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些年来,写戏剧的文字,总是想写关于戏剧理论的,不愿写戏评,更不愿谈脚色。因为这种文字,与戏剧本身,没有重要的关系,且时间性太短,今天写出来,明天就或许不合用。尤其是评脚儿的文字,说他好,迹近捧脚,说他不好,人家苦巴苦业的谋个生活,你为什么要说人家闲话呢?若专以技术的原理来评论,尚还说的出去,若道及人家私德,尤为有伤自己的道德,有失忠厚。这话又说回来啦,你虽不愿意写,但大多数的朋友,都爱看这种文字,大概是因为它比理论文字,情趣较多,刺激性较大。所以有许多朋友,常常来怂恿我写,总未应命。前年我写过一篇关于《谈谭叫天》的文章,因为他已死去,虽颂扬他,也没有捧脚的嫌疑。没想到这篇文章披露之后,大得朋友们的夸奖,接到许多的信,都说这样文章应该多写,但我始终不甚赞成。今年春天,不得已又给杂志写了一篇《谈杨小楼》,结果反应与《谈谭叫天》相同,这真是没法子的事情。
现在又有几位友人,劝我写一篇关于余叔岩的文章,按余叔岩,还值不得一谈。这句话诸君一听,必然以为奇怪,要说我议论不公,或者说我有糟蹋叔岩的意思。其实不然,我与叔岩,是几十年的交情,并且同他父亲紫云就认识,我当然不应该且不愿意说他坏话的。所谓不值一谈者,是有根据有理由的。这里先说一说什么样的才算名脚?再说一说我与叔岩的认识及交情。
我们为什么要谈脚,当然是要把他的好处举出来,使后来学此者,取为法则;把他的短处,也要说出来,使大家避免。固然自己说的话,也不见得都是对的,但纯以艺术为准则,而再秉公立论,则也不会差大格的。究竟什么样的才算名脚?据戏界老辈传说,从前的规矩,有平常名脚及大名脚之分。但从前所谓名脚,与现在所谓名脚,微有不同。从前的名脚,其情形大致与美国好莱坞之电影明星差不了许多。比方,我于民国二十年到好莱坞,即住在飞来伯(南方泽为范朋克)的别墅中,那时他与玛丽璧克福结婚不久,因与彼处电影界人谈起来,说两位明星结为夫妇,确是美事。但他们都说:玛丽璧克福是一明星,飞来伯还不够。又提起贾伯林,他们都说那自然是大明星。听这些话,足可以证明,他们心目中,对于明星的资历学识,都得有相当标准的;倘不够标准,便不能算是明星。不像中国凡能演电影者,差不多都叫作明星,尤其是女演员,更都是红星,于是旧戏也受了传染,稍稍能唱者,便都曰名脚,其实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先说普通的名脚:一要唱做都够水准,二要观众都欢迎。大众不欢迎,固然成不了名脚。倘不够水准,则无论有多少人欢迎,也算不了名脚。但大名脚则有三个条件,一是大众欢迎,二是唱作都够水准以上,三是要有创作,就是突过前人的地方。就是必须有几手,胜过前人,无论唱功做功均可。然如果只有几手超过前人,而唱做不甚受观众之欢迎,则亦不能算大名脚。因为从前的风气,大多数的脚色,都要特别用功,设法找自己的俏头,好用以战胜别人。例如从前三庆班,所排演的整本《三国演义》,其中的诸葛亮、关羽、张飞、赵云、鲁肃、周瑜、曹操等人,自然都是好脚,且都特有精彩,就连曹八将及舌战的群儒,都各有长处。彼时大家都说《三国演义》,缺一脚都不能演,这固然是故甚其辞,但缺一个脚,则减少精彩,那是不错的,此足见彼时各脚要强之风气。
再进一步说,彼时好脚,都要设法创造一种从前没有的动作,方显自己的本领,兹随便学几位谈谈:
《刺王僚》一戏,姬僚的一大段唱功,乃净脚褚连奎所创。至今各净脚,都还学他。
《甘露寺》一戏,乔国老一大段唱功,乃老生贾丽川所创。丽川为洪林之兄,唱老生能戏极多一且极长于教戏。民国以前的老生,差不多都是他的徒弟,如余叔岩王凤卿时慧宝等等皆是,丽川与姚增禄齐名。
