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离开的这两天,702所颇不平静。他带来的消息好比爆炸了一颗原子弹,强大的冲击波震撼着每个人的心灵。几乎所有的聚变人都不能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近20年来,他们的滴滴心血都融进了这片厚土,而且向国家呈上了累累果实;现在非但没得到应有的报偿,甚至来不及欢欣鼓舞,就被这个消息给打蒙了!然而,思维的惯性使有些人还在等候和观望,希望这一切就像旅途中偶然遇到的一个沟坎,很快就会过去。也有不少人采取了保守的态度,仅只是沉浸在痛苦的期待与仿徨之中。
但这毕竟是702所不得不面对的严峻现实。走过了20年创业历程的聚变人,又必须作出一次新的选择。但是沉重的脚步应该向哪里迈出?随着核工业形势的发展和变化,新的使命又落到了所领导肩上。江河的话,就是一种预示,一种警告,值得人们深思。为了尽快拿出一个异乎寻常的对策,所里召开了中层干部会,阵容之大,前所未有。要让大家畅所欲言,对这关乎702所前途和命运的问题展开充分的讨论。
会上,所领导先发表了开场白,一语道出全所职工的共同心声:希望和困难并存,机遇和风险同在。挑战在即,我们不能有丝毫犹豫,必须拿出一个周全的构想,让聚变人不但走出困境,而且能够展翅腾飞。
然后是百家诸子,意见纷纭。有人建议向部里打报告,说明702所的特殊性,希望这次机构改革,能对702所网开一面,另行考虑。也有人索性提出,直接给国务院打报告,把702所划出未来的A工业总公司,另归他属,比如中科院或者其他什么单位,总之是一个吃皇粮的地方。众人都以特有的热情,来申诉自己的有利谁人条件和优势;用当年艰苦创业的精神,也不愿甘当弱者,谁都相信路就在脚下来对待这次巨大的变革。。然而囿于思路的紧闭,们说来道去,还是希望国家能对702所另眼相看,不要把它放进改革的大盘子里。而这显然有违时代精神,难以办到-
康峻山的心也在喘喊跳着,内心又掀起了滚滚热浪。自从得知了这个消息,他就再也平静不下来,甚至整夜都不能人睡,昼夜思索着这个问题。核聚变一直是他倾心向往和无限热爱的事业,难道如今走人了绝境?原子能,这不是世界上赫赫逞威的能源之王吗份它的问世,为那些担心人类能源将会枯蝎的科学家们闪出了炫目之光,难道党和国家竟看不到这一点?现在,我们的核聚变事业已经有了一个新的起点,有谁能对它忍痛割爱?也许,是到了应该选择另一条出路的时候了!他也到了为发展核聚变事业,而不惜一切地呐喊和奔走的时候了!就这样,没有谁的命令,也没有上面交下来的任务,康峻山又勇敢地踏上一个新的征程,向另一个高地发起了进攻。他急不可耐地筹划着一份重要报告。但是千头万绪从哪里开路?一颗颗闪亮的珍珠散落在盘子里,需要一条红线才能穿起来……康峻山焦虑着,思考着,极力要推开那扇困难的大门。任何问题都像中子轰击原子核一样,只有在痛苦的裂变中,才能释放出巨大的能量。康峻山连夜到图书馆去查资料,从调查国外的研究所情况人手,并且决意先把规律搞清楚,规律就是解决问题的灵感来源。当笔记本上记下了密密麻麻的资料,他果真得到启发,也摸到了这类事物的命脉。一个通宵下来,康峻山眼前一亮,是黎明的曙光?还是难题被解开的喜悦?他回到办公室,顾不上吃早饭,急忙在桌上铺开了一页页稿纸,写下了一行行思想的火花。而那未来的一幕幕振奋人心的画面,也在他头脑里闪现着……
开中层干部会时,康峻山已经是成竹在胸,并且把它当成了一场紧张而激烈的战斗。当大家的思路的聚焦点,都戏剧般地凝聚到一处时,他的思维也如翻江倒海,最终又升腾起了一种信念:不能把问题上交,也不能再因循守旧,走过去的老路。那是注定会失败的,而且也不是中国当代科学家的风范。
当人们争论最激烈的时候,康峻山“腾”的一声站起来,大声说:“我认为,大家的意见虽然好,但都没有说到点子上。坦率地说,这次机构改革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我们的核聚变研究能否列人国家的正式计划?这些固然很重要,但我们人微言轻,说什么都不管用,那是国家去决定的大事。我们最关心的,还是702所的命运和前途。从根子上来讲,当初国家的三线布局就有问题。我们是基础研究所,不应该放在这个大山沟里。我们走了20年的艰难之路,也许本来就是一个错误!”
