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我向来不乐意谈脚,前者已经说过,不必再赘。因为谈脚的文字写出来,固然有许多位爱看,可也有许多位不满意,这是一定有的情形。
凡一个名脚,在社会中的名望,总分三个时期,这看诸位对该脚的印象,是在哪一个时期中最深,则对于该脚的议论,便有不同的观点。第一个时期,是该脚初红之始,第二个时期,是正红正旺之时,第三个时期,是已经成了过去的人物。
兹举两个人谈谈,程长庚,在咸丰初年,就有许多人,说他闲话,说他不像米喜子。米喜子为乾嘉年间,最出名之须生(戏界老辈,都说程长庚,确是学米喜子),由咸丰末年,到光绪初年,是他最盛旺之时,一直到光绪末叶,北平老的观众,仍是称道的,民国以后,知道他的就少了。谭鑫培,在光绪初年,为其初红之始,彼时尚有程长庚之余威,所有老辈观众,仍是喜欢程之腔调,一提谭鑫培,总是说叫天太没有出息,尤其是山东老掌柜的们,更是这个论调。在那个时候,倘说一声叫天好,那总有人说你不懂戏,没有听过好的,甚至跟你抬杠。在光绪中叶以后,到民国初年,是叫天最盛旺的时期,此时戏界票界之唱老生者,几几乎都是学谭,观众亦大大的多数爱听谭,梁启超之“国破家亡谁管得,满城争说叫天儿”即是当时的真情,此与明朝末年之“不顾满城飞炮火,深宫犹自赏春灯”,同一感慨。在那个时期中,要有人说一声叫天不好,则必将群起而攻,或至动武,也未可知。在民国二十年以后,便成了过去的人物,北平社会中,尚时有谈及叫天者,上海等处,则轻易谈不到了。现时在台湾,我与许多人谈天,多数是谈余叔岩、言菊朋、马连良,像“言马怎能与余比呢”?这固然可以说是后浪推前浪,也可以说是每况愈下了,以下才谈到陈德林。
青衣名词的来由
近些日来,又有几位友人,又怂恿我谈谈陈德林。其实像德林这位过去的老名脚,倒是真值得谈一谈的。因为可以说青衣行中,他是一个划时代的脚色。
这话说来,当然很长,如简单而论,在昆曲中,无论从前或现在,是没有青衣这个名词的。因为昆曲中,旦行的正脚,都是青年女子,都是现在的闺门旦。例如:《牡丹亭》的杜丽娘,《绣襦记》中的李亚仙,《桃花扇》中的李香君等等,都名曰正旦,而不名曰青衣。总之所有昆曲,都是如此,以上不过只举三人而已。北平戏界,有青衣这个名词,大致是始自高腔,如《女诈》等戏之旦脚,则名曰青衣,然最初是叫作正旦,这种脚只唱高腔(弋腔)绝对不唱昆曲,且脸上永不擦粉。在前清时代,倘正旦一擦粉,那就成了笑话了,台下非叫倒好不可。到光绪中叶,高腔一衰,这种脚色也就看不见了。昆腔中例只用旦贴等字,有时写正旦二字,所以笔记中,如《燕兰小谱》《日下看花记》等书,对于凡习演旦脚之人,都注明曰习昆旦,向无青衣花旦之分别,一直到现在,昆腔的戏班或票房,也没有青衣这个名词,凡唱旦脚之人,就说是唱旦脚的,或曰旦行,往较详细里分析,也就是旦或贴。比方春香、红娘等类脚色,只能说是唱贴旦的,而不能说是唱花旦的。固然也有人呼他为花旦,但那仍然得算是外行话。
到了皮簧班中,青衣、花旦两名词,就分的相当清楚,可就把闺门旦这一行,又算是废掉了。元明两朝,杂剧传奇中所注旦或正旦,这两个名词,清朝以后,都名曰闺门旦。不过这个名词,在剧本中并不常见,只戏界老辈口中说之,见于文字者,只戏箱中,有闺门帔等等的名词。到清朝末年,戏界人也不常说了,把闺门旦这一行的戏,由青衣花旦两行分着担任,戏界的名词,叫作两抱着的戏,大致是唱功多的就归了青衣,表情多的就归了花旦。
张不开嘴与张开嘴
前边所说,陈德林为划时代的脚色者,因为青衣这一行,在前清光绪年间,是一个很大的转变时期,有张不开嘴,及张开嘴之分。张不开嘴者,张嘴音不好听,或竟无张嘴音也;张开嘴者,张嘴音好听也。所谓张嘴音,即是发花辙中之“差”“家”及怀来辙中之“来”“呆”等字也。
自陈德林以前之唱青衣者,大多数都张不开嘴。陈德林以后之唱青衣者,大多数都是能张开嘴的。所谓不能张嘴者,并非错处,因为彼时的脚色,都是先学的昆曲,后来所谓有昆曲的底子,念字多不讲张嘴,例如“战”字读如篆,“可”“半”等字,也不能完全张嘴,这路字很多,不必尽举。照昆曲的念法,念惯了,唱皮簧也就仍照旧念之,彼时的观众,因为听惯了昆曲,也就都听着顺耳,所以也都赞成这种念法,倘不这样念,大家还有点瞧不起。光绪初叶以后,昆曲已就衰微,中叶以后,在北平就没有昆弋班了,彼时又正是梆子腔盛行的时候,梆子腔中念唱,都是北方的读法,专讲张嘴音,大家听惯了梆子腔张嘴音的唱法,而又久已不听昆曲的唱法,于是乎都听着张嘴音顺耳;听着昆曲的念法,反倒觉着别扭了。在这个时候,皮簧因为迎合观众的心理,也就改变了作风,这总算是把昆曲的遗传性,给废掉了。从前认为要不得的念法,到此时都要仿效了。但是老的脚色,终因习惯了旧的念法,想改也不大容易,便不能受观众的欢迎。于是戏界人的子弟,初学戏时,倘能把张嘴音的字,念的好听,则亲友知道喽,都要庆贺,都说:好了张开嘴了,有饭吃了。
