着他,不言不语。然后他醒了,时间是凌晨三点,他一直睁着眼到天亮。

这是病情加重了,还是陆原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是哪一种,都让周梵的心情丧到了极点。

今天有两个重要的行程,一个是新型抗生素临床实验第二阶段,作为项目负责人,他一大早必须到合作的医院露个面。另一个是辉星的并购发布会,他也得露个面。

亚太生物研究所那边仍然没有消息,而他昨晚在朋友圈看到有一位同行晒出了邀请函。只有一个可能,他不够格。感到欣慰的是,他做人低调,从不曾对谁提过这事,不算丢大脸。

周梵仰着头,看着一行白色的飞鸟从天空中飞过,心想道:在这个世界上,谁都有很多的不得已、无可奈何。

“教授,到了!”坐在后排的邱文瀚提醒道。

每一次听到邱文瀚的声音,周梵都想让他闭嘴。如果有选择,他实在不想挑这么个“棒槌”。没办法,第一期临床实验和医院的联系人是陆原,他和陆原同一组,这一次,有第二人选么?

鸡肋啊,鸡肋!周梵很是无奈。明明他是教授,他是学生,此刻,他成了司机,他像个大爷似的坐在后排,玩玩手机,哼哼歌。

“当一艘船沉入了海底,当一个人成了谜,你不知道,他们为何离去,那声再见竟是他最后一句”

这都唱的什么鬼?周梵的头疼得更厉害了。上周,邱文瀚大义灭亲似的玩了次报警,把宁大送上了热搜。昨天,据不少目击者讲,他和路明嬅在校园里你追我逃,急得他都喊“救命”了,这会,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要多欢乐有多欢乐。

难道棒槌和鱼一样,记忆只保留七秒?周梵停好车,不轻不重地睨了邱文瀚一眼。

接受到周梵意义不明的睨视,邱文瀚眨巴眨巴眼睛,他做错什么了吗?没有,绝对没有。背好包包,拿下耳机,乖乖地跟上周梵。

这家医院有两个停车场,一个在地下,一个地上。他们来得早,把车停在了离临床实验病房最近的车位。一夜风雨,地上落满了树叶,踩在上面,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这声音拨动了邱文瀚身上的某根弦,他发出一声惊叹。周梵回过头看他,他张开双手,像是要拥抱这个世界,**四射道:“教授,你没觉着这很迷人吗?”

周梵:“”他真没发现。

邱文瀚还数上了:“网上有人说,苏州一下雾就成了姑苏,西安一下雪就成了长安、北京成了北平,咱们宁城也不逊让,这一入秋,就成了”

“金陵人在哪里?”周梵冷冷地打断他。

邱文瀚要是只猫,全身的毛唰地都立正了,他一脸警戒地看着周梵:“他请假了。”

周梵知道金陵请假了,假条是他批的,理由是回老家休养。依路明嬅向来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子,肯定去过他老家了。她不是没他活不下去,而是她迫切需要他来维系“追求真爱”的口碑,不然人设就崩塌了。人设?真是笑话,幸好路明嬅不是他学生,不然他早就让她卷铺盖走人了。她的导师就是一挂名的羊倌,羊吃不吃草,向来不管,按时回圈就行。不回,就自求多福吧!金陵不行,周梵不想他的学生再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个棒槌不会以为他要给陆明嬅通风报信,周梵差点气乐了。“我不管他在哪,只要他还有一口气,让他和陆明嬅把事情说清楚。”堂堂高校,争风吃醋到投毒,还嫌不够丢脸么!

邱文瀚支吾道:“早说清楚了”

“怎么说的?”

“发了条微信。”

哎呀,难怪邱文瀚要为金陵两肋插刀,这就是一丘之一个物种!“陆明嬅会不会吃人?”他没好气地问道。

邱文瀚摇头,不太肯定道:“虽然说女人是老虎,但应该不吃吧!”