铿锵有力的话语,斩钉截铁的推断,就像一股强烈的冲击波,震动着整个会议室。气氛也骤然凝结起来,所有的目光都直射到康峻山身上。大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众人刚才一直在想如何解决问题,不料康峻山又提出一个全新的问题。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提出一个直达核心的间题,比解决一个无关痛痒的问题更重要,更需要创造性的想像力和科学的预见性。
康峻山的额头上出现了晶莹的汗珠,似乎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他镇定了一下,继续阐明自己的观点:“我最近查阅了一些有关资料,发现了一个新名词,叫科学地理学。它用很多雄辩的事实来说明,先进国家与发达国家的科研单位,基本都是靠近大城市,并且依托大城市来发展的。而我们国家却偏偏相反,这里面有历史的原因,也有人为的因素,谁也无法深究……然而现在,正是到了改变这一切的时候!江局长的话,我们应该听明白了吧?今后即使像我们这样的科研所,也要考虑转民的问题。如果我们再不想办法迁出这偏僻的地方,就会把自己困死在这里!但是相反,如果我们利用这一机构改革的良机,向上面提出这个迁移的大方案,那么不管今后我们归属何方,都有自己找米下锅的勇气了!以我们所的技术力量和设备条件,即使转民也有一定的优势,说不定,这次转机还能给我们搭上一个前进的阶梯呢!”
他从容说完,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还没坐稳,不同的看法,反驳的意见,就连珠炮一般地向他发来。康峻山耐心听着,时不时做些解释,但仍是坚持自己的观点。不知是争论的激烈,还是**的宣泄,人人脸上都泛出了红光。很显然,康峻山的说法代表了大部分人的思想。其实过去就有不少人这么想过,但谁也没有大胆到这种程度,敢于对过去20年的变迁做出否定。此言一出,恰如一座火山,人们心底憋了很久的话,都如地壳下的岩浆在剧烈奔涌,喷薄而出;并且像火山的温度和压力一样,沿着科学的规律在不断变化着,到后来,竟一致向康峻山的意见倾斜了……
有人说:“康处长说得对呀!上次一个法国人来我们所考察,从北京到省会,坐了两个小时飞机,从省会到这里,又坐了四个小时汽车。人家就说,好像是到了世界的边缘,真是很难想象,在这里怎么搞科研呀?”
又有人说:“还有人才。因为地理位置的不利和生溉上的不便,我们所的人才流失严重,科技队伍到了快要动**解体的地步。有人美其名日:孔雀东南飞。据说优秀的人才都飞到了东南沿海地区,那里经济发达嘛!”
还有人说:“是啊,我们所在这个偏僻的地方,确实不利于对外的科技交流。最近所里来过不少外国科研人员,在这里不但住宿条件差,通电话也不方便,打个长途都要进城。后来有些外国专家,就干脆住在城里,可是来所里又不方便了,至少跑半个小时。如果我们能迁走,那真是解决大问题了!”
更有人欣喜地说:“如果真能迁到省会,依托大城市来发展,那不但能解决这诸多问题,兴许我们研究所还能跳过龙门,展翅腾飞!”
