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环流器一号”的联调成功,在康峻山和谢若媛心里也引起了不同的感受。
那天的启动运行,谢若媛始终都在现场,而且端起了迟卫东给她配备的照相机,拍下了许多珍贵的镜头。在鲜花的簇拥和欢腾的掌声中,谢若媛也给丈夫拍了一张照片,只见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洋滋着幸福的微笑。夫妻俩还交换了会心的一瞥,他们的目光交织着兴奋和愉悦的情感,也相互传递着鼓励与共勉的神采。谢若媛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次初战告捷后,他们的小日子也将回归正常,康峻山再不会很晚回家,至少不会在所里连轴干,一连几个昼夜不回家了!后来的事又表明,两口子的心愿从来就没有一致过,或者说妻子的思维方法,永远都跟丈夫不同步。谢若媛也觉得, 自己根本就无法理解康峻山,看来潘承业和林艳说得没错,她确实嫁了一个“工作狂”。
那天下班回到城里,谢若媛先去冲洗胶卷,又买了一些腌卤熏肉,大包小包地提回家,向婆婆报告了这个喜讯,还说当晚要好好庆贺。沙洁琴也很高兴,连声说这下可该好好歇着了!女儿若若也叠了一朵小红花,准备向爸爸献上,然而康峻山却没有回来。直到第二天凌晨,谢若媛才在监测中心把他给找到。
“为什么又是一夜不归?”要不是当着众人的面,谢若媛几乎要发怒了。
康峻山正凝视着示波器,那一条鲜红的线条在他眼前闪动,宛如雷电的轨迹。他似乎没听见谢若媛的质问,顾自进人了深深的冥考,周围的世界也都沉人了寂静之中。汗水从他的额际流下来,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热血奔涌。他仿佛感受到一个巨人的脉搏在跳动,还有血液之河那充满力量与韵律的流动声;仿佛看到宽阔的河面上,一艘大船不顾巨浪的冲击和颠簸,正顽强地向前行驶着。
谢若援见他不回答,只好走过去,又推了他一把,“哎,你说话呀?昨天不是联调成功了吗?干吗你晚上还不回家?又一直干到今天?”
康峻山抬头看了妻子一眼,张了张嘴,还是没有出声。昨天的确是一个不小的成功,甚至是一个伟大的成功。但庆祝和欢呼,那都是别人的事,康峻山并不打算就此走上领奖台。他心中也没有炫目的终点,只有初始的起点。在702所还有许多像康峻山这样的科研人员,他们感兴趣的永远是现在,是过程。他们似乎奔跑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跑道上,结果和成功只有在这个天平上,才能彰显出它的神圣。
这时他并不理会妻子,只顾给身边的操作人员发出一系列指示:
“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户
“提高温度1000度,44来监测一遍!”
“明白了!”
康峻山像在战场上发布命令一样简洁而果断。他用力向下一挥手,就挥掉了妻子昨晚受到的冷遇、憋闷和愁烦,谢若媛心中一也有些释然。看来她又误会了丈夫,这个男人的心是那么壮阔,不但装下了整个实验室,还伸向屋外的大地,直通天际。谢若媛望着丈夫,只见他额头上刻着风雨历程的纹路,鱼尾纹也开始在眼角拓展,而在她泛动幽思的脸上,也看不到青春焕发的光彩了。韶华流逝,他们都已不再年轻。
“这些年你还没干够?还不觉得累吗?”她想到这里,又忍不住生气地迫问。
“怎么会呢?艰难困苦对我们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了!”康峻山爽朗地大笑起来,笑声响亮而轻松。“告诉你吧,从今天开始,所里的科研人员和技术工人,就要日夜倒班搞调试、做试验了。以后呀,星期天也没有了,节假日也没有了……你这个宣传干事,还不好好报道一番?难道还要跑到这儿来,拉我的后腿?”
“你!”谢若媛看了看四周,一双黑如点漆的眼睛就像乌金在闪烁。“好了,我不跟你在实验室里说这些!记住,今晚早点下班,回家我们再算总账。”
她愤然走出监测中心,惹得那些操作人员捂住嘴笑。“康处长,你老婆太爱你了,一晚上不回家,她就要打上门来。今后可怎么办啊……”
康峻山掏出一盒香烟,满怀依恋地看了一眼示波器,才向大门走去,“给你们年轻人一个警告,别找一个太重感情的老婆,那样你们就会失去工作的自由!”