《丁甲山》一戏中,李逵之真假宋江一大段唱功,乃黄润甫(通称黄三)所创,至今都学他。
以上所举三位,他们这些腔调,一直到现在,凡唱这些戏的人,都是还照他们原来的唱法,不过唱的味道不够就是了。然这足见他们所创的这些腔调,是受人欢迎,是有价值的。此外尚有特创身段的好脚,也是不可磨灭的。
《落马湖》一戏,张奎官去李佩,水擒一场,在水中的身段,左扑右涌,如同真在水中一样。观众都说:在台下看着,仿佛真有许多水浪头在他身边绕转。
《御果园》一戏,何桂山去敬德,有时演大轴子,且在程长庚之后,观众无一走者。他唱“数九寒天风不冷,连人带马汗淋身,某家将马来整顿”等句时,不但腔调好听,他所做身段,尤为美观。观众都说:看着他真是浑身发热气,永远看不够。
最特别的是小花脸杨鸣玉,通称杨三,演戏无一不好。每一出戏,他都有特创的动作身段,演《活捉张三》,他去张三的鬼魂——当被阎婆惜捉住之后,是由阎婆惜用手绢,套住张三脖子由后台把他提出来,提着他左转三个圈,右转三个圈,他乃用一个脚尖着地,转此六次。观众都说:看着真像他被提起来的一样,绝对不像他自己着地的,真可以说是绝技。他能戏极多,都各有创造。又如时迁偷鸡的各种身段,多是他创出来的。王长林拜他为师,得的他的传授,不过十分之四。叶盛章拜长林为师,所得的也不过十分之四。然目下的观众,看着叶盛章已是绝技了,则鸣玉当年的技术,是可想而知了。
以上亦只举三人,其余尚多,不必尽述。不过他们所有的身段,现在多已失传,所以目下的观众,不知道他们的,已经很多了。以上六人,因自己能特创的关系,都成了名脚,其中只有贾丽川一人,因为他不恒登台,知道的人更少,还不能算是名脚。但是因为不常登台,便不能受到观众的欢迎,所以才不算名脚,这是证明受大众欢迎,也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清末民初的好脚,创造性最大的,首推谭鑫培,在表面上看,他似乎没什么重大的改革,其实他创造的力量也实在不小。单以唱功来谈,在从前是多重雄壮沉厚绵密,而他则变的多是蕴灵和潇洒;自他创出,人多效之,遂成风气,一直到现在未改。其实他有许多地方,都是学的别人,但都又经他锤炼,改变成自创之腔。例如因为他的父亲与余三胜同班,且都是湖北同乡,所以他最初是学余三胜,后来又学程长庚,戏界老辈都说他学的程长庚中年,汪桂芬学的是程长庚的老年。谭之二六则学卢胜奎(外号卢台子),快板则学冯瑞群(以小名冯柱享名,搭过春台,后人嵩祝成),飘洒学孙小六(上海的脚),反二簧几个高腔完全学王九龄,甩须甩发耍翎子等身段学达子红(梆子腔名脚,姓梁,搭瑞盛和班),《南天门》一戏则学崇天云,并且又吸收了几个青衣的腔。他虽然是吸收了别人的腔调,但总算是聚集多人的长处,而加以锤炼,便成了自己特创的腔。自他以后所有唱老生的,可以说是都学他,传遍全国,大家都管他叫作谭腔,所以成为一代的名脚。
其次则可以说是杨小楼。小楼之创造力,虽然不能与鑫培比,但他也有突过前人的地方。此点看我所写的《谈杨小楼》一文,便可知其大概,这里就不必再多说了。
现在说到本题的余叔岩。前边说过凡够称为名脚者,得有两个条件:一是唱做都够水准,二是受观众的欢迎,凡够称为大名脚者,还要多一个条件:就是必须有创造的成绩。
先说前两条,叔岩的唱做,当然是在水准以上,这是毫无疑义的。第二条他就差了,他并未受过大多数观众的欢迎。这话并非强说叔岩的坏话,他在童年时代,约在前清光绪二十八九年,最初演于前门外鸦儿胡同,平介会馆,因大栅栏前后左右之戏园,通通都被拳兵烧毁,只剩肉市广和楼一家。事平之后,有戏班无处演唱,都有觅前门外之会馆饭庄。庚子后几年中,凡有戏楼之会馆,都成了营业之戏园,平介馆亦系如此。叔岩在平介馆演时,艺名小余紫云,才十三四岁,确是不错,欢迎的人也很多。演的时期不久,就到天津去演,给他拉胡琴的是他二哥。天津也演的很红,可惜只知挣钱,不顾小孩的身体,一天之中往往演唱四出,于是把喉咙累坏,遂行辍演。回平后未养过来,只在春阳友会票房中混混,此层容在后边再详谈。