他们说的这些问题,早就困扰着每一个聚变人。为了在这偏僻的地方扎下根来,702所付出了高昂的代价。首先是人才,近年来一直面临着巩固和发展科研队伍的困难。原有的科技骨干严重流失,后续的新生力量难以补充。据人事部门的统计,702所流失的高级科研人才占了总数的1/4,而新分配的大学生报到率还不到30 %。人才的流失与新生力量的匾乏,极大地影响和制约了核聚变事业的正常发展,许多科研项目甚至无法进行。此外,大部分老专家来这三线已有20余年,年近半百仍生活艰难,子女升学和就业等问题日益突出,经常让所领导焦头烂额。
其次是对外学术交流的困难。70年代后期,702所奉命对外有限制地开放,先后接待了来自英国、 日本、法国、德国、美国等国家的科研人员,均因生活措施的简陋,而给外宾们带来了许多不便,甚至造成了很不利的国际影响。还有对外协作与加工的问题,交通不便给702所的科研工作带来了许多实际困难,一些在大城市里很容易解决的问题,在这里却令人束手无策。
如今军转民的进程已不可逆转,听说国家也在进行三线建设的政策调整。一个“迁”字虽然重达千钧,却是一条依稀能看见曙光的路。会上众人沟通一气,对这个问题的探讨已见端倪,康峻山的意见也得到了积极响应。所领导一锤定音,又把这个光荣任务交给了科研计划处的处长,让康峻山去全面发挥自己的本事,争取闯出一方天地。
康峻山领受了这个任务,心潮激动难以抑制,却不知道该从何人手?他思考了一夜,第二天吃过午饭,就跑到所门外去等候江河,不料等到傍晚也不见人影。他急了,又沿着公路走了一段,脚下大渡河那飞溅的浪花,时时吞噬着他的视线。一直走到苍山叠翠的边缘,才碰上妻子谢若媛与江局长。他们乘坐一辆破面包车,却开得飞快,似乎知道有人在等候。遇上他,江河立刻下了车,在落日余晖中向他走来……
“我猜想,会在所门外碰上你。”江河说,“是等不及了?有事情要跟我商量?”
康峻山上前几步,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江局长,我确实有件事,要向您请教……”
“别说了,再让我来猜一猜。”江河打断他,唇边挂着莫测高深的微笑。“你是不是想跟我商量,702所下一步的打算?你们何去何从的问题?”
康峻山一愣:“您真是猜对了!江局长,昨天我们开了一整天的中层干部会,对目前的情况作了一些探讨,还真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办!所以我才赶来接您,希望您能帮助一下我们,给我们出点主意,指引一下方向”
康峨山有意这么说,是想先听一听江河有什么高招,不料对方未置可否,眉宇之间却祖露出一片庄严的神态。康峻山注视着他,只见在他视线凝聚的地方,亘古未歇的大渡河水拍打着陡峭的壁岸,远方,苍山岚影融人了天空中那弧形的蔚蓝……
良久,江河才缓缓说:“我想,你们研究所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走出这片大山!只有走出去,才能得到更大的发展。”,
“您也这么想?”一股灼热感蓦地涌上心头,沸腾的热血在康峻山心中激**。“真是不谋而合呀!我们的中层干部会,也得出了这个结论!”
“但是,这也是一条非常艰难的道路。”江河面色凝重地看着他,“三线建设曾经是国家的重点,这个政策在当时看来,无疑有它的特殊价值,不能完全否定……但在今天,调整这个政策已成必然。关键是你们研究所,符不符合这个调整的条件?能不能划进这个调整的范围?还有,无论怎么调整,也不能影响整个核工业的大局。”
康峻山听了,更是惊喜交加:“真有这回事儿?三线建设真要调整?”
“你们还没听说?”江河也有些惊讶,温和的嗓音中带着明显的焦灼。“国务院的文件早就下发了,从中央到地方,都成立了三线规划调整办公室。部里也接到了有关通知……难道没通知你们?我还以为,你们早就知道了,这可是半年前的事儿了!”
康峻山发现,江局长向他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或许,这只是他自己的一种感觉吧?总之,这件事的确有些蹊跷。有关三线规划调整的事儿,为何他们这身居天三线的科研所;竟然没接到任何通知?也没看到文件?康峻山不愿多想,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只要有这个可能,哪怕脚下的路布满了荆棘,他也要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江局长,你能不能帮我们找一下这份文件, 飞廿我们能听到党中央的声音?”康峻山尽量不动声色地问,但是外在的平静,又怎能遏止他内在的感情波澜?
