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谢若媛的手指剧烈疼痛,使她无法人睡,一连吃了好几次止痛片。几天后,疼痛渐渐消失,但大拇指的指甲盖却变成乌黑,直到一年后长出新指甲,才恢复成原来的颜色。在这一年里,谢若媛和丈夫的关系一直未能缓和,几乎冻成了冰点。婆婆沙洁琴对此也无可奈何,说他们俩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与之相反,谢若媛和苏凯倒是越走越近。她没判断错,苏凯很快就成为所里的风云人物。不仅是因为他业务好,能力强,也因为他说话刻薄、为人风流,办事反常规,也不太合群,人际关系处理得并不好。据说此人很功利,只对自己的项目和经费感兴趣,而且脾气也很大,给他当助手得提心吊胆,随时准备挨骂。然而他的科研工作确实能打响,很出彩,这一点有目共睹,谁也不能否认。于是渐渐的,一个绰号就在所里叫响开来,人们都暗地里称苏凯为“魔鬼科学家”。据说二战时期,德国就有许多类似的原子能科学家,他们都和苏凯一样,科研工作出类拔萃,性格却十分高傲,甚至可以说是怪异,让人很难接近,更别说与他和谐相处了!苏凯听人在背后如此议论他,却不加理会,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伟人的名言:“走自己的路,让人家去说吧!”

但他跟谢若媛很谈得来,两人有许多共同语言。那天苏凯请谢若媛吃饭,未免有逢场作戏的味道。不料却在这个过程中,构成了他们相互的**和吸引。这也难怪,在一个如此偏僻的地方,苏凯自然是曲高和寡,谁都不愿搭理。只有跟谢若媛在一起,似乎还有些精神满足,至少可以打发一些无聊的时光,也获得一些情绪上的欢愉。至于谢若媛,她也有自己的精神荒漠,康峻山一直对她很冷淡,从不懂得欣赏她,她也未免很失落,渐渐对丈夫心生怨气,很是反感。这时候突然来了一个男人,喜欢跟她在一起,还时不时流露出一点对她的欣赏,这对她来说,当然是一个极大的安慰。

他们最爱去和时常碰头的场所,居然也是图书馆。谢若媛也曾隐隐约约地听说,这是从前丈夫和另一个女人经常约会的地点,因而在潜意识里,她的所作所为还真有点儿报复康峻山的味道。她和苏凯喜欢在看书时交流心得体会。有一次她问他,喜欢看什么书?他说当然是《战争风云》,又说男人就是为战争而生的,倘若不是和平时期,他一定会去研制核武器。苏凯又戏谑说,看一个男人的表现,除了在战场上,就是在情人的**。谢若媛听了一惊,觉得他可真够大胆。很显然,对方早就觉察了她那不平衡的心理。

偶然的一件事,又改变了他们的关系。所里组织人们去江州参观一个科技展览,康峻山远在省城,无法前往,谢若媛就自己去了。那天苏凯一直陪着她,走遍了展场的每一个角落,谢若媛却感到很不自在,很不舒服,甚至有些躲躲闪闪。他发现了,问她怎么了?谢若媛用她一贯的实诚回答说;这是一个公共场合,不愿引起同事们的误会。苏凯听了哈哈大笑,说难道因为我们是异性,就不能交朋友了吗?我喜欢跟你在一起!

谢若媛惶恐不安,居然不敢接腔就落荒而逃。苏凯也许并不清楚,这话在谢若媛心里引起了一种犯罪的感觉,她甚至觉得, 自己被这个男人勾引坏了!谢若媛很害怕,怕自己对不起康峻山,除非想起丈夫那冷若冰霜的态度,才能心安理得——既然他不欣赏自己,那么另一个男人欣赏她,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儿吧?谢若媛再不愿陷人对康峻山的深情之中了!丈夫既然不需要她,也不爱她,她为什么不可以去跟另一个男人交往,并从中获得快感?苏凯发现了她矛盾重重的心理,有一阵不再主动接近她,即使碰了面也不跟她多交谈。这又让谢若媛很不安,她喜欢苏凯的那种情调,也爱跟他在一起,如果失去了他的友谊,她一定会感到苦恼。但她却不敢去找他,害怕他们的关系会走得太远……

有一天快下班时,谢若媛正要去推自行车,一辆蓝色的轿车突然驶近她身边,苏凯摇下玻璃窗,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两眼闪闪发光。

谢若媛有些慌乱,搭汕着问:“这是谁的车啊?不会是你自己的吧?”