再者,在那个欢迎张嘴音,而许多脚不能张嘴的时期,正是青衣一行不走运的时候。彼时戏界人的子弟,凡面貌好、有做功、能张嘴的小孩,都去学花旦,只剩下面貌稍差,有条好嗓子的小孩,才去学青衣。倘有聪明漂亮小孩,去学青衣,则亲友必说:为什么拿着这门好的孩子去学青衣呢?彼时的思想,大致都是如此。
洪杨战后戏班复活
以上说了半天,陈德林为什么可以算是划时代的人才,还没有说到,现在还不能说到,因为倘不把当年关于此事的情形叙说清楚,则所说的话,理由便算不够,也可以说是证据不足。还须把百十年来,所有唱青衣的人员及情形,大略叙述,方能明了究竟。
此层说起来也很长,自前清同治二年以前,因洪秀全他们,江南战乱,国内不靖,北平皇帝因国家多事,不便娱乐,彼时对戏界,没什么详细的记载,以往的脚色,大多数都不知其详。到了同治二年,国内承平,前门外精忠庙,梨园公所,又成立起来。应有戏班,都得报庙,由庙中会首,代为呈报内务府,俟批准后,方许演唱。报庙的手续,必须把该班的承班人,班中所有脚色的姓名籍贯,及该班都是能演何戏,都须详细开明。这种人名戏名,都须在精忠庙会中,及内务府衙门内存案备查,由此之后,戏界人员的姓名,才算有了些有统系的纪录。这种人名单,及当时呈报的公事,由同治二年起,至民国十七年止,我差不多可以说是有全份,但分三个部分:(一)精忠庙会中纪录人名的原花名册。(二)内务府所有各戏班的人名单。(三)是由警察局抄出来的。因为民国以后,所有戏班,就都必报警察局了。
小香到提调笑,喜禄病提调跳
这一部分纪录,可以算是我国中唯一有系统的册籍。我除保存原物外,特另又抄录了一份,并给周志辅君抄了一份,以便保存。可惜给周君抄的,尚未能全,因当时未整理出来,故未能全抄,周君即著《京戏近百年琐记》者。因为有这部分册籍,所以戏界以往的情形,可以知道一个大概,然仍只到同治二年,再往前则虽有些纪录,那就都是枝枝节节,片片段段而已,就没有系统了。可惜这部分东西,不在手下;全靠记忆力,是有限的。现在只能够把记忆力所及的人,大致写在下边,然借此亦可看出百余年来唱青衣之情形来了。
胡喜禄 乃春台班的老板,据大家所知,此为青衣中最早的一人。从前北平流传着一首《戏提调歌》,中有二句,曰“小香到,提调笑;喜禄病,提调跳”云云,即是此人。
陈宝云隶春台班,比喜禄晚一些。
罗巧福隶四喜班,也算梅巧玲的师傅。
章丽秋隶三庆班,梅兰芳昆曲教师,乔蕙兰之师。
正棣隶春台班,学陈宝云。
孙双玉隶春台班,外号孙八,琴师孙佐臣之父,佐臣又名孙老元。
时小福当过四喜班老板,须生时慧宝之父。
孙心兰隶三庆班,名青衣怡云之父。
袁子明中年以后,永远当后台总管事。
余紫云梅巧玲的徒弟,余叔岩之父。
鲁大鼻子 隶四喜班,忘其名字。
蒋兰香隶四喜班。
陆小芬学胡喜禄,先隶春台,后隶四喜。
陆春兰学胡喜禄先隶春台,后隶四喜。
田宝琳隶三庆班,陈德林之师。
张紫仙先隶四喜,后入三庆。
常子和票友出身,隶永盛和班。
吴顺林学时小福,早年与鑫培常合演。
陈啸云梅巧玲的徒弟,隶四喜。
孙怡云为光绪中叶最红之青衣。
划时代的脚色
以上这些人,除子和为票友,怡云稍晚,都是先学的昆腔,昆曲念字的底子相当深,虽唱皮簧,也不会有口太敞之病,后来便有人说他们张不开嘴。从前以口太敞为毛病,后来以张不开嘴为毛病。
吴彩霞 赵芝湘 王瑶乡 杨韵芳 王勤侬
姜妙香 梅兰芳 尚小云 程艳秋
以上都不是先学的昆曲,所以没有昆曲念字的底子。其中张嘴音,最好最早者自以瑶卿为领袖。按青衣张嘴,自余紫云已开始,陈德林学之,瑶卿又学之,遂发达起来。梅兰芳学瑶卿,又发扬光大了许多,于是乎成了青衣唱法的正宗,风行了全国。陈德林比张紫仙他们微晚,比瑶卿较早,但都可以算是同时。德林最初学的昆腔,所谓有昆腔的底子,念字相当讲究,万非瑶卿兰芳他们所及;虽是昆腔的底子,而念字口音开放了许多,此大概是因为时小福余紫云二人,念字已比以前老脚趋时,德林仿效他们,而又光大了许多,然尚不失为昆曲的念法。所以民国初年的老辈,都极恭维他,对于瑶卿兰芳,就有许多人不满意,其原因就是因为他们口太敞,到民国七八年以后,大多数的观众,就欢迎兰芳(此时瑶卿,早已塌中),对于德林,就不大注意了。瑶卿兰芳,虽然很红,但他们得德林的好处都很多。德林虽然是昆曲底子,给后辈讲戏说腔,则很趋时。瑶卿虽然说是学余紫云,但紫云死时,他不过十六七岁(瑶卿比我小五岁,大致是光绪八年生人,余紫云是光绪二十五年去世),且紫云已有多年未登台,瑶卿从何处学起呢?所以说他,还是得的德林的好处很多。瑶卿口虽然敞,但因仿效紫云,故仍不够,后经德林常说,张嘴音更好听了。兰芳初年口太敞,后经补学昆曲,又经德林给说说,遂稍收敛,比从前又好听了许多。德林张嘴音,虽然不及他二人好听,而他二人之所以好听,得德林的益处实在很多,所以说德林可以算是划时代的脚色。
德林对后人的影响
读者或者以为口敞与否,张嘴音如何,都是很小的问题,算不了什么,其实不然。我国的戏剧,自明朝盛行南剧之后,五六百年之久,都是从前那一种念法,尤其梁伯龙他们之后,所谓昆曲者盛行,更是如此,不信请问现在的昆曲票友诸君,他们以为瑶卿兰芳他们念字如何?听着一定有些刺耳。不过我们听惯了这种张嘴音,也就听着很好听了。这岂不是换了一个时代吗?
