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所谈都是关于艺术的,兹再把他关于演戏之外,一切行动措施谈谈。此虽与艺术无关,但于演戏之成功失败,有很大的关系。照原理说成功失败,当然在乎艺术,但为人行事,以及对付观众,也有很大的关系。小楼一生极大的长处,是听话,极大的短处是懒,兹在下边分着谈谈。

我与小楼相熟在光绪末年,彼时他已成名脚。但遇到友人给他出主意,他还很乐意听从。别人同他说的话,不必谈,只把我跟他说的谈几件。如《白水滩》这出戏他演来只显笨拙,一点边饰利落的姿态也没有。我同他说此戏最好不演,他说可不是,以后就总未演过。如《霸王别姬》一戏,他本与小云曾经演过,经我改后情形不同。他的表演法,自然要改,经我给他说过之后,一一照改。尤其是他从前念力拔山兮一诗,都是坐着念。与兰芳合演之第一次也是如此。我看后特约兰芳到他家,与他谈及念此诗时,须有身段,就是歌舞,因为有歌无舞,不能表现霸王牢骚郁闷的气概。我给他安置了几种身段,第二次再演,完全改过来了,所做身段,且有比我所安置的还好的地方。再说所有名脚,向来不甘去演配脚,这是通病,他当然也不能例外。朱幼芬成班,约小楼与兰芳合演,因某人挂头牌,某人挂二牌的问题,找我来商议。我说这个没什么大关系,我把小楼兰芳约到一起,我说凡说谁挂头牌,谁挂二牌,这种竞争,这种论调之人,都是极外行,极无聊的事情。这种身份,是由台下观众来规定,不是由脚儿自己来规定。你自己规定出来,观众不以为然,你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观众欢迎,叫好与否,不在你是头牌二牌。照资格辈行来论,当然是杨老板挂头牌。但是倘梅老板的戏码硬,恐怕他就得演大轴子,否则倘一开闸,于杨老板面子,也不好看。再说你二人,都已成名,谁在前边演于身份名誉,也毫无损失,在后边演也毫无增长。倘有人说,某人给某人挂了二牌,当了配脚,那便是极外行极糊涂的人,你就任凭他去说,那是毫无价值的。并且按真正情形说,就没有所谓正脚配脚,倘乎是好脚,则演什么戏,都是好的,也是观众欢迎的。例如这些年来,演堂会戏,开戏单,往往不管戏中的主脚配脚,而管演员的谁好谁坏,谁好他就把谁开第一名。例如《卖马》,主脚是秦琼,而刘赶三、德子杰,常开在头一名。《取金陵》,武旦为主脚,而黄润甫常开在头一名。《青石山》,王老道算是主脚,而李顺亭常开在头一名。《胭脂虎》,花旦主脚,而龚云甫常开在头一名。《连环套》,黄天霸为主脚,而黄润甫王长林,常开在前头。此是指二本非头本。凡此种种难以枚举,这也可以看出来,观众不但注求戏中人,而且更注重演的人。所以好脚去演配脚,更容易得好。这有两种心理,一是他们以为,如此则全剧齐整得多,且给全剧添不少精神。二是他们以为,是演员自己降尊,故特别同情。总而言之,最好是能够我演某人,我就把某人演成正脚,老脚的这种前例很多。如《探亲》为刘赶三之拿手戏,贴戏报子永远只写他的名字。自王瑶卿一演,便成了旦脚的戏。《卖马》从前也是赶三的戏,叫天一改,便成了生脚的戏。我希望你们二位都在这条路上走,观众自然会恭维。若只管争戏码,争头块牌,那是没什么用处的。我这套话,在兰芳是没有问题的,而小楼也很以为然。后来兰芳演《金山寺》,他去伽蓝,兰芳演《五花洞》,他去大法官等,都是因此。然出台时,碰头好比别的戏还多的多。我对他说,有的地方是费力不讨好,这种地方,是讨好不费力,他乐,从此以后,所有的武生,也都肯去这些脚了。但小楼没去过的,他们还不肯去,由这种种情形看来,足见小楼之能听话。