“在这个鬼地方,我买得起车吗?”苏凯说,“是我借的,想带你去兜兜风,你敢吗?”

谢若媛的心儿突然坪坪直跳,她望了望四周,没有一个熟识的人,就答应了。苏凯显然很高兴,他惬意地打着方向盘,熟练地把车驶出了所大门,开得飞快……

谢若媛呼吸急促,脸色都发白了,生怕对方会采取什么激烈的行动。冷不防,苏凯突然把车刹住了,他叹了口气, 目视前方说:“我恐怕是爱上你了!”

他还是这么大胆,谢若媛又给吓住了。望向后视镜里那一双灼人的眼睛,她的脸腾地就红了,只想到一句:“可是我有丈夫啊!”

“我不管!”苏凯的语气甚至有些霸道,“我真的很喜欢你,喜欢你那痛痛快快的性格和为人……可是你别误会,我没有破坏你家庭的意思,只是想把心中的感觉告诉你!至于你听了以后,怎么去处理它,我也不想过问。”

谢若媛极度不安,似乎自己受到了冒犯,原本还算纯洁的感情也被裹读了!她把眼光投向车窗外的田野,发现冬日的荒原再顽固,也不能抵挡太阳的**。再看那些嫩绿的草芽,已经蔓蔓婷婷地伸展出那柔软的身姿……谢若媛赫然想到,春天来了!而这种独特的感受她曾经有过——正是在若干年前,她追求康峻山的时候。没想到许多年过去,她心中莫名的感觉却变了一个对象。不,她并不爱苏凯,这也不是她所希求的爱情!只是生活总爱跟人们开玩笑,不断滋长出异样的感情,和阴差阳错的爱……

康峻山对这一切浑然不觉,他一直在省城忙碌着。702所迁往省城的方案,已经得到国务院三线建设调整改造规划办公室的正式批准,并列人“七五”期间国家三线建设调整改造项目,正在具体落实之中。该所也将更名为核物理研究院,还成立了以院长为首的体制改革领导小组,遵照中央“关于深化科技体制改革的决定”,又根据国防科工委和新成立的中国A工业集团总公司有关改革的部署,制定了一个中、长期的发展计划;决定精干科研主体,发展经济实体,在省城建立一个国家级的受控核聚变研究基地,并建立行业和国家级军民两用的技术工程中心,跟原江州研究所和基地形成相对独立、投资主体多元化的两个企业实体。

康峻山也是这个体制改革领导小组的成员,还担任了副组长。有传言说,院里已将他上报为副院长的候选人员,正待总公司批准。康峻山在省城的工作是总抓新址的统筹规划,计划将其分为科学研究和技术开发工作区、公共福利区和职工住宅区等三部分,并决定首先建立公共福利区,以期尽早受益。与此同时,还要严格控制总投资不能突破。1000多万的资金确实很紧张,因而又千方百计采取措施,合理调整了建设项目,取消或推迟缓建一些不急需的工程。除了保证职工的基本生活条件外,把有限的财力都集中在科研楼和工程试验楼上,以确保能开展科研,并尽快形成技术能力。