他走到户外去抽烟,脑子里装满了这段时间要做的事。初战告捷了,但装置本身的设计是否合理?预先设计好的指标能否达到?运行中能否获得性能优越理想的等离子体……也就是说,他们的终极目标能否实现与成功,必须在下一步的工程调试和物理实验中得到验证。这跟装置的设计、研制同样不易,同样艰难,同样考验着人们的意志、思想和智慧,他这个科研计划处的处长,又怎熊放下心来?康峻山那深邃的目光向远处伸展着,捕捉到了如约而至的初升的朝阳。“找太阳”的神话传说联系着一个伟大的目标,已经在他头脑里孕育出一种固有的情慷,深沉而又强烈地激励着他。
康峻山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用毛巾胡乱洗了一把脸,坐下来记了一会儿笔记,又去食堂买来几个大馒头,用一双筷子串着,边啃边走向主机大厅。9月的清晨最为惬意,所里处处生机勃勃,楼道之间栽着五颜六色的鲜花,几只鸟儿正在绿树枝头嬉闹,吟唱着这如诗如画的晨景。然而康峻山却无暇观赏,对他来说,时间分分秒秒都很宝贵。联调和下面进行的调试不能间断,必须连续开机进行。往后的昼夜倒班,有些人要连续工作十多个小时,还有一些特殊工作,要连续进行几天几夜!倘若准备在一年后召开成果鉴定会,那时间就更紧了。康峻山可以预料到, 自己又将成为一只上紧发条连轴转的时钟。妻子在这个时候,偏偏摆开了阵势要跟他闹别扭,真让他心烦!
康峻山整个上午都待在主机大厅。“中国环流器一号”的装置中,价值最昂贵的还是这台主机。昨晚康峻山也去医院探视过潘玉祥,他一醒来就反复叮吟学生:“主机是我们的独生子,一定要确保它的安全运行?康峻山能掂出这句话的分量。在整个装置的运行中,主机的操作规程丝毫也不能马虎。为了做到万无一失,在最初这段时间里,可能康峻山每天都得在这里蹲点,甚至跟科研人员一起倒班,以便能跟班指挥。
这个秋天异常炎热,“秋老虎”大显神威。科研人员专心致志地工作,虽然在恒温的大厅里,汗水仍是顺着面颊直往下流,衣服也湿透了,好像人人心里都燃烧着一把火。中午去食堂吃饭,康峻山热得一头大汗。天上一丝风也没有,太阳把它的热量慷慨地洒向了人间。回到办公室,康峻山给部属下达了一些指令,又伏在桌上整理一些资料。后来他只觉得办公室就像一个大蒸笼,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窗外树上那秋后的蝉子,更是吵得人心绪不宁。猛然间,康峻山推开资料,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去,原来是他想到了一些散热条件不好的实验室。半下午时分,这些岗位上的工作人员正热得大汗淋漓,突然,后勤处给他们送来了电风扇。那时候,电风扇一般是用来吹设备的,人们不能享受。大家也不知道,这是康峻山和后勤处处长干了一架,才争取来的特权。
下班时分,康峻山还有一些事情没忙完,但想到谢若媛给他下的“最后通碟”,虽然有些不愉快,为了息事宁人,也只好赶快回家了。他踏进院门,只觉今晚的小院格外幽静和恬淡。一阵轻柔的微风从院外飘进来,掺杂着草木泥土散发出的淡淡馨香,沁人肺腑,顿觉疲惫的心清澄平和,那些郁闷和烦躁也被统统化解了。再看自己的房间,那里亮着一盏柔和的小灯,还有一缕轻音乐若隐若无地传来,好比从不可知的远方涂涂流过的甘泉,轻轻滋润着他那有些焦灼的心灵……
康峻山突然觉得,家多好啊!它是生命的港湾,灵魂的栖身地,心的归宿。尤其是现在,他又饥又渴,劳累不堪。若能在家人的抚慰中喝上一碗清粥,任那醇香溢满小屋,该是多么舒畅与熨帖!他在这份遐想中伫立良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才不抱希望地推门进去。顿时,他愣住了,只见那间既当客厅又当餐厅还兼过道的小屋子里,果真摆着一席清淡的小菜,一望而知是专门为他准备的。母亲、妻子、女儿都围坐在桌边,正眼巴巴地等着他呢!康峻山内心一热,猛然间升起对家人的无限眷恋……
沙洁琴把儿子拉到桌边,慎怪地说:“还愣在那儿干什么?你忘了,今天是你的生日!小谢和若若准备了一下午,要好好给你庆贺呢飞”
康峻山又是一征,他的生日是在秋天,这本来是一个丰收的季节,但因为他总是很忙,却每每错过。这时候,若若已经扑进他的怀里,用柔软的小手摸着他的下巴:“哎呀,爸爸,看你的胡子又长出来了!好扎人哦……”
康峻山的眼眶又是一热,为了掩饰自己,他猛地抱起女儿,在她那娇嫩的脸上狠狠地亲起来,一边叫道:“那就让爸爸好好扎一下你!”
