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冬天来得快,去得也快。几场绵绵春雨之后,又是阳光灿烂,春意盎然了!西部的春天是如此美丽,尤其到了山花烂漫的时候,整个严冬的湿气浓雾,都在春光的辉映中悄然逝去。树叶枝头也绽出了新绿,有一种迷迷蒙蒙的东西扑面而来,像是花粉?又好似柳絮?给人带来一股清香,一阵芬芳……

这一天,金灿灿的太阳又照耀着大地,每个人都能体验到它的温暖和热烈。谢若媛独自骑着自行车走在回城的路上,心情却是灰暗无比。春光的绚丽和宁静,反衬着生活的焦灼与艰辛。而她的心事就像这一团团迷雾,心头的苦恼与烦躁,理不清,弹不开。美好的自然风光也挥不去摆在她面前的现实,更比这纷纷扑面的柳她絮鸡、花粉还要恼人多少倍!她望着挂在车把上的两只活蹦乱跳的母,不禁苦笑起来,内心慨叹不已: 自己这一番好心,丈夫会领受吗?

这半年来,康峻山奉所领导之命放下了一切,全身心投人到三线调整的方案论证中。有一段时间,他索性在省城的宾馆包了一间房,根本就不回家,也不知道在那儿忙些什么?谢若媛当然清楚,丈夫肩上挑起了整个702所的命运。可她也时常愤愤不平:你不就是一个小处长吗?别把自己当成了全所的救世主,却唯独不管家里人!这也罢了,他竟连自己的身体都不顾了!不知道是因为精神上的压力?还是工作上的疲劳?或者另有什么刺激?康峻山居然得了一种怪病——他右胸上长了一个小指甲盖那么大的肉瘤,起初只是磨擦着衣服感觉到疼痛,后来就变得火烧火燎地灼痛,只好去医院诊治。医生倒说没什么大碍,割了一刀,引出脓水,就该痊愈了吧?不料过了半个月,又发作了!于是又开刀引流,然后再次发作,竟收不了口!直到现在,康峻山胸前还有一个酒杯那么大的伤口,里面插着几根药棉纱条,而且不断往外流着脓血……可他呢,一天也不休息,一点也不在意,更不愿去大医院做个彻底检查,就那么带着伤又跑省城了!

谢若媛非常生气,在婆婆面前抱怨不止,说从没见过这么拼命的工作狂!沙洁琴也深感不安,如果这伤口长期不好,会不会转成恶性啊?婆媳俩都有点儿文化,立马联想到历史上那些大忠臣,似乎就有人患上这种恶疾。宋朝名将韩世忠,不就是背上长了二个疮,最后恶化成碗大的血痈,含恨去世了吗?梁红玉擂动了金山战鼓,却救不下她夫君!于是康峻山生命中两个最重要的女人团结一致,每天都逼着他去看病,坚决要求彻底根治。康峻山也被这个恶疮折磨得痛苦万分,但他心头的重担却分量更大,不到自己躺下的那一天,他决不会撒手不管。实在疼痛得熬不下一去,身体也支持不住了,他就跑一趟医务室,引点脓血,上些药粉,换个纱条,又生龙活虎地四处奔忙了!小半年过去,开刀引流五六次,这伤口也没好,连医生、护士都跟康峻山混熟了,说他是个“康铁人”。谢若媛没办法,又到处找偏方,逼着康峻山吃中药、敷膏药,仍然不见效……万般无奈,只好买点营养品给他补补身子,尽到自己做妻子的责任吧!

谢若媛望着那两只扑腾挣扎的母鸡,不禁又苦笑起来。就是熬好了鸡汤,他也得愿意喝呀!前几天谢若媛迫不得已,把康峻山的病情报告了所领导,上级勒令他在家休息。康峻山就像点嫩的爆竹,大发其火,把妻子责骂了一通,然后在家里铺天盖地查资料,找文件,一刻也不停,好像是为了什么方案审查会……谢若媛眼泪汪汪地想通了这件事,丈夫早已不属于这个家了,只属于他的事业,还有整个研究所!