完成了三通一平等设施后,院里又将康峻山调回来,负责“分流人员”、拟订进省城的计划工作。这是一件麻烦事,因为科研人员和工作人员谁能迁往省城?谁得留在原地?将形成一个巨大的矛盾。再加上“纵”“横”也要分开,分成两条线,一部分人员吃“皇粮”,另一部分人员要靠自己赚,谁吃国家?谁搞民品?反差也很大。所里对此一直按兵不动,有些领导觉得这事难度大,容易得罪人,都不愿染指。后来总公司下了指令,必须在今年“五一”节之前,完成这个纵横分开和进省城的方案,所里才把康峻山调回来,让他具体负责此事。谢若媛也在这个问题上,和丈夫发生了激烈的碰撞。其间又发生了一些事,让他们的感情更加恶化,谢若媛心中的怨恨之情也渐渐加深……

康峻山确实很有魄力,很快就来了个“一刀切”:只要是搞核聚变研究的科研人员,职称在助研以上的,包括副研、正研和工程师,都可以带家属第一批走,迁往省城。这个决定引起了非科研人员和其他工作人员的极大抵抗。主要是一些工人,年龄偏大,家属又在本地,基本都要留下来,他们的子女更是无法离开。这批人大概有五六十个,知道消息后非常气愤,私下里都在嚷嚷,要找康峻山算账。还有些人甚至叫嚣说要跟他拼命,“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康峻山倒是无所畏惧,谢若媛听说后就怕得要死,也气得要命,劝丈夫别管这件事,少去得罪人,也该考虑一下自己的家。说来凑巧,康家小院偏偏也在这时候搬迁,邻居们都去找搬迁方,提出了这样那样的要求,并且获得了最大利益,而康家却没有人去奔波这件事,沙洁琴身体不好住进了医院,谢若媛跑了几趟,人家不认账,说让你们当家的来。而康峻山却根本顾不上,拖了很长时间也没个结果。谢若媛就指责康峻山说,这个家在他心里根本就没有位置!在“大家”和“小家”的问题上,康峻山发现自己和妻子完全是两种境界,何况他正在焦头烂额,也觉得妻子根本就不支持他,于是两人大吵了一架。

过了几天,所里为调和“走”与“不走”的矛盾,又召开了中层干部会,专门讨论这个“人员分流”的方案。不少中层干部也想为自己的属下进言,都想多争取几个走的指标。康峻山在会上毫不客气,点了宣传处副处长迟卫东的名,说他不该收人的礼,替人说情。宜传处因为不是科研部门,走的指标给得不多,迟卫东正好憋了一肚子气,就跟康峻山吵起来,问他有什么证据?康峻山说有人看见别人给他送礼,还走错了门,进了另一个人的家!迟卫东无可争辩,只好接受了批评,心里却很生气。

开完会回到宣传处,迟卫东就冲谢若媛直嚷嚷:“你那个老公啊,可真够我受的!居然在中层干部会上,正经八百地批我!这都什么年月了,光靠喊政治口号,就能说服人吗?他要卡我的指标,我也对不起他了!小谢,你留下来不走行不行?反正你们康峻山已经在会上表了态,说他要最后一个离开。你们两口子就配对,当这留守处吧!”

谢若媛摸不着头脑,听了以后气得浑身发抖:“他真是这么说的?”

“我骗你干什么?”迟卫东一听有戏,更是添油加醋,他要当副院长了!正好所里要分为两地,他留在这江州基地,就是头一把交椅,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了他

谢若媛涨红了脸喊道:“那他一个人留下来,我是走定了,我才不管他呢!”

她气冲冲地去找康峻山问个明白,嘴里还骂着“假积极”!迟卫东强忍着才没有笑出声,总算出了口恶气。他就是想挑拨谢若媛和康峻山的关系, 自己好瞧个热闹!

这时,康峻山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翻看着一攘裸绝密的人事档案,那里面凝聚了全所工作人员一生的艰难历程,浸透了他们的心血与汗水。倘若有可能,他何尝不想让这些同事们,都迁到条件更好的省城?然而名额有限,指标有限啊!那800个名额早就满了,康峻山手里还掌握着10个机动指标,哪怕是上级领导找他帮忙,他也无法满足。这10个指标肯定要用在刀刃上,怎么能轻易拿出来?