女儿咯咯笑着想躲开,却被父亲抱住不放,父女俩搂作一团。谢若媛在旁边看了这幅情景,又悲又喜,竟想流下泪来!这正是她梦寐以求的境界,天伦亲情的乐土,可丈夫却如此吝音,很少让她们享受这一切。谢若媛曾对康峻山说过,这家中有三个女性,因而他这唯一的男人就是家庭的中心。丈夫听了哈哈一笑,并不当真。然而每一次全家人的团聚,总能在她这做妻子的心中引起波澜,让她事后一遍遍地去回想,去重温。她对丈夫的这份爱,真是说不尽,也道不明……
那天晚上的生日小宴很温馨,婆婆沙洁琴也是心满意足。儿子和儿媳近年来总是吵吵闹闹,让她心里很不安。要说起这是是非非来,她也真是不知道站在哪一边才好。儿子固然是为了工作,一般说来总没有大错;但儿媳向往平常人家的幸福生活,似乎更是挑不出错来,那么错就错在他们的结合。一沙洁琴不愿意再这样想下去,对近年来开始在社会上流行的离婚一说,这位已快退休的中学校长颇不赞成。那是道德沦丧品质败坏啊!老天保佑,可别让他们家遇上这种事!所以很多时候,婆婆又站在了儿媳这一边。毕竟她更了解自己的儿子,像康峻山这样工作起来不要命的男人,在中国的土地上已经不多了,让谢若媛可怎么去适应?所以她很希望,这一对夫妻能好好谈一谈,去细细地品味属于他们的那一份爱情与人生。吃完晚饭,她就赶快拉着小孙孙回自己的房间,把这个难得的晚上留给了她所钟爱的儿女。
康峻山喝了一点红酒,头有点晕,他倒在**眯了一会儿,听到妻子那轻轻的脚步声,才猛然坐起来,把她一下子楼在怀里,重重地吻起来。康峻山的感情方式就是这样,要不忽略,要不就是力量型的,真刀真枪地干,似乎在**上也没时间去温言款语、耳鬓厮磨。这也是谢若媛对他不满的地方,她恰巧喜欢卿卿我我、柔情蜜意那一套。这对夫妻如此不合拍,已经被康峻山幽默地称之为:“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这种彼此有些敌对的情绪,又造成了他们之间更大的不和谐与不协调。
现在谢若媛却宁愿躺在丈夫怀里,享受着那片刻的温情与浪漫。继而,她也揽过康峻山的脖颈,深深地吻起来,并且喃喃地说:“这几天,我可真想你……”
康峻山抿唇一笑,妻子已经是30多岁的人了,对他仍是如此眷恋,当然也满足了一个男人的自尊心,只是对他的工作不利,不得不引导一番。“我还是很希望,你能把自己的精力和心思,都放在工作上。现在大家的日子都过好了,我的生活也不需要你照顾什么,我们年富力强,正是应该出成绩的时候啊!”
“哎,你什么时候才能不讲这些革命的大道理?”谢若媛不满地嘟浓着,“怪不得有人说,你好为人师呢!回到家里,也要给老婆上大课!”
康峻山不在意地笑了笑,猜知又是迟卫东在背后嚼舌头。他聋拉下眼皮子,搂着谢若媛往后一倒,“好了,不说了,我们休息吧!这几天,我真是累坏了……”
“哎,你别忙呀,我还有话要跟你讲。”谢若媛连忙把他扶起来,认真地说,“这个星期天,是我爸的生日,他老人家希望,你也能过去看看他。”
康峻山顿时不耐烦地皱起了眉:“怎么又要过生日啊!这么多生日我说若媛,咱们能不能删减一下,去除陋习?今天要是知道,你们会给我过生日,我一定不答应!一家人吃顿饭,干吗要搞那么多名堂?”
他说对了,其实这个星期天,根本就不是谢若媛老爸的生日。她也知道,反正康峻山搞不清楚这些,就随便捏个理由,无非是想让老公陪自己回一趟娘家。说实话,结婚后谢若媛少有这种殊荣。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想得到,她竟挺而走险到了撒谎的地步。谁知康峻山不上这个当,谢若媛一急,不禁嚷嚷起来。
“你自己数一数,我们结婚后,你去过我家几次?哪一次不是我再三求你?这一次,又是大半年没去过了,你还要我求你啊?你不去,也不怕我爸妈生气?”