照以上的说法,他在北平天津,都曾受过欢迎,何以说就差了呢?这也有特别的理由。当他受欢迎的时代,还只是一个小童,还够不上脚色,这就如同后来富连成科班中的学生,在未倒嗓之前,为观众所欢迎的,也很有些人;但一倒嗓,就算完事。叔岩倒嗓之后,一直歇了二十多年,总未登台,哪能还有受欢迎的机会呢?(关于这层,亦容在后边谈谈。)那么后来又有人很恭维叔岩,那是怎么回事呢?这又另有原因。
叔岩虽然有二十余年未登台,但有不少人同他往来,叔岩相当势利眼(戏界人大多数如此),凡有地位有权势之人,他都乐于接待,所以同他来往者,都是文人政客。他又善谈,更爱挑别人的毛病,说出话来又很有风趣,招人笑乐,所以与他来往之人,都很恭维他;票友对他,也有相当的好感(详情容后再谈)。其实他所谈戏台上的事情,都很有些道理,因为他都是听钱金福、王长林这些人说的。至所谈的理论,那大多数是靠不住的。因为这些话,他都是听得文人们说的。而文人中则多不求甚解,书上怎样写,他们就跟着怎样说,关于戏剧的事情,尤其外行。此并非糟蹋文人,比如叔岩常说“歌唱好的,要有黄钟大吕之声,程长庚所唱,都是黄钟大吕,歌唱要分十二律吕,六律六吕”。又说“念字要分八音,就是平上去入四音,又都各分阴阳”。以上这些话,当然都是文人对他说的,所以他在人前,也常常说,也颇自得意。一次在梅宅,客厅里只有我同叔岩两个人,我问他“你常说的这些话,你都讲得上来么?”他说“怎么讲不上来?”我就问“黄钟大吕之声怎么讲?”他说“就是正气的声音”。我说:“这句话的意义,不但你不懂,就是跟你说的那些文人,也都不懂。”他问我“您怎么知道他们不懂呢?”我说:“他们要懂,他们就不会这样说了。”
黄钟大吕,是两个调门的名词,就如同现在说,正工调、工半调,或六字调、六半调等等。这些事情,若问研究音乐的人,那是通通都知道的。就是戏界中吹笛子的人,如曹心泉、方秉忠等等,也都知道的很清楚。比方说,那个人唱的真是正工调工半调,这句话可以讲的通吗?既是正工,便非工半。倘是工半,便非正工。两个名词同时说,便不易解,就是勉强能讲,也算不得恭维人的话呀!十二律吕,也都是宫调的名词,其实就是钢琴上手按的黑白板,现名琴键。至所谓四声各分阴阳一节,于皮簧中,更不合用。我说:“你用一个字,念成八个音给我听听。”他说他念不上来。我说:“不但你念不上来,恐怕没有人念的出来。”因为别的学问里头,没有这一门,只昆曲中有之。这里头不光音的关系,还有声的关系。明朝沈宠绥所著的《度曲须知》中论此最详。然他所举之八音等字,也得换字,才能分的出来。此层不在本文范围之内,不必多说。这种情形,虽然是由唱昆曲创出来的,但唱昆曲的人,能此者百人中不准有几个人,到皮簧中,就完全不适用了。皮簧中不但不分八音,连平上去入四声,都模糊的很。讲的只管那样讲,他自己唱出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当时他还不相信。我说:“谭老板唱片中有《卖马》一段,你唱的也很好,你唱一句试一试。”他唱了一句“店主东带过了黄骠马”。我说:“你自己审查审查,你唱的这九个字之中,有错的没有?”我说主字了字之音,已经都不对;黄字之音,干脆把阳平唱成了去声。这还讲什么八声呢?我进一步对他说:“你所听到文人同你说的话,你可以再说,但只不过是用他来唬人,万不可作为学说。总之皮簧最初是一种小调,只有十三道辙,与昆曲中之南曲北曲,洪武正韵中原音韵等等,毫不相干。你要是拿昆曲的规矩,来谈皮簧,那是一点也不会合用的。”并且我给他举的例子证据很多,所以他也很以为然。以后他对我们一群人,就不再说这些话了。这话又说回来啦,他说的这话,虽然都是似是而非,但与他来往的文人政客,对于这些事情,多数都是外行,至少没有研究过,他们听到叔岩的议论,当然是以为很有道理,很乐意替他传说,一人传十,十人传百,于是他的名气,就起来了。也可以说是他的名气,多半是由他客厅里得来的,不都是由舞台上得来的。叔岩的艺术,自然也很高,但他二十多年未登台,由戏馆中得的名誉较少,所以我说:他还不够大众欢迎的资格。
