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理论抽象能力的等级及关系[13]
尽管我在撰写这部著作前几部分有些仓促,语气也容易引起争议,尽管我对此常耿耿于怀,然而对于这样一部并不指望藏之名山,流传后世的作品来说,前者也并非不可原谅,而后者在一部旨在批驳某些观点的作品中,也避无可避。只要不超出依据显而易见的事实所下的结论,这两者也不会对进一步更细致的研究造成妨碍,因为要证明这些结论,靠的既不是如何细心地将这些事实分类,也不是以何种心情来探讨它们。我们接下来要讨论的这个问题却不同。这个问题并不涉及外部的题材,也无法进行实际的证明;它涉及脑海中各种印象的价值及含义,而不同的人却有不同的体验,所以,我们必须根据确定这些印象的相似性或共通性的难易程度,谦虚而谨慎地探讨这一问题。此外,有些能力我们必须用道德加以控制,因而必须承担道德责任,我们必须依据这样做的重要程度,采取相应的严肃态度。从来没有任何事是由人来决定该做还是不该做,有的只是人的决定中所牵扯到的某种形式或某种程度的责任。因此,当**得到承认,纪律得到执行,感情得到鼓励,从而共同影响人类的思维时,我们的主题越是因此变得无所适从,我们就越应该观察在我们的**、纪律和感情中,我们应当受到何种约束,承担何种责任。
在此前的各个部分中,尽管我有时或许稍显性急,但是却并不轻率。我始终把这个题材视作需要仔细、严肃的审视的问题,在那些值得我们竭尽热情和真诚来研究并因此得到回报的题材中,始终把它置于非常重要的位置。毋庸置疑,我当前的任务就是要证明这个题材值得我这样做。艺术,恰如其名,并非娱乐;它不可能在闲暇时学会,也不是无所事事时的消遣。它不是摆放在客厅桌子上的手工织品,也不是闺房中无聊厌倦时的调剂品。对艺术,我们必须认真体会,严肃对待,否则就干脆不要去想它。[14]人们必须用生命去推动艺术进步,用真心去接受艺术。[15]这种身心付出,从道德角度来看,也不无道理,并且在各个时代,伟人们对其必要性都坦承不讳。它不是人出于虚荣而做出的献身,而是对人类最重要的兴趣有用;它的对象向我们发出召唤,我们倘若置之不理,则既违背我们人类的尊严,也同我们对上帝应尽的职责相矛盾。然而却从没有人勇敢地承认曾经作出这种付出,在如今这个急于求成、热衷炫耀的时代,更不会有人站出来承认,因为虚荣一方面取代了对艺术唯一有效的恩赐,亦即对艺术的热爱,另一方面也取代了不屈不挠、至真至诚的自豪感——掌声与斥责无法忽视其缺点,也无法剥夺其希望。[16]
我希望上述观点至少能够获得部分认同,把它作为判断目标和行为的真理。正是抱着这样的希望,我进入第二部分的探讨。我认为迄今为止,我在这个问题上已经付出了太多的时间,若非想到自己探讨的并不是无关痛痒、可有可无的问题,只要一想到还要耗费那么多时间才能结束讨论,我早就气馁了。现在我们的任务既不是将画家的能力分出个高下,也不是将他们的画作比出个高低;既不是揭示某个流派或个人的无知,也不是捍卫其原则。我们的任务是号召国人将其道德力量投向一个被遗忘的职责,展示大量遭受忽视的同情之心和渴望之念所能发挥的作用、力量和功效,提升艺术,让艺术能够健康、良性地运作。这种艺术完全是针对道德的力量,并随着它的兴盛或衰落,时而以提尔泰奥斯式[17]的火焰的力量指引它向前,时而以婴儿般的低语伴它入梦。
对我们大部分人而言,向别人推荐自己最喜爱的嗜好,恐怕更多是基于个人的自负而非基于为他人着想,因此有时在向别人指明这种嗜好时,我们一方面希望这种错综复杂的嗜好能够得到仰慕,而另一方面却又希望不需要加以阐明,所以,对于那些看不出我们大加赞赏的事物有何价值的人来说,对这种推荐心存疑虑也就理所当然了。同时,本世纪人们对“有用(useful)”一词的理解颇为奇怪,或者我们至少可以说,这个词的含义本来很窄,如今的人们却把它推而广之,在实际中赋予它更大的重要性和权力。所以从一开始起,我就最好就阐明艺术,尤其是源于对外界事物之美的种种印象的那一类艺术,究竟有什么样的用处。我们目前的任务就是要发现这种美的本质。
那就是说,一切被创造出来的异常有用的事物,哪些能够正确、充分地发挥造物主赋予它的各项作用的事物。因此,为了能够确定哪些事物对人类有用,我们首先要确定人类自己有哪些用途。