“不吃你们怕什么?面对面,分就分,合就合。宁大是教书育人、搞科研的地方,不是玩狗血恋情的公园、大杂院。如果他处理不好,就不要回实验室了。”周梵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用眼角的余光朝后瞟了瞟,邱文瀚原地转了两圈,抓抓头,像是不明白他这火打哪来。

周梵叹了口气,毁灭吧,这个世界没救了。

临床实验进行到第二阶段,一切都熟门熟路。医院也很配合,医生、护士都是第一阶段的,报名的病人也很多,可惜只有12张病床。周梵看了下病人名单,发现有几个是第一阶段的。周梵让邱文瀚去把他们的医疗档案复印一份,他要带回去分析。

试验新药的,都是穷尽了一切自己能使用、接受的治疗方法,病情却一步步恶化的病人,走投无路下,这才把希望寄托在新药上。

有希望么?这款新型抗生素,是治疗耐药性细菌感染的药物,也就是给现有的抗生素加了“最后一道防线”。一旦成功上市,将是开启抗生素发现的新时代,为抗击超级细菌作出贡献。所以,希望是存在的。

负责第二试验阶段的主治医生姓罗,上一次的临床实验也是他,熟人了。罗医生戴个眼镜,胖乎乎的,说话慢条斯理,可能是爱笑的缘故,人看上去很随和。病人看到他,就像看着活的菩萨,一个个神情又紧张又期待。

周梵正听着罗医生介绍这次入选试药的病人病况,身后有人叫了声:“周主任!”

看到谢于彤,周梵愣了下。今天的并购会,她可是重要成员之一,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再一想,经费是人家给的,人家当然得知道钱用在什么地方。他朝她点点头,她也礼貌地颔首。

“一切顺利吧?”谢于彤四下看了看,很是尊敬地问道。

“目前还算顺利,后面要看治疗过程。”周梵从来不把话说满。新药,怎么谨慎都不为过。

谢于彤点点头,表示理解。“需要我做什么,周主任尽管说。”

周梵嘴角意思似的弯了下,就像她说了句笑点一般的笑话。谢于彤也不介意,跟在他和罗医生后面,装模作样地巡视了两间病房。出来后,她看看罗医生,又看看周梵,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周梵没有催促,只是停下静静地看着她。这个女人,情不自禁让他想起《潜伏》里面那个叫谢若林的情报贩子。那人个人风格非常鲜明,观察力敏锐,善于投机取巧,具备较强的执行力,没底线,没信仰,是个利益至上的现实主义者。他有一句台词,周梵印象特别深。“如果你一枪打不死我,我又活过来了,咱俩还能做生意,只要价格公道。”谢于彤生活中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不清楚,但在工作上,他觉得和谢若林有点相似。都姓谢,五百年前是一家。她也许、大概、估计心里面已经觉得他不是支绩优股了,随时准备抛出,但是眼前还有利益,她就会做出最真诚的样子,就好像所有的事,都没有你重要。

谢于彤像个学生样,鼓起勇气,忐忑不安地问道:“周主任,如果在今天的辉星并购发布会上,对媒体漏一句,说咱们的新型抗生素即将上市,可以吗?”

罗医生震惊地瞪大了眼,他连忙看向周梵。周梵很是淡定,等着谢于彤继续。

“我知道这要求有点过分,不过,咱们这第二阶段已经开始了,第三阶段还远吗?临床实验一结束,后面走走相关程序,就能上市了。至于经费方面,周主任不要担心,辉星会全力配合。”谢于彤承诺道。

周梵不疾不徐地反问:“谢经理觉得是经费的问题吗?”

谢于彤脸一红,局促道:“我是个外行,说错了话,周主任和罗医生别见笑。”

进可攻,退可守,下得一手好棋,周梵都想给她鼓掌叫好了。别人也许是外行,谢于彤是么?她可是作为第一作者在核心刊物上发表过著作的人。“出了人命,谁来负责?”