突然,他眼光往敞开的门外一瞥,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恐怖的气息。接着,一个人影闪了进来,手里竟拿着一个大铁棒!他把这东西往地上一扔,“吮当”一响,引起了康峻山的高度替惕,他也赶快站起来,厉声喝道:“你要干什么?”

来人是个50多岁的老司机,姓王,他两眼圆睁,怒气冲天,也朝康峻山吼道:“我跟你们干了几十年,现在为什么把我撇下?从东北到三线,我拼了命地跟你们干,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现在你大笔一挥,就把我划了出去……今天你要给我评评这个理!”

康峻山镇静下来,冷眼盯着他:“你来评理,就有理说理,为什么带上这个大铁棒?”

“如果你说不出个道道,我就用这铁棒,为自己打出个公平来!”王师傅说着,又想抄家伙,“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找个垫背的,还不容易吗?”

“住手!”康峻山把桌子一拍,大声说,“好吧,我们就来说道说道!这次迁走的工人,必须年龄在50岁以下,而且技术过硬。你自己觉得,你符合吗?”

对方的声音低了一些,“我的年龄是过了……可我技术过硬呀!”

“你技术过硬?”康峻山冷笑道,“在东北时,你就开车轧死了一匹马,前几年在江州,你又碾死了一个小孩,还让所里赔了不少钱……难道你都忘了?”

王师傅垂头丧气了一阵,突然给康峻山跪下来,含泪说:“康处长,我求求你了!还是把我带走吧……我不能离开你们呀!我的家人也想去省城!”

“那你就有话好好说!为什么拿刀动棒的?”康峻山强忍住自己的厌恶,把他拉起来,又教训道,“我如果被你打死,那也是个烈士,而你就会成为凶手!你怎么不为自己的家人想一想?江州也是共产党的天下,这几年,经济也发展起来了,怎么就在这儿待不下去?依我看呀,要说养老,还是这山清水秀的地方最合适……”

谢若媛进门时,正看见那个老司机在给丈夫赔不是,她压根儿没想到,康峻山是如何逃脱了这一劫。王师傅走后,这对夫妻隔着办公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一阵没说话,直到康峻山想起来问:“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儿吗?我们回家后再谈吧!”

谢若媛自己找了一张椅子坐下,讽刺地打量着他,“回家以后?那不是半夜三更,就是你累个半死,一句话也不想说……还是在这儿谈吧!”

康峻山似乎猜到了妻子会说什么,他不悦地整理着那些档案,沉着脸问:“你是为了我们自己的事?还是为了别人的什么事?”

谢若媛觉得有一股热血冲上了头皮顶,“当然是我们自己的事!康峻山,我想来问一间你,据说你要最后一个走,最后离开这里,是不是?”

他们俩都已列人800人的大名单,所以康峻山反驳道:“你问这千什么?我什么时候走,是根据工作需要!你第几批走,也得统筹安排,不是你我自己可以说了算的!”

谢若媛向后推了一下椅子站起来,气愤地喊道:“那你为什么随便表态?我要告诉你,你不是自己一个人,你还有一个家!你妈现在病着,还有我们的女儿,她什么时候去省城,牵涉到一个读书的问题,可你什么时候考虑过她?”

康峻山也是心头火起,就坚决地回答:“我妈已决定不走,她要留在自己喜欢的这个小城市。至于若若,也得服从统一安排。我也告诉你,我现在身负其责,不仅要考虑自己一家的事,还要考虑整个702所的利益,和那800名搬迁对象的所有问题!”

谢若媛怒气冲冲走到他面前,想逼视他,但她的头顶仅能够着他下巴,她就抬起眼睛,对他大喊大叫:“可你是我丈夫,我们家庭的支柱!为什么在这关键时刻,我不能指望你,不能依靠你,撑起这一切?既然你手中有权,为什么我们不能先行一步?你还不清楚?先走后走根本不一样,包括分房子还有其他福利,都会不一样二,二。”

康峻山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也愤怒地喊道:“谢若媛,你没觉得这些年,你变化太大了吗?你考虑自己的利益太多,对物质的欲望也太强,跟过去完全变了个样!我都快认不出你了……现在我不想跟你说了,你快走吧,别在我的办公室丢人现眼!”