康峻山躺下身去,闭上了眼睛,轻声说:“你给他们解释一下嘛,就说我这阵子太忙了,真的娜不开身。”
谢若媛扒拉着他的身子,硬要他转过脸来:“我解释过了,你这大半年没去,我就这么说的……可现在,他们都知道我们的调试已经成功,就想见见你,也借这个生日,向你祝贺一下,你怎么能不去呢?”
“不去就不去,再说也没用。”康峻山更加不耐烦,干脆拒绝了,“何况我这个星期天,可能还要加班呢,所里也不一定放假。”
“你撒谎!”谢若媛气急败坏地指责,忘了自己的伎俩。“已经调试成功了,所里怎么会不放假?就是不放假,你也该休息一下了,谁不知道,这段时间你最忙?”
康峻山不想跟她争执,索性闭上眼睛装睡。不料他太累了,瞬间就沉沉睡去。谢若媛见他不理不睬,更加生气,声音也提高了,不再怕隔壁的婆婆听见。“你说呀,我真是不明白,为什么一提到去我家,你就不答应?我不是住在你家吗?还给你生儿育女,为什么你就不能去我家,看望一下我的父母?”
康峻山似乎对此颇不情愿,谢若媛上大学期间,他倒是常去谢家,其不俗的表现还让二老十分满意。但是结婚后,康峻山就再也不愿迈进谢家一步。谢若媛刚想到这里,康峻山也睁开了眼睛,他睡得不熟,又被妻子吵醒了。似乎两人心有灵犀,他很生气地辩解道:“谁说我不想去你家?你上大学的时候,我不是常去吗?那是有必要,我应该去。而现在,我很忙,也没有时间和精力,你和你爹妈都应该体谅啊!”
一股火气蹿上来,谢若媛不假思索地数落开了:“你说你没有时间和精力,我也正想跟你谈一谈。你认为结婚后,你是一个好丈夫吗?你心里只有工作,只有你的核聚变,什么时候把我放在心上?看看左邻右舍,有你这样当老公的吗?若若上学后,你有没有去接过她一次?你去开过一次她的家长会吗?她的学习成绩怎么样?你问过吗?你把一切都丢给我,我抱怨过吗?现在你的工作,至少是告一段落了,我希望你陪我回一趟娘家,这要求过分吗?你居然死活都不答应!你这样做,真让人寒心……”
康峻山生平最怕听人数落,尤其女人家的哆嗦,这也是他一度不想结婚的缘由。谢若媛的唤唤哭诉,反把他的火气也勾上来了,他翻身坐起,厉声喝道:“你说得对,我不是一个好丈夫!这些我都告诉过你,你也该有心理准备,没想到你还是为此愤愤不平。我现在再告诉你一次,我不爱听人抱怨、埋怨,尤其是在我认为自己没做错的时候!这日子你爱过,咱们就过下去,否则就随便你了,我也不想再说一个字。”
谢若媛被康峻山的霹雳雷火吓坏了,刹那间,竟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康峻山并不看她一眼,发作完毕,倒头便睡,很快就发出了轻微的奸声。谢若媛的鼻宇一酸,眼泪不禁流下来,想想再闹也无趣,就跟着躺下了。但她觉得心里好像压上了一块大石头,沉重地喘不过气来……他居然那样说!夫妻俩过日子,她能够想怎么过,便怎么过吗?看来,她的好日子已经到头了!她也要像那些怨妇一样,内心承受无限的压抑,在平淡和无趣的生活中,去埋没自己往
日的追求与梦想了-
这个星期天,康峻山果真没放假,更谈不上陪妻子回娘家。谢若媛独自带着女儿走了一遭,回来后阴沉着脸,连婆婆也不理。那是个阴雨天,雨雾迷蒙,满院子荒草萎婆,铅灰色的天空也好似要沉沉地压下来。谢若媛走到自己的房间门口,只觉得那低矮的房屋就像她那颗心一样,承受不住天空那巨大的压力,都快要被压扁了,倒塌了!谢若媛还从来没发现过, 自己的住处竟是这么一幅颓败的景象!怪不得听邻居说,这儿就要拆迁了,这个院子,也将被夷为平地……
沙洁琴正在打理几盆花草,看见儿媳在院子里徘徊,眼泪涟涟、魂不守舍的样子,连忙微笑着问:“小谢,你爸妈怎么样了?生日过得可好?”