我再补充几句,更足以证明他是划时代的人物。他以前的脚色,自然是于他没什么大关系的,他以后的人,多数与他有关系。
吴彩霞赵芝湘二人 虽然比他晚,但都没受过他的指教,念字唱腔,都不够讲究,所以唱了几年,色稍衰便完了。
王瑶卿 虽未拜他为师,但瑶卿得进清宫当差,是他保举的,当然也有许多地方,经过他的指教。演戏的规矩,宫中与外边,就有些不同,未进宫之前当然要由保举人详细指教,瑶卿能大红一时,能充内供奉,实得他很大的帮助。可惜后来塌中不能常演了,照外表看,瑶卿可以说是划时代的人物,其实骨子里面,德林的力量较大。
王勤侬 实实在在,给德林正式叩头拜师者,只此一人。故唱腔念字,都很正气。又一部分,颇得张紫仙的余绪,故唱念,未能趋时,又因面貌不够美,故未能在舞台放彩。
姜妙香 并未正式拜德林为师,但确系德林的入室弟子。念唱相当讲究。惜塌中以后歇了十几年,后改小生了。
梅兰芳 亦未拜过,但德林视兰芳如亲子弟,兰芳尊他为老师,所以得他的好处很多了。
尚小云 从孙怡云学习,未受过德林的指教,故念唱都较差,诸硬生属。
程艳秋 因太晚,未受过他的指教,念唱较差,一生张不开嘴。此非说艳秋闲话,他的唱片俱在,请听他的《骂殿》:“遭不幸老王爷宴了御驾”爷唱成姨,驾唱成舅,一次唱此,钱金福在后台听了,说:王姨御舅,皇亲都来了。后几年,这些毛病,虽较好了一点,然不够讲究。他固然张不开嘴,但也非昆曲之念法,更非皮簧之念法。此固然是因为他天生的张不开嘴,然学力较差,亦大有关系。
请看以上这几个人,经他指教过的,都较好一些,未经指教的都较差。固然每一个人,都有他天赋的关系,不能说尽在他的指教,但经他说说,总有很大的帮助,乃是毫无疑义的。这足见他于青衣一行之盛衰,是很有关系的了。
德林童年轶事
现在,才说他本身的经历。
德林比我大十五岁,大致是生于同治元年。最初在四喜班学徒,后又改入三庆班。他童年有最注意的两件事情,往往同我谈到。第一次是在徐宅中唱堂会,他才十三四岁,扮相很美,唱了一出戏,观众非常欢迎,那时正在三庆学徒,尚未出科,穿着一件蓝布大褂,坐在大众客厅之中,适梅巧玲过来,见了他大为夸奖:你扮相也好唱的也好,你叫什么名字?德林赶紧立起来叫了一声师父,说先前乃是四喜班的徒弟。巧玲一怔。当日的戏提调某君,正在旁边,说梅老板,你把这样好的人才,给放弃喽,实在可惜,巧玲也很叹惜。第二次,也是光绪初年,在文昌馆演堂会戏,一日演两出。倒第二与名丑脚杨鸣玉,演《活捉张三郎》。大轴子与名须生王九龄,演《武家坡》。有这两位老名脚一捧,观众大为起哄,由此陈德林的名字就大起来了。
存心苦练奋斗到底
德林不久就倒了呛,六七年未能唱戏,可是他奋斗了好几年。每日清早,太阳不出,就在先农坛及天坛坛根,去喊嗓子,风雨无阻,一日未尝少懈。自己常难过,且气的哭,自己说:为什么别人可以平平安安的把嗓子回复过来,单我受此又冷又累之罪呢?自己蹲在城根,哭会子,无法,还得起来蹓。往坛根去蹓嗓子的人很多,正倒呛的人,固然要蹓,平常也都要蹓一蹓,因为倘不预先喊一喊,则到馆子时,嗓音不受使用。凡蹓嗓子,必须在人烟稀少之处,否则左右邻居,嫌吵的慌,坛根左近,人家很少,所以都要来此。所谓蹓嗓子者是一边走一边喊,喊者为的是使嗓音湾转如意,走者为的气壮,所以大多数唱戏之人,都要每早蹓蹓嗓子。蹓嗓的人虽很多,但像德林去的这样早,蹓的时间这样久的人,实在不多。所以他自己难过,也常有同行的亲友们,遇到常劝劝他,请他不要太苦。但他的主意早拿定,无论多苦,也要奋斗到底,决不灰心。
谭鑫培说过他一句话,他最不爱听。一日同老谭谈天,老谭说:德林(此话并非不客气,他们常在一起,谭又比陈大十几岁,所以往往呼名)你见过哪一个好脚,是由坛根儿出身哪?只要祖师爷赏饭吃,总不会饿着。言外是你不必受这个苦,倘祖师爷不赏饭吃,你受多大的苦,也没有用。老谭这几句话,自然也有点开玩笑的性质,但德林听了他这几句话,非常难过,一生不忘。
有志竟成嗓音复原
记得民国七八年之间,我们几个人谈天,德林又提这几句话来,我说:谭老板这几句话,并没什么毛病啊?他说:您可不知道,他是得意,他是骄傲,言外是祖师爷赏他饭吃,不赏我饭吃,他是好脚,他不用城根去蹓嗓子。我自从听了他这几句话之后,回到家里,越想越有气,越想越觉着自己不够劲,继而一想,你说我不成不是?我偏要用功,祖师爷不给我嗓音,我没有法子,我拼命地用功,祖师爷对我也没有法子,闹得他不好意思喽,也许给我条好嗓子。他说到这儿,我插了几句话:说你这种办法,深合古人的意思。从前有一位学者说过两句话:越读越不中(中举人进士也),我其奈命何?越不中越读,命其奈我何?就是你这种办法。德林哈哈大笑,说:我也不敢跟祖师爷闹气,不过我就是苦奔前程,倘乎嗓子回来,也好自己争这口气。由此我更是天天去坛根,蹓两个钟头,回家还要唱两段,如此者不到二年的工夫,嗓音居然有了希望。越高兴越起劲了。如此者又几个月,居然回来了。那个时候还没有在馆子中唱戏,一次演堂会戏,我暗含着求了求朋友,跟谭老板、刘永春来了一出《二进宫》。未唱之前,谭老板以为我唱不下去,一上台,他惊讶极了,他问我你用私功来着吧?我说由坛根练出来的。他大笑,还记得他说的那一句话。德林对此事,极为得意,这一套话,是他在民国八九年告诉我的。我说有志者事竟成,这种志气,后辈当以为法。
