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尽头冉冉落下去的一轮夕阳,给周围的一片片云朵抹上了绚丽的色彩,如同一颗颗燃烧的心,释放出来的热量使他们满脸飞霞光。在北京来的首长,又是自己的老同学和学友面前,真是有太多的话要讲!

这是半官方召开的一次同学会,江河欣然同意参加。他在702所有那么多清华大学的老同学,倘若一个个去看望他们拜访他们,时间肯定不够。他也没想到,这种叙旧形式的茶话会,竟然爆发出热烈而不可遏止的情绪。江河也十分感慨,同学们来到这荒僻的“三线”,艰苦创业、努力奋斗了十几年,取得的成果之大,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整个研究所本该沉浸在一片喜气洋洋的欢乐中;人们本该在欢声笑语中,高高举起手中的酒杯来庆祝胜利,分享这份荣耀。然而酒还没喝,聚变人的眼泪却先滴进了酒杯,而杯中酒也并没变得更清香,更醇美,反倒充满了苦涩……

江河走进会议厅,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黑压压的一屋人,个个都睁大了眼睛,向他射出了希望之光,个别人的目光甚至有些凄凉。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激动,辨认着那一张张被岁月改变了、但还依稀认识的脸庞,努力叫出了同学们的名字,居然大多数都叫对了。这也是江河的本领,他有着惊人的记忆力。落座后,他又生出一分感慨。身居高位又生活在北京的他,似乎比在座的同学们优越了许多,人生之路也顺畅了许多;然而正是这些看上去不太起眼,已经被生活的磨难压弯了腰的同学们,却撑起了我国核聚变事业的一片天,说起来,还是应该他来羡慕他们!江河能看出来,同学们正憋足了劝,准备向着下一个目标迈进,而他却在此时,给他们带来了一个坏消息,无形的重负又将压在这些创业者身上,为此他深表遗憾!

果然,等所领导发表了一番前言,同学们也一一上前寒暄后,大家便纷纷打听这个新的传言,问他是真还是假?换了别的地方别的场合,江河也会像一些官员那样敷衍搪塞,或者缄默不语,不愿去触动这一根敏感的神经。但是今天他不能,面对着这些殷切的目光,满怀希望的脸庞,他又怎能撒谎?何况这事儿已经拟文下达,估计几天后所里就会收到,他现在吐露实情,也不算违背了保密原则。

于是他坦率地直言相告:“这件事很快就要下文了!说不定文件正走在半道儿上……根据国家经济改革和精简机构的需要,A工业部将撤销,成立A工业总公司。这样做也有好处,过去是政企不分,很多事情都不便处理。现在分工明确了,倒好办了。只是像你们这样的研究所,应该何去何从,还没有考虑到那一步。”

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被这晴天霹雳打蒙了!原本有些沉闷的空气也变得过分活跃,大家都涨红了脸,七嘴八舌地发问。情况明摆着,部改公司,那是要创收要讲效益的!而研究所只能靠经费拨款,这个矛盾又该如何解决?一时间,江河竟应付不了这乱纷纷的局面,他就是三头六臂,也无法把人们的问题理出个头绪来。突然,一道沉稳的声音响彻了全场。江河看时,只见说话人是该所的科研计划处处长,一个姓康的较为年轻的学友。江河对他的直观印象是精明能干,于是听他讲下去。

“江局长,有一个问题我不明白。我们所是1966年迁来的,在西部成立了我国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核聚变研究所。通过将近20年的努力,我们研究所已经有了全面的发展,拿出了上千项科研成果,包括‘中国环流器一号’这样的大项目,在国际上备受瞩目,也多次受到国家的奖励。可以说,我们研究所为国家做出了重要的贡献。如今,我们这个研究所已经成为中国的核聚变研究基地,而且形成了一支优秀的科技队伍,也是中国搞核聚变研究的生力军。难道说我们这样的队伍,今后居然也要找米下锅?还是让全所的人都去喝西北风?我们能不能得出这么一个结论:党和人民要抛弃我们了?国家也不再需要核聚变这项事业了?”

