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灞上。

张郃、曹洪陆续率兵至长安,刘备自知失了先机,无法袭克白鹿原,为等马超消息,暂得率兵屯蓝田。

一、两月间,刘备除了派遣马良谒马超外,尝试派人暗渡灞水,招抚关中诸豪,看是否有人愿意在背后捣乱。

外交攻势外,刘备为了得到关中百姓之心,下令不得擅掠民资,凡老弱有疾,遣医师疗之。

且为了让蓝田及南山百姓安心,刘备招入山间的百姓下山收麦,不必因战事而废农事。良政之下,关中百姓无不感谢刘备。

是日,刘备乘车驾与左右出营,欲登南山而再望军势。

道路间,数百骑卒护卫着刘备向西而行,马蹄声响,尘土飞扬。

官道沟渠两侧尽是农田麦禾,在刘备的招呼安民下,不少因战事而躲到终南山上的百姓,纷纷从山上下来,各自归家入田亩耕作。

望着道路间骑队,不少在田间耕作的百姓,认出是刘备出行,跪地而拜,口呼天子。

刘备似乎听见田野间百姓微弱的呼喊,其神情不见开心,反而微叹了下。

法正扶着车栏,问道:“京民拜行,陛下不为之欢喜,何故为之忧乎?”

刘备甚是器重法正,凡出兵征讨,无不是带着法正同车同座。

刘备望着田野中稀少的百姓,叹息说道:“京民深陷敌境,而呼朕为天子。而朕却不能恩泽于众,时感有愧此天子之名。”

闻言,法正长呼而叹,说道:“昔孟子曰,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天子不仁,不保四海。今陛下仁怀于世,四海岂不归一乎?”

“天子受命于天,则礼乐征伐自从天子出。今陛下既领帝位,兼受天命,仁能爱民,信能义臣,斯可为汉家天子,当与高、世二祖无异!”

秦汉早期的天子含义与唐宋,乃至明清的‘天子’、‘陛下’不同。

早期的儒学思想,认为天子有爵位、修德双重含义。中后期的儒学为了应和君王,强化忠君思想,则是隐去修德之义,而是着重爵位之概念。

秦汉时,天子属于是天爵,诸侯、大夫属于是人爵。故而天子受上天之命,应行王事,故人爵等从天爵事。

如何得到天爵?

孟子认为要以修德建功,仁义忠信,内抚诸夏,外绥百蛮,恩波四海,方能得天爵。

凡有皇帝得‘天子’之爵,而舍天爵所求之德政,已非是华夏天子,纵然得之,今后必失之。

今刘备惭愧自己受称天子,而不能恩泽关中百姓之时。在法正眼中,刘备这个汉家天子已是具备孟儒口中真正的天子含义。

真正的天子从来不是鞭挞寰宇,以残酷虐民的中国之主。而是能内抚诸夏,外绥百蛮,文治武功达到巅峰鼎盛者。

盖刘备才略不及高、世二祖,今凭其有这般的思想,成为比肩刘邦、刘秀的汉家天子,当是合乎情理。

刘备书读着不多,很难理解法正口中孟子定义的天子,但他却能听懂法正言语中的赞赏之语。

刘备望着田野,感叹道:“斯领天命,当济大功于天下。然朕受天命,无韬略大功济世,德薄功浅,是有惭愧。唯望太子能后改从之,功德胜过于朕。”

“太子聪慧仁德,必能不负陛下之望!”法正咳嗽几下,拱手说道。

就在刘、法二人言语间,车驾已至山坡下,左右已有军士护卫。

法正身染疾病,体能不佳,在侍从的抬轿下,方能跟随刘备到山上。而刘备身体尚可,仅是在侍从的搀扶下上山。

登山花了不少功夫,刘、法二者得至南山岭上,眺望山下,白鹿原上的魏军动向尽收眼底,甚至顺着灞水望去,可见几十里外的长安城。

“长安城?”

刘备得见长安城,骤然间不知怎么言语,指着渺小的城池,问道。

“长安城!”法正闷声答道。

君臣情绪各有不同,刘备言语中透露着对旧都的向往,他见过洛阳,而没见过长安。法正则是病重之下,见长安,而感怀思乡。

刘备直勾勾盯了好久,在他眼眸中似乎看见了西汉盛世,高祖封赏功臣,萧何营造长安宫;文景大治,七国初灭;汉武开疆,卫霍驱匈;昭宣中兴,四海宾服……

沉默许久之后,刘备怅然感慨,说道:“阉党乱政,董卓入京,郭李纷,曹操篡逆。今神州沉沦,不复汉之所有,桓、灵二帝不得不任其责。”

法正捋须微叹,说道:“前汉因王莽而亡,后汉因曹操而猝,运道自有兴废,怕是难究二帝之过!”

刘备心有不满,但见法正患病日沉,唯是沉默不语,不想与法正争论。

迟疑少许,刘备答道:“周兴八百载,汉有三兴,如季汉有两汉之寿,六百之载,虽不如周,却也足矣!”

