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本书的结尾,我要把我分开来叙述的一些特性进行一下总结,然后从中找出大革命是怎么从那个我刚刚描绘的旧体制当中好像自然而然地产生一样。

要是人们能够想到,封建体制虽然没有改变自己身上的会损害或者伤及人们的事物,但是彻底地抛弃了可以保护封建体制或者为它提供支撑的所有事物,这一切就发生在法国,则人们就不会因为这场之后强力毁灭欧洲传统政治体制的革命单单是在法国发生,而不是发生在其他的国家而感到奇怪。

要是人们想到,贵族在失去了他们那从远古流传下来的政治权利以后,就应不再统治和管理民众——这样的情况在欧洲任何的封建国家都没有见到过,但是他们仍然保留并且很大程度上提高了贵族阶级所拥有的钱财上的赦免权和好处;他们已经成为了一个附属的阶级,但是仍然是一个拥有特权的独立的阶级;就像我在其他地方所说,他们渐渐变得不像是贵族了,而更多的像是一个家族;他们拥有的特权让人们难以明白,而且让法国人感到厌恶,难怪法国人看到他们之后就会点燃心里的民主欲望,而且到现在都没有停息过。

还有,要是人们能留意到,贵族阶级从骨子里就排斥中产阶级,并且跟中产阶级之间是相互分裂的;他们对民众没有丝毫关切,所以跟民众是分离的;他们在整个民族当中处于一种孤立的状态,看上去是全军的统领,实际上只是一个有名无实的将军,人们就可以理解,为什么贵族在生存了一千年以后,在一晚上的时间里就被毁灭了。

我已经清楚地描述了君主政府是怎么在剥夺了各个省份的自由以后,替代了法国四分之三地方的地区权力,把不管大小的所有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另外我还阐述了,因为必定出现的后果,巴黎在之前只是个首都而已,而现在已经变成了国家的统治者,或者说它就是这个国家。法国的这两个特别的现象就已经可以让人们明白,为何一次动乱就可以从根本上毁灭君主专制,而在之前的几百年里,君主专制已经从那么大的震动中挺了过来,就算在毁灭的前一刻,毁灭它的人还觉得它是无法被撼动的。

在很长时间里,法国都是欧洲完全没有了政治活动的国家之中的一个。法国人已经失去了全部办理事情的能力、观察情势的习俗以及国民运动的经验,并且差不多已经丢掉了国民这个观念。所以很轻易地就可以想到,为什么所有的法国人突然间就陷入了一场他们无法知晓的恐怖革命,而在革命当中最危险的人却走在了革命的最前面,为革命开辟和拓宽道路。

因为自由的体制不复存在,所以再也没有政治等级,再也没有到处活动的政治集团,也不再有成体系、有领袖的政党,因为没有了这些很规范的团体,所以在公共言论重新活跃起来的时候,它的领袖权就被哲学家独自掌握在手里。因此,人们应该可以事先想到,大革命不是被一些具体的事情来牵引的,是以不具体的法则和广泛的思想为导向的。人们可以想到,并非是不好的法则才受到冲击,而是所有的法则都受到了冲击。文人们构想出来的全新的政府结构会替代法国传统的政治体制。

教会当然是跟那些将被消灭的传统体制捆绑在一起的,不用说,这次革命肯定会在毁灭俗世政权的同时,深深震撼宗教。到那个时候,革命的人们脱离了宗教、传统和法律对人们的思想所施加的约束,很难说他们的思想会被什么样的未遇到过的粗鲁和冲动所统治。

不过,仔细观察了这个国家的情况的人就可以很容易地想到,在法国各种没见到过的粗鲁和冲动都可以拿来试验,各种武力都可以被接纳。

在伯克的一本很有说服力的书籍里,他这样喊道:“竟然会这样?竟然没有任何人可以为最小的地方来申辩,也没有任何人可以为别人做担保。所有的人都呆在家里乖乖就范,不管是因为支持君权思想、怀柔思想,还是任何其他的什么思想。”伯克并不知道,那个他所怜悯的君主制度,曾经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把我们丢给了新的统治者。旧体制的政府早就夺走了法国人相互之间进行支持的可能和意图。在大革命突然降临的时候,根本没有办法在法国广袤的土地上寻找到十个习惯于用规范的方法来一起行动、自我保护的人。中央政权独自担负了这个责任,导致这个政权从君主政府那里转移到了有权力而无责任心的议会那里,从温和变得恐怖,中央政府面对着它,没办法找到任何可以拖延或者阻挡它的事物。曾经导致君主制度轻松倒下的同样的事物,让所有的事情在君主制度灭亡之后都成为了可能。