在康峻山的一生中,从没说过这样激烈又针锋相对的话,其愤债不平的心情可想而知。虽然从他的每一句话里,都能看出他对核聚变事业的无限热爱,但是坦诚到这个地步,还是让人心惊。江河思忖,以康同学的情况来看,他不该是这么一个冒冒失失、讲话随便的人,或许他是假作试探?要不就是另有企图?然而这番话就像平地,声春雷,长久地震**着人们的心,很多人洒下了伤心的泪水,不止一个老同学痛哭出声……

人们怎能不伤感呢?事到如今,他们经过多少艰难曲折,多少辛勤劳动,终于在核聚变事业上迈出了艰难的,也是神圣的一步,正准备高歌猛进,却传来一个令人失魂落魄的消息——A工业部要撤销了!像702这样的研究所,不但今后的科研经费没着落,甚至连吃饭也成了大问题!难道这十几年的变化,不但我国的核聚变事业跟一些国家有差距,就连这些科研工作者的生存观和价值观、人生观,也大大落后了吗?这时的会场好似炸开了锅一样,许多人都激动地站起来,一句句质问就像烧烫了的一颗颗石子儿,甩向今天的会议中心江河。

“我们为了核聚变事业,举家迁到这大山沟里来,容易吗?现在吃了十几年的苦,突然告诉我们,这苦是白吃了!谁受得了啊?”

“过去我们那么辛苦,但是毫无怨言,还不是想到党和人民……现在可好,党和人民不要我们了!我们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当初我们走进这大山沟,是有一种为子孙后代的精神在激励着我们……现在呢,一切都不存在了,我们的精神寄托也垮了!”

“这里早就流传着一句话,毛主席号召我们献青春,献完了青春献子孙。谁知道这一切都是白费工夫!早知如此,我们又何必来蹲这大山沟?”

江河并不是决策者,现在他却要面临这一切责难。但他是在场的唯一一个部里的官员,又只好耐心地解释:“你们别误会,撤销A工业部,并不意味着国家要抛弃你们,党和人民不需要核聚变事业了!换一种方式来进行管理,照样搞科研嘛!不过呢,借这个机会,我也要向大家提前吹吹风:今后除了机构改革,国家还会调整有关政策,经济改革的战略重点也要转向民用。哪怕是科研项目,如果周期太长,也得量力而行,甚至暂缓、暂停……你们所也是一样。我这次来也有这个目的。固然要听听大家的意见,但中央的这个精神,也要请大家好好琢磨一下,以便有个思想准备。”

这下子,全场更像是一锅滚开的水,全都沸腾了!难道核聚变研究也要缓上甚至暂停?江局长这番话,到底什么意思?但不管人们如何询问,这位老同学却再也不肯透露一句,他不断微笑着说:“对不起,我已经说了很多了……正是因为我有这么多老同学在场,而且你们又做出了那么多惊人的成绩,所以我才透露这些,让你们早做打算。要是再讲下去,那我就违反组织纪律了!”

所领导看看时间不早,而人们的情绪已经很难控制,也怕再出什么问题,连忙宣布散会。走出会议厅,江河的眼睛湿润了。历时20年,他的老同学们终于取得了丰硕的科研成果。虽然他刚才来不及跟他们一一细谈,但是他已经看到了他们身上所发出来的星光般的亮点,如此璀璨耀眼。而正是这无数的星光,构成了中国科学界灿烂的银河。现在他怎忍心看这星光消逝、银河暗淡?江河在心里暗自下定决心,只要有可能,他一定要想办法帮助他们。

谢若媛也参加了这个同学会,但她只是列席,坐在角落里,没资格发言,当天晚上,她又接到一个重要任务,陪同江河去本省的一个反应堆研究基地视察。虽然在本省,但也有好几个小时的路程,所里专门派了一辆越野车,那也是702所最豪华和性能最优越的一辆车,送江河前往。李心田选择谢若媛担纲此行,是因为所里马上要召开中层干部会议,紧急碰头,商量“对策”,在这关键时刻,谁也不能走开。此外,办公室主任也觉得谢若媛有儿分特别,她不懂人际关系,甚至不通人情世故,对上面来的人没大没小的。但正是这样的人,也许才能成为眼下最时髦的“公关小姐”呢!