江河没有立刻答应,他急了想,又眯起眼睛,幽默地说:。我想你自有办法,何须我出手?刚才不是说了,你们省里也有一个三线调整办公室嘛!对部里的很多人来说,702所就是远在天涯海角,真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了!”
江河略带提醒的说法让康峻山深感意外,也给了他一个崭新的启发,他沉浸在一种临战前的振奋之中,同时也不乏深思熟虑的想法。“江局长,您说得对,但我们所是人微言轻啊!不知道您是否认识这方面的人?或者您有什么朋友,跟我们省的三线办有交往……如果能给我们找一点关系,或许更容易进人吧?”
江河会心地笑了笑,又回身对一直沉默地看着他们交谈的谢若媛说:“你老公真有办法,他是咬定青山不放松啊!,)
“他就是这个脾气。”谢若媛也微笑着说,欣赏着丈夫那伟岸如山的风度,“什么事情到了他手里,就非褥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好,我很欣赏你这一点,不惜贡献我最宝贵的关系。”江河拍了拍康峻山的肩,“告诉你吧,我老爸跟你们省的三线办主任鲁庭轩,是老同学、好朋友……你可以直接去找他,就利用这个关系,应该没问题。”
康峻山不再说话,只是激动地握住了江河的手。真正的感谢都是无言的。在缄默之中,江河也感到了一种巨大的信任。谢若媛高兴地看着这两个男人,也欣赏着他们内在的力量和热情。在他们的交谈中,有同事间肝胆相照的赤诚,更有同行中惺惺相惜的深厚情谊。无论什么样的艰难险阻,都不能挡住他们奋力跋涉的步履。谢若媛突然想到,这就是所谓的事业心吧?如果她想按照潘雅书的话,也做一个事业型的女人,那么面前这两个男人,倒是她的楷模。
当天晚上,康峻山立刻去找所领导汇报此事,谢若媛又把江河送回江州宾馆。吃完晚饭,天空中飘起了小雨。谢若媛陪着江河走回房间,细雨飘飘洒洒地落到他们肩上头上,沙石小路漾着一层清亮的水光,四周的廊台、亭阁和树林、花草,也都变得像薄薄的剪影一样空灵。远处的市郊,火车那长长的汽笛声在雨中听来异常清晰。从什么时候起,坐在一间舒适的起居室里听听音乐,喝喝咖啡,放任自己的思维在小雨的沙沙声中纵情驰骋,也成了一种难能可贵的生命奢侈、一种无法多得的人生乐趣呢?江河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顿时觉得这蒙蒙细雨蕴含了无限生机……
他看了谢若媛一眼,含笑说:“你还不回去?这两天累坏了,快去看看你女儿吧!”
“不忙,我还是把你送回房间吧。”谢若媛直率地说,“送佛到西天嘛!”
江河凝视着她,又想起她背后的男人。“你丈夫还没回家吧?一定又是忙去了……我对他印象很好,他身上有许多优秀的东西,热情、朴实。”
“人们都这么夸他。”谢若媛抿唇笑起来,“可是对家庭来说,他未必是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爸爸……最多也就是二等吧,甚至是三等。”
“那是你的要求太高了广江河抚慰地看着她,“其实每个家庭都有它的难处,一个科研工作者,一个聚变人的家庭就更是不易!我相信,聚变人的家属都在背后做了许多工作,因此我们的事业才能取得成功!为了这一点,我应该谢谢你们……”
他的声音很温暖。在这个片刻里,谢若媛竟无端地生出一种愿望,好想跟面前的男人探讨一下自己的生活。但她犹像了一下,最终没有这么做。
“你还会再来吗?”她这样问时,又恢复了一贯的热情。
“当然会。”江河肯定地说,“西部有这样优秀的聚变人,我怎能忘记?”