谢若媛含泪点点头,事到如今,她连揭开这谎言的力气都没有。
若若进屋学习去了,谢若媛在一个石凳上坐下来,看着婆婆打理花草,想了想,又说:“妈,你还管这花草千什么?听说,我们要搬迁了……”
“是啊,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年迈的语文教师突然有了怀古之情,“也许再过几年,我们这个小院啊,还会成为一个凭吊的古迹呢!”
谢若媛心内一震,从这两句古诗,又联想到那芳草迷离、人去楼空的情景,竟然流下泪来。沙洁琴看了也是一怔,不禁问道:“小谢,你怎么啦?”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谢若媛抹了一把泪,苦笑道,“最近这些日子,我也有点‘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感觉,好像太消沉了!”
沙洁琴拍了拍泥手,起身走近她:“孩子,是不是你昨晚,又跟峻山怎么了?我听见你们屋子里,说话的声音很大……不会是峻山他,又在欺负你吧?”
谢若媛只觉得千言万语,一时间竟不知道从何说起,就扑到婆婆怀里,放声哭起来。沙洁琴隐约猜到了什么,只好又拍拍儿媳的肩,安慰道:“今晚他回来,我要好好教训他一顿,给你出出气……”
谢若媛正想把昨晚的事情告诉婆婆,突然院门外有人找她,原来是一个所里的工程师,回城时捎来了康峻山的口信,让谢若媛带着孩子去一趟所里。到底为了什么事?康峻山没明说,那人也搞不清。沙洁琴问明白儿子在所里好端端的,也就放下心来,猜测这是康峻山想跟妻子和好的一个策略,于是竭力鼓动儿媳带着小孙女走一趟。谢若媛一开始不打算去,想了想,也就答应了。康峻山主动伸出橄榄枝,这在他还是头一遭,哪怕是出于好奇,谢若媛也不能拒绝。
结果又让谢若媛大失所望,原来是有个机房的真空泵坏了,康峻山盯在那里修了一上午,总算给修好了,但是一个废弃的螺丝钉,却掉进了泵体里,怎么也取不出来。后来一个老师傅出了个主意,说倘若是一个小孩子的手伸进去,兴许能给捡出来。康峻山灵机一动,就让人带信,把谢若媛母女俩叫了过来。若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挺兴奋,在爸爸的指导和那个老师傅的指挥下,她果真伸进小手去,捡出了那个螺丝钉。父亲高兴地把她举起来,许愿下个星期天带她去放风筝,旁边的叔叔阿姨们,也争着上前亲吻她,若若也欢喜得小脸通红,蹦蹦跳跳,乐个不停-
谢若媛却冷着脸,瞪了康峻山一眼,摆开兴师问罪的架势。“我还以为你叫我们娘儿俩来,有什么好事儿呢,原来还是为了你的工作!”
康峻山有心和解,就把她拉到一边,微笑道:“这就很不错了,比起别人的孩子来,我们的若若已经很幸运了!你知不知道?咱们所里有多少双职工的孩子,他们的父母平时就很晚回家,到了星期天又要加班。孩子们都好可怜,脖子上挂着个钥匙,小小年纪就要自己料理生活……人家也都是为了工作呀!”
他这么一说,谢若媛也想起一件事。那是半年前的一天,她下班晚了,骑车经过一个宿舍楼时,看见两个大约五六岁的孩子,互相依偎着歪倒在单元门外的砖阶上,竟在瑟瑟的寒风中睡着了。她见了很可怜,连忙跳下车抱起他们,发现孩子的小手都冻得冰凉了。这也不知道是谁的孩子,大概连晚饭也没吃吧?正想牵着他们去找父母,一个中年男人急急地走来,孩子们见了他,就欢呼着跑上前,把头深深地埋在他膝下。中年男人顾不上跟她打招呼,就连忙把那两个孩子拥进怀里,又用自己的面颊去温暖他们的小脸,声音颇抖地喃喃说:“孩子们,原谅爸爸吧,爸爸实在是太忙了!”当时她看到这感人的情景,心里一阵难受,眼泪也不禁流下来……
正如康峻山所说,这样的事情随处可见。谢若媛正想跟他谈谈心中的感受,又看见一个比若若大些的男孩儿,也到这个机房来看望他那加班的父亲。孩子用可怜巴巴的眼光看着那位工程师,哀哀地请求道:“爸,您就回家去一下吧,就是打一转也行啊,妈和我都想你了……爸,您就真的不管我们这个家了吗?”