谢于彤朝病房看看,把音量压低:“不是签过合同么,有个那个百分比,毕竟新药的药性,谁都不保证。”

罗医生不敢再听下去了,强挤出一丝笑:“我那边还有事,失陪了。”

谢于彤朝他笑道:“你请便。”

罗医生如蒙大赦,匆忙逃离。

周梵双唇紧抿,眼睛危险地眯起:“谢经理要是坚持的话,这个项目就到这,没必要再继续下去。违约金多少,让律师告知我一声。”

“周主任别生气啊,”谢于彤笑盈盈地拦住欲拂袖而去的周梵,好言好语道,“我就是一建议,不行就不行。这不没几个月就年底了,这个项目是我跟的。有点成绩的话,年终奖也能多拿点,周主任别笑话我啊!”

周梵还真笑不出来,他严厉地警告:“新药上市是件严肃的事,这样的玩笑,谢经理下次还是不要开了。”一般情况下,普通药物上市前,至少经历三次临床实验,何况新型抗生素这样的药物?真不知道这样低级而又幼稚的话,她是怎么说得出口的?

谢于彤连忙举手发誓:“绝对没有下次。”她朝前做了个“请”的手势,周梵没有动:“谢经理的时间很宝贵,就不要在这里浪费了。”

这是赶人了,谢于彤很识趣地回道:“并购会那边事真挺多的,我得过去了,那就不妨碍周主任工作了。发布会上见!”

周梵看着她进了电梯,才把目光收回来。和辉星的合作,看来以后不能再继续了。先是拖延经费,现在又提非分要求,再下去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这个女人周梵摇头。

他不知,电梯门一关,谢于彤挂在脸上的礼节性淡笑迅速一收,俏肩耸了耸,眼皮一耷拉,唇角微微一勾,讥讽地从喉咙口发出一声哼笑。

在走廊上站了有十分钟,确定愤怒的情绪被压制了,周梵才走进第三间病房。翻到病患档案。这间病房的病人第一阶段就有参与,肠癌晚期,才三十多岁。可能是年轻的缘故,他不像其他患者,只认得罗医生,他知道周梵才是研制新药的那个人。他和邱文瀚他们一样,叫周梵周教授。

他告诉周梵:“第一期,我的情况有所好转。虽然就一点,但有就有希望。我一直在等这一期,一听到消息,我就立刻报名了。”

周梵看着他,从外表来看,除了极度消瘦,他看上去就像个正常人。“希望这一期能帮到你。”

“肯定能帮到的。”病患信心满满,他朝周梵身后看看,“小陆老师没有和你一起过来吗?”

小陆老师?陆原?哦,第一期陆原全程跟进,病患们和她很熟,有的是叫她小陆老师。“她”周梵猛然发现,距离上一期已经有两年多了。

不等周梵说下去,病患笑道:“我前两天遇到她了,她还记得我呢!”

周梵的目光从病患的档案上抬起,眉头蹙了蹙,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你遇到谁?”

“小陆老师啊!”病患很兴奋。

本来就很痛的头,“嗡”地一声,像雪崩样,里面有什么断裂了。周梵眼前一黑,手中握着的笔掉到地上,他都没发觉。

“你见到陆原了?在哪里?她什么样?”嘴唇哆嗦得吐字都不太清了。

病患被这样的周梵吓住了,怯声道:“就在医院前面那条街上的一家重庆小面,她还是那样啊,高高瘦瘦的。”

重庆小面,是指麻辣素面,佐料是灵魂。先调好调料,再放入煮好的面条。麻辣味调和不刺激,面条劲道顺滑,汤料香气扑鼻。

陆原嗜辣,第一期临床实验阶段,几乎隔上一天,她就要去吃一次重庆小面。她说那面是她的能量,不加满,就要死机了。

是陆原,她还活着,就在宁城。

这个事实,让周梵一时之间不知所措。他想再问点什么,不知为何,声音卡在喉咙里,他不由地咳了两声。这一下,像打开了什么门,越咳越凶,连眼泪都流了出来。

2

成熟理智如周梵,也忍不住难受了。

他想起这两年多每一天的牵挂,想起每一次去公安局看无名尸前的惊恐不安,想起每一个人劝他放弃时他的驳斥周梵直起身,病患还一脸忐忑中带着小心翼翼地探究,似乎期待他再说点什么、问点什么。