内庭供奉一鸣惊人
德林经过一番苦用功之后,到了光绪八九年,嗓音居然好转,渐渐受人欢迎。不过那时,青衣的前辈,有时小福、余紫云,下至张紫仙诸人,青年的青衣,则有孙怡云、吴顺林诸人,所以德林不能大红,以后嗓音越来越好,慢慢就红起来了。光绪十六年挑入升平署当差,做了内庭供奉,在宫中第一次演戏,是同孙菊仙、穆凤山二人合演的《二进宫》。那时孙菊仙正是气足声洪的时候,穆凤山也是大名鼎鼎,德林的嗓音刚回来年月不久,也是正好听的时候,西后大乐,很夸奖这出,说孙某(孙在升平署的名字确系孙菊仙,但西后不管他叫菊仙,德林述说此一段故事时,曾告诉我,但我忘了)这出戏,比金福好(宫中永远呼金福,不曰叫天,亦不名鑫培);德林刚出马,也还配的上。西后说完之后回宫,后台诸人,一齐给德林道喜,说这是百年不遇的事情,刚挑上差使,头一次演戏,就蒙佛爷(此指西后)指名夸奖,是以往没有的。德林当然也非常得意,他曾说:回家来,几几乎三夜没睡好觉。因为在宫中当差的名脚,都知道了这件事情,回家来,一个传十个,十个传百个,第二天大家就都知道了,都来探询。家中人也都问,是怎么个情形,于是闹的家中人来人往,热闹了好几天。他自己一想:头一次虽然得了好,以后更得小心,从此便害起怕来。幸尔以后接续演了几次,都没有出毛病,才放了心。由此一来,不但宫中得了面子,连外边搭班也容易多了。这个班也来约,那个班也来请,从此便发达起来。而逢到宫里去演戏,升平署总管太监,也特别照应,诸事代出主意。后来更是特别用功,天天吊嗓子,并且常想:我这嗓子,既是由坛根蹓出来的,不要忘了坛根的好处,每逢无风无雨的天气,还要时时到坛根走走。一次老谭同他取笑,说:你在坛根,已经蹓出来了一个陈德林,干吗还去,还要蹓出一个双料的陈德林来吗?德林大乐,后来同我说:谭老板说这句话不要紧,我总算争过这口气来了。我说有志者事竟成,此之谓也。
清宫演戏规矩
德林到宫中当差后,升平署总管太监,待他很好,给他说了许多演戏的规矩。这不但于德林当差有关,而且也可以算是宫中演戏的掌故,现在附带着谈谈。
吹将军令 清宫演戏,未开戏之前,不先打通。打通者,所谓擂鼓三通也。北平营业戏,则开戏之前,非先打通不可,且永远打三次,方接着开戏,宫中则无此例。皇帝或西后,由他住的地方,到看戏的地方,当然有相当的距离。皇帝动身来看戏时,便有太监来报告,只略一动身,戏台上便有四个场面,用唢呐吹《将军令》牌子,一直吹到皇帝到来,入了座,方才止住,随即开戏。
场面穿驾衣 驾衣者,用红缎或绿缎制成,宽袖长及膝盖之下,绣小团花,**或葵花。凡大驾卤簿打执事仪仗人员,都须穿此。故名驾衣。宫中给皇帝皇后等抬肩舆之人,也须穿此。社会中出殡抬棺罩者,也都穿此。讲究的人家,连打执事的人,也要穿此。不过宫中是缎底绣花,外边是布底画花就是了。宫中所有场面,无论打鼓、拉胡琴、小锣、大锣等等,都要穿此。最初外边场面人员,进宫当差,乍穿此衣,颇以为美,往往以此自豪,对同行之未得进宫之人说:你们穿过驾衣吗?当然是很骄傲的意思了,后来大家才知道,这就是出殡杠夫所穿的驾衣,有人回答说:我没有穿过,我就是看见杠夫打执事的穿过。由此宫中当差之人,才不得意了。不但不得意,且有点讳言之了。
德林清宫扮灵官
跳灵官 宫中演戏,虽不打通,但须跳灵官,名曰净台。至少四位,或八位十六位,倘遇大礼节,则扮三十二位。听说有一次扮过六十四位。这可以说是热闹喽为止了。一次派德林扮灵官,德林说:我扮灵官?灵官归净脚应行,生脚都不管,旦脚更不管了,祖师爷的规矩,旦脚不许动朱笔(关公勾脸所用之笔,故旦脚不许动,其实这都是从前鄙视女界的思想)。总管太监说:你打量你们外头哪?祖师爷的规矩,你们自然应该遵守,但是皇帝让扮就得扮,祖师爷也不敢违抗圣旨!每逢遇到大节日,是好脚都得扮,这次让你扮,是抬举你;你就扮罢,没错儿。当时扮者,尚有鑫培、桂芬、桂官诸人。德林在科班中,当然学过武的,跳的还是很随的上大家。当时西后说:德林跳的还是真不错,跳过之后,总管说:你看,让你扮,你还不愿意?结果你又得了面子了,还不谢谢我!这也是德林一次得意的事情。并且说:在宫中演戏,什么都得会,不晓的让你干什么呢。
开团场戏 开团场者,即是开场戏。未演正戏之前,先演这种戏。都是弋腔,通称高腔。这件事情,来源也很远。前清宫中,在乾隆以前,所演的,都是弋腔昆腔两种,没有皮簧梆子,此查清官所存剧本,便可证明,且是以弋腔为主。不但宫中如此,北平光绪初年,尚有几个昆弋戏班,虽都是昆弋并重,然都是以弋腔为主。一直到民国后,吾乡之昆弋班,仍是如此。清宫中在雍正以前,大致是只唱昆弋;乾隆时,才有皮簧,但仍以昆弋为重;到了光绪年间,慈禧便偏爱皮簧,然最初也不断唱昆戏,后来就皮簧多,而昆弋少了,但开场仍须演弋腔,她虽不喜欢,可也没敢把他废掉。据宫中人说,这是历代的旧规矩,所以西后也不敢全推翻。因为这种情形,升平署就特把这些戏,另行开列,不与其他的戏相浑,其名称就叫作开团场,我问过升平署的人,这些戏,是否从前就叫作开团场?他们也回答不上来,我也没有详细考究过,但这也是很值得一考究的,因为他来源很早,或与宋朝杂剧有关。
安 殿 本