工程师放下自己的工作,连忙楼住了孩子,泪花也在眼眶里打转,他硬咽着, 良久才说出一句:“爸爸对不起你们”二可是,爸爸只能这么做!”
谢若媛面对这一幕,眼睛又湿润了。看来自己昨晚的事,也只好不提了。
康峻山连忙说:“看见了吧?那是老王,他的孩子就要考高中了,正值一个关键时刻,需要他的关心和辅导。但他忙着做试验,哪里顾得上孩子!我们所的很多科研人员都这样,他们为了搞试验,生活的种种需要都让位了,家庭的特殊困难也顾不上了,真是全身心都扑在了工作上。家务不料理,老人不孝敬,孩子也不管……可是,你能说他们就不是好丈夫,好儿子,好父亲吗?”
“得得得。”谢若媛有些难为情地打断他,“原来你把我叫来,又是想给我上大课!”
“还有呢!”康峻山索性说下去,他又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女工程师,“那是李大姐,她有肾炎,还很严重,经常腰痛得厉害。大家劝她休息,她总是不肯。实在支持不下去了,她就在椅子背上绑一块泡沫塑料,靠在上面来缓解疼痛,仍然坚持加班加点她这样做,不也是为了工作吗?”
“好,我知道子!”谢若媛又打断他,忍不住讽刺道,“下面你就要说,你自己身强力又壮,有什么理由不好好工作呢?是不是?而且你还希望,能得到我这个家属的支持,就像别人的家属一样,对不对?”
“你挺明白的嘛!”康峻山咧开嘴笑起来,“我老婆一点都不笨……”
他脸上展开了深深的笑纹,但仍是难掩那满脸的疲惫。谢若媛看着他瘦削的脸庞,有些发红的眼睛,突然很心疼他。丈夫这番语重心长的话,还有他的煞费苦心,竟然都感动了她。想起来也是自找,当初人家不答应这门婚事, 自己还痛不欲生呢!现在真是得到了又不珍惜……想到丈夫过去发愤图强,刻苦钻研,就是要以自己的努力,为民族振兴贡献一点力量。现在他参与研制的试验装里启动运行了,他当然更是不知疲倦地投人到这项工作中。望着丈夫脸上亲切的笑容,谢若媛仿佛看到了他内心那沸腾的热流,她自己也久久不能平静,又被他深深地打动了……
夫妻俩就此和好如初。但是当天晚上康峻山回到家,仍被母亲狠狠地责骂了一通。沙洁琴说她非常理解谢若媛的心情,因为她自己也是过来人。她还警告儿子,就算是工作繁忙,也不能对这个家完全不管不顾,否则谢若媛对他的一片深情,也可能会演变到一种不可收拾的地步。康竣山尽量轻松地接受了老母亲的批评,但这番话里的深刻含意,却需要他日后在生活中去细细品味。在沙洁琴看来,儿子的回答也颇有说服力,他说自己热爱这项工作,对事业来说当然是一种奉献,但对家人来说,就意味着牺牲。谁不愿意和家人多待一会儿呢?但他哪有时间啊!
时间在康峻山的感觉中,是更为怪吝了!所里已确定,在明年9月召开“中国环流器一号”的成果鉴定会。从现在起,他的时间便以分秒来计算,并且还要按轻重缓急,将这一年的时间排列成表。而大量不可预测的任务,又总是在冲击着这份计划。时间少,任务重,于是休息和睡眠的时间,就被压到了最低限度。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康峻山几乎不能享受正常人的生活乐趣,也不能有更多时间去和家人团聚。食堂、试验场所、城里的家,三点一线;上午、下午、晚上,三个工作单元。
有时候一个星期的紧张工作,脑子里堆满了各种数据、图表,以及调试与实验中的问题。到了周末,真想把这些东西挤出脑海,在家里清清静静地待着,读读书,陪妻子上上街,或者兑现那许了很久的诺言,带女儿去放放风筝……康峻山觉得自己最对不起的就是小女儿。每天他回到家中都很晚,若若几乎都睡了。周末起来晚一点,看见女儿那眼巴巴的样子,他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女儿又长大了,这意味着时间又过去了一大截,可他这个做父亲的,非但没能满足女儿的心愿,就连和她待在一起的工夫也没有。康峻山只能亲亲女儿的小脸,连她的神情都没来得及看清,就推着自行车出了门,然后又是在日落之后甚至天黑尽了,才能回来……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日盼夜想的宏愿——在我国的核聚变研究上,树起一块崭新的里程碑。
在702所的人当中,不乏有这样金色的梦想,潘雅书和她们诊断研究室的人也是一样。“中国环流器一号”联调成功时,她们也淹没在欢呼的人群中,沸腾的热浪里。但是冷静下来,就发现自己肩上的担子有多重。诊断室主任何锦秋,已是一位年过半百、身体虚弱的女子,却要带领整个研究室的科研人员,把那个激光散射系统给维修好。有些人对着残缺的资料,沉睡的机器,不禁望洋兴叹:“仅靠我们自己,这个系统能动起来吗?”犹疑、优虑、焦急,又一度笼罩了整个研究室……
潘玉祥出院后,曾找潘雅书谈了一次,父亲的话让女儿很吃惊。“何老师身体不好,你愿不愿意挑起这副重担?”