周梵只匆忙地点了下头,无视了他的愿望。

还有什么可问、可说的?他比任何人都希望陆原一切安好,可她呢?这一刻,他真有点生陆原的气了。

周梵读大学时,有一个舍友,那是个大学霸,家境和他差不多。大三时,就被交换到美国的一所常青藤名校,接着,拿着奖学金,一路读到博士。毕业后,顺利地进了美国一家世界前五百强中的前五十的大公司,年薪百万。有这样的一个儿子,也算光宗耀祖了。他爸妈觉得他现在事业有成,下一步就该成家了。多少人抢着给舍友介绍,有博士,有硕士,有富二代,有官二代。谁知舍友回国时,在飞机上邂逅了一个大专刚毕业的小女生,铁树倏地开花了,还开得很茂盛。他飞速地给小女生申请了一所美国的大学,让她过去,边读书边恋爱。小女生家里养了条小柯基,第一次离家这么远,特别的想念。于是,舍友想方设法,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小柯基从国内带到了国外。据说花的费用,可比人贵多了。小女生抱着小柯基,热泪盈眶地拍了张合照,发了条朋友圈: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是有真爱的。然后,这条朋友圈就被舍友的妈妈看到了。舍友和谁谈恋爱,她没话语权,但是儿子在美国这么多年,她一次都没去过,而一条小柯基说去就去了,她实在感慨万千。舍友听她说完,沉默了半晌,笑道:妈,你和谁不好比,竟和条狗比?

周梵也不想和一碗重庆小面比,可事实就是,陆原回宁城后,最惦记的是一碗重庆小面,而不是他。

一碗重庆小面多少钱?20?30?他就这么不值得么?

不错,周梵笃定陆原是回宁城,刚回不久。如果之前她一直在,宁城说起来很大,他一个人的视线有限,可是宁大那么多的学生,还有警察那边的信息,不会什么也发现不了的。那么,她去了哪里?这是另一个问题了,答案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现在哪里?

像是有一只手在攥着他的心,越来越紧,周梵感到无法呼吸了,他想骂天,想骂人。

过去的八百多个日子,他每时每刻都盼着陆原活着就好。可是得知她活着,却又这么烦。

妈的,这都什么事。

明知道没什么希望,周梵把邱文瀚扔在了医院,一个人回去时,还是去了趟重庆面馆。面馆店面很小,面很地道,可能是客流量太大,店员忙不过来,桌子油腻腻的,都没擦干净。周梵要了碗小面,没动筷,就坐了坐。当然,他没看到陆原。他都怀疑,陆原是不是躲在一边,看到他在,就藏起来了。藏吧,最好藏一辈子,有本事永远别回宁大。

周梵太清楚了,在宁城,除了宁大,其他对于陆原没意义。他倒要看她,以什么理由什么姿态回宁大。

一个称职的助教,不仅工作出色,生活上也是能举一反三的的。苗喵把熨烫好的西服挂上衣架,确保没一丝皱褶。这是周梵出席辉星的发布会上要穿的,颜色一看,就很高端。她听人家说,高档车和普通车的区别,什么发动机,什么引擎,那些不懂,就看颜色,哪怕同样的黑,一眼就能看出来。周梵的衣服,很少有明显的logo,他觉得那很暴发。这套衣服也没有。苗喵歪着头,想象了下周梵穿上的样子,嗯,绝对的私人定制。目光一瞟,看到旁边挂着的领带,这是周梵自己搭配的。怎么说呢,好是好,可是今天是发布会,苗喵记得在电视上看到这些场合,那些剪彩的嘉宾,配的领带都是红色、紫色,喜庆么,红红火火、紫气东来,代表吉祥的寓意,一比较,这条领带就显得有点清冷了。苗喵拉开隔壁的抽屉,笑了,里面正好有一条深紫带暗红色小星星的领带,就它了。