什么叫作安殿本呢?这个名词,在升平署,或宫中,是人人知道,极普通的。外边因为用不着他,所以也就没人知道。宫中每逢演戏,戏台对过殿中,总要摆一张大长案,此即名曰御案,后边就是宝座。每演一出戏,必须把该戏的本子,放在案上,他不名曰放,而名曰安,意思安于殿上,故名曰安殿本。不但剧词的本子,安于殿上,连某脚去某人,也都详书于小册上,放在案上,倘皇上想知道去某人的是哪一个脚色?一看此小册,便能明了。这种本子,我收藏的约有一百多种,白纸黄皮。乾隆年间的这种本子,写的都非常工整,字体也极秀丽。光绪年间,就差多了,虽然还是清楷,但不那样工整了。据升平署中人说:从前这种本子关系很大,老的戏都要照本子唱,新当差的脚色,刚到差,便须把所演之戏,列单报上,此名报戏目(其实外边营业,新脚搭班,也是如此)。以后派演何戏,则该脚便须把他所唱之词抄好,交与升平署,由署中审查,没有违碍字样者,录成本子放在殿上。自此之后,几时演此戏,也得照这样唱,否则皇上也许问:你为什么这样写,而不这样唱?也许因此得罪。不过以上所说,乃是从前的情形,到了光绪年间,进来的新脚很多,本子的词句,也就不那样认真了,但仍须时时留神,而且宫中也常常的改动词句。例如《连环套》这出戏,词句中有兵发热河一语,西后听了,大不舒服。因为咸丰年间,英法联军进城,咸丰避往热河,不敢回京,西后当然也在那里,听到热河二字,觉着刺耳,命改为兵发关外。经此一改,以后倘再念兵发热河,那是绝对不成的。又如咸丰皇帝的名字,是奕詝二字。在同治年间,在宫中演戏,且住二字,都经同治改为且慢。(同治亲笔改的本子,我国剧学会中,尚存有两种,就是因为住与詝同音,所以不许念。)然平常用住祝柱等字的地方,还很多,但都未改,盖因且字与切同音,他以为太不吉利,遂命改之。自改之后,也绝对不许再念且住了。外边的营业戏,从前只有且住二字,后来也都是两种念法,这因为在宫中演过戏的脚色,就多半改了,未在宫中当过差的,就多未改。
扮 相 谱
文言曰化装谱。此为乾隆年间,每一出戏,戏中所有人员,都奉旨图画出来:冠巾、脸谱、胡须、衣服等等,都画得极详,并注明:穿戴、脸儿,都照此扮等等字样。这种谱乃装成册页形式,共一千二百开,画用石青、石绿勾以金银,画得极为工细,据说是遇演某戏,则把该戏之谱展于后台,令大家照办。当初所以画此者,因为化装之后,恐皇上不以为然,升平署总管,难免担不是,所以画成此图,经皇帝过目后,便算成例,都照此办,则皇上再挑了眼,也有所推托,就谁也不负责任了。这种图,民国后,经太监偷出,流落市中,我国剧学会,买得四百多帧,确有历史价值,不止画工值钱也。以上乃从前的话,后来后台就永未陈列此谱,扮戏也就随便了。
德林还说:老佛爷(西后)常出主意,比方戏中鲍赐安,本永勾老眉子。老眉子者,系勾上白眉时,两边近耳之处,都往下弯,乃表示年老眉长之义。西后嫌他不好看,不许这样勾法,乃换勾平常之眉,从此以后,宫中演戏,就永不勾老眉子了。但外间的营业戏,并未改换。类似这样的情形,是常常有之的。不但此,皇帝还有时随便挑眼,同治年间,有一段颇幽默的故事,名净脚李永泉,外号溜子,对于戏中的知识极宽,功夫也很深,不过风头上不够,所以外界人都不大知道,而戏界中人,则无不知之,可是只知溜子这个名字,而多不知李永泉三字,若论本领来说,谭鑫培、孙菊仙他们,也都很怕他的。
李永泉的故事
一次,李永泉(溜子)在宫中演曹操的戏,大卖力气,以为一定可以得赏,结果同治皇帝大怒,将他打了四十竹竿子。宫中对太监等人行刑,都是打竹竿子,所谓竹竿子者,就是支蚊帐的细竹,对戏界人行刑也是用此,好在打的时候也极少,据云这种竹竿,打起来比竹板还痛的多。不过戏界人挨打,不像打太监那样认真,只是虚应故事而已。所以溜子这四十竿打完了也不很痛,打完之后,还得给皇上叩头谢刑。可是这一顿打,他本人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挨的?连升平署总管也不知道是犯的何罪?及至同治面前谢责时,皇帝才说:我看你还奸不奸!总管知道是为此,才敢问:主子为什么打他,同治说:就为他太奸。总管说:主子打错了,他这是演戏,装什么人就得像什么人,不是他奸哪!同治也乐了,说打错了,赏他罢!总管问赏他多少,同治说:使他自己说罢。溜子说:一竿子十两银子。同治登时应允,赏了他四百两银子,他以后便在彰仪门外,买了一所房子,几亩地,还买了两把骆驼,便成小康之家,以后就不大演戏了。听说他的子弟,有在富连成科班学徒的。
演戏论刻,宫中演戏,不论钟点,只论演几刻,再细则几分,由一刻两刻,到十刻二十刻,永远是论刻。每日所演之戏,横列于木牌上,每出下边,都注明几刻几分,从前这是不许错的,每出戏差一两分尚可,再多总管就要说话或申饬了。有时候也有伸缩,倘这出戏,皇帝爱听,他也许多唱一段。有一次德林唱《花园赠金》,西后听着好听,说:接着演《彩楼配》吧。这也是德林生平得意的事情。但这也是很难有的事情,宫中的规矩,往往传到外边,但不容易全体都传染上。例如且住二字,外边虽也有念且慢的,但念且住的仍不少。唯独演戏论刻因宫中如此说法,于是外边也就如此说法了。有人说这是老的说法,从前洋人钟表,没有传到中国的时候,当然不会说几点钟,或几个钟头,因为这是有了钟表以后,才有的名词。从前只是说几个时辰,但时辰的时间,相离太长,所以都说刻,这话也很有道理。现在青年的脚色,有许多已经说演几个钟头,这也算是戏界一个变迁。也可以算是一个小掌故。
白猿献桃西后大乐