谢若媛满腔心事顾不上看路,没能绕过路上的一个小坑,竟然摔了一个大跟头!她茫然地爬起来,那两只母鸡已经钻了这个空当儿,挣脱出自行车把,跑到田里去满天飞。谢若媛愣神片刻,才确信只能靠自己去把它们追回来。母鸡的腿上系着草绳,但翅膀却没被捆扎,仍然可以飞得老高,东扑腾西爹翅地戏弄着它们的买主。谢若媛追逐了一阵,竟然一只也没抓着,气得她坐在田埂上欲哭无泪……

这时,她身后的公路上又来了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见此情景就跳下车来,跑进田里去抓鸡。此人身手敏捷,没费什么劲儿,便将母鸡全部擒拿,送到谢若媛面前。她抬头一看,抓鸡者竟是李心田,不禁又惊又喜:“李哥,是你!”

李心田熟练地把鸡绑在自己车把上,微笑道:“在这儿跟鸡斗气呢?说出去可要让人笑掉大牙!两只被拴住的老母鸡,竟然会脱离主人的魔掌,从快要烧开的汤锅里蹦出来……看你回家后,拿什么去给康峻山熬汤?”

谢若媛哭笑不得地站起来,“我都被它们折腾苦了,这两只可恨的老母鸡!”

“走吧,我正要去你家,看看康峻山……”李心田笑眯眯地跨上自行车,“他的病究竟怎样了?几个月都没好,是不是恶性啊?我不是在吓你,这事儿可要认真对待了!”

谢若媛连忙骑上车跟着他,两人一块儿往前驶去。她又说:“我心里也急得不行,还有点儿害怕……可是康峻山根本就不当一回事儿嘛!李哥,你今天来得正好,帮我劝劝他,一定要让他去省城的大医院瞧瞧,千万别给耽误了!”

李心田点点头:“我就是为这事儿来的,你放心吧!”

康峻山正在家整理材料,为即将召开的方案审查会而焦心。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好比炒回锅肉,煮夹生饭!没完没了的汇报,长时间的奔波,若干部门的折腾,几十个公章的加盖,还有许许多多意想不到的麻烦事儿,一直在折磨着他的神经……与此相比,肉体的疼痛根本就不算啥了!康峻山坚信,他只是长了一个小小的恶疮,在702所迁出大山沟之前,他决不会倒下,他也不能倒下!

所里跟省上的三线办达成协议后,也曾反复掂量过,是先去北京向部里汇报?还是先跑省城搞方案论证?康峻山持后一种意见。他觉得部里的态度有些暖昧,要想弄成此事,恐怕得先斩后奏,来一个既成事实才行。一些胆小的人却颇有异议,生怕弄了个人仰马翻,最后却白费力气。康峻山又给江河打了一个电话,最终做通了所领导的工作,采用了后一种方案。江河说,这件事的关键是那笔40%的自筹款,共计好几百万哪!702所固然没这个钱,部里也未必能拿出这笔款。倘若卡在这上面,就一切都完了!江河又说,既然省里愿意出大头,就是一件好事儿,事不宜迟,还是先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来,再让部里表态为佳。虽然人人都知道,这有点儿“逼宫”的味道,但事态紧急,又至关重大,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从那以后,康峻山就开始了长达半年的奔波。一个中央部属的研究所要想迁进省城,手续真是繁杂又庞大,至少得打通省市两级几十个部门,加盖40多个公章。除了省政府办公厅、市政府办公室这样的重量级单位,还有诸如省计委、省经委、省科委、省国防工办、省工业局等部门,以及市里的一些单位,包括市环保局,市公安局、市劳动局、市教育局、市卫生局“…每一个庙门都得拜到,还要烧高香。康峻山带着两个助手,准备了充分的材料,还制作了一部幻灯片,拉着幻灯机到处跑,亲自上门去做宜传,争取这些部门的支持。省三线办也站在702所一边,帮着他们四处做工作,交叉进行宣传。有些地方还去了不止一次,倘若这个领导不在,或者那个领导不在,都得多讲一次,再跑一遍。必要时还得求爷爷,告奶奶,磕头作揖,毫无怨言。