又一个秋风送爽、艳阳高照的好日子,谢若媛高兴地陪着江河上了路。她没想到在本省的另一个方向,连绵百里的莽莽群山之中,还簇拥着另一个核工业的科研基地。越野车行驶在崎岖难行的山路上,江河也在间自己这个问题。他久久地凝视着车窗外驰过的参天古树,以及怪石嶙峋的崇山峻岭,心中**起了一层层浮想的涟漪……

为了打破车厢里的沉默,谢若媛果真拉起没大没小的架势,跟江河聊起了天。“哎,江局长,昨晚的同学会,我参加后颇有一番感慨呢!”

“哦?你有什么感想要发表?”江河回过头来,也颇感兴趣地望着她。

谢若媛笑道:“你看人跟人多么不同呀!你们都来自一个著名的大学,也许还是同班,但现在的情况却是天壤之别!所以有人说,你是个命运的宠儿……”

“是吗?可我过去的坎坷经历,有谁能知晓?”江河又转头望着窗外的大青山,轻声说,“我大学毕业,正好碰上那个动乱的年代。因为父亲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我也受到了牵连,被分配到大兴安岭,在一个伐木场里当会计。很凑巧,班里的一个女生也是因为家庭问题,分到了山下的一个小煤矿里当会计。我们可都是堂堂正正清华大学核物理专业的高才生啊!但那时,有谁理会你呢?为了跟一个唯一认识自己,也了解自己过去的同学会会面、聊聊天,来个精神会餐,我每逢星期天都要翻山越岭走上好几个小时,到山下去见这个女同学,我们俩就在那种特殊的情况下,走到了一起……后来调回北京,她才有机会搞专业,而我也能归队,回到了A工业部门。”

谢若媛有些吃惊,又问:“那你的父亲呢?听说他是高级干部?”

江河微微笑道:“不,他只是一个高级工程师,在中央某个部1.7工作……哎,他原本是搞交通的,他要是到了这里,一定会为这儿的交通路况担优。没想到我们在搞四个现代化,却还要翻山越岭,才能去视察一个科学研究所。”

“是啊,俗话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嘛!”

“那我就要间一句,我们为什么要把这些从事现代科学技术研究的单位,放到这羊拉屎都难的地方?”江河的情绪有些激动,“这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吗?”

谢若媛没想到,对方会提出一个这么尖锐的问题,她当然无法解答:“我想,这也是历史造成的吧?”

江河长吐了一口气:“那我就相信,现在已经到了改变这一切的时候……”

正在这时,只听见“哗啦啦”一阵声响,风挡玻璃突然绽开了无数道细小的裂纹,车厢里顿时光线模糊。江河和谢若媛还没反应过来,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司机已经踩了刹车,把车轻轻停下来。

“不好!”他叫道,“风挡玻璃碎!”

“怎么回事儿?”谢若援吓了一跳,坐在位置上不敢动弹。

江河却大胆地伸出头去观察着,“好像是从山坡上,掉下来一颖石子儿,因为力量太大,就弄碎了玻璃。”

不知道这块石头是山风吹落的?还是有人故意扔下的?它分毫不差地砸在了关键部位,竟使这辆越野车陷人不妙的境地。司机焦躁地想重新点火,车身一摇晃,已经粉碎的玻璃就小片小片地震落,司机索性戴上手套,把玻璃碴全都推到车窗外。

“这下爽快!”江河笑道,“成了18世纪的敞篷汽车了!正好兜风……”

谢若媛却惊慌失措地叫起来:“我们是不是走不了啦?”

“可以走。”司机说,“也必须走,离目的地不远,到了再想办法。”

“对,只能往前走!”江河沉思着说,“这是在前进的道路上,总会碰上的障碍!”

由于车上坐着北京来的首长,接下来司机把车开得小心翼翼。尽管如此,当他们又走了几公里路,终于到达那个研究所时,大敞着的风口里灌进来的尘土,已蒙了车上人一头一脸,让等候多时的研究所头头脑脑们大吃一惊。

这个研究所用了六年的时间才建成。在一座巍峨大山的屏障下,一片建筑群拔地而起,高高耸立的水塔和乳白色的办公楼参差错落。细看之下,管道纵横,车辆穿行,隐约还有机器在轰鸣,一派勃勃生机的景象。远远看去,绿树掩映之中另有几栋红墙灰顶的家属楼,看来它和702所一样,都是远离城市,又自成一体。江河踏进这个研究所,就觉得历史在惊人的巧合。为什么这种类型的科研所,都被雪藏在高山峻岭之中?是为了考验科研人员的坚强意志?还是革命工作的需要?难道在现代化的大城市里,就不能进行这些科学研究了吗?为什么国外却不同?他们的高精尖科研所,都分布在大城市周围,与现代经济水乳交融。江河考问着自己,深深感到肩上担子的重量。这个研究所和702所面临的情况一样,他们能否禁得起这次机构改革的冲击?国家的这一变革又意味着什么?或者它正是给予这样的研究所一次展翅腾飞的契机?