总管太监告诉德林:在宫中演戏扮戏,不要慌,各戏长短,都有准钟点,连跳灵官的时刻,都是准的,一听到唢呐响,就知道佛爷由宫中动了身了。再在演戏的时候,你要留神看佛爷喜欢哪一个腔调,喜欢哪一种动作,日期长喽,你便可明白佛爷的心理,你再揣摩,将来没有个不红的。说这话的时候,孙菊仙适在旁边,他说:不止留神佛爷对于自己,连对于别人的情形,也要留神。我们戏班中的人,最能揣摩佛爷心理,最能讨好看,当推侯俊山为第一(即十三旦),这小子可真有门儿。一次佛爷议论天明亮(是否此人,我记不清了,然天明亮确是彼时出名的梆子腔旦脚)演《送灯》,某一句的身段,可真好看。这小子听到耳朵里了,过了两三个月,他演这出,他跟天明亮不是一样的路子,他看着佛爷高兴,特别故意没有照那个样子演,佛爷挑了眼了,说:你应该怎样演法,他恭维了佛爷一大顿,说:佛爷可是经多见广,看的多,知道的多,奴才听见老辈说过,好像就是这种演法,常想改过来,但记不清了,问人又多不知道,如今得佛爷指教,真是一生的幸运,趴下叩了三个头谢恩。这样一来,不但没有降罪,且大为高兴。你看这小子鬼不鬼。德林又说:一次他回老家张家口,回京带了两个大白菜,两个大苤兰,都重二三十斤,他带到后台,得了个空儿,他扮成了一个猴,头顶大苤兰,跪于台上,算是白猿献桃,西后大乐,赏了他二十两银子。
宫中排戏情形
谈光绪年间宫中演戏的情形,先得谈谈已往的情形。最好是由乾隆朝说起,好知道他的来源。清宫中在乾隆年间,是常常排戏的,专为乾隆编的戏,如《五福五代》《万年甲子》等等,大概共有一百多种。我所收藏的,就有六十几种。故宫博物院及国立北平图书馆,收藏的亦各有几十种。这还不算,又有大本的戏,如《劝善金科》《阐道除邪》《升平宝筏》《昭代箫韶》《鼎峙春秋》《铁旗阵》等等,都是张熙他们所编,每种都是一二百出,多的到二百四十出。这些种戏,每种一排就是几个月,大概是没有几个月的功夫,也万排不熟。因为他是特别的组织,特别的规定,一切切末场子不用说,就只说行头,《昭代箫韶》一戏,光蟒袍就有一二百多件。这种戏是编出来之后,先开单子,交江南三个织造官,制造行头,所以大本的戏,每一种都有特制戏箱,别的戏不能用。这些戏组织之复杂,用人之多,都是外间所绝对没有的,所以每排一戏,就得几个月的功夫,于是闹得几乎是每天都得排戏。排戏的时候,所有景山南府两处的演戏人员,都得到场。有时用几百人,升平署人员,固然都要到,内务府人员,也得参加,连编戏的人员和张熙、庄王等等,有时也都要到。乾隆也常亲自去观看,这也可以算是宫中的大事情。所有的演员,有太监,有由南方挑选来的,有由旗民中挑选的,这种都是青年,被选后才学戏,后来称呼外学。
从乾隆到光绪
乾隆平生,很爱听戏,宫中的戏台,大多数是乾隆年间建筑的。大致分三种:第一种为大戏楼,乃三层,上层出神仙,中层出人,下层出鬼怪;这三层上层名曰福台,中层名曰禄台,下层名曰寿台(光绪年间,西后改上层为寿台)。这种大戏楼,是大庆典用的,如万寿及大捷献俘,赏百官观剧,才在此处演唱。如宁寿宫之畅音阁,颐和园之德和园,热河行宫之清音楼等等都是这种。第二种为平常戏台,乃一层,与外间平常戏台,差不了多少。平常皇上的宫中妃嫔,及亲贵眷属等观剧,都在此。如颐和园之听鹂馆,北平南府戏台,宫中漱芳斋戏台等等都是这种。第三种为小戏台,极简单,预备自己个人看戏的。如:宁寿宫倦勤斋之小戏台,南海春耦斋之小戏台等等都是此种。
在清代,若只按演戏说,乾隆年间,可以算是极盛时代。乾隆一死,嘉庆崇尚节俭,演戏一事就冷落多年,然尚未大事更动或裁减。到了道光年间,就裁减的很多了。分成内外两学,所有太监之学戏者为内学,旗氏子弟之学戏者为外学,并订明额数,只许减不许添。宫中平常庆贺演戏,只用内学,遇有大喜庆之事,才用内外学合演。咸丰年间,国中多难,更谈不到演戏。到了同治年间,大江南北,都平静了,这可以算是清朝的中兴,国内承平,西后身为太后,又想乐和乐和,于是又常常的演戏,只是宫中若干老脚,看久生厌,不但对于演员不爱看,对于旧有各戏,也看厌了。但清宫的规矩,不许用外边的脚色,于是她想了个法子,挑选了十几位老脚,教宫内各演员,名曰请教习,不在禁止之列。
推翻从前规矩
后来由这些教习,与升平署总管商量,出了个好主意,又多挑选了十几人,仍曰教习,但兼带演戏。由此之后,西太后胆越大了,慢慢的传整个戏班,进宫演戏,后又有时两班合演,乃至三班合演,例如三庆、四喜、春台、嵩祝成、太平和、义顺和、福寿等等,共十一二班都是常传演的。所以彼时到戏园子听戏,戏园门口,往往贴一小黄纸条,上写“传差”,听戏来的,就算是白跑了一趟。如此者数年,因为想听这一个人的戏,就得传他的整班,且最多传到三班两班,脚色仍不能齐楚,于是又改换办法,挑选名脚进内当差,这算把从前的规矩,完全给推翻了。这种办法,大约是光绪中叶才有的。从此以后,就不再传整班了。最初选的,不过十几个,以后慢慢增加,最多的时候,到过一百四十余人,那个时候北平的好脚,可以算是都进宫当差了。最晚的是王凤卿、朱桂芳二人,余叔岩、梅兰芳他们都没有赶上,他二人是于溥仪结婚后,宫内大庆贺时,才得加入了一次。自从所有名脚,都进宫当差后,西后越发高兴,这才起意,排演新戏,又接着排整本的戏。这可以说是西后看戏最盛的时代,也是陈德林最走运的时代。