又查看了袖扣和皮鞋,苗喵看了下时间,周梵说在医院不会呆很久,现在应该回了,不然下午的发布会就有点来不及。她拿出手机,习惯性地先去逛下梵念的微博。风雨无阻啊,今天的“早上好”,已经说过了,不过,今天发的时间比平时晚,差不多快中午了,应该说“午安”。

耳边隐隐听到外面有汽车的引擎声,苗喵走出去,就看到周梵的车从远处驶了过来。她连忙下楼,手臂刚停起,车像阵风样,从她面前掠过,停在了行政楼的门口。

秘书告诉周梵,马秋涯不在,和后勤处处长一块出去了。秘书指了个方向:“好像是旧图书馆那。”

旧图书馆在宁大,也属于“元老”了。宁大多大,她多大。两层的青砖小楼,有点像民国时期的小公馆,前后都有花园。花园里有车道,汽车可以直接开到台阶前。解放前,国内说得上名号的文人学者都曾在这里驻足过,阅读、演讲、辩论每一次,都是一次学术盛会。可惜,随着宁大日益壮大,因为场地面积太小,她再也担不起一个大学图书馆的重任。现在,她是宁大的退休教职工俱乐部。

马秋涯背着手,看着被阳光罩满的青色小楼。宁城的地形是三面环山,一面环水,山不是名山,胜在连绵起伏。小楼的背后刚好衬着一座山,秋色渐浓,山上的银杏林青中映着微微的黄,再过不久,将是一片金黄。那时他扭过头问后勤处长:“两周的时间够吗?”

后勤处长看着手里的小楼平面图,沉思了下,点点头:“工程量不是很大,赶一赶的话,应该可以。”

“那就赶赶吧!对了,退休同志那边做好思想工作,不要太粗暴。”马秋涯叮嘱道。

“必须的,不过,我想他们肯定不会有什么意见,这儿僻静,新俱乐部那比这热闹多了,临着街,出行又方便。”后勤处长说完,想了想,再一次确定了下,“马校长,咱们只要把小楼清空,重新粉刷一遍,再把水电路改装下,就这些?”

马秋涯笑了:“怎么,觉得匪夷所思?”

后勤处长挠了挠头:“有一点,感觉像中了大奖样,不太敢相信。”

马秋涯轻笑摇头:“可不就是中了大奖么。”

两人正聊着,马秋涯就看到了疾步过来的周梵。他让后勤处长忙去,自己在路边等着。

“上午没课?”马秋涯朝周梵点了下头。

周梵下意识地看了眼小楼,依稀看到几个戴着安全帽的工人站在里面,后勤处长站在窗前,挥着手,像是在给他们布置工作。“没有,去了趟医院,今天新药二期临床实验开始。”

“嗯,顺利么?”

“还算顺利,不是第一次合作,彼此都熟悉了。”

马秋涯抬了下眉梢,等着他说事。

这位校长是从科研转到行政,还保留着搞学术的工作习惯,说话做事,从不迂回,言简意赅,直截了当。周梵却突然语塞了。他一路过来,想着和马秋涯说说陆原还活着,可是,他没有陆原现在的联系方式,不知她住在哪,说不清她这两年多做了什么,就凭患者的一句话,这也太捕风捉影了?

周梵暗暗后悔,两年都等了,又何苦急于这一时半刻。冲动了!