每到一个部门,他们就找最高领导,然后去会议室架上幻灯机,一边放一边详细地介绍702所与核聚变研究。他们从最简单的情况开始,采用最简洁的方式来告诉与会者,这个研究所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要迁到省城?对周围的环境有什么影响?然后又讲什么是核聚变?它对人类有何重要性?现在这项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等等等等,说服和争取每一个部门投票通过……开拓与进取正是康峻山的优秀素质。他四处奔走,捕捉信息,寻找撞击的火花,把握人与人之间在陌生的交往中所发出来的个性光辉。大量的宣传工作之后,就是激动人心的签字与盖章。有时候管公章的人外出了,他们只好焦急地等待,直到盖上了那个鲜红的印章,心里才踏实和欣慰。

康峻山至今记忆犹新,这种类型的汇报会,共计召开了40多次。那段时间,他天天坐着车跑省城,脚下的车轮在光滑的路面上奔跑着,仿佛没留下任何痕迹,但他心中却碾过了一道道辙印。有时候他也很茫然,不知道这样跑下去,何时才会有结果?但更多的时候,他仍在坚定不移地往前走。被一种使命感和责任感所驱使,仿佛有一股强大的动力在推进着他,康峻山像百米冲刺一样地四处奔走着。为了工作方便,他学会了开车,经常在路上接过司机的方向盘,熟练地驾车前行。每当这时候,他兴致都很高,身体仿佛驾着一道祥云,遨游在广阔的天地之间,奔涌的心潮也犹如大渡河之水,滔滔欲出。这一片熟悉的山山水水,不断映人他的眼帘,聚变人曾在这里创造着历史,现在他重又体验到那一份雄伟与沉重,并生出一股新的意愿和力量。康峻山知道, 自己正在改变着中国核聚变事业的未来……

长时间的奔走和宣传,终于有了结果,由省三线办出面,召开了一个702所迁至省城的方案审查会。会议就在省城举行,所领导很重视,几乎都来参加了,并在会上作了综合性讲话,说明核聚变研究为什么要调整,希望能得到省、市部门的支持。康峻山也端出了他的“科学地理学”,用一系列精辟的事实来阐述,为什么科学研究要依托大城市。他讲得有根有据,与会者听得津津有味,似乎领悟了一个科学的真谛。

然后就开始讨论,各部门都很踊跃,问了702所许多问题。首先发言的是环保局,他们最关心核聚变有没有污染?核能源有没有辐射?设备开机时噪音有多大?会不会分贝超标?所里的专业人员立刻作了解释,说核聚变研究没有污染,排除的冷却水中也没有任何污染。光辐射就好比射线,而且很轻微,对人体基本无害。至于噪音,也早就想好了办法,一米多厚的混凝土墙就能防护。保密委员会又严格地盘问了会不会泄密的问题。此时702所还未全部解密,叫做有限制的开放。所里的保密人员又对此作了专门介绍,听得所里早已制定了保密措施,该委员会才算点头认可。

因为准备工作到位,这个审查会原本很成功,各部门提出的问题也都得到了解答。会议还没结束,有些部门就当场表态,可以签字盖章,同意702所迁进省城。大家正在欢欣鼓舞,突然发现了漏洞,居然有一个部门被忽略了,那就是防疫站。人家也很快知道了,就找到三线办提意见,质问为什么不请他们参与审查?还说我们不签字盖章,这个研究所怎么能进省城?三线办也觉得很为难,只好连连道歉。康峻山得知这个消息,脸色阴沉了好几天,神情惨痛而悲枪。没想到一个不小心,竟然得罪了一方神圣!怎么办?只有去参拜那个防疫站,希望能网开一面,单独召开一个会议,向他们汇报详细方案。但人家死活不干,说这个研究所进省城,我们有话要说,而且要在大会上发言。没办法,只好全部重新来过,再在江州召开一个方案审查会。

真是命运之神的磨难与捉弄!康峻山想到这里,一缕苦涩的热流越过全身,胸口也在隐隐发痒,跳跃灼痛。原本快要愈合的恶疮,似乎又在化脓和流血……

李心田和谢若媛进门时,康峻山已整理好全部文件与资料,并且拟订出新一轮的会议方案。看见李心田提着两只老母鸡,他不由得笑起来,心情也好了许多。“老李,你干吗那么客气?还要提东西来?我没什么大病,你别听小谢胡扯……”

“晦,我可不敢贪功。这是小谢为你买的,赶快让她去熬汤吧!”李心田爽直地说,“峻山,你有一个好老婆,处处心疼你,你也该知足了!”