法正盖是自知言语有失,拱手说道:“陛下通达天地之理,正敬佩万分。”

换了个话题,刘备手指白鹿原上的魏军,问道:“孝直可有计策教朕?”

法正摇头苦笑,说道:“司马懿虽是儒生,但却胸有韬略。举兵布置得当,举高原而临下,夹二水而下营。得山有水,处高居阳,是为无懈可击!”

关中之所以能被汉、唐选为司隶,正是看中其内可养兵蓄民,外有四塞之固。

潼关、大散关、萧关、武关这些看似是城池关隘,但实际上它们代表了一系列的防线。

大散关,起于武都,终至陈仓,其间上千里的道路都是属于大散关防线。

潼关,是为三百里的崤函道,路上多处即可驻守防备。

武关道亦是如此,连绵上千里的武关道,起于武关,终于灞上,中间上洛、商县、蓝田皆可用于屯兵御敌。

汉军从武关,力克强敌,将至蓝田时,法正本想效仿张良之策,引兵绕过南山,奔袭长安。但张良之策太过有名,郭淮直接放弃南山口,守蓝田。

郭淮深知蓝田难以久守,容易被刘备偷家,在察觉到法正献计绕后时,率兵撤至白鹿原。

白鹿原,长安外的最后一道屏障,夹两水而立,居高而临下,俯看长安周边地形,兵家必争之要地。

这段时间内,除了派使谒马超,刘备不可能没有试过其他计策,如登原夜袭,或派兵绕后。但皆因魏军居高临下,刘备、法正所出计策,被一一识破,所派军士死伤不少。

今下法正言魏营无懈可击,除了司马懿本身能力外,还有白鹿原的地理优势。

然刘备并未郁闷,反而是笑道:“此番北伐,仲邈临下邳,我至关中,足以令曹丕惊骇。今下贼军至关西,关东兵少将弱,如能克复下邳,是役当可言大胜。”

“且马孟起割陇右,断关西臂膀,如能引兵东进,关中局势生变,优势当在我尔!”

马超迅速割据陇右,超出了汉魏双方对局势的判断。谁也想不到马超在短短的两个月内,直接拿下陇右四郡,得有数万兵马。只能说马超这近十年的蛰伏,让他具备席卷陇右的资本。

言语初落,侍从快步登山而来,拱手说道:“禀陛下,马侍中从汉中来报,其言马超受表称臣,但因初下陇右,羌兵反复,河西是有重兵,今不敢轻离陇右,特献战马千匹,以为贡品。”

汉中至蓝田,有道路不在汉军的掌控中。马良翻越山岭,抄小道,一路躲避魏军,可谓是惊险不已。

今马良至汉中,以他身份之尊,不可能再走一边,让自己处于危险当中,故特让信使携书至刘备军中。

“这~”

闻言,刘备不由无奈摇头,他刚说完马超那边的情况,今下就传来不能出兵的消息。

法正捂嘴喘气,说道:“马超难以助阵,长安怕是不能图也!”

见状,刘备将书信扔到侍从手里,轻抚法正背部,说道:“是役北伐,虽不能图长安,但却下商於六百里地。且仲邈将克下邳,辟淮东之地千里,岂能言无功乎?”

“且马超割据陇右六郡,虽不为我汉室之所有,但却可弱曹丕之力。今断关西之臂膀,再伐中国,可出江汉,兵向洛阳,实取长安,未必不能成也!”

三次北伐下来,刘备渐渐接受现实,毕其功于一役,几乎不太可能。唯有寻找曹魏的弱点,缓缓蚕食,最终一击致命。

武关道的商於六百里地,别看其县城不多,多是山岭谷地。但商於却西连长安,东接弘农、司隶。

如果运营得当,商於六百里地可以成为切入曹魏腹心的利刃,此番北伐不成,下次寻找合适的时机,还是能够发兵北伐取利。毕竟江淮运营了快十年,才有这次兵围下邳的机会。

法正舒缓几下,说道:“陛下,今马超不能援我,秋季将至,水道渐缓,唯要尽快撤军!”

“撤军?”

刘备迟疑少许,问道:“今下如若撤军,关西兵马岂不东行,仲邈兵少则是难克下邳矣!”

法正喝了几口水,说道:“霍督欲以水淹下邳,今夏秋之时,水势大涨,成与不成便在几日之间。我军自相谋划撤军便可,唯需提防贼兵追击。”

将水囊交予侍从,法正说道:“今虽撤军,但臣却有一计策,可助陛下得陇右疆土。不知陛下愿从听否?”

“嗯?”

刘备神色疑虑,问道:“我军欲取陇右,必与马超争锋,岂不让贼人得利?”

法正望着天边残阳,露出胸有成竹之色,笑道:“请陛下放心,如按正之计策,马超当会献土与我,且不敢与陛下有兵戈冲突,唯有劳烦陆都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