他们住进招待所,稍事修整后,立刻听取了所领导的汇报。这座研究所的建立是在70年代后期,当时的中国百废待兴,华夏大地正渴望在改革开放中振兴。在核技术领域,反应堆虽然已被美国作为商品出卖,但一切技术都是保密的,而我国科研人员的认识还远没有触及那个门槛。一纸红头文件调动了成百上千人的神经——我们也要建自己的脉冲反应堆!部里很快拍板立项,并且下达军令状,组成了一个设计和建设的班子。南下的列车风驰电掣,带着建设者们越过秦岭,穿过隧道,最终进人这山峦亚翠、云雾缭绕的深山幽谷中。要在这里建设我国第一座脉冲反应堆,在很多人看来,只不过是一个美梦而已,神往却不可捉摸。然而,第一张施工蓝图奇迹般地绘制出来了,寂静的山林之中,也回**起第一声开山炮响,反应堆工程很快就破土动工了!群山也沸腾了,在希望败落的土地上,推土机的轰鸣声喧嚣着一个个壮丽的黎明和黄昏……

从那以后,一批又一批朝气蓬勃的建设者与科研人员,就投人了一项又一项艰苦卓绝的土作。他们凭着高度的责任心和顽强的奋斗精神,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开天辟地,创造着生活也创造着奇迹。他们只有一个心愿:在这里完成一个光荣的梦想,施展自己的才华和抱负,也为中国人争一口气!他们的命运本该是令人羡慕的,因为经过艰辛曲折的研制,脉冲反应堆终于成功运行了,那一道道蓝光闪烁着熠熠耀眼的光辉,有如科研人员那一颗颗滚烫的心!然而时间的脚步跨人了80年代,历史把变革又一次推到他们面前,现在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听完汇报,又去实验大厅参观了正灿烂星光般散发着晶莹光芒的反应堆。谢若媛向下俯视着那不锈钢板围成的水池,只见在清澈的池水底部,一根根燃料元件四周辐射出湛蓝湛蓝的光焰,平静、安宁,似乎耸立着一根根发着蓝光的“定海神针”。突然,“哮”的一声,随着气动脉冲棒的飞升,从水池底部又射出一道耀眼的光柱,冲出数米深的水层,昙花一现般的炽亮金光转瞬即逝。人们正在目睹这一神奇的光芒,示波器的荧光屏上,已经记录下一道刚劲有力、尖峰有如利剑的波形图。这就是我国自行研制的第一座脉冲堆,在美国之后,中国是世界上第二个掌握这一神奇技术的国家。

谢若媛观察着四周,好像走人了一个奇妙的世界。她只知道这种脉冲反应堆是具有安全性的堆型,却不知它的奥妙究竟在哪里?有何绝招?更不知道此时在美国,各种改进型号的脉冲堆已如雨后春笋般地被研制出来,并广泛应用到各个领域中。它安全、经济、用途众多,使用方便,备受人们青睐,已成为最走俏的市场商品。

江河心里也掀起了瀚海般的春潮。这个研究所的人们还不知道,旋律激昂的商品经济也正在冲击我国市场,军转民的进程已是不可逆转。或许这个深藏在大山里的研究所,对突如其来的命运转折还没有任何预感,更不知道在这个变革的深层背景里,正酝酿着他们始料所不及的狂风暴雨……

参观结束后,江河控制住自己的激动,跟实验大厅里的有关人员一一握手,亲切间好,并说了一些冠冕堂皇的话:“这个脉冲反应堆的成功运行,是你们研究所广大科研人员、工人、干部辛勤劳动的结晶。在我国的核工业战线,这也是一个成功研制的里程碑。今后希望你们再研制出第二个、第三个反应堆,为我国的科研事业推出一个又一个里程碑……到那时,我们再向祖国报喜,为你们请功!”