“哼,她不来烦我就成。”康峻山斜了谢若媛一眼。

“还不是为了你那个怪病!”谢若媛眼里露出担优的神情,“今天又去换药了吗?医生怎么说啊?是不是快好了?”

“医生还能说什么?我早就快好了!”康峻山伸了伸健壮的胳膊,又对李心田说,“别听小谢的,女人家就是哆嗦!她居然给我提到了好几个屈死的忠臣,好像我得了宗泽那种背痈,临死前还要躺在**大喊:快过江……”

见他有说有笑,没事儿一般,谢若媛松了一口气,也笑道:“我看你呀,也跟他们差不多了,睡里梦里都在喊:快盖章……”

李心田感叹道:“峻山可是咱们所的大忠臣?有谁工作起来,像他那样拼命?”

这次三线调整,所办公室也奉命协助科研计划处的工作,李心田和康峻山更是配合默契,相处甚欢。多年来,两人曾无数次携手共事,一串串珍珠般的记忆倾注了他们对事业的追求,也贯穿了朋友之间真诚的友情。

李心田又询问起防疫站的刁难,以及第二次审查会的事,对此不无担心。“这次会议在江州开,又是一个交通不便,其他部门会不会来呀?”

“你算说对了,这是个大问题。”康峻山也皱紧了眉。“那些原本参加过第一次会的单位,都必须请到。可有不少人真的不想来参加。他们说已经开过了,还开什么会?我只好跟他们检讨,说我们工作上有疏漏。人家又说,漏掉了一个单位,另行汇报就是了,何必再来麻烦我们?你听听……我估计呀,他们就是来,也来不了多少人,不会像第一次审查会那么隆重了!这都怪我,工作没作好……”

李心田气愤地说:“怎么能怪你呢?第一次干这事儿,谁有经验啊?我们连子女读书的问题都想到了,请了教育局;又考虑到看病的间题,也请了卫生局,甚至连消防队都请了……偏偏漏掉这防疫站!它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啊?”

“可别这么说。”康峻山幽默地挥挥手,“这些土地神呀,都应该请到:…晦,后天的审查会上,我再作个检讨叹!谁让人家心里不舒服了,”

谢若媛的心里也不舒服了!瞧这两个男人,说起工作来就没个完,李心田竟然忘掉了对她的承诺。莫名的烦躁又在心头涌动,谢若媛借故倒茶水,在李心田跟前来回走了几趟,又瞪了他几次,李心田才算醒悟过来。

“对了,峻山,我们闲话少说,还是谈谈你的病吧!”他忙说,“小谢很担心,我们家老爷子也问了好几回了……依我看呀,你还 、是到省城的大医院去看看吧?别给耽误了,转成恶性,那可就麻烦了!”

康一峻山也烦恼地瞪了妻子一眼,又叹道:“唉,这毛病,也不选个时候!这事儿正紧张,我怎么放得下!还是等到审查会结束再说吧!”

谢若媛一听很不高兴,扭身就去厨房了。她不敢杀鸡,这活儿还得交给婆婆。但她的这番心意,丈夫显然全不放在心上。谢若媛第一次觉得, 自己很多事,真该让那个倔家伙去自己料理自己!哪怕他病得半死不活,她也不想再理他了!

两天后,第二次方案审查会在江州宾馆举行,所领导一个都没出席,只派康峻山做代表。那天早晨没有太阳,昏沉沉的浓雾从地面升起来,一点点弥漫了整个天空。康峻山骑着自行车驶向宾馆,心里抑郁不欢,胸前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他走进会议室,只见艳丽的花篮摆在长圆桌正中,新鲜里透着清香,大黑板、幻灯屏样样俱全,茶杯和水果也都上齐了,有一些客人正在聊天,等着开会。看来宾馆服务还算行,已按他的要求做好了准备,康峻山的心情顿时舒畅了许多。这是一场重要的战斗,他暗暗告诫自己,切不可松劲,只有闯过了这一关,以前的工作才真没有白费。