“下午辉星那边的并购发布会,邀请了我。”没办法,周梵只得硬着头皮没事找事。

马秋涯把视线从他脸上移开:“辉星和我们宁大一直有着良好的合作关系,去的时候,以宁大的名义,送个花篮。”

“好!俱乐部要重新装修?”两个工人抬着一张长沙发从小楼里走出来,放在花园的车道上。

马秋涯模糊应道:“先整理整理。”

周梵也就是随嘴一问,没有多想。“司教授的实验教学课开始了吧?”一反演讲那天的隆重、郑重,司牧洋的实验教学课格外低调,婉拒了其他人的陪同,课堂上,就他和选出来的十个学生。不过,他同意现场录制视频。他这样要求,自然客随主便。周梵平时都要去研究所转上几圈,今天刻意没去。

马秋涯抬起手腕看表:“已经开始半小时了。”语气欢快得和他的身份很不般配,周梵有些不适应,随即释然,秋天么,美好而又短暂,难得这样的好天气,有什么理由不开心?

周梵又站了五分钟,聊了几句工作上的事,就和马秋涯分开了。拐弯时,他特地回了下头,马秋涯还背着手站在那,似在观赏远山的景致,又似在享受这一刻的独处。

今天的校长,要不是一身的休闲装束,如果换上古人的宽袍广袖,周梵感觉,下一刻他就会吟出“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那样的惊世名句。

校长可以闲情逸致,他却要马不停蹄地赶下一场了。从宁大赶去并购会的会议中心,不堵车,要四十分钟,堵车的话,就看缘分。他一边叮嘱苗喵订花篮,一边飞速地换上出席的正装。时间紧得只来得及看了眼镜子,总觉得哪里有点怪怪,可是一时半会又找不出哪儿怪。这套衣服他之前试穿过,没问题的,他说服自己别再纠结。

路上还算幸运,就堵了十几分钟,到达会议中心,不算早也不算晚,和他的身份很符合。

辉星体贴地准备了豪华版的自助餐,各种高档水果,名厨烘焙的各式西点,份量不大摆盘却极艺术的中式小吃琳琅满目,应有尽有,毕竟这个时点刚好是午餐时间,同时,也方便参加并购会的嘉宾们好好地交流交流。

科研讲究的是混圈子,没点成就是进不了高端的圈子。这样的圈子,也不大。大会小会,抬头低头,就那么几张老面孔。周梵一路寒暄着走到餐桌边,他真有点饿了,但是这种场合,再饿,谁也不能当真吃到撑。他喝了杯果汁,吃了一小块三明治。早晨刚见过的谢于彤,一身玫红色的职业正装,像只花蝴蝶样,满场和人热情地打着招呼。这个颜色立在人群中,要多鲜艳有多鲜艳。

玫红——周梵听过女生们在实验室畅想结婚时穿什么衣服,婚纱是必须的,现在还流行穿中式婚服。有个女生特别强调,一定要穿大红,姨太太进门,才穿玫红、粉红。

周梵不禁莞尔,谢于彤也看到他了,朝他遥遥地笑着举了举手中装着果汁的杯子,还俏皮地挤了下眼睛。

周梵一阵恶寒,连忙佯装拿起一只装着草莓的果盘。

正挑着吃哪一只好,人声鼎沸的餐厅募地一静,十秒之后,首先响起的咔嚓咔嚓相机快门连拍的声音,接着一个甜美的女声谦逊而又礼貌地打着招呼:“大家好,我是周萤。”

周梵放下果盘,慢慢地转过身来,眼前倏然一亮。

今天的周萤盛装出行。人群之中,她站在那,就是一颗熠熠生辉的星辰,衬得其他人灰头土脸,黯淡无光。何况她今天还穿了件流光溢彩的金色长裙,人高挑修长,皮肤白皙如玉,行走之间,俨然就是一个灼目的发光体。

果然再见了。

3

离周梵不远的一位女士,涂着浓重的眼影,很有些见多识广:“这次并购会后,辉星有意大力开发药妆、医美这片市场,请她过来代言,今天官宣。”说完,她做了个复杂的手势,意思大概是代言费不菲。

她的同伴有些酸溜溜地撇了下嘴:“明星赚钱也太容易了,一个代言,就抵得上我们一辈子。”

“没办法,谁让人家长得漂亮呢,这是个看颜值的时代。”

“谁说不是呢!你说,她那张脸是天然的还是后期修整的?”