在场的人们都热泪盈眶,热烈鼓掌。当天晚上,所里又为尊贵的客人举行了盛大的酒会。所领导们轮番向江河敬酒,他毫不推辞,一一干杯。谢若媛发现他有着惊人的酒量,而且喝得痛痛快快,干得潇潇洒洒。

人们一高兴,又纷纷向谢若媛敬酒,D她不敢接招,只好椰愉地说:“别敬我,你们是劳苦功高的功臣,江局长是巡视八方的钦差大臣,我只是革命的陪衬人。”

江河听了哈哈大笑:“好一个革命的陪衬人!”

吃完饭,他们一起走回招待所,幽幽的凉风吹到脸上,心里很舒服也很杨快。谢若媛突然想起一件事:“江局长,我们车坏了,得向所里要一辆车,送我们走。”

“这没问题。”江河漫不经心地说,“但是所领导想留我多待几天……”

“那可不行!”谢若媛叫起来,“我还想早点走呢!明天就走。我想女儿了……”

江河注意地看看她,微笑着问:“你都有女儿啦?你今年多大?”

“我都33了。”谢若媛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开鉴定会的时候,居然有人叫我小鬼,还有人叫我小同志。一个副部长更有意思,竞然叫我小朋友,真让人哭笑不得……所以啊,我报出自己的年龄,就有些不自在,好像在行骗!”

“可是真不像,看不出来!”江河直摇头,想了想又问,“对了,你爱人是谁?也在702所吧?我跟他见过面吗?”

谢若媛微微一笑:“就是在同学会上,向你打横炮的那个康峻山。”

“是他?康处长?”江河有些惊讶,“一个很好的同志,你们很般配。”

谢若媛没再吭声。她走到一株含苞待放的丁香树下,几瓣叶片立刻响应似的飘落到她头顶、肩上。她拾起一片带着淡淡清香的叶片,把它轻轻吹到空中,笑意一点一点染上嘴角。这个夜太黑,太静,也太美了!她的思绪有如一缕缕丝线,在夜空中被抽拉出来,又在静静的山野中回环飘**……

江河默默地观察着她,发现她的脸像大理石一般光洁,黑黑的眸子里却有两簇火焰在燃烧。“她很爱她的丈夫。”江河得出了这个结论。

“你也在想他?”他微笑着说,“好吧,我们明天就回去。”

娇贵的越野车配不上进口的风挡玻璃,只好留下来另想辙。所里派了一辆破旧的面包车,让一个跟谢若媛年龄相仿的女司机驾驶,送他们回程,硬件软件都让谢若媛很不放——但是没办法,所领导不好意思地说,本来就穷得没几辆好车,还都让老师傅们开着出山去办事儿了,只好委屈他们。一向豁达的江河倒没意见,或许是他对这条山道还不够了解吧?没想到在回程路上,还果真出事了!

这片大山山势险峻,四面树高林密。公路沿着一条浅浅的河道,河流又绕着山峰,拐过一个又一个急弯,另一旁是扇峰陡立,如刀削就。女司机一开始满不在乎,开着晃晃****的破旧面包车,还在跟客人聊天。后来山路愈加狭窄,山势河道也越来越险,她才对眼前的现实认真起来,也停止了说笑,有些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小心开车。走了几十公里路,正要爬上一个大坡,突然方向盘失灵,面包车一头栽到公路旁的河沟里。女司机松了脚刹车,吱哇乱叫起来, 自己先逃生了。

江河也赶快爬出了倾斜的车厢,又敲开玻璃窗,费劲地把谢若媛救出来。她立刻怒火万丈地冲向女司机,朝她大喊大叫起来:“看你干得好事儿,怎么把我们开到沟里去了?告诉你,车上坐着北京来的大首长,出了这种事儿,你可要负责任!”

女司机咬紧嘴唇坐在地上,面如土色,惊慌失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或许在她的一生中,从来也没遇见过这样惊心动魄的场面。谢若媛看着倾斜的破车,也是一筹莫展,她更是从未经历过这样棘手的突然事件。

“别着急,别担心!”见多识广的江河立刻稳定军心,“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们大家还都好好儿的嘛!小谢你要相信司机,她会有办法的!”