别的单位都陆续到齐了,唯独就缺防疫站。开会时间过去了半小时,那一伙人才威风凛凛地驾到。康峻山尽管心中有气,还是得笑脸相迎。其他人就没那么客套,用嘈杂的议论声表示了不满。开会之前,康峻山先站起来作了个检讨,向防疫站表示歉意,还说今天一定要听取他们的指导。这时底下的嗡嗡声更大了,有人公开说:“什么检讨不检讨的!这个会就不应该再开,纯属浪费人力物力……”

康峻山见防疫站那边为首的一个小矮子拉长了脸,连忙赔笑道:“是我们研究所不对,不该漏掉了一个重要的部门,这是我们的错,我们的错。”

“好啦,别再说这些了!”矮个子权威地摆摆手,“赶快进人主题吧!”

康峻山如逢大赦,连忙端出自己准备好的方案。这番介绍不是普通的照本宣科,他已经演讲过好多次了,字字句句都背得滚瓜烂熟,处处洋滋着一种内心的**。有不少人听了康处长的话,都像充电一样浑身是劲,共同展望着那美好的科学春天。然而防疫站的一帮人却在想着挑漏洞,准备开门见山地提出尖锐问题。康峻山注意到了这一点,就不给他们这个机会,又打开幻灯机,连续放了好几张幻灯片,并且作了精辟的说明。会议室的气氛很严肃,人们都寂静无声,一双双眼睛都放在他身上。康峻山精神抖擞,说得兴头十足,那洪亮的嗓音也特别吸引人。他想在这种气氛下,那伙人总应该受到一点感染吧?万万没料到,防疫站的人还是要大张旗鼓地发动攻势。

或许是因为康峻山的一句话:“这是不同寻常的开天辟地的事业”,引起了防疫站的反感,他们中的一个人就站起来打断他,开始发难:“康处长,虽然你如此赞美自己的事业,以图提高你们研究所的形象,但我们怎么从没听说过这核聚变呀?倒是什么核电站,我们还听说过……我们想知道,你们的那个核聚变,跟核电站比起来有什么优越性?为什么我们要支持这项研究?”

会议桌上漾开了一片笑声,显然对其他人来说,这已是一个常识性的问题。但康峻山还是认真作答:“一个核电站的装机容量,最多是2000万千瓦,只能用30年。而且核电站是烧铀,燃料是铀-235。我们国家恰好是贫铀国,还得靠进口。现在的大亚湾核电站,还有连云港附近的一个核电站,再加上广州新建的一个核电站,发电量都远远不够。人类要最终解决能源问题,还得靠核聚变……这么说吧,等核聚变研究成功,全世界就相当于有300个海洋那么大的能源库,让人类使用上亿万年!”

这席话不由得那伙人不高兴,于是他们又提出了污染问题。“这么厉害的新能源,难保没有污染。如果出了毛病,有什么问题,你想让我们省城的人全都呛死啊?”

康峻山在一片嘈杂声中喊起来:“不,没有任何污染!关于这一点,有很多科学论证!”

在长圆桌四周,有不少人都悄声表示赞同,康峻山又抓住这个时机,继续阐明核聚变研究的优越性。他海阔天空地引申开去,尽量标榜自己的事业。说一千道一万,搞核聚变研究的702所迁进省城,那是完全符合经济发展、社会环境,也符合时代需要的!它的前景是如此辉煌和美丽,还有什么理由来表示反对呢?

一瞬间,会议室里肃静了,人们都在等着防疫站表态。为首的矮个子似乎迟疑不决,好像到现在还拿不定主意,是应该支持还是反对?于是他四平八稳地说:“看得出来,我们这一票很重要,我们也就不能轻易地把它给投出去……事情很简单,这种高科技研究,我们生平还没听说过,现在要让我们来表态,这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能不能让我们把材料和方案带回去,研究一下,再把决定告诉你们?”

康峻山早就料到会有这一着。这也是很多单位的工作作风,所谓的“研究一下”,很可能就是泥牛人海无消息!他决不能让这种事发生,拖下去就是夜长梦多。于是他咧开嘴笑了笑,使用了一个激将法:“这么说,你认为我们的核聚变研究没前途,你们这个单位也不打算支持了?”