宗教宽厚,领袖温柔、有同情心甚至是善良,这些在18世纪受到最大程度上的宣传,似乎也最被人们所认同。战争的权力作为最后容纳武力的地方,自身就已经得到压缩,变得柔和起来。不过,在这么柔和的潮流里面,将要出现最为残忍的革命。但是潮流越来越柔和的现象并非都是假的,因为自从大革命的愤怒变淡之后,人们就发现,同样的柔和马上就渗透到了所有的法律和政治传统里面。

思想的完善和行动的野蛮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这也是法国革命最让人感觉奇特的特点中的一个,要是人们发现这次革命的准备阶段是由民族里面最有文化的阶级进行,而实施阶段却是由最没有文化最为野蛮的阶级来实现的,就不会因为这些而惊讶了。前一个阶级的人事先没有任何的相互联系,也没有理解他人的传统,从来没有对民众进行过统领,所以在旧的政权被推翻之后,民众差不多马上就成为了领袖。民众没办法自己去治理的地区,就把他们的思想传达给政府。从另一面看,要是我们联想起在原来的体制下民众生活的方式,就可以很容易地想象出民众们将要进入什么样的状态。

境况的特殊性让民众有了很多难得一见的品质。民众早已得到了自由,很早之前他们就占有一些土地,相互之间是独立的,没有任何依存,所以他们看上去有自制力而且很自傲。他们熟练掌握劳动,对各种生活中的享受很淡然,承受着最难熬的困难,在面临危险的时候变得坚强。这个纯粹并且坚强的种群,马上就要成为力量强大的军队,威震整个欧洲。不过也是这个原因,让民众成为了最危险的领袖。因为几百年来,民众差不多是独自承担着所有弊端的报复,生活在与世隔绝的境况中,无言地沉沦在误解、嫉恨和憎恶当中,所以他们在命运的严酷考验中变得没有感情,可以忍耐所有痛苦,也可以让所有人承受痛苦。

就是在这样的境况中,民众夺得了政府,打算亲自完成大革命这项伟业。书籍给出了思想,民众则把它实现,让文人们的思想符合自己的粗野行为。

对18世纪的法国进行过认真研究的人,从书籍里面已经可以发现,民众当中出现并壮大了两种主要的热情,它们并非同一时期出现的,而且从来没有指向同样的终点。

其中一种热情产生的根源比较深远,就是对不平等的强烈而又没办法压制的憎恨。不平等的存在是这种憎恨出现和发展的根源,在很长时间里,这种憎恨就用一种连续不断而又没办法阻挡的势头推动法国人去从根本上毁灭中世纪留存下来的所有体制,把场所清扫过后,建设起一个被道德允许的所有人都彼此相似、平等的国度。

另外的那种热情产生的时间比较晚,基础也比较薄弱,它让法国人不单单去要求地位平等,而且去要求自由。

在旧的体制将要到末日的时候,这两种热情都是那么的诚挚和迫切。大革命开始之后,这两种热情聚合起来,混杂到一起,临时性地成为了一个整体,并在摩擦中相互促进,终于让整个法兰西的灵魂燃烧起来。1789年,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没有经验的时期,但是它开放而有**,满是力量和宽广的胸怀。一个难以被人忘却的时期,在亲眼看到那个时期的人们和我们自身都消亡之后,人们必定会长时间地用敬仰和赞赏的眼光凝望着这个时期。到那个时候,法国人会因他们的成就和他们自己而骄傲,对自由下的平等生活充满信心。在民主的体制当中,他们就到处建起自由的体制。他们不光打破了那些把人们划分成种族、行会、等级,让他们的权益的不平等程度更甚于他们地位的腐朽传统的立法,还一下子就消灭了其他那些由君王订立的比较新鲜的法规,因为那些法规夺走了这个民族所拥有的自由,而且他们还把政府设在每一个法国人的旁边,为这些人担当引导者、监护者,甚至有的时候还要担当镇压者。中央集权的体制和专制政府一同灭亡了。

不过,在发起大革命的充满锐气的那一代人遭到毁灭或者失去了冲劲的时候——这样的状况总是在从事同类事业的一整代人的身上出现,在对自由的热情遵循着此类事情的自然走向,在没有政府的情况下和人民专政的状态里受到挫折而变得不再坚强的时候,在忙乱的民众毫无头绪地找寻他们的统治者的时候,专制政府就有了非常好的机会去再次建立起来,这样的机会就是被拿破仑轻易找到的,他之后成为了大革命的继任者,也成了大革命的毁灭者。

事实上原来的体制已经有了近现代的所有规则和制度,它们根本不排斥平等,在新建立的社会里面可以很轻松地看到平等,但是他们也给了专制体制特别的保障。在其他所有体制的残留里面,人们搜寻并且找到了它们。这些体制曾经导致了让人们隔离和顺从的惯性、感情和观念,人们又让它们复活,并且寻求它们的帮助。