按《雁门关》的太后一脚,与《四郎探母》的太后,一样的性质,在德林未演之前,永远归花旦行扮演。光绪年间,扮此最出名最受欢迎者为梅巧玲,人呼胖巧玲,樊樊山有一句诗,曰“天子亲呼胖巧玲”者是也。后来则有杨朵仙,即杨宝森的祖父。最后出名者为李宝琴,因他胖,就援胖巧玲之例,大家都呼他胖宝琴;民国之后,年虽老,尚能教徒弟。自陈德林去太后,这行算是归了青衣。德林在宫中演戏已久,每次都看到西后入座睹剧的走法,他把西后的步法、姿式、身段,都看得很熟,且在家中,私自也常摹仿练习,日期长久,学得很像,但别人都不知道。一次他去《雁门关》的太后一出台,就学的是西后的脚步,但台步之间,有唱功,走不了几步,就得立住,学的虽像,大家还不大理会。及至进场时,因为斜场下,他特别往上场台柱,多走了几步,如此则由上场台边,到下场门,距离较远,多走些步,可以使他的步法姿式,很容易明显。他进场之后,不但太监宫女们看着像西后之行走,连各妃嫔都以为极像。西后大乐,不好意思夸他别的话,只说了个他真聪明。以上这一段话,德林自己并未说过。后来我拿这套话问他,他笑了一笑,没有说什么。隔了一会,他说:这个在宫里头,不能承认的,你要说实在是学佛爷,她高兴夸你两句,自然是很好;但若不高兴,说你擅敢学我?也可降罪的。我说这话有理,但他后来在外边演戏,如《四郎探母》等,永远如此走法,德林去《探母》之太后得名,也全在此。因北平人人知道,他是学西后,所以这一场台步,永远有全堂的好。西后因看了德林去太后,才决定排整本的《昭代箫韶》,所以说排此戏,与德林很有关系。
《昭代箫韶》,乃清乾隆年间张文敏公(名照),字德天所编(或云非其所编),为清官四大剧本之一。四大剧本为:《劝善金科》《升平宝筏》《鼎峙春秋》《昭代箫韶》。《昭代箫韶》乃演宋金交兵故事,以杨家将小说为蓝本,又采入了宋史中的事情,其余各小说、鼓词、越剧等亦皆搜罗在内,共二百四十出,可算巨著。我常想八本《雁门关》《四郎探母》《查关》等等这些戏,对于金人,都有讥讽的意思,至少是有轻视的情形,金与满洲是同族,且清人认金为其先祖,何以这些戏,在宫中未被禁止,而且常常的演唱,且看着非常起劲,我就不知道是怎么个原故。尤其是西后,自己梳着两把儿头,看着梳两把头的受侮辱,而不怪罪,且很高兴,这是什么意思?问过许多人,都答不上来。有的太监说,老佛爷是看着得意,言外是你们的金朝,没有成功,没有征服一中国,而我们都办到了。我说这话恐怕靠不住,那么《查关》这出戏,不但侮辱旗人,且有点侮辱女性,她为什么也爱看呢?(因为宫中戏单上,常有此戏,所以知道她爱看,否则不会常演。)
本文题目为《谈陈德林》,而谈的清宫中演戏的情形很多,或者有人讥笑我,写的都是题外之文。这话我也不能否认,但所以如此者,也有点原因。清宫二百余年之演戏,关于国剧掌故的一大部分本,应该写写。可是要想详细写,则非几十万字不可。这部工作将来或者可以补做,现在是无此闲暇,所以只借谈德林文中,带着写了一个很简单的轮廓。为什么偏借德林写呢?因为在宫中演戏的人,如鑫培等及排戏的人杨隆寿等,虽然都不少,但帮助编戏的人在戏界中,以德林为唯一的人才,故特借他写了一些。
西后自编唱词
为什么未谈陈德林之前,先谈了许多宫中演戏的情形呢?因为所有的名脚,虽然都在宫里头当过差,但都只是演戏,没有在宫中帮着编排过戏的。因为排戏都有专管的机关,比方说从前编戏,除特派大臣(如张昭等),都归乐部及和声署担任,排戏则归升平署办理。这些事情,在乾隆时代,当承平之时,又为皇帝所好,所以是大明光众的来做。到光绪时代,西后虽想娱乐,但国势日紧,从前的乐部和声署等,早已裁撤,没人再来编戏,所以在西后时代,宫中所编排的戏,都有德林帮助。别的戏,他帮助少,就是《昭代箫韶》这本戏,他出力就很大。
《昭代箫韶》原为昆腔,此次改为皮簧,却是一件很大的工作,升平署没有这种人才,紫禁城内只有内务府、如意馆、太医院几个机关,于是就由内务府如意馆及太医院诸人出来全体帮助。可是如意馆、太医院对此事是完全外行,只是帮助抄写,内务府虽较为内行,而通文之人则甚少。按宫中关于文字的事情,都交翰林院办理,可是这件事情,西后又不好意思交翰林院,于是就大家胡凑起来,西后自己编的唱词也很多,德林除安置场子并编词句外,还要把西后所编之词,都安上唱腔。
德林常对我说:老佛爷(宫中如此称呼,戏界也都是如此)所编的词,不但不能改,而且还得大恭维。可是有许多词句,真是难以安腔,无论如何,也得想法子迁就。所安的腔,唱出来好听,她便得意,自以为编的词句好,容易唱;倘安的腔唱出来不好听,她不好说她词句不容易唱,她说腔安的不好。所以她编一套词,交下来安腔,就得出几身汗。最初是很难,因为腔安的好听,字音则不正,戏界名曰倒字;字音正,腔又不容易好听,所以要大费斟酌。按以上这种情形,在西洋是没有的,而中国字向分平上去入,倘字音不准,内行就要说闲话。德林说的这套是真能知其甘苦者。德林又说,后来就胆大了,也就省事多了,因为一次同谭鑫培谈起这种为难的情形来,鑫培说:你不要太傻,从前听昆曲,还有人讲究,字音倒不倒,如今听皮簧的人谁讲这个?只要好听就成。德林说:倘佛爷怪罪下来呢?鑫培说:你先试着步来,看情形如何,倘佛爷说了话,你就赶紧回头,否则就如此做下去,岂不省事。德林果然试了试,西后不理会,此后就放心大胆,随便安腔,自此以后,就省力多了,所安的腔,西后听了,都很高兴,从此在西后面前大红,每逢各王府有庆贺事情,倘演戏,则西后必面荐德林代办一切。