那伙人都愣住了,互相看了看,谁也没吭声。这时,他们中的一个姑娘忍不住了,悄声说:“这么好的事儿,如果真能搞成功,我们当然很欢迎……”

康峻山冲她鼓励地一笑:“中国人民会感谢你的……还有没有其他人支持?”

“或许,我们的眼光是应该放长远一些。”又一个声音说,“科学技术应该得到支持户

康峻山甚至鼓起掌来,他笑道:“好,不过我们想听一听,你们整体的意见!”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那矮个子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他终于说,“本来我是不想赞成的……但那么一来,也许我们省就会错过一个好单位,一个创造奇迹的研究所,我们的子子孙孙,就会错过一个新能源!”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好吧,我支持你们!虽然我自己还有不同意见,但我们防疫站,是要投这赞成的一票了!”

全场的人都热烈地鼓起掌来,十分钟后,又一个正式的决议记录在案——对702所迁进省城的事,一切单位都大开绿灯!康峻山心头掠过一阵轻松,只觉得胸口在火辣辣地刺痛。他的工作已经完成,应该赶快去医院了!

距江州宾馆约两站路,有一片临江的露天茶社,几株参天的古树枝叶繁茂,像大伞一样遮盖着那些原木方桌和竹躺椅。谢若媛、林艳还有一些当年的退伍兵,正在这里举行一个聚会。谢若媛的心情不大好,这跟天气有关。天色阴沉沉的,气象预报说有雨,战友们却偏偏选了这一天来见面,仿佛十几年的光阴都虚度了似的。坐在谢若媛身边的林艳回头端详了一下女伴,想把她的心境看清楚。其实谢若媛是个很单纯的女人,心里藏不住东西。而她一看林艳的脸色,也就知道对方有话要讲。

果然,林艳挽起了谢若媛的手臂,亲切地问:“哎,你们那口子,还在那儿瞎折腾吗?702所到底能不能迁到省城?我倒挺关心的……”

谢若媛对她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有几分戒备:“你关心这个干什么?反正你和你那口子,都已经调到省城,过起了现代人的繁华生活!”

许多年过去,她打心眼儿里不赞成这个老战友。尤其是林艳经常流露的优越派头,更是让谢若媛反感。但林艳尽管思想浅薄,也有讨人喜欢的地方,比如在她对自己推心置腹的时候。林艳又朝谢若媛挨近了一些,再偷眼看看那些正在叙旧的战友——他们多半是男性,一个个都变得又庸俗又讨厌——语调也更加亲热了,“哎,我跟承业是老夫老妻了,不像你对康峻山,总是那么情深似海的广

“算了吧,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谢若媛抿了一口茶水,看着她。

“你都猜到了?”林艳笑了笑,有些局促不安,“就是我们小姑子跟康峻山的事儿,我觉得,应该告诉你一声,不能把你蒙在鼓里……”

谢若媛只觉得身子冷了半截,但她竭力装得若无其事,“就这个吗?不都过去了?”

“的确有很长时间了。”林艳犹豫了一下,含含糊糊地说,“可能有两年了吧?”

两人默默无言了一阵,谢若媛才问:“你指什么事?还是干脆明说了吧!”

“我想你应当知道。”林艳又勉强笑了笑,“就是潘寻梦在出国前回来的时候,不知道她想跟康峻山说什么?两人在田里坐了一整晚,直到天亮才回来!”

谢若媛像似头上被人打了一闷棍,但她尽量保持平静,语气也很轻快。“哦,那件事儿吗?康峻山回来都跟我坦白了,他说他们只是聊了聊,没想到就坐了一整晚!”

林艳耸了耸肩,没再说什么,转身去找别的战友谈天说地了。

此刻的谢若媛真是气急败坏、百感交集,心中五味俱全。其实她早有预感,林艳嘴里不会吐出什么好事儿来!不是她自己想知道吗?现在她也不能怨天尤人。但她还是茫然若失,惶惑无助,悲从中来,又感到一阵阵凄凉。首先是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对未来的忧虑也袭上心头:看来丈夫与他的初恋情人是藕断丝连,这段私情并没因为一方的离开而收场!一想到自己竟被隐瞒了两年之久,刹那间真想放声痛哭,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她不能在久违的战友们面前失态,不能在多年的女友面前掉价,那样林艳更会趾高气扬了!也许人家这会儿心里,正在盼望着她这么做呢!