人类的用途和作用就是:亲眼见证上帝所创造的辉煌,以他明智的服从及由此获得的欢愉使这个辉煌不断拓展(不赞同这种说法的人可以就此打住,不用再往下读了[18];我会始终坚持这种说法)。
对我们来说,凡是让我们能够实现这个作用的东西都是有用的,这里的有用指的是这个词最纯洁的首要含义:依此逻辑,任何东西,倘若能将上帝的辉煌更加美丽地展现在我们面前,那么对我们来说,都效用非凡。相反,任何东西,如果仅仅有助于我们的生存,那么它对我们虽然有用,但是仅仅在次要及自私的含义上有用;更准确地说,这些东西单独看的话,毫无用处,甚至更糟,因为倘若我们立身于世让造物主失望的话,还不如不存在于这个世上。
然而在这个一切都为稻粱谋的时代,人们倘若把心里话说出来,那语气就仿佛只有房子、土地、衣食有用,其它如观察、思考和赞美[19]全都毫无价值,因此有些人自命不凡地称自己为实用主义者,恨不得把自己及其同类都变成各式蔬菜[20]。如果说这些人还懂得思考的话,那么在他们的脑子中,肉体比生命更重要,衣服比身体更重要;他们将大地视为马厩,将大地的产物视为草料;这些葡萄园主和农夫,宁爱他们碾磨的玉米和榨汁的葡萄,也不爱伊甸园的山坡上一座座天使的花园[21];在这些伐木者和汲水工心中,他们砍伐的木材和汲取的水要胜过像上帝的身影般覆盖着群山的松树林,胜过像上帝般永恒的奔流不息的滔滔河水。因此,布道者的悲哀突然袭上我们的心头:尽管“神造万物,各按其时成为美好。又将永生安置在世人心里。然而神从始至终的作为,人不能叁透。”[22]
国力膨胀,和平日久,尼布甲尼撒诅咒[23]就会接踵而至,将我们都化为粪土。国家命运未卜,为生存而挣扎,或者国家刚兴,国力匮乏,百废待兴,人们反而怀有更远大的希望和更崇高的热情。痛苦后学会沉思默想,大难后生出感恩之心,忍耐后造就坚韧不拔,解脱后踏进信仰之门。然而在人们学会循规蹈矩,彬彬有礼,互相尊重后,在人们根除了猛烈的外在痛苦之源后,更大的邪恶似乎却从安逸中滋生。这种邪恶与其说是苦恼,不如说是羞辱,将鲜血吸干而不留痕迹,使心脏凝固却不施酷刑。与人和睦,身心和谐,凡是能做到这一点的人肯定会因此而深怀感激,但同时也会心生忧虑,这种忧虑远远超出对战争和暴乱的畏惧,担心由于面包唾手可得,可汲之水源源不绝因而遗忘对上帝的依赖;担心由于主的永恒眷顾而披上了自然法则的外衣,因而对主的感激之心不复存在;担心由于大地万物富足丰饶,因而对崇高的追求如残烛般熄灭;担心自私会取代虔诚的奉献,自负会扼杀同情与怜悯,伪装会抛掉挚爱与真爱[24];担心虚弱将取代力量,冷漠取代忍耐,嘲讽之音与龌龊之念取代真挚纯洁的力量积蓄和澎湃热情。尽管上帝之光明媚,人类的生命之河上却刮着刺骨寒风;彩虹粉饰了人类的不安,冰霜冻结了人类的安逸。我们要时刻提醒自己:人类的安逸决不能像石头那样,尽管后者在身遭电闪雷击、激流冲刷时,依然保持高贵和尊严,而一旦风雨停歇,波澜不惊,却不得不忍受野草的侵占,苔藓的侵蚀,最终深陷于泥沼之中。[25]
尽管我相信我们中不乏热情、圣洁的灵魂,我们的谨慎多少可以帮助我们远离这种道德的衰败,然而无论多么微不足道,无论多么遥不可及,任何事物,任何方面,一旦显露出衰败的迹象,我们就万万不能坦然处之。如今铁路正在欧洲的大地上延伸,留下一道道疤痕,就如同炮弹正在撕碎大海的平静。硕大的铁路网正在将这个亘古的身形和力量收缩抽紧,将它林林总总的生态、巨石的长臂、田园的心脏压缩为一个狭小、有限、尔虞我诈的制造中心。在欧洲所有的城市中,纪念碑全被夷为平地,用于建造咖啡屋和赌场,没留下任何一座供人们缅怀古老的历史和强大的民族[26]。徒有四壁的圣殿,残断的支柱,破败的尖塔,不施色彩的窗棂,空无平石的圣坛,人类竟然认为这些就足以体现上帝的尊严,而对自己居室的装修却不吝奢华。上帝在赐予我们万物时,凡是他称之为美好的事物,我们都毫不犹豫地剥夺其可爱的一面;凡是需要人类世世代代的努力才能完成的事物,凡是那些留给全人类的遗产,那些不仅是人类付出心灵之血的遗产,而且也是人类饱受灵魂之苦的遗产,我们都毫不犹豫地加以摧毁。面对这一切,我们有必要(尽管这样做很痛苦)让人们记住:我们依靠上帝而活着,因此除非为了感知上帝,否则活着毫无意义;活着不是为了通过损害上帝创造的美好事物或抹去万物受其影响的证据而感知他,也不是在忙碌的人群中或革新的碰撞中感知他,而是在寂静无人之处,在他赋予我们先辈的智慧之光中,感知他。上帝没有教导我们的先辈如何建造辉煌,如何创造美;他并没有赋予我们的先辈无所畏惧、忠贞不渝、代代相传的无尽力量,让他们前仆后继地终日劳作,让我们可以将这些心血之作付诸斧头和铁锤;他没有在大地上开辟道道河流,从而使奔涌的波涛可以推动风轮和水车,也没有让大地如同火焰一般翻滚,从而给井水加热,为人治病;他没有用和煦的东风哺育他的鹌鹑,却让它们尸横遍野,死于狩猎者的帐外;他没有仅仅为了让它成为采石场而堆起一山之石,也没有仅仅让它成为炉中之柴而将田野铺满绿草。