他们在宾馆楼前分手,江河看着谢若媛脚步轻盈地跑下了台阶,树梢枝头掠过的那阵小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向后扬起,像一只黑色的风帆……小风还在树梢间瑟瑟摇**,细雨也在夜空中回旋穿梭。江河突然觉得,他已经深深地爱上了这里,爱上了这片清新而又湿润的土地。他想,他再也不会忘记这里,不会忘记这个有如小雨般清新的女子,还有她那个思路敏捷、作风硬朗的丈夫。
康峻山当晚去找所领导汇报,所领导非常重视,为此立刻又召开了一个高层的紧急会议。康峻山把三线调整的事和江河的原话讲了一遍,大家在震惊之余,也有些庆幸,都说既然国家真有这个政策,那么肯定是一个好事儿,当然是先调整先受益,只是不知道现在事情进行得怎么样了?702所还能不能赶上这班车?会上当即决定,成立一个计划调整小组,由副所长潘玉祥担任组长,科研计划处处长康峻山担任副组长,而具体的任务,又落实在了康峻山的肩上。还决定次日就派车,让康峻山去省城跑一趟,先找到那个三线办,把情况摸清楚再说。会上又决定,有关这次机构改革与三线调整的事,都将严格保密,不能在所里传开,以免动摇军心。
开完会后,潘玉祥陪着康峻山走了一程,他的神情由激动转为沉思,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却难以启齿。康峻山略一思索,也明白了大概,“老师,是不是承业他……”
潘玉祥无奈地点了点头:“我也是才知道,他已经办好了调动手续……他不敢来见我,只告诉了他母亲,说是林艳通着他这么做的!唉,没想到我这个儿子,唯一的儿子,他还是离开了核工业的队伍,当了可耻的逃兵……”
康峻山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他伸手抓住了一片双落下来的黄叶,捏在手里搓得粉碎,语调却尽量从容:“老师,您也别再为这事烦恼了,儿子大了,总是要走他自己的路……但我相信,只要我们能赶上这班车,也迁到大城市里,并且发展起来了,所有调走的这些人,他们都会后悔的;后悔离开了702所,离开了我们聚变人!”
潘玉祥拍了拍康峻山的肩,满怀期望地看着他,“小康,这次就看你的了!”
“放心吧!”康峻山心里沉甸甸的,但回答却是斩钉截铁,“我一定努力完成任务。三线办就是个铁堡垒,我也要想办法撬开门,打进去!”
潘玉祥看着自己心爱的学生,他英俊的脸上焕发着刚毅而自信的神采。目送着康峻山在夜色中推出自行车,走出了所大门,潘玉祥的心里也变得踏实起来,相信他的学生那一双长腿,定能给702所蹬出一条通天的大道。
但康峻山却没想到,事情一开始就很不顺。他坐车进了省城,先去国防工办打听详情,又在一家宾馆找到了三线办公室,不料鲁主任不在,据说去北京开会了,而且会期很长,十天半月也回不来。接待他们的是一个中年人,态度很好,还替他们惋惜,说第一批调整与迁出山区的院、校已确定,没有702所。他又说:“这项工作已进行了半年多,现在全部调整计划都出来了,正准备上报,也没有你们所……我们还奇怪呢,说怎么702所没动静?你们不是基础研究所吗?更应该迁出那个大山沟!”
康峻山一听很着急,但又不能牵连到A工业部,虽然现在看来,部里作梗的嫌疑很大,但不管怎么说,还是自己的消息不灵所致。他忙说:“请三线办再考虑一下,能不能把我们所给列进去?这事儿确实怪我们,那个大山沟里,真是什么消息都不通……可事已至此,怪谁都没用了,只希望三线办能考虑702所的具体情况。这是一件对国家对人民都有利的大好事,如果给我们这个机会,我国的核聚变研究一定能腾飞!”
中年人既同情又为难:“这个情况我们了解,可我也帮不上你们的忙。这事儿呀,还得直接去找鲁主任。反正这趟车已经开了,赶不赶得上,就看你们所的运气了!”