以上这段事情,未免太琐碎,我所以特别写此者,一是要说明德林在宫中怎样红,二则也可以知道宫中排戏的情形。其实这并不新鲜,宫廷中历来都是如此。例如唐明皇帝同梨园子弟,在一起研究,山陕一带,有传流着的御制腔。他当然是由宋朝传下来的。清朝乾隆也曾与庄王、张照等,研究腔调,也名御制腔,后来有人管弋腔也叫御制腔。西后对于昆曲填词,当然不够资格,然对于皮簧的词句,尚能对付,所以她编的词也不少。当时与德林同样红的,还有余玉琴(以小名余庄出名)。叫天他们红,专是演戏,此二人则常常帮助做事,能亲近西后的时候较多,所以又是一种红法。二人虽红的差不了多少,但德林道德,则较高的多。比方:余常倚仗在宫中当差的关系,由上海运些东西到北平,而不上税,一次他由上海买了一份整箱戏衣,就没上税,而德林则决不做这等事情,这里有一回事,可以附带着谈谈。
《施公案》这部小说,在清朝很红了些年,可是光绪以前,没有人把他编成戏剧。有之,也就是些枝枝节节单出的戏,有史松泉者,把他编出全本,交福寿班排演出来。当时戏中脚色,记不十分清楚了,但记得黄天霸仿佛是刘春喜,至迟润卿(福寿班的老板)、李顺亭、陈德林、陆华云、赵仙舫、范福太、唐玉喜、余玉琴、路三宝等等,都在里边,但是某角去某人,说不上来了。史松泉为什么编这出戏呢?因为史曾做过户部银库的经丞,因事被参,贿报死亡,后来又不甘自作黑人,遂特编此戏;因陈德林时在福寿班,且在西后面前最红,所以交福寿班排出,并商请德林把此戏带往宫中去唱,乘机奏明西后,说这是某人所编,或可得恩旨免罪。当时还不敢直说真姓名,假名为史重旭,因他是九月九日所生也。德林以为此事恐有不妥,不愿在宫中去演,经史再三请求,许以重赂,德林不得已,告知南府总管太监常某。德林说,我虽然同您谈此事,我可并不想实现,因为史是有罪之人,我等不应该干涉,再者倘被御史知道了,给参一本,那可更受不了,总管常某也是这种思想,遂作罢论,以后外边也就不常演了。此事足见德林自爱,不然未尝不可发一笔大财。现史某手写之本,尚存在我们国剧学会中。
正宗青衣
德林倒嗓以后,许久没有回来,幸赖自己用了许多苦功,嗓音才能复原,而且比幼时,还高得多。在光绪中叶,执青衣牛耳者,十几年的工夫,彼时除孙怡云,差可抗衡外,可以说没有第三人。他嗓虽然高,而且刚而能润,这当然是很难得的嗓子了。不过稍有缺点就是宽亮尚稍差,所以他的最好的腔调,是慢板二簧。自四十岁以后,因年老扮相稍差,乃专演青衣的戏,外行人多以正宗青衣恭维他。他曾对我说过,人家说我是正宗青衣,意思是恭维我,我能够不接受吗?可是我听着这句话比骂我还难受,他们以为我不唱闺门旦的戏,不唱花哨的戏,说我规矩,其实我青年扮相美的时候,我一样的唱《闹学》《琴挑》《惊梦》《乔醋》《穆柯寨》《活捉》等等,如今老了,五十多岁的人了,扮相差了,不专唱青衣的戏怎么办呢?难道说我十几岁的时候就只唱青衣的戏吗?那我不成了里子货了吗?
初识德林
德林向来不说后辈的闲话,说此话时,屋中只有他夫妇及我三个人,所以他才肯这样说法,然因此亦可证明老脚重视旧戏之规矩了。德林又说:特别花哨不规矩的戏,不必说一定不可以演,偶尔为之尚可,万不能多演,因为演多了,就有了习惯,演规矩戏的时候,也就不能规矩了。我说您这话,说的太对了,以后我就常对青年脚色,述说他这几句话。
我与德林认识相当早,我们初次见面,在前清光绪庚子的秋天,该时我住在同学程绍唐家中(即程长庚之孙),在琉璃厂西边椿树二条。我由那里到安徽会馆,彼时该馆中住着德国军官,路过百顺胡同,刚要到一个门口,听到门内的说:“拿我别东西可以,拿我行头就是要我的命!”我听到这两句话,我就知道是有外国兵来抢。走到门口,往里一看,三个外国兵,抱着行头,想往外走。一个人手持门闩,站在门口,堵着不让出去,可是外国兵直乐。我仔细一看,认得是德林。我就上前问:是怎么回事?我跟外国人一说外国话,外国人一听我说他们的话,也就很亲近的问我:他说的什么?我就问德林,他说:拿我别的东西不要紧,拿我行头,就是要我的命,于是我就告诉外国人说:他是唱戏的,你们拿的是他的行头,他没行头,不能演戏,以后就不能生活了。外国人很同情他,拉了拉手就走了。在我进门口时,他们早已把行头放在地下。这回事就是我不到场,外国人也不会拿他的行头走,因为我看到外国人时,他们脸上就都是乐的。但是因为我来到,这件事情,完的快一点就是了。可是德林却很感谢我,他问我:贵姓?我才告诉他,我说:我常听您的戏,所以早就认识您。当时一提我的名姓,他也很知道。因为彼时,外国人天天抓苦力,大家不敢出门,琉璃厂一般商人,组织了一个会,会中可以帮助外国人,但求其不要再抓苦力,我很帮这个会中之忙。凡会中的人,都请求外国司令给一护照随身带着,外国兵一看此照,便不再抓。这些护照,都是我写好,送外国官员签字盖印,当然效力非常之大。我写了许多,彼时没有洋纸,中国纸外国人不能签字,于是就把用过的旧字画,裁碎在背面写之,德林也得过一张,所以他知道我。当天我在他家很谈了会子,后来又见过几面,以后直到光绪末年,并不常见,不过偶尔遇到谈谈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