再谈到大名脚,大名脚须有创造,前边已经说过,叔岩可以说是毫无创造。他自童年时代,倒嗓歇业后,一直到民国几年,总未登过台,哪能有创造呢?但他确有演戏的天才,歌唱身段都在水准以上,因嗓音失润,乃是无法的事情。他确很用功,虽倒嗓不能登台,但鑫培有戏,他必要去看。而且极端用心仿效,又拜为师,后又刻了一个图章,文曰“范秀轩”,因谭在宫里当差的名字曰金福,外边则用鑫培二字,号曰英秀,故叔岩有此图章。所以他一生腔调,虽然很好听,但总是没出了谭的范围,不能说有什么创造。腔调如此,身段也是如此。他一生的艺术虽然很好,但没有突过前人的地方,因此便不能成为大名脚。
以上写了这许多,还没说到叔岩的正事,现在才说到,这也如同小说中的言归正传一样。现在先说我同叔岩的关系,大约在前清光绪二十四年,我有一同乡姓蒋,在南城外一家教私馆,我因有事去找他,到了门口,才知道是余紫云家中。我进去见蒋君,见三几个小童,面貌都极清秀,即是叔岩兄弟。以前我并未见过叔岩等,因问“这不是余紫云的家中吗?”他说:“是的。”看意思蒋君似不愿我久坐。按从前教私馆之人因住在东家家中出入不便,大都不愿会客,这是常情。我说完话刚要走,忽见余紫云出来在帘外大声说:“齐先生来了吗?”即走进来,表示的非常亲近。他问我,您跟程绍唐是同学呀?(绍唐为程长庚之孙故有此问)我说是的。二人闲谈了半天,他还留我吃便饭,蒋君最初见东家进来,似乎颇感不安,及见他同我很客气,他就胆壮起来,也坚留我吃饭,他本怕有客找他,东家不愿意,于他的饭碗有妨碍;当时他才知道我去,于他不但无损,而且有些益处,所以也愿意多坐一会,于是我只好在他那儿吃了一顿饭,以后又去过几趟。这是我所以认识叔岩的情形。
光绪二十六年以后,只在戏园中看他戏,平常就不常见了。民国后见到叔岩,他还常说:彼时就盼着我去,因为我去了,他们就可放学。先生有客,学生放学,乃是旧书房照例的规矩,但蒋君不敢常见朋友,而我可常去,所以叔岩有此语。
现在再把叔岩的家世谈一谈,叔岩为名须生余三胜之孙,名青衣紫云之子,故友罗瘿公(名敦融)从前写过一篇《鞠部丛谈》,书中说梨园世家,真正三辈都是名脚者,只有余叔岩。他还指出梅兰芳虽也三世名脚,但中间梅雨田,只是以胡琴出名,不够名脚。谭富英虽也够名脚,但其父小培稍差。他这种议论,固然不错,但他对于余紫云的来历,尚未知清。三胜无子,紫云为梅巧玲的徒弟,学青衣很好,三胜见他有出息,便养为己子,其实非亲生子也。这与程继先之父璋甫为长庚之抱养子相同。这样情形,在官样文章中,当然可以说三世名脚,按实际上说,则还勉强。因为倘见一个好的就抱养,则有许多人,可以三世名脚也。
余三胜与程长庚齐名,是人人知道的,不必多说。紫云之艺术,倒是很值得述说述说。现在唱青衣的一行,是最受欢迎的时代,其实这种作风,是由余紫云创始的。紫云之前,有几十年的工夫,青衣不大演闺门旦的戏,所有闺门旦的戏,都归花旦扮演,所以彼时,如果有貌美的子弟学青衣,则亲戚朋友,必定都来规劝阻拦:说你的孩子这样好的扮相,为什么学青衣呢?那不把孩子给糟蹋了嘛!那时候戏界人的脑筋,都是如此,这足见彼时之青衣不为大众所重视了。其实再从前,青衣也都兼演闺门旦,后因名青衣胡喜禄老年不能演闺门的戏,于是大家盲从,就都不演了。到紫云才改变过来,不但兼演闺门旦,且表情细腻,当时极受欢迎。王瑶卿继起,仿效紫云,范围更大了许多,遂创成一派。梅兰芳最初完全学瑶卿,而又特别发扬光大了许多,遂铸成了现在旦脚的作风。现在社会中,只知道王瑶卿、梅兰芳之名,而对于创始的余紫云,就多半不知道了。