谢若媛离开茶社的时候,总算没有多费周折,战友们都在忙着搞串联,对她只是敷衍了事地挽留了一番。林艳更是显得虚情假意,也许内心还在笑话她呢!一向刻薄的林艳对她这门婚事,一直就不看好,多年前就说过:“你跟康梭山不可能过到一起,因为他根本就不爱你,是被你追急了,才讨你过门。瞧着吧,今后有你的苦果子好吃!”现在谢若媛生怕她再说什么,就冷冷地跟她告别,赶快走开了。

走了一条条马路,又过了一个个十字路口,谢若媛心中一片茫然,简直不知道去哪儿才好?时间还不到下午三点,天空中又飘起了凄风苦雨,天气预报倒一点都没错……到哪儿去?干什么好?怎么过完这一天?又如何熬过这一辈子?蓦然间,好像拦不住的洪水冲决而来,苦闷、伤心、愤慨,在露天茶社里硬憋住的一切,都统统袭上了心头。她感到一阵被人遗弃的绝望,泪水顺着腮帮直往下淌。她无意识地在街头转来转去,走到哪里算哪里,就是不想回家,不想回到那个男人身边-

后来也许是不堪淋雨吧?谢若媛往脸上一抹,把雨水、泪水都一齐抹掉,就走进一个简陋而宽敞的跳舞厅。那时候,跳国标舞正在这座小城里渐渐流行,但许多人还是像她一样,只会那么简单的两下子。那天下午谢若媛却遇到了一个会家子,是一个年轻而帅气的工人,夜晚当班,白天就来过舞瘾。他很快就发现,谢若媛是舞厅里最有气质的女人,于是主动去邀她跳舞。在余下的时间里,谢若媛靠在那个年轻车工或者是钳工的臂弯里,像发疯一样地旋转着跳三步舞,别人都以为他们得了神经病!谢若媛心想,要是她愚蠢地摔一跤,那可真够好看的!不管怎么说,她都是自取其辱……反正是大难当头,再有什么盘举也都不为过了!她的婚姻也是在劫难逃,无论她做了些什么,也改变不了这个令人难堪的局面,还有她那可悲的命运了!

谢若媛直到天黑才回家,也没看清康峻山有没有上床?躺在哪里?一把扯下被子蒙头便睡。第二天她绝早起床,骑车去了所里,为避免跟丈夫碰面,连早饭也没吃。下班后她又去舞厅跳舞,跟着那个小伙子疯狂地转圈,似乎想忘记一切。然后又是很晚才极不乐意地离开。家成了她最不想回去的地方,那里有太多的记忆,一大堆烦心的事儿,眼下根本就无法应付的种种问题……

又一个阴沉、昏暗、潮湿的傍晚,谢若媛的心情更加灰暗和凄凉,跟天气正好相称。她在舞厅里没碰见那个年轻工人,只好沮丧地提前回家。她如此郁郁寡欢已快一周,又正逢每年春季都会到来的梅雨天,对她来说,这些日子真是太难受,太可怕了!谢若媛有北方血统,对南方的阴雨天,至今还没习惯。她走进自家的小院,衣服已经淋湿了。小院还是那么脏,到处堆满东西,拥挤不堪,又灰败得厉害,看上去恍如一片废墟。而这铅灰色的天和雨,好像在往这废墟上撒骨灰,使小院的面目竟有些狰狞。谢若媛暗自寻思,据说这片小院就要拆迁了,她真希望永远不再回来……

婆婆沙洁琴从屋里走出来,看了她一眼,脸色阴沉得可怕, 目光也像刀子那样刻着她的心:“回来了?孩子你也不管,每天都干什么去?”

谢若媛心里一阵辛酸,大人闹别扭,孩子也跟着受罪。平日里婆媳关系不错,今天她一反常态,就是想气气对方,谁叫她是康峻山的母亲呢?“我跳舞去了!”