谢若媛大为惊讶,丈夫那愤怒的喊叫、尖锐的指责让她心烦意乱,她觉得自己仿佛是攀在一块滑动的悬崖边上,只想努力抓住点什么。“你觉得我给你丢人了?可我来找你,是应该的……你每天要接待无数人,就没有耐心接待你的妻子?”

“但你这样做,让我很反感,很反感你明白吗?”康峻山也真想冲她大喊大叫,“你是我的妻子,但你为我考虑过吗?我的处境你理解吗?是啊,每天有那么多人来找我,从早到晚,让人无法安宁,烦都烦死了……可这是我的工作,我只好忍受!而你呢,是来给我捣蛋、添乱的!你还嫌我烦得不够吗?”

谢若媛的脸色变成苍白,表情也呈现出纯粹的痛苦,“是你自己一见我就烦……我知道,你早就在嫌弃我了,你根本不想看见我!可能你早就在巴望着我离开吧?你根本就不爱我,你心中什么时候有过我?”

她立即听到了回答,康峻山再也忍不住,咆哮般地吼道:“别再给我提这个爱字,你根本就不懂什么是爱……你滚吧!滚出去!我不想再看见你!”

谢若媛越发震惊地看着他,看着自己曾那么倾心爱恋的男人,他这时的粗鲁使他完全变了一个人!毫无疑问,他的痛苦是真诚的,他的决心也是坚定的!但她不禁还是想问:“看来你早对我忍受够了?是不是?你早就想离开我了,对不对?”

康峻山也痛苦地凝视她:“是的,我一直在忍受……你还是赶快走吧,离开这儿!”

谢若媛一言不发, 目光不觉转向对面那空****的墙壁,停在一本翻开的挂历上。那上面标明的每一个日子都让她心碎,都让她想起了过去的年年月月……他们相爱有多久了?他们结婚又是多少年

了?这样一场谈话竟然会发生,真是令人难以相信,不可思议!然而它还是发生了!既然她的丈夫让她滚出去,也就意味着他想让她离开他的生活,这种强烈的意愿已经无可置疑了!但事情却远非那么简单。她又把目光转回来,久久地打量着那个男人,他似乎也陷人了沉思,而他的神情却不可动摇……谢若媛突然发现,他们就是两个陌生人,真是难以想象,他们已经在一起生活了许多年。然而他们对事物的看法,竟然是如此水火不相容!

她痛心得再也不能想下去,就用双手蒙住脸,哭泣着跑了出去。康峻山低头看看散乱的档案材料,有一会儿工夫,他也非常难过,简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后来他才控制住自己的激动心情,坐下来重又开始了工作。

那天晚上康峻山没回家,谢若媛躺在**辗转难眠,浑身就像着了火一般滚烫,心里更是被烈火煎熬着……这次的争吵跟哪一次都不同,她甚至害怕回想他们曾说过的话。那些话打破了夫妻之间的感情平衡,过去美好的一切都已不复存在!谢若媛仿佛觉得,他们正一起漂向一个不可知的世界……她和他会分开吗?好像是这样!他们的关系已经到了濒临决裂的边缘,到了无论谁伸手轻轻一碰,就会立即分开的那种深层境界。而更为令人震惊的是,她并不感到绝望,只是觉得愤怒。这种情绪一直支撑着她,使她想起自己若干年来的一次次失败……看来自己当年就做错了!对于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来说,强迫他爱自己只能让他苦恼一生,而自己也屈辱地生活在这个不美满的婚姻中。她现在流下来的眼泪就可以作证,她对这种平衡的打破问心无愧!她一直在努力地维持着这份爱,但她现在快要支持不下去了!谢天谢地,她还有另外的路可走。这或许有点报复的味道,但她心爱的东西已经失去了,还有什么感情是不能牺牲的?