小楼也是懒的

再谈谈小楼之懒。前边所说,他肯听话一层,只是我一人对他所说。他朋友很多,当然也有别人对他建议,他也很能听从,足见他是很虚心了。那么为什么又懒呢?这种地方,也很有趣味。好在我与小楼,也有相当的交谊,无妨大略谈谈,这也不算说他闲话。总之是你给他出的主意,较为省力,那他是必听的,若较为费力,那就有问题了。兹随便谈两种:如《夜奔》之上徐宁,原剧《宝剑记》,此折不上徐宁,人人皆知,不必细谈。不过在前清,嘉道年间,已有时上徐宁了。但不过多是乡间草台戏用之。因有时用此戏须大轴子,全戏只有一人,实太单独,乃没法添上徐宁。及梁山杜千宋万二人来接,因之便可起打,成为一出大武戏,显着火爆热闹,土名曰大夜奔。火爆热闹是不错,可是外行极了。在《水浒》上,此时固然是没有上徐宁,这还可以不管。但本戏的词句,你不能不管吧。后面明明有由“梁山搬得兵来,誓把奸臣扫”,等等的词句唱出,如今都把这些词句,唱在见了杜千宋万之后,岂非毫无道理呢!再说这出戏,原只一场,行话白“一场干”,是多么紧凑。如今屡次上来下去,不但松懈,精神上也差多了。在外行的观众,外行的演员,如此演法,尚无所谓。而小楼之家世名望,则万不该如此演法。但是他采取了这个路子。我和他说过,这种演法,他人尚可,您则不可,也有其他老脚同他说过,他很以为然,但他不能改。因为他排演此戏时,年力已就衰,总算是已经卖不动了。各种身段,均已做不到好处。若再使他一场干,当然更难勉强,所以他肯冒不合规矩之讥,而亦不肯改。他非不知,但真不容易改,乃是实情。再林冲本应戴黑罗帽,而他却戴倒缨盔式之帽,亦出规矩,且不合道理。按林冲为八十万禁军教头,固然可以戴倒缨盔,但他此时为囚犯,且杀人之后,逃跑,怎能戴此呢?而小楼因自己戴青罗帽不好看,所以他也不肯。故如今除吾乡侯永奎一人外,可以说是都学杨小楼,这正是无知之盲从。如《长坂坡》及《霸王别姬》两出戏,他与兰芳合演,兰芳之糜夫人,当然算配脚。但彼时兰芳正是最红的时候,每逢糜夫人一跳井,虞姬一自刎,则观众必走人很多,而小楼亦必草草了事。我到后台告诉他,这万不可以。须要知道观众开闸,是看戏人的错,不是演戏人的错。就以《长坂坡》一戏而论,《长坂坡》是谁的正戏,当然是赵云,演《长坂坡》的赵云,谁最好,几十年来,当然要以杨小楼为第一。而《长坂坡》的赵云,好处在什么地方,当然是后头大战一百单八枪等场,而大家不看就走,这不是外行是什么。不过是看戏的人,只管走,而演戏的人,却不可不照旧演,自己的身份,自己的名誉,都是要紧的,万不可草草了事。小楼听了这套话,当然很以为然,但他以为,我是有心安慰他。我说不然,您跟兰芳谁好谁坏,不必说,在目下,他人缘,确比您好,但演好戏,也不一定受欢迎,有一次他演《战蒲关》《寄子》两出戏,上座不过六成;倘演《孽海波澜》《宦海潮》,这路无聊的戏,则永远满座。而我则主张,他这路真正青衣的旧戏,虽大家不爱看,也要常演。倘若只演大众爱看的滑头戏,那就不能成为一个名脚了。演《战蒲关》的那一天,潘心航也在座。他就说,大家常说戏剧退化,但是演这些好戏,他们却不来看,那能说是演戏的不对吗。小楼自然也很为然,但他总不容易改。一次演《别姬》,虞姬自刎后,兰芳同到后台,卸装未完,小楼在屋门外说,畹华明天见。好,他已经演完,而且也卸完了装了。其实别姬一场后,还有好几场,他能这样快,当然是演的潦草无疑。自有这种情形以后,小楼的声价,当然不至因之有损,而叫座之力,则似有减无增了。所以我对演员们说,若自己技术不够,而只管在台上胡来,这个名词,本行叫作洒狗血,是不应该的。但自己够身份的名脚,则永远须把持着自己的名誉,认真地做,不得一时不注意,否则是要受损失的。