女士说话还算中肯:“好像是天然的,她大学读的学校是个什么名校,高考分还不太低。就是因为漂亮,才被星探挖走的。”

“哈,想不到你还是她的粉?”

“哪里啊,粉她的是我女儿,零花钱全花在她的周边上了。”女士肉疼地叹道。

这种八卦,周梵听不下去,也不感兴趣,他准备继续吃他的草莓。

周萤来了,媒体记者也就多了起来。餐厅的气氛再一次热了起来,只是每一个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瞟着周萤,不少人上前要求和她合影。周萤一边回答着媒体的提问,一边配合地拍着照。

有一个记者认出了周梵,应该是专门做医药这个版块的,竟然知道他正在研发的新型抗生素,忙不迭地跑了过来采访周梵。

周梵不认可谢于彤走捷径的计划,但是不介意在新型抗生素上市前,稍稍地透点风出来。酒香也怕巷子深,药再好,也是需要面对市场的。他介绍了新型抗生素研发之前的精密调研、研制过程中的小惊喜、临床实验阶段取得的成效,以及一旦上市将会给哪些病类带来什么样的帮助。

周梵的介绍,避开了一些生僻的专业术语,尽量选择通俗易懂的语言,不仅记者听得两眼放光,也把其他人吸引了过来。

记者有备而来,问题一个接一个,周梵一一笑语晏然地回答了。一时间,餐厅一分为二,一半的焦点在周萤那,一半在周梵这。

“周教授,你看过徐峥主演的一部有关医药方面的电影吗?”记者笑问道。

周梵回道:“《我不是药神》么?”

“在我的心里,你就是药神。”

“我成不了药神,不,谁也成不了药神。每一次新药的研发,都是研发团队日以继夜的成果,一个人,再强大,也只是其中之一。”

一个甜美的女声插了进来:“可是谁也无法否认周教授您是他们的定海神针?”

众人应声回过头,这才发现周萤语笑嫣然地走了过来。

周萤不知见过多少大场面,不管现场多少人、灯光有多强烈、目光有多灼热,她都能落落大方、从容自如地应对。她语带真诚道:“周梵教授,我一直都很崇拜您。”

语音刚落,众人都一脸质疑。这话假的,你俩是一个世界的吗?

周梵脸上一热,尴尬地手虚握成拳,抵到唇边清咳了一声:“啊,是么,那太荣幸了。”

周萤无限惋惜道:“我大学读的专业就是生物医学,周教授的每一篇论文我都拜读过。可惜我资质一般,不然我一定会报考周教授的研究生。那么,今天我也许就是周教授研发团队的一员了。”

记者戏谑道:“可是那样,演艺圈也就少了一个好演员啦!”

周萤摇摇头:“像我这样的演员,中国想要多少有多少,可是像周教授这样的科研工作者,屈指可数。”

哎哟,这是真粉、铁粉,不过,人家不脑残,说得是事实。不管演艺公司对周萤包装的学霸人设有多成功,除了粉丝,别人却不会当真,只当是只行走的花瓶,这会,众人在心里面才轻轻“喔”了声,这真是演艺圈的一股清流!

“既然、既然两位合个影吧!”记者看看俩人,举起相机,建议道。

周萤小心翼翼又无限期盼地看着周梵,似乎生怕他会拒绝。

周梵一个堂堂的大教授,都有些手足无措了:“好吧!”他往边上让了一步,留下一臂距离。怎么办,有点想拭汗。

周萤简直是激动万分地走了过去,双手含蓄地在身前一搭,头微微往周梵那侧了侧,笑靥如花地看着前方。周梵听到她用只能他听到的音量说道:“周教授,我说过我们很快会见面的,你看,我说到做到。领带不喜欢吗?”