潘雅书沉思了一阵,才严峻而庄重地说。“我愿意。”
父亲非常高兴,又郑重而恳切地嘱咐女儿:“一定要全力以赴。别忘了,那也是一条核聚变试验的生命线啊!”
潘雅书领了将牌,就和几个年轻的科研人员干了起来。他们带着技术问题练兵,一本资料一本资料地啃,一个数据一个数据地算,还在何锦秋的指导下,系统地学习了有关知识,每天都工作十几个小时,甚至夜以继日、通宵达旦地干,为日后的诊断与分析也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潘雅书进人这个研究室那一天,就知道这份工作的重要性。等离子体的诊断与分析,也是核聚变试验的一个关键部分,其中不能有丝毫的疏漏和误差,一切必须建筑在细微的计算与绝对可靠的理论分析上。
计算、推导、数字、公式,白天、黑夜”…潘雅书的心也全都放在了工作上,经常忘记了在家里望眼欲穿等候自己的父子俩。李心田由于是在办公室工作,相对来说还比较轻松一点。他对妻子很支持,家务活儿全包了,每天的饭也是由他来做,而且还自诩为“家庭妇男。”但潘雅书却觉得不好意思,怎么能把家务活都推给一个男人?儿子就不理解,也抱怨过她:“妈妈好像不是这个家的人,家里什么事都不管,全丢给了爸爸。”潘雅书只得对着儿子苦笑。她确实重任在肩,忙得不可开交,时间已经不允许她做另外的选择,她只有放弃家庭的需要。
就这样,潘雅书和同事们用自己的刻苦钻研,打造了一条通向胜利的路,那徽洋洋的睡龙般的微机系统,也终于一节一节地伸开腰肢,开始翩翩起舞了!潘雅书她们又把自己画的曲线图挂在墙上,那曲曲折折的线路,就像是她们艰苦卓绝的心路历程。当分析结果快要出来时,人们紧张而静穆,潘雅书却显得格外镇定自若,只是在她微微泛起红潮的脸上,才能看出她内心的激动。
第一批分析数据出来了,何锦秋亲自出马,将这些曲线和原来资料上的曲线进行比较,结果完全吻合!第二批分析数据出来了,也是吻合!接着第三批、第四批……分析结果都丝毫不差地落在一条条相对比的曲线上,这说明,她们已把整个系统调试好了!潘雅书看见何老师眉峰微盛,很显然,她并不满意,她要的是最后的结果。协
机器又一次次启动,分析数据也一批批出来,全部都吻合。她们自己维修的诊断系统,终于能够正常启动了!何锦秋听到最后一次报捷的佳音,才渐渐展开了眉头。潘雅书也控制不住心头的愉悦,但她跟何老师一样冷静,成功的喜悦还未消退,她们已经在考虑下一步的工作。前前后后,诊断研究室只用了三个多月的时间,就把这条重要的生命线修复了!系统不仅能测量高达1700万℃的电子温度,而且能给出准确误差,使它在各种测量参数的诊断中,也能发挥其有效的作用。于是播雅书这个并非科班出身的研究人员,又在一个原本是陌生的工作岗位上,爆发出了青春的活力。那也是她一直燃烧在心中的信念,散发出了炽热的光芒。
系统启动成功的那天晚上,李心田也在家中设下了丰盛的晚宴,要好好款待妻子一番。儿子拿出自己全优的成绩表,又给了妈妈一个灿烂的笑脸,还跷起大拇指称赞:“妈妈真棒!”潘雅书搂住儿子,望着丈夫那自豪地泛着红光的脸,在欣慰中又产生了一丝内疚,不觉流下泪来。她把许多精力都奉献给了工作,但是作为妻子,作为母亲,她奉献给这个家庭的却太少太少。
李心田听了妻子的“忏悔”,不禁温和地笑起来。他给妻子嫌了一筷子菜,安抚她说:“别再内疚了。作为妻子,你不乏温情,作为母亲,你更是充满了母爱。而且我们都知道,你还是一个科学家,你的爱应该更博大,更广远,你的情也该更深沉,更热烈。你是在为我们的子孙后代,成就一桩永恒的事业啊!”