第二天,谢若媛就给苏凯打了个电话,约他星期天去游大佛寺,对方欣然同意了。

大佛寺依山傍水,风景如画。那座大佛头与山齐,足踏三江,俨然是在临山峭壁上凿造的一尊绝世弥勒坐像。沿岸风光旖旎,隐约可见红墙碧瓦的寺庙,深藏在林木葱笼之中。江州人每逢周末,都喜欢来这里呼吸新鲜空气,蜿蜒数里青山绿水,好比进了一个天然氧吧。谢若媛和苏凯悠然步行,走在那条幽雅静谧的竹林小道上。她望着岩壁下奔腾不息的大江,似乎灵魂得到了净化,心境平和了许多,嘈杂与喧嚣的浮华世界也离她远去。路两旁柔曲嫩碧的翠竹,又给了她美丽的联想——它们宁愿粉身碎骨,最终化身为洁白绵软的纸张,写出带有灵性的文字,也不肯委屈自己,孤单脆弱地伫立在这一方。谢若媛的双眼透过绚丽的阳光,看着翠竹那纤纤细长的身影,觉得它们和自己何其相似!有一种感动仿佛人性的呼唤,静默而又深情地回**在她心里。

“你今天约我出来游玩,我很高兴。”在阳光照耀下,苏凯显得更为英俊。他挪愉地眯起眼睛望着她,“这几天,我正有些苦闷!能出来转转,心情好多了!”

谢若媛的眼神却暗淡下来,苦恼地皱起眉:“是啊,我们一直在追求美好的东西,但总是与向往的目标擦肩而过!为了得到它,可能还要付出许多努力……”

“美好的东西,都值得追求啊!”他沉默了一下才说,“不过你今天有点儿不同。”

她脸色苍白地望着他,“那是因为,你改变了我……”

“改变了你?”苏凯漫不经心地笑出了声,“那么你也改变了我……”

谢若媛走累了,找到一个木亭子坐下来,望着那褪色的飞檐、亭角,一些往事突然浮上心头。若干年前一个春天,她曾跟着自己心仪的男人,走过这条竹林小道,也登过这座寂寂青山……那洋滋在树林里的情感,那阳光中变幻流转的身影,都是她血脉中挥之不去的记忆,也是永远萦绕在她心里的怀念。仿佛为了弥补那逝去的精彩,上天才把另一个男人送到她身边。而她为这满眼的光和影所萌动的感觉,好像已经持续了几千年!女人就是为爱而生,即便她今天的行为很反常,因为她并不爱面前这个男人,但她也不管不顾了!她必须斩断过去,才能获得新生……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痛苦地忍受着。”她让一直喻着的泪珠溢出了眼眶,“我的生活变成了虚假的梦幻,可悲而麻木,没人关心我,爱我……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生活了!”她没看他,痛苦而专注地说下去,“我现在才意识到,为了免去这幻灭的痛苦,我应该放弃一切,放弃我过去的生活……这就是我今天约见你的目的。”

苏凯站在她面前若有所思,仿佛在细细琢磨这番话。他沉默了许久,直到浑身的每一根神经,都感受到谢若媛对自己的凝视,他才茫然地望向脚下的大江,轻声重复了一句,“这就是你今天约见我的目的?”

谢若媛意识到对方的身体里有一种奇怪的冷漠,假如她不伸出一只手去碰碰他,他几乎就没觉察到自己的存在。她的想像力在竹林上空盘旋着,她不知道他想不想亲近她?听她说完这些,他本该一把抱住她,热烈地亲吻她才对!然而这种从未出现的**,却化成了一种表面上的企求,不禁令人失落,…

“难道你还不明白?”她倏地站起来,突然间喊道,“你不是说过,你喜欢我吗?那我们就应该在一起……只要你愿意,我们就会拥有彼此,拥有对方的生活,难道你不高兴这样?为什么你没有任何表示?”

“你是问我吗?”苏凯有些吃惊,“我当然愿意,也很高兴……我一直都在渴望着,我们能够真正拥有彼此!可是,你有丈夫啊!你又把他怎么办?”