康峻山问明了鲁庭轩回来的确切日期,就回所里了。一路上他懊悔不已,为什么没有早点得知这个消息?为什么没有跟省里多保持一点联系?他这个搞计划的处长,确实也有点责任。回到所里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刻,这个远离大城市和现代文明的研究所,隐藏在花树茜郁和绿竹扶疏之中,显得异乎寻常的静寂与庄严。康峻山知道,所领导还在翘首以待,但他却让他们失望了……
尽管严格保密,但机构改革和三线调整这两件事,还是很快就在所里传得沸沸扬扬,又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有些人耳朵长,不知怎么又打听到确切的消息,说702所赶掉了这班车,没有列人那个迁出三线的调整计划。一时间人心浮动,议论纷纷……有人连夜起草请调报告,更有不少人找到所领导,当即要求调走。所里又召开了紧急会议,这次是研究向下的对策。但是应该怎么办?似乎谁的心里都没有底。靠耐心细致的说服教育,或者个别打通思想吗?好像不管用了!预先给大家许个愿,说我们一定能迁出这大山沟?那更是不允许!会上人人的脸上都布满了阴云,互相传递的目光也交织着优郁和担心。曾经历了多少峥嵘岁月,而始终坚定、成熟的聚变人队伍,仿佛一夜之间就成了一盘散沙!领导阶层也不堪重负,只能反复叮嘱康峻山,一定要抓紧时间,再去多跑跑三线办。看来要是赶不上这趟车,702所就无法绝处逢生了!
从枫叶红尽到秋风萧瑟,康峻山又跑了好几次省城,但却阴差阳错的,始终没能见到那个起着决定作用的鲁庭轩。老主任似乎也很忙,总在风尘仆仆地四处奔走,为调整三线建设而不遗余力,却偏偏没有来关注过702所。后来康峻山想方设法地打听到了他家里的住址,决心在他家门外守候到底,一直等到看见他为止。
那是一个秋末冬初的下午,天低云重,狂风怒吼,卷地而起的黄沙纷纷扑面,劈头盖脸地打在风挡玻璃上。送康峻山的这辆车里还坐着潘承业,他已办好了一切调动手续,想搭顺风车进省城。康峻山欣然答应了,并且让昔日的好友坐在自己身边,又让司机把车开快一点,以便在天黑前赶到目的地。
潘承业好像是衣服穿少了,在冷风中不断搓着手,又观察着康峻山的脸色,问:“听说你们跑得很不顺?也许所里这次没希望了,是吧?”
康峻山面无表情,心中的热浪却冲涌而起。此时此刻,他很想听听好朋友的心声。“如果我真把这事儿给捣鼓成了,你还愿意调走吗?”
潘承业目光流连地望着窗外,苦笑着说:“如果你们也能迁到省城,我当然不想调走,毕竟我对702所,还是有感情的,但是峻山,你可别怪我乌鸦嘴,我看这次所里没希望了!这也是我们的命吧?就因为身在这大山沟里,所以才信息不通,竟连这么重要的情报都没能得到,白白错过了一个大好的机会!”
康峻山却没有丝毫泄气,对自己研究所的责任感,对事业的坚定信念,此时完全融会在一处,给了他极大的鼓舞。他微笑着说:“我跟你不一样,对这件事我很乐观。党和人民不会不管我们的,这个问题一定能得到解决!”
“你呀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潘承业惋惜地看着他,无比诚挚地掏出了心窝子话,“眼下时局正在瞬息万变,而你却有点跟不上形势……难道你就没想过,为了你心中的理想和事业,你正在付出生命的代价吗?你现在也该满40了吧?人生还能有几个40岁呀?你还不为自己活一回?”
康峻山揉了揉布满血丝的双眼,又仔细地看一眼好友,他不允许自己的光荣梦想,被这样毫不留情和不加珍惜地打碎。“承业,看来我们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是完全无法统一了!为了理想和事业,我心甘情愿地付出一切,包括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人生。”
在这非常时刻,康峻山甚至愿意付出几倍于生命的代价,只要核聚变研究能得到正常发展,只要他心爱的研究所能够腾飞。当天晚上,他还是没能见到鲁庭轩,此后又一连跑了好几次,还是没有任何结果。康峻山几乎天天来往于省城和702所之间,一路风尘,一肩重担,他抛却了所有的纷扰,只剩下高度的责任感。
又一个冷雨敲窗、残叶飘飞的夜晚,天还没有黑尽,整个大院就已经寂寥落寞下来,只有秋虫在草棵与花坛里啾啾地低鸣。康峻山让司机把车停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 自己啃着干面包,就着带来的保温杯里的浓茶,突然觉得右胸前火辣辣地刺痛……他没有多在意,仍在心里盘算着,如果今晚能见到老头子,他应该说些什么?