身为办公室主任的丈夫,当然很会说话,把含泪的妻子也给说笑了。
第二天,宣传处派谢若媛去诊断研究室采访,正好何锦秋要出差,又派潘雅书去负责接待。两个好朋友终于聚到一起了,潘雅书这才想起了自己对康峻山的承诺。采访一结束,她就连忙问谢若媛,最近跟她老公的关系怎么样?
谢若媛叹息着,脸上浮现出一缕优愁,几分怅然。“还能怎么样?有时候革命处于**,有时候啊,革命就处于低潮,甚至是白色恐怖!”
“有那么严重吗?”潘雅书亲切地挽起她的手,步出了诊断室。“那你们最近,应该很好吧?听说所里要给康峻山请功,他的心情也该不错啊?”
她们走到试验大楼外,拐角处有一裸浓荫密布的大树,树梢上枝枉很多,碧绿的叶子重重叠登,向下悬垂着,有如一个大伞盖。
台阶下盛开着一簇簇鲜花,在深秋的阳光下争奇斗艳。谢若媛的脸上也掠过一丝笑容,但一闪即过。
“哼,他呀,肯定又要说,请别署上我的名!他还会说,工作都是大家做的……”谢若媛又处起了眉。“潘姐,你说我怎么会嫁给这么一个工作狂?他心里呀,只有工作,只有事业,根本就没有我,没有这个家!”
“当初呀,还不是你哭着闹着要嫁给他!”潘雅书不禁笑起来,“哎,这个我可以作证啊,你可不许抵赖!”
谢若媛也忍不住笑了,但愁容仍然密布在她的眉梢眼角“这个我承认,是我一心要嫁给他。可是潘姐,我也没想到啊!你说他那么个人,有着非凡的品质,高尚的人格,还有一切好男人的优秀察赋,可他唯独不是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爸爸!真的,这些年,我看清了这一点,对他的心也渐渐淡了……潘姐你说,我过去那么爱他,一直对他那么好;就是一块石头,在怀中悟了这么多年,也该悟热了吧?可他呢?依然如旧,又冷又硬……我呀,这心也寒了,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潘雅书摇了摇头,望着满树茂密的绿叶,突然想到,康峻山就是702所的一棵大树,根子已经深深地植人了这片土地。他妻子至少也该成为一朵鲜花,盛开在这艳阳下。但很显然,情况并不是这样。她作为他们共同的朋友,又该怎么帮他们呢?
于是她缓缓地问:“小谢,你有没有想过?你们两个人,问题究竟出在哪儿?”
这个问题出自一个结婚七八年的少妇,似乎有点儿荒唐。但潘雅书知道,它对谢若媛来说,就是一个人生中最为严肃,又至关重要的命题。潘雅书抬起头,再次享受着那满目充盈的浓荫,突然有了一个恰当的答案。
“这问题不难解答。你要让他爱上你,就得急他所急,想他所想,两人的思路完全一致,所谓心心相印……你想想,他平时最关心的是什么?最挂在心上的又是什么?”
“还用问,工作呀,事业呀……”谢若媛不解地看着她,“潘姐,你什么意思啊?”
“我在给你出主意呢!”潘雅书微笑地说,似乎胸有成竹。“依我看呀。你应该走出自己的小家庭,就像康峻山那样,成为一个事业型的人,一个无限热爱自己工作的人。哎,就像别人说的,一个女强人……那样,他或许就会真正地爱上你。”
谢若媛大吃一惊:“不可能吧?康峻山都说了,我就是那种重感情的小女子,傻乎乎的,什么也不懂……怎么可能成为一个女强人?”
“那你就为他改变自己吧!”潘雅书加重语气说,“为爱而改变。”
犹如醒酬灌顶,谢若媛受到了极大的震撼。潘雅书的这番话,在她心中掀起了不可遏制的滚滚大浪,让她再也平静不下来。又仿佛给她指引了一个新的航程,海空辽阔,云水蒙蒙,岛影错落,鱼帆隐现……尽管面前仍然布满了礁石和险滩,但彼岸的景色是那么壮观而诱人,她真想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