她垂下眼睑,望向江面,那一片雾霭之中,停着几艘帆船,白色的风帆与阳光、水面交相辉映。“你不用管,我自会处理。反正我的生活是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苏凯听到这儿,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似乎不想顺从她的安排,可又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或许是他也不清楚,摆在他们面前的出路,究竟哪一条最好?

她又抬起一双清澈的眼睛望向他,“哎,你为什么不说话,好像你不高兴?”

“我只是感到很意外,虽然我曾期盼过这一刻……”苏凯定下神来,语气有些捉摸不定,“不过这事儿来得太突然了,你要让我好好想一想!”

“好吧,我等你……等你想定了,就告诉我,行吗?”

谢若媛犹豫地走向苏凯,他也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她伸开的双臂还有些僵硬,又把他隔开了一段距离,他们就这样站了几分钟。这段时间,已经足够让她默默地表达出她想说的一切了,也使他感觉到一件事情的真实——她已经把他们的未来交到他手上,只希望他能牢牢把握。而他一定不能轻举妄动,以免让这次相会成为永诀!

奇怪的是,苏凯本人却感觉不到什么兴奋。也许是他太意外了!对方深沉的感情和想像力的贫乏,竟使他有一种良心的重负。她真是让他大吃一惊……他能看出来,她正在竭力应付生活中的种种不幸,但她怎么能如此单纯呢?少女般的单纯!也许是缺乏洞察力,才让她的眼睛这样澄明吧?她那不可磨灭的青春也曾使他动心过,然而她真的很单纯甚至很幼稚——在这个世上,没有谁能让她这样绝对地信赖!恋爱结婚在一个男人看来,只不过是一种令人愉快的冒险活动,而她原本是他最大的赌注。现在这一切却改变了性质。难道她丈夫会放过她?放过他们?他有权有势,会不会打击报复?苏凯这么想时,发现自己正用一个陌生人的眼光,在惊诧地打量着面前这个女人。

谢若媛的态度却真正地超脱起来。她又望向江边的那些白帆和船只,眼睛里流露出向往与遐想。“哎,你知道吗,我最喜欢那两句诗: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一你不认为我一今后的生活,也会像它一样?”

苏凯觉得, 自己非要说些什么不可了。“我在古诗词上的造诣很有限,看着眼前的大好江山,我只想出这么一句:生子当如孙仲谋!”

么娶妻呢?”她俏皮地看着他。

他很快就领会了,“娶妻当如谢若媛!”

“这么说,你愿意跟我结婚?”谢若媛问时,声音有点儿嘶哑。

苏凯却又淡淡一笑:“我不是说过了吗?我要慎重地考虑一下……”

想到这句话可能是戏言,谢若媛有些不快。但她也了解苏凯,他从不轻易许诺,那么他给出这个承诺,就该是郑重其事的!何况自己本不该提出这个问题,谢若媛很感谢对方的体贴,苏凯没再提及她现在的婚姻。但显而易见, 自己必须是自由之身,才能提出这样直达本质的要求。她暗暗下定决心,今晚就跟康峻山摊牌……

临近黄昏,他们才往回走。大佛那巨大的身影倚山而坐,不知道它在想些什么?面对翻腾而去的急浪大波,面对千年的兴亡沉浮,它总是那样安详和宁静,用那一双慧眼俯视这茫茫人世,用一片慈心普度那苦难的苍生。自己却承受着年年岁岁的风霜雪雨,犹如磐石一样安坐在急浪滔滔的江面上,而不愿向天堂飞升,谢若媛感慨着古老工匠凝注在大佛身上的鬼斧神工,以及千百年来亿万苍生向它祈求幸福的心,深深感到自己无法达到那种境界——看破红尘,无欲无求。

在回城的公共汽车上,谢若媛和苏凯并肩坐在一排座位,两人手拉着手,却无话可说。车窗外,满目绝美的风景正向后退去,谢若媛觉得,过去熟悉的一切也都随之退却。她很想间一问苏凯,他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他们正在起程远航,并将一去不返。