从被毁灭的制度当中,人们找回了中央集权体制,并让它恢复成原样。但是在让它重新恢复的时候,并没有把原来制约它的那些阻碍也一起恢复,所以在这个刚灭亡了王权的民族内部,一下子就出现了一个比各个君王所拥有的政权更为巨大、完整和专制的政权。这一场运动看上去特别草率,它所取得的成功人们从来没有见到过,因为人们只看到了面前的东西,却忘记了以前见到的东西。君主倒下去了,不过他的枝干里的根本依然存在着,他的政府灭亡了,但是他的行政组织依然生存着。此后,不管人们怎么样想要推翻专制的政权,都只是相当于把自由的大脑安在了一个受到控制的身体上。

从大革命开始一直到现在,很多次人们都看到对自由的钟情出现又消失,如此循环,就这样不断循环着,一直都得不到教训,不善执行,容易绝望,容易被吓退和击倒,不深刻而又难以持久。就是在这段时间里,人们的心灵最深处一直盘踞着对平等的钟情,这种钟情最早收获了人们的心,跟我们最为可贵的情感结合在了一起。前一种热情跟随情况的改变而不停地变换着模样,变大、变小、壮大或者是衰落;但后一种热情则一直维持着那个状态,总是用持久的而通常偏于冲动的**注视在同样的终点上,很高兴为能满足它的人去付出所有,很高兴把专制统治需要的传统、观念和法规施舍给谄谀或协助它的政府。

对于那些单纯专注于考察大革命自身的人来说,法国革命会是漆黑一片,要到大革命之前的每个时期里去寻找,才能发现带给大革命光明的火焰。针对原来的社会,对它的法度、流弊、误解、灾难和奉献,如果不能清楚地去剖析,就没有办法明白原来的社会衰落以后,60年里面法国人的所有行为。不过要是人们不看到民族本性更深刻的地方,那么这种剖析还不能消弭这些问题。

在我对这个民族的自身进行观察的时候,我发现相比于历史上的所有事情,这场革命都要更让人震惊。它在运动的过程中,到处都是矛盾,非常的偏激,不按照规则来办事,而是跟着感情的控制走。它比人们预期的有时好有时坏,有时处在人们平均水平以下,有时又远远超出了平均水平。

长期以来,这个民族的主要特性都没有改变过,甚至在两三千年以前人们描绘的它的画像中,也可以看到它现在的样子。而且,它平时的观点和喜好变化多端,导致最后自己变化的模样自己都想象不到。它经常像不认识的人一样,惊讶于自己刚刚的所作所为。当人们让它单独呆着的时候,它最想要的是不出门,最喜欢依循传统,当有人一定要把它从屋子和传统当中拽出来的时候,它就打算走到遥远的地方,一点儿都不害怕。它的性格骄傲不屈,某些时候却顺从于君王的专制甚至是暴力的统治,而不接受主要民众的规范而自由的政府。今天它能对默默忍受这样的行为痛加指责,明天就变得顺从温驯,就连那些擅长被压迫的人也比不上。如果没有人抗争的话,那么一根纱线就能让它跟着走,但是如果哪里带头出现了抗争,那么它就变得没办法再控制住。

它总是让它的统治者受到欺骗,统治者要么是惧怕它过了头,要么是惧怕它的程度还不够。它从来没有得到那种肯定不会被压迫的程度的自由,也从来没有被压制到再也没有力气去打破枷锁。它适合做所有的事情,不过最为擅长的还是战斗。它偏爱机会、武力、成功、荣誉和喧嚣,甚至超过了真实的荣耀。它对英雄的举动比较擅长,而在品德方面欠缺,在天赋方面有长处,但是在知识方面很缺乏,对于伟大计划的构想来说它很合适,但是不适合去完美地做成一件大事。

在欧洲的各个民族当中,它是最耀眼最有危险性的民族,生下来就擅长改变,有时候得到人的夸奖,有时候又让人憎恨,有的时候让人可怜它,有时候又让人惧怕它,但是肯定不会对它丝毫没有反应。我想问一句,世上可曾有这么样的一个民族?

除了它再没人能发动一场这样的革命:这么突然,这么深刻,这么猛烈,但是又有这么多的矛盾、犹豫不决和互不相容。如果没有我说的那些因素的话,法国人是肯定不会发动大革命的。不过不得不承认,就算把这些原因都综合起来,也没办法阐释在法国之外发生的相似的革命。

到这里,我已经到了这场我们应该记住的革命的门前。这次我还不打算走到里面去,或许在不久的将来我可以做到。到那个时候,我就不会再对这场革命的原因进行研究,我会去探讨这场革命的自身,然后我会对这场革命带来的这个社会进行大胆的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