回戏也是一种短处

以上一段谈到小楼懒的关系。其实他也不一定是懒,也是因为年岁稍长,又吸着口鸦片烟,自然就有许多的地方,减少动作了。比方谭鑫培晚年,未死之前,每日必在院中踢两趟腿,不但于身体有益,于演戏益处更大。所以鑫培至死,演戏的功架身段,总未见颓败,而小楼则无此功夫。于是自补学《夜奔》之后,就没见有任何的进步,以后叫座能力,便似稍差。但原因也不专只为此,更不是艺术的问题,也是信用稍差。这却不是他直接的毛病,而是用人不当。比方贴出戏报,往往回戏,这是兰芳他们,永远不会有的事情。他所以回戏的原因,大多数,都是因为卖座不好,办事人怕赔钱,于是便怂恿小楼,佯病回戏。倘不说有病,官场是不容易允许的。他回戏的办法,是说因病暂回,下一星期补演。售出之票,补演时,一律有效。如此则买票的人,真退票的是极少的少数,就是下次无暇去看,也不过是转送人。这总是把售票时间,又延长了一个星期。连前所售出,带以后售出之票数,是当然要增加的。这种办法自以为是很巧,但一次两次尚可,倘常常如此,则一定要把信用失掉了的。

小楼与谭鑫培

杨小楼与谭鑫培的比较,两个人的艺术,都有独到之处。但谭戏路则宽的多,前边已经谈过。不过谭破坏戏界规矩的地方,往往可以看到,而自己则不肯添加毛病。杨则破坏规矩的行为少,而自己则很容易添毛病。

所谓破坏规矩者,种类颇多。例如在台上阴人(此二字是北京话,而戏界最爱说)等等。如麻穆子说为何不叫咱老张知道,道念成大,李寿山斩谡之三笑,等等,谭都曾当场与以难堪。此层我在报上说过,兹不多赘,或容以后详细谈之。小楼则绝对没有这种毛病,这是小楼在台上高于鑫培的地方。所谓自添毛病者,如谭一次到沪演戏,上座不佳,乃演《盗魂铃》这一类的戏,他去猪八戒,这本是破坏身份,借反串来号召,不得已的情形。所以回到北平,绝对不演。或有人说演过,但我未见,且他自己声明过,绝对不演,这正是谭的高处。而小楼则添了几种。例如武戏起打后架住,他揩把脸。鑫培一次谈起此事,打仗架住,揩一把脸,敌人就那么听话吗?外江脚色,他们可以这样做,你不能跟他讲理。你说杨小楼,也这样做,他爸爸要看见,那是非气死不可。这是小楼不及鑫培的地方。