下车时,他们竟遇上了林艳!原来她一直就坐在他们身后,显然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苏凯当然认识她,难免有些尴尬。谢若媛的心也往下一沉,随即才恢复了镇定。她早已将这次冒险视为理所当然,并不因为碰上了一个熟人而感到担心。林艳要想去翻嘴,那就告诉康峻山好了,她也并不在乎。反正今晚,她会把一切都和盘端出。

“你怎么会跟他在一起?”林艳瞅了瞅苏凯,像一只小鸟那样在她耳边叽叽喳喳,“哎,像你们这样一男一女的出来游玩,会引起整个702所的轰动!”

“只要你不乱讲就行。”谢若媛脸上的笑容流露出她内心的坦然。

林艳睁大眼睛望着她,吃惊地喘不过气来:“小谢,你真让我吃惊……”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谢若媛安详淡定,“两个有许多话要讲的好朋友,找个僻静之处聊聊天,不也是件很自然的事儿吗?”

谢若媛的沉稳和镇定自若,本该有效地遏止了对方的一万个猜测。但他们谁也没想到,林艳还是在第一时间里,就把这事儿通知了康峻山。她是和潘承业一起回来探望父亲的,本不想回702所,但为了好朋友的家庭稳定,也说不得不走一趟了!

康峻山几乎一听说这件事,就立刻明白会有什么情况发生。但他也没想到,妻子竟在当晚就提出了离婚。那纯粹是谢若媛一个人的独角戏,她坐在床边滔滔不绝,历数了康峻山许多条罪状——紧箍咒一旦被打破,她也就毫无禁忌,居然有太多的话要讲。康峻山只是沉默地听着,不发一言,似乎不想漏过她说的每一个字。直到谢若媛都渐渐厌倦了自己的长篇大论,他们俩又开始无言的对坐。房间里空气沉闷,真是到了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步。康峻山也发现,自己对妻子已经丧失了耐心,或许她真有什么愚蠢或疯狂的计划?而他所要做的,却是防止婚姻变化的危险。林艳和潘承业的一番诉说,已经把他给气坏了!康峻山自称较多现实主义而缺少浪漫主义,但他爱惜名誉高于生命,不想成为别人议论的对象,哪怕是要他承受难以想象的痛苦……

这时,谢若媛已经不堪承受地走到门口,打开房门朝外望去。邻居们几乎都已搬走,院子里变得荒无人烟,就剩下他们一家人。因为害怕,若若也住到了外婆家,似乎她们已经不能给女儿提供一个完整的家!谢若媛想到这里,更是气血翻涌,回身就冲着康峻山大喊了一声:“说一千,道一万,反正我要离婚!”

峻山脸色大变,也挺身站起来:“可我不同意!你想离也离不成!”

为什么?”谢若媛站在房门口,回身环视空****的屋子,以及外面空****的院子,她的心也在空落落地**悠着,“还是我一再对你说过的话,反正你也不喜欢我,不爱这个家。一我觉得很奇怪,干吗我们还不离婚?”

她的眼睛暗淡下来,等待着他愤恨的反击。然而他却背过身去,一声不吭,仿佛在细细考虑她所说的话。直到她都害怕了,望着窗前那个凛然不可侵犯的背影,唯恐自己深深地伤了他……也许,她应该收回自己今晚所说的话?

“你想知道吗?”突然间,康峻山转过身来,两只眼睛灼灼有神,“好吧,那我就告诉你。因为你跟我离婚,肯定是为了再嫁给某个人…可是在江州,甚至于在全中国,我想要的女人,谁敢要?我不想要的女人,谁又敢要?”

没有比这更不动声色而又无所畏惧的表白了!或者说,没有比这口吻更能激发一个男人的自尊心,和一个女人的虚荣心了!这番话直指核心,命中率极高,谢若媛的脸甚至红到了太阳穴,却既不敢动弹,又不敢开口反驳。仿佛她的话将会成为珍稀的蝴蝶,只要有一点儿轻微的响动,就会令它振动受惊,拍着翅膀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