领带?周梵身子一僵,忙低头。这个苗喵,又自作主张了,他说哪里奇怪了,原来在这。

顿时,周梵整个人都不好了。再一抬眼,看到人群后面,朝他笑得意味深长的谢于彤,就更不好了。

“教授,笑一点。你这样看上去像强迫上场。”记者从相机后面探出头,说道。

一餐厅的人都笑了。周梵无奈,收起全身的不自在,尽量让自己忽视那条看上去鲜艳得有点过分的领带和谢于彤那张脸,嘴角勉强扬了扬。

幸好,拍完照,周萤就去行使她的代言义务。她的日程紧,只能在这停留一会,媒体们也跟着转移战场。周梵急忙跑去洗手间,对着镜子,他把领带解开又系上,系上又解开,烦躁得想骂人。最后,他还是系上了。这样的场合,他需要一根领带。他没得选,只能是这样一根他恨不得立刻、马上把它烧成灰烬的领带。

其实这不是件事,比起许多不修边幅的教授们,他已经算是个讲究人,只是周梵狠狠闭了闭眼睛,劝慰自己:他一个搞科研的,重要的是成就,其他不重要。

心理建设好,周梵走出洗手间,迎面就遇上四处寻找他的工作人员。并购发布会马上开始,他可是前排就座的重量级嘉宾。

前排一共十六个座位,以防嘉宾坐错,每个座位上都贴有名字。周梵的不算偏,离最中间的C位隔了两个座。除了中间两个座,其他嘉宾都就坐了。他用眼角的余光瞟过去,想看是哪两个名。

不必看了,周梵看着由工作人员引领着朝这边走过来的司牧洋,墨绿色的高领毛衣,黑色的过膝风衣,大概是脱下实验室的白袍,直接就过来了。这又怎样呢?前排几乎所有的人,都站起身,抢着和他招呼。

周梵也笑着点了下头,心想道:果真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辉星这姿态,看来是根本没死心。抗癌疫苗?如果能够争取到中国独家经营权,单这一项,就抵得上集团全年的总利润。国内搞新药研制的有一个群,他昨晚在群里看见谁提了一句,司牧洋的抗癌疫苗,不知道是仅对某一类的癌细胞,还是通过改变人体基因,来给体内的癌细胞套上枷锁,如果是后者,他有可能被提名明年或后年的诺奖五奖之一的医学奖了。

这话说完,群内一片惊叫声,羡慕有之,嫉妒有之。周梵心中却水平如镜,莫说这只是猜测,就是真的,与其一山望着一山高,不如踏踏实实走自己的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外国的月亮更圆,咱们中国的月亮更有诗情画意。

司牧洋坐下后,周梵这才看到了跟在他后面的另一个人。这是张年轻的面孔,不知道是不是第一次出席这么隆重的场合,不谈脸,就连耳朵和脖子都是通红的。面无表情,目不斜视,身体僵直得像块脆弱不堪的板,谁轻轻一碰,立马就能断成两截。周梵又瞟过去一眼,确定不认识。

司牧洋倒像和他是熟识的,侧过头含笑说了句什么,他拘谨地点了下头,嘴唇动了下。

周梵的耳朵竖起,听错了么?他说的是:好的,哥!

司牧洋没有弟弟,能叫哥,这人肯定和司牧洋有着丝丝缕缕的关系,肯定也在生物医学圈。这样的待遇周梵眼里浮起一丝笑意,现在还有什么能打动司牧洋呢?美人,哈,太老套了。唯有亲情,才能直击人心底最柔软之处。

已经换成振动模式的手机突然呜呜地提醒着他有电话进来,周梵掏出来一看,是苗喵。现在一看到苗喵的名字,就觉得脖子上的领带勒得他难以呼吸。她不知道他现在干吗,苗喵是不是厌烦做一个助教了?周梵毫不犹豫地把手机关机,身体放松地靠向椅背,目光转向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