只举一两件,不必多谈。

小楼与梅兰芳

杨小楼与梅兰芳二人,因为自幼同处居住,所以较为亲切。兰芳几岁时上私塾,因受同学欺侮,不敢上学,他伯父打他,他也不去。小楼劝雨田,你越打他,他越怕,待我来哄他去吧。于是背负他去上学,走到该学的胡同口,兰芳哭而不肯入。小楼又背着他绕一大弯,进那一头之口,兰芳没走过这条道,才肯进去,到私塾,小楼对老师说明情形,老师把调皮学生申斥一顿,又安慰兰芳,而小楼又在塾中陪伴了一会,以后才照常上学。兰芳常对我提此事,小楼亦常以此作为笑谈。小楼长兰芳十六岁,兰芳孩童时,小楼已成人,又在同院居住。他哄着兰芳玩的时候,当然很多,例如打打把子这类的事情,总常常有之,所以他二人,感情更好。兰芳呼小楼为叔,二人常想合作。小楼兴建第一舞台,开幕,把北平好脚,几几乎一网打尽,极力想约兰芳。彼时正是田际云成玉成班,后改翊文社,兰芳为台柱,际云当然不放。虽至际云与第一台,几几乎要闹气而亦未成功。翊文社散,俞振庭成班,又以兰芳为台柱。小楼与振庭,为师兄弟,当然不肯强夺。而第一台办事人,想设法拆散振庭之班,暗中约王蕙芳、孟小如。彼时振庭之班,兰芳之外,只有数人,蕙芳、小如,都算好一点的,二人已被约离班。不意振庭眼明手快,把第一台之王凤卿约出来。关于王凤卿,不得不在这里夹杂着叙述一些。彼时的王凤卿,不是后来的王凤卿,后来不知进步,天赋也有限,遂颓败不堪,然彼时正是老生人才缺乏之时,鑫培年老,不恒演,只有余叔岩、王凤卿、时慧宝三人,余学谭,王学汪桂芬,时学孙菊仙,号称三杰。余因嗓音失润,十余年未演,只在春阳友会票房中,偶尔一露。时亦不常演,且无靠背戏。最受欢迎者,唯王凤卿。且他正是壮年英勇,扮相亦英秀美观,所以彼时北平大多数人,都盼他同兰芳一起演唱,但总未实现。此次合作,自然为大众所欢迎。因此俞之班,与第一台,更成两立不相下之势。如此相持数年,经朱幼芬成班,在第一台演唱,才把小楼与兰芳约在一起。成班之初,小楼定名为崇林社,此层前边已略谈过。小楼倒是无可无不可,而手下办事人,总是给他出主意。他们以为小楼叫座之力量,一定比兰芳大,然戏份又不好高于兰芳,如此则小楼便觉吃亏。于是兰芳拿戏份,小楼拿加钱,每一座他拿一角。成班日期未久,一日小楼演《冀州城》,兰芳凤卿在前边演《武家坡》,上座一千零几十人,小楼拿了一百元零几角。次日兰芳演《嫦娥奔月》,戏情虽简单,但系新排之戏,当然演大轴子,则小楼便演倒第二。这一天正赶上极冷的天,而西北风也很大,我与兰芳在前门内友人家吃晚饭,兰芳不想吃饭,说觉着不舒服,别人便问什么病,赶紧请医生看一看。其实我已经看出他的意思,他想着这样冷天,这样大风,戏园子座一定上不好。而且这出戏,很演过几次,并不新鲜,谁还能冒这冷风来看戏呢。若在平常,他不理会这些。现初次与小楼同班,昨天他的《冀州城》,上了一千人,今天若只上六七百人,便有些不够劲,总算输给小楼了。所以他也想借说有痛,而想回戏,无奈当时那几位朋友,没看出他这种心思来,倘若看出来,他们若提议,因病回戏,兰芳一定极端赞成,也或者真就回了戏。于是我先发议论,说,这个时候,已经开戏,不能再回戏。你少吃一点,静的休息休息,演完了这出戏,再请大夫。我这话是要把他回戏的思想打断喽。他人也无异辞。吃完饭,我同他往第一台,坐在马车里头,他是老麻烦,我就一直的安慰他。及至走到煤市街南口外,车夫便说了一句,西边怎么那样多的车呀?我们探身一看,果然大街两边,都是汽车马车包车,这当然都是来看戏的。兰芳高了兴了,进园子一看,人山人海,那晚共卖了一千八百多张票,为第一台一生的高最纪录。兰芳当然梦想不到,连我也莫明其妙,那天的座,何以上那么好。彼时兰芳叫座之力,比小楼大,那是不错。但平日也常演戏,不见得能叫这样多的座。说是戏好能叫座,这出戏,在彼时确能叫座,但他是我编的,我排的,其实也没什么多好。而且以后同小楼合排的《别姬》,比这出好的多,也没叫过这许多座。第一次出演也不过上了一千五百多人。此日天气又冷,能有此力量,谁也说不出个道理来。只好说一句,兰芳的运气好。为什么啰啰嗦嗦的写这段事迹呢?一则因为有点传奇性,二则因此,小楼与兰芳,就有点不易合作的情形了。此戏演完之后,第二天,幼芬与小楼送戏份,当然照人数共给他送去一百八十元。幼芬把钱放到桌上,小楼叹了一口气,说人家唱戏,咱拿钱。这当然是很惭愧的话,说罢大笑。虽说兰芳是我眼看着长大的,现在居然有这么好的人缘,这么庞大的力量。他小时我常背着他玩耍,实在不是外人,以后我也不用拿加钱了,我的戏份,跟兰芳一样就得了。本来嘛,自己叫来的座,自己拿钱,是理直气壮的,别人叫来的座自己也拿加钱,当然就不好意思的了。这件事情,在小楼兰芳,倒没有什么。而下边办事人,则大不高兴。因为这样一来,他们有了损失,小楼拿加钱,数目有出入。比方上了一千人,他们可以告知小楼,说上了八百则从中便可扣下二十元。自有这种办法,只若告知朱幼芬,没有不答应的,他们是赚很稳当的钱。如今拿一定的数,则他们无钱可赚,然亦无法,只得暗中捣鬼。他二人排出《别姬》之后,我本想再给他们排几出别的戏。但因兰芳往上海,回来,二人就没有再合作,也就未再编二人合作的戏。这是很可惜的事情。《别姬》的霸王,虽然由小楼排出,但二人合演了不过一两次。以后再演,总是义务戏,无钱可挣。小楼常跟我说,我唱了一辈子《霸王别姬》,可是没挣过钱,这话是一点也不错的,因为堂会可以挣钱,但多因为项羽虞姬,结果都死,嫌不吉利,故演的不多。而义务戏,则无钱可得也,故小楼有此语。倘他二人能长期合作,则一定有许多好戏可排,我写此段文字,也是有感于这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