“你竟然跳舞去了?”婆婆的额头立刻皱成了一个打褶的老丝瓜,“我没想到,你居然还有这份心思!难道你忘了吗?峻山的病还没好……你就不关心一下自己的丈夫?万一他那个疮真是恶化了,有个三长两短的,你心里能安生吗?”

沙洁琴今天也很反常。平时不管她心中有什么烦恼,或是对小辈有什么不满,哪怕是最近一直萦绕在心头的儿子的病,都没能改变她那乐天的性格,她对家人也一直是很平和的。这会儿她却忍不住发起火来。提起丈夫的病,谢若媛心中也充满了歉意,但想到他与另一个女人通宵约会的事,气又不顺了。康峻山与潘寻梦的关系,始终像梦魔一样压在谢若媛心头,成为她烦恼的根源。

她走向自己的房间,一边冷笑道:“你儿子才不需要我呢!他自有别的女人……”

“什么?”沙洁琴差一点就咆哮起来,打破了她一向的为人师表,“你说的这叫什么话呀?峻山成天都在跑工作,你又不是没看到!你们做了十年的夫妻,难道你还不了解他?说到别的女人,他什么时候拿正眼看过她们?你要是对我儿子有意见,尽管讲出来,我可不允许你用这样的话来侮辱他!”

看样子,婆婆准备和自己理论一场。谢若媛有些惶然失措,心中也没有数,她们俩争到后来会不会大闹一架?这样做总之不算聪明,何况若若马上就要放学回家了,看见奶奶和妈妈吵作一团,对孩子也没什么好处。

谢若媛这样想着,就打开房门往里钻,又回过头来嚷嚷一句,“你要是不相信,就去问你的儿子吧!至于他的工作,跟我有什么关系?”

沙洁琴望着儿媳妇“砰”的一声关上门,不禁窝了一肚子气。平时小两口争吵,她总是尽量做得不偏不倚,不免还要多责骂儿子几句。毕竟长辈不是家庭的审判官,也无法平衡所有家庭成员的关系。但今天,沙洁琴断定谢若媛对儿子产生了一定的成见,看来不是几句话就能摆平的。她也听出了弦外之音,似乎儿子做了什么对不起儿媳的事?这一点沙洁琴坚决不相信,她儿子不可能有那种行为!在她看来,这类问题还是老生常谈,也就是感情上出现了矛盾吧!只要儿子低低头,事情总能过去。但是沙洁琴心里也有隐约的不安,似乎谢若媛的口气,对康峻山非常反感。更加糟糕的是,儿子那么热爱的事业,在儿媳看来竟是一文不值!这才是一个难以化解的冲突……

当晚康峻山回来,母亲把他拉进自己的房间,谈了很久。康峻山对谢若媛最近的所作所为也有些莫名其妙,但他以为那只是一时的意气,妻子恼他,是因为他不肯去看病。领受了母亲的教诲,他才觉得事情有点不妙,回房想跟妻子好好谈一谈,却发现谢若媛已经睡了。康峻山这几天累得不行,也就不管那些,倒头便呼呼大睡。

谢若媛并没睡着,她把枕头压在脸上,正暗自流泪。她盘算了很久,该不该跟丈夫面对面,毫不留情地捅出那件事?但她一想到这里,就心痛得不行,似乎自己的肉体上也长了一个恶疮,正在化脓和流血……时间淡化了细节,只突出了事件本身。虽然丈夫跟另一个女人幽会,性质确实很恶劣,但谢若媛不是那种小家子气的女人,也并不十分在意此事。她只在乎那不可改变的本质——康峻山居然跟一个女人消磨了一整晚,而她却从没享受过这种待遇!哪怕是最浪漫的谈恋爱时期,他给予她的时间也是争分夺秒。谢若媛流着眼泪想,如果康峻山肯给她这么一个美好的夜晚,她就是为他去死也值得了!但这些话都是深藏在内心深处的,谢若媛再也不愿端出来和康峻山共勉。她对他,已经彻底凉了,死了心!她跟他也是无话可说……

第二天,谢若媛就找迟卫东请了个假,独自去了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