科学和艺术要么是生活的手段,要么是生活的目标。作为生活的手段,或者说具有实用性时,它们的结果是有用的,这里取“有用”一词常用的含义。作为生活的目标,或者说在理论上[27],它们是无用的,这里也指该词的常用含义。然而实用科学与理论科学之间的差距却如同矿工与地理学家,药剂师与化学家之间的差距;而实用艺术与理论艺术之间的差距则如同建筑工人与建筑师,管道工人与艺术家之间的差距;但这一差距从各方面来说都是从低级到高级所必须跨越的。因此,倘若依据人类最值得信赖的正确的本能判断,每一种职业中所谓的无用部分实际上恰恰具有更崇高的地位。有时候,甚至连那些大作家在自己的书中也会认为,一个化学家辛勤劳碌数年,将绝大部分化合物分解到其最小原子结构,到头来却因为发现一种低廉的制糖方法而得到回报,一个哲学家毕生研究光,而其辉煌却是从发明了一种眼镜的改良办法之时开始的。
凡是追求肉体舒适和物质效用的,都是卑鄙的,凡是只关注人类精神的,都是崇高的,这一观点得到了人们的普遍认同段。因此,地理学家最好让化石重生肌肉,让埋藏的艺术珍宝重见天日,而不是弄清铅床的位置或铁矿的走向;天文学家最好向我们敞开天堂的大门,而不是传授航行知识;植物学最好去揭示植物的内部结构而不是榨取各最种果汁;外科医生最好去研究身体的组织器官,而不是修复伤残的四肢[28]。不过,这一切是上天注定的:为了鼓励我们,我们在科学领域中每前进一步,都会发现新的应用。一切伟大的自然现象,换句话说,那些只有天使才敢奢望全部掌握而我们只能一知半解的知识,当它揭示天使因之欣喜、我们赖以生存的上帝的存在和荣耀时,它慷慨赐福,广为布施,让低等动物都能觉察到,为之欢呼,并且不揣鄙陋,唯此是求[29]。激流虽然可以让山涧充满欢乐的轰鸣,让山谷流淌着蜿蜒的白光,却也必须承担浇田灌地之责,载舟行船之任;令阿尔卑斯山隆起座座山峰、令火山充满骇人威力的熊熊火焰,也为我们造就了金属矿脉,让奔腾的泉水变得温暖可人。为了激励我们,——我没有说为了回报我们,因为获得知识本身就是回报,——药草可以疗伤,石头可以卖钱,星宿可以报时。
一些纯理论性的追求,其结果本身就值得期待和欣赏,其产生或发现过程没有其它目的,不会因为努力寻找其可能有的自私用途(绘画和雕刻就属此类),而干扰对事物本质的思考研究。所以,这一类追求应该高于一切被实用性所污染[30]的研究——只要这种实用性还是不那么永恒、不那么神圣的标志[31]。要不是因为对涉及绘画和雕塑这种艺术的大脑能力存在两个致命的、普遍的错误认识,各国人民都会觉得这两种高尚的艺术的确应该高人一等,并值得人们付出相应的努力。
第一种能力,或者称理论抽象能力,涉及从精神上领悟和评价关于美的各种感觉。对它的错误认识就是把它视为或称为“审美力”[32],把它贬低为仅仅是感官行为或者习惯行为,后一种说法也许更糟。因此,凡是诉求于这种智力的艺术,都沦为单纯的娱乐手段,服务于病态的情感反应,撩拨或煽动酣睡的灵魂。
第二种伟大的能力是想象力。人的思维不停地活动,关注或组合从外部自然界获取的各种感觉,这种活动继而又成为他人想象的对象。对这种能力的错误认识是认为它的作用是作假,就掩饰事物的本来面目,并以此来修补上帝的作品。
在下面对“美的观念和关系”的分析中,我将会经常提到这两种能力,因为只有被这两种能力获取,然后进行处理,那些观念才得以成为崇高的、有价值的观念。因此,我有必要一开始就对它们的力量进行解释,对它们的范围进行界定,证明在我们的智力和道德法眼中,它们在我们的身体系统中真正重要的地位,而这种法眼正是我们思想的焦点所在,同时也是思想的表现[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