“她有什么办法?这里连个修车店都看不见,长途客车也不见踪影……”谢若媛心乱如麻,嗓子也嘶哑了,“要是你今天回不去,明天的飞机票就作废了!”

江河知道她是在给女司机施加压力,就笑道,“回不去也没关系,一张飞机票而已!咱们既来之,则安之,急也没用。小谢你要是沉不住气,司机就更没主意了!”

女司机抬头感激地瞥了他一眼,似乎恢复了一点元气。后来她和谢若媛商量了一下,两人就跳到公路上去,拦住了一辆大卡车。好说歹说的,那司机总算同意帮忙,叫助手从工具箱里取出挂钩和缆绳,看了看自己空****的车厢,又犹豫开了,说重心不稳,别把自己的车也给拉到沟里去了。毛手毛脚的助手又建议,让在场的人都站上卡车去压重。女司机惊叫一声蒙住了脸,江河也觉得不宜冒这个险;谢若媛有如开了天眼,想出一个绝妙的好主意。她又拦住一群过路的山民,开价由每人5元涨至20元,总算请出这些要钱不要命的勇士上车压重,把那辆破面包车拉出了河沟。

国产车还是挺结实的,面包车居然没有多大损伤,卡车司机帮着鼓捣一阵,就又能上路了。女司机却抵死不愿再往前开,说是车上坐着大干部,她不敢承担这个责任。现在谢若媛后悔也没用了,他们只好到旁边的一个鸡毛小店去打尖;按女司机的说法,就在那儿等所里的老师傅回来。估摸着他们再有几个时辰就会经过这条路,到时候让一个老师傅开车,保证能在天黑前回到702所。

鸡毛小店隐身在一片浓郁的竹林中,只不过是一座土墙茅屋。屋顶的烟囱吐出一缕缕青烟,给过往的司机们提供一些简单的饭食。女司机对这里很熟悉,她找到老板娘嘀咕了几句,对方就麻利地端出一些米饭和青菜,还有香喷喷的腊肉和香肠。大家围坐在一张油腻腻的小方桌旁,江河这才觉得肚子饿了,于是大口地吃起来。

谢若媛却吃不下,委委屈屈地作开了检讨:“江局长,这事儿都怪我。我不该同意他们派这辆车,外加这个黄师傅……回去后,李主任肯定要批评我!”

“这不怪你。”江河吃得很香甜,笑嘻嘻地说,“我回去向部长汇报,就说差点儿报销了,让他一定要想办法,把你们这两个研究所啊,都迁出这大山沟!”

这是江河深思熟虑的想法,谢若媛听来却大感惊讶:“江局长,你在开玩笑吧?”

江河避而不答,又嫌了一筷子野菜,送到谢若媛的碗里,“你辛苦了,多吃点儿……吃完了,陪我去山里走走!”

一直没说话的女司机活跃了,“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我也正想去那里看看!”

谢若媛万万没想到,女司机把他们带到了山顶的一个烈士墓前。那是一个平静而安详的世界,一条潺潺的小溪清澈见底,小溪两岸是一层层绿油油的梯田。也许是久不见人影,树梢枝头的鸟儿受到了惊吓,扑打着双翅掠过天空,飞向了远山……

这里的与世隔绝,拂去了人们的一身疲惫。江河走到烈士墓前,仔细看着那一块块刻着他们名字和事迹的丰碑,想了很多。他似乎面对着美丽庄严的首都北京,面对着长城的雄浑、故宫的肃穆和天坛的神秘,还有鲜花、掌声与奖章……

虽然在A工业部工作了很长时间,但江河也从没想到过,因为国家前期的一个重要决策,这么多优秀的科研人才就来到这片大山里,艰苦创业,奋斗到底,甚至积劳成疾,献出了自己的生命。“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这真是对核工业建设者生动的概括,也是他们毕生奋斗的写照!正因为有了这一群不计较自己个人得失的科研人员,在大西南的山山水水中,一座座核科研基地、实验室,一排排高大的生产厂房,一条条纵横交错的道路,才能在建设者们手中奇迹般地诞生,而且不断传出一个个捷报和喜讯。但他们中的不少人,却长眠在这里……

女司机采了一大束野花,献到一个烈士的坟前,不禁流下泪来。谢若媛惊讶地走过去看了看,是一个男青年的墓碑,就问她:“是你的朋友?还是亲人?”