紫云承受其父遗产,自己止剩些钱,到了中年以后,就懒于演戏,所以不常登台。一次御史衙门团拜演戏,传紫云去演,紫云不答应,招怒御史,说他此次不演,以后他就不必再登台了。紫云赌气,说不登台就不登台。于是自此以后,遂终身未再登台演唱。因为倘御史同他为难,他也真吃不消。这种情形,在从前实事很多,无妨也带说两句。在前清无论多大官员或平民,凡家中有喜庆事,约人演戏,都名堂会战。招来各脚,都用约字,每次的戏份,大约是照戏团中的戏份加倍。宫中及内务府堂官,或御史衙门唱戏,则名曰传差,应给的戏份名曰赏,不得争多。为什么这个样子呢?皇帝之权,人人知之,不必多述,内务府为宫内演戏之总管机关,唱戏的人得罪了他,他不但把宫内差使给你取消,且可以禁止你一生不许唱戏。御史有巡视五城之机构,他不但可以禁止你一生不许唱戏,且可以临时锁拿,不必用传票手续,戏界人当然怕他们,紫云后来不敢演唱,就是为此。
叔岩大致生于光绪十六年,名第棋,行三,幼年即从名老生教师吴连奎学戏,后又拜贾丽川为师,十二三岁时,初登台于平介馆,当时与他并称者,尚有小桂芬。二人年岁相若,初次登台,都在平介馆。小桂芬只早一年,叔岩歌唱之韵味,似比小桂芬稍强。但做功表情,似又不及小桂芬。八两半斤,所以两人齐名。当时还有首民谣曰:“真难得俩名伶,小桂芬小紫云,唱也好做也好,能叫座真迷人。”可惜二人都唱了几年,就都不能登台了。
小桂芬比叔岩歇的更早,民国以后,我才又得见他,也很熟,可惜忘了他的姓名,只知他的外号,曰蜜饯曹操;这个外号,也很算特别,他是孟小冬的母舅,后来久住天津。叔岩在北平唱了一年外,便往天津去演,后因他虽为紫云之子,但他父唱青衣,他唱老生,以小紫云三字为号,稍不合式,乃改名小小余三胜。到天津演出,大受欢迎,这一受欢迎,可就吃了大亏了,他家中只知得钱,不管小孩的身体,每日连戏馆子带堂会,至少演两出,多的时候,演过四出,十三四岁的小孩,哪受得了?所以倒嗓后,一蹶不振,以至嗓音终身未能回来。由清朝末年,到民国初年,二十多年的工夫,总未登台演唱,只在春阳友会票房中,消遣消遣。该票房中人才虽很多,但于叔岩则没什么益处,故艺术也不能进步,然叔岩因天才的关系,不但好此,而且极肯用功。在叔岩成年之后,北平所有好的老脚,多数都已去世,彼时艺术最完备最受人欢迎者,为谭鑫培。
拜谭鑫培为师
叔岩以嗓音相近的关系,乃专心效法谭鑫培,凡谭有戏,叔岩无不去看,并拜认为师,送执见礼颇厚。但戏界的习气,哪一个好脚,也不肯教徒弟,程长庚、梅巧玲等,他们都收的徒弟不少,但都是特别花钱另请教习代教,自己或者也许偶尔教一些,但极少,他固然懒的故,不愿教,且真也不长于教戏,这与其他的学问,都是一样,学问大的人,不见得能够教学生。最早不必谈,百余年来,都是如此。比方:王瑶卿梅兰芳两人,收的徒弟都不少,瑶卿自塌中后,本来可以靠教戏谋生活,但是他也不教,只是在偶尔高兴的时候,对大家谈论谈论。他这种谈论,大家听了之后,也就很有益处,所以大家也还能得到技术的帮助。关于戏界的知识,我得到他的好处就很多。若想使他一五一十,一手一势的来教,那是很不容易的。鑫培更是如此。他不但不教人,连他所唱的好腔,都不乐意让人学,一次演《失街亭》,他看到台下票友很多,他知道这些人,都是为学他那个腔来的,于是他的旧腔,一个未唱,都变化了。这件事情,从前的老票友都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