“康处长,咱们这是第几个晚上了?”司机也啃着干面包,不抱希望地问,“这个老头子,他怎么也是不着家呀?连着好几天都没回来过……”
“人家也是为革命而东奔西走叹!”康峻山风趣地回答,“今天不管多晚,我们也要等到他,再不能放空回所里了,你说是不是?”
司机点点头,又赞叹地看着他:“康处长,真有你的……希望咱们这次能办成!”
“一定能成!”康峻山坚定不移地说,“为此我豁出去了,什么话都敢讲!”
正说到这里,突然看见一个有些驼背的身影,缓缓向他们走来。康峻山心中一激灵,立刻拉开车门跳下去,跑到那个老人身边。“请问,您就是三线办主任鲁庭轩吗?”
老人抬起头来,一双冷静睿智的眼睛直视着他:“我就是……你是谁?”
“哎呀!”康峻山高兴地紧紧握住了老人家的手,“我们是702所的,找了您有大半个月了,今天才算在这儿碰上了您!”
“不是凑巧碰上的吧?”鲁庭轩幽默地说,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你们的事儿呀,我都听说了!你们是有意在这儿等我的?走,快进屋吧!”
康峻山兴奋地吩咐司机留在原地,然后扶着老人家进了楼。他知道鲁庭轩很忙,便立刻抓紧时间,在楼道上就把自己的来意讲了一遍。他说我们的受核聚变研究,是一项难度很大的基础性尖端科学研究项目。核聚变研究及其相关中间技术的开发和应用,都必须依托于科学技术发达、工业先进、交通方便、信息灵通的大城市。为摆脱因地域条件等不利因素带来的科研外困难,科技人员流失严重和发展迟缓的困境,将702所的核聚变研究和技术开发主体部分迁建到省城,以加强国内外的合作与交流,将有利于核聚变研究事业的发展与核中间技术成果的推广和应用,为本省和省城的经济建设发展与科学技术进步,做出优异的服务和最大的贡献……
那天晚上,康峻山并没有提及江河父亲与鲁庭轩的关系,也没有费多少唇舌,就说服了通情达理的三线办主任。老头子在自己那陈设简陋的家里,眯缝着眼睛凝视了康峻山一会儿,微笑着说:“小伙子,你很会说话,看来我们三线办把你们702所给落下,真是犯了一个大错误呢!”
康峻山连忙谦逊地笑道:“有这么一点意思,不过呢,这事儿全怪我们……是我们所信息不灵,才给耽误了!当然,这也更加说明了,702所为什么必须迁走的原因。如果今后把更大的事儿给延误了,我们怎么对得起党和人民?”
鲁庭轩哈哈大笑:“是啊,再有那样的事儿发生,我也难辞其咎啊!小伙子,虽然你把责任都给揽了过去,但我们三线办还是罪不可恕啊!你们所的情况,我也很了解,你们当然应该列人这次规划调整的范围……这样吧,为了弥补这一点,我就大方一些,提出一个补救措施。你看,你们所呢,赶快打一个报告给我们,把迁出三线的理由尽量说得清楚一点,充分一点。我们呢,也立刻补报给国务院三线办,争取让他们尽快批准。至于这调整的经费嘛,你们也要做一个预算。不过我可以初步决定,由我们三线办出60%,你们所自筹40%,你看怎么样?哎,其他厂矿企业的调整都是拨改贷,他们可没有享受到这样的待遇啊!”
这真是一个意外之中的大惊喜,康峻山几乎要跳起身,拥抱这个可爱的老主任!他控制住自己的极度喜悦,连忙回答:“我想没问题。但我要立刻回所,去向领导汇报……最晚在明天下午,一定会给你们一个答复!”
鲁庭轩起身把康峻山送至门口,还诙谐地拍了拍他的肩:“我猜你准是在我家楼下,等候了好几个夜晚吧?小伙子,我很欣赏你,如果有一天,你想离开702所了,就给我打一个招呼,我马上起用你,并且委以重任!”
康峻山也风趣地说:“没有这个可能了!我们所要迁到省城,就连那些调走的科研人员,也会千方百计地想调回来。‘老主任,我衷,合地感谢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