“是我的未婚夫,也是一个司机,我们刚要举行婚礼,他就出事了。就在那条山路上,他为所里运一批设备,遇上塌方,牺牲了!”女司机含泪说,“他比我强,我不像他,我胆子小,从此不敢再走那条山路……”

谢若媛也流下了泪,对刚才的一切都释然了。她拍了拍女司机的肩:“别难过了,他是为建设祖国而献身的”二以后,你还会遇上跟他一样优秀的男人!”

江河站起来,望着绿意葱笼的群山,有些激昂地说,“可是这种事情不能再发生了!这些年来,我们有多少优秀的同志,都葬身在这片群山中了!虽然他们都是为中国的核工业建设,献出了自己的一切,他们这一辈子没有白活!我们的核工业队伍,也因此而变得更加成熟了,并为今后的发展奠定了基础……但是我坚信,我们一定还有另外的路可走,一条更加宽阔的却没有那么多障碍的路,就摆在我们面前!”

回程的路上,谢若媛对江河笑道:“你这人好奇怪!刚认识你时,觉得你很土,很平凡……现在才知道,你说话挺深奥,而且有一颗善解人意的心。”

江河不出声地笑了,回身望了望她:“你呀,还像一个小姑娘,怎么这么喜欢琢磨人?快走吧,说不定啊,老师傅已经在等我们了!”

他们快步下山,江河身姿敏捷,健步如飞,把两个女性落在了后面。谢若媛气喘吁吁地叫他等一等,他笑道:“我在大学里是长跑冠军,你们可都跑不过我!”

谢若媛突然停下来,指着山下说:“快看,我们美丽的西部!”

江河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俯瞰着那片辽阔、肥硕的土地:云层极薄极淡,似有似无,轻轻**漾着笼罩苍弯。一块一块深深浅浅的绿色田野宛如星罗棋布,排列整齐地向远方拓展和延伸出去。一条恬淡浩森的大江好似从天边逸通而来,遇上翠竹环绕的小村庄就拐上几道弯,又蜿蜒曲折、情意绵绵地流走……这条大江就像一支墨迹斑斑的大笔,穿过旷野,撞开岩壁,在这风采依然的土地上书写着自己的历史。

江河的胸肺间陡然鼓胀。这块千百年来蜚声全国的川西平原,倘若它血脉畅通道路发达,必将在经济改革的浪潮中独领**。他感到心境空灵,仿佛时间和空间都在发生倒转,仍是在美国得克萨斯州的沙漠上,仍是他一个人孤独地开着辆破车在踏勘那片荒原,并且憧憬着一栋栋辉煌的大夏,就在这片沙淇上拔地而起……

谢若媛也深有感触,突然笑道:“哎,你听说过那句诗吗?一条河,两条河,三条河,长江、黄河汇集了无数江河。她们日夜奔流,却不沉默,吟唱着建设者的赞歌……这是一个核工业界的诗人所写,真巧,还嵌进了你的名字呢!”

江河回头望了望她,意味深长地笑道:“是啊,只要你登上山众,总会看到这么一条滚滚的大江,它汇集了千百条小溪, 日夜不停地向前流去。但它只有冲破峡谷,绕过礁石,跳出这重重大山,才能到达太阳升起的地方。”

谢若媛不解地望着他:“哎,你这话是有所指吧?”

江河点点头,又神往地说:“我正在想,这西部虽然交通不便,但是人灵地杰,潜力无穷, 日后肯定大有作为!我们的核工业研究所也一样,只要能冲出这片群山,必将大有作为,又会是另一番景象……”

谢若媛被这席话镇住了,不知道这个北京来的首长有何含意?江河那深邃的目光继续向远处伸展着,仿佛看到了日月如梭,江河倒转,世界的动乱与和平,核工业的追求与实现……它们和这森林、群山的神话与传说,共同孕育出了一种深沉的历史情慷,那样强烈地激励着他。江河长舒了一口气,他终于给自己所关心的老同学,给那些默默奉献了一切的人们,找到了一条变革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