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康峻山独自走在北京的大街上,正向总公司走去。在一个十字路口,他骤然接到妻子的电话,听说了母亲去世的消息。用“晴天霹雳”四个字来形容当时的情形,一点也不过分。灿烂的艳阳下,他头晕目眩,站在车水马龙的街中心,身周熙攘的人流也退得老远,只剩下一个悲痛万分、伤心欲绝的他,在清晨的首都泪洒街头——从此以后,世界上最关心他,最疼爱他,最理解他的亲爱的母亲,便永远逝去了!

怎么会这样?临走前,儿子还流连在母亲身边,望着她被病痛折磨得憔悴的脸,向她挥了挥手:妈妈,一定要挺住啊!母亲也朝儿子露出一个慈爱的笑容:你放心去吧,没事儿的!几十个小时前,康峻山还与母亲通过电话,她也在另一个城市疲倦地安慰着儿子:不要紧,安心办你的事儿吧,不用挂牵我,别老打电话!昨天晚上,康峻山还曾想过要不要再去问个平安?终因时间太晚又作罢,况且也不想惹老人家生气,说他总去电话。今天一早起来,康峻山又在思量着,要不要打个电话,问问母亲今天怎么样了?又因天色太早而没付诸实现。谁会想到每一次犹豫都是一次痛失?每一个可能都会带来一个永久的追忆?

“妈妈是凌晨走的……”在电话里,谢若媛也是硬咽难言,“医生说,可能是消化系统大出血,抢救不及,她老人家就这么去了……”

“等我……”康峻山喃喃地说,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我马上赶回去!”

急忙去买机票,慌忙收拾行李,与送行的江河相对无言,不禁热泪长流:这就是奔丧啊!谁料到这样的事,竟会发生在他身上?如果早知道会这样,他定要把所有的事都丢开,一刻也不离开她老人家!江河控制住悲伤,一直在劝慰着好朋友,让他一定要节哀,千万不要在路上出什么事儿。康峻山麻木地听着,似乎他已经分裂成两个自己,一个在机械地做着应该做的事,另一个却像旁观者似的,万分震惊地看着这一切,并且不断叩问上苍:如此悲惨的事怎么会发生?他丢下重病的老母亲不管,跑到北京来奔波这些破事儿,却一无所获,而母亲离开这个人世时,她唯一的儿子反倒不在身边!

下了飞机直奔医院的太平间,康峻山才有些清醒过来。妻子说,母亲是在放疗中发生的意外,既是意外,本来可以不发生。现在后悔已经太迟,但如果他当时守在母亲身边,或者母亲的命运也要改写?李心田正在太平间门外等着他,见他脸色不好,一把拉住他,又跟他说了些什么,康峻山一概没听见,只是固执地要见母亲最后一面。母亲的脸已经冰冷了,脸色灰暗,出现了尸斑,但却是他这一生中最亲爱的一张脸啊!音容犹在,音容犹在!康峻山俯在母亲脸上,紧贴着她冰冷的脸,一阵椎心刺骨的痛悔又缠绕着他的心,脑海里涌现出一连串的疑问,好想去追究她过世的真实原因。而这一切已经毫无意义,母亲冰冷的脸告诉康峻山——她已与世长辞,再也听不见儿子悲切的呼唤了!

谢若媛和女儿若若也赶来了,潘雅书陪着她们,说遗体马上就要运往殡仪馆。一辆车开来了,几个人下车,抬出一口红缎棺木。康峻山不敢相信,它将会裹着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个亲切的躯体,一颗伟大的灵魂!他在运送遗体的登记表上写下母亲的名字,滚烫的泪水再次喷涌而出,亲爱的妈妈,她是真真切切地去了啊!她消失在车水马龙的喧嚣中,消失在城市午后的尘土中,也消失在妻子女儿和自己那泪水模糊的视野里……

城北新修的殡仪馆,竟有一丝脱俗的清静与安宁,几棵大树的浓阴遮盖住了灵堂,给了人们悲痛彻骨的心灵一丝慰藉。整容后的沙洁琴静静地躺在透明的棺木里,周围是松草和鲜花,女人们围着她又一次痛哭失声,康峻山则颇抖着手,把李心田刚买来的一束束**放在母亲的棺盖上……康峻山怀着颇栗的心,想起妻子曾给母亲买下了一块墓地,那是一片终日朝阳的山谷,掩映在青山绿水之间。他也曾去看过,而且当时就滋生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愿望:但愿眼前的这一切永远都不要发生……但它还是发生了!

虽然宣称不举行任何告别仪式,家中仍是挤满了吊唁的人,连近来身体很弱的潘玉祥潘老,也由梅阿姨扶着赶来了。在他们眼中,沙洁琴是最亲切的邻居,最具亲和力的友人,谁能不掬上一捧痛心的泪?康峻山听了至爱亲朋的一番劝慰,突然间又大彻大悟:母亲的走,正像她生前的性格一样,是那样的勇敢和潇洒!她只希望能把一切苦难都带走,决不拖累任何人,走得痛痛快快,利利落落,潇潇洒洒!

谢若媛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事,也是痛苦得要发疯。当晚人散后,她含泪对丈夫说:“我要崩溃了!我挺不住了幸亏你回来了,否则我将无法面对这一切!”

康峻山正把母亲的照片往墙上挂,他已完全镇定下来,像是在对自己说,“每一个人都百分之百要遇上的事,你凭什么例外?黑发人送白发人,天经地义,你又为什么要崩溃?”

但谢若媛仍不敢正视照片上的那双眼睛,也不敢正视这样的事:他们都还活着,而婆婆却已死去!这生离死别,难道不是人世间最为大悲大坳的一件事?

第二天一早,殡仪馆里就熙熙攘攘拥满了人。研究院的很多领导和同事们都赶来了,想隆重地送走康院长的母亲。告别遗体的那一刻到了,女儿已经哭肿了眼睛,妻子更是痛哭不已,潘雅书也跟着流下了热泪。康峻山没想到自己能有这个勇气,他和李心田一道去运棺木,准备把母亲送进火葬炉中。他知道最后的离别就在眼前,只想多看母亲一眼,好把她的音容笑貌永远留在脑海里……母亲来了,她躺进了一个巨大冰冷的铁棺上,这是谁也无法挽回的巨大痛失,人们全都扑在铁棺上大哭起来!康峻山也跪下来了,因为铁棺无情地启动了,他看见躺着母亲躯体的红缎棺木徐徐运进火葬炉,他看见那一道炉门徐徐降下,左右两道铁门也在他眼前冰冷无情地合上了……

永别了,母亲!这最后一眼,让康峻山看见了生与死的边缘,天堂与人间的界限。

第二年的清明,沙洁琴在青城山的一个公墓里下了葬。那是一个阴雨天,连绵不断的雨滴打在松枝上,似乎老天爷也在淌泪。康峻山独自在母亲的坟前坐了很久,听着那道道风声雨声在耳边哭泣,不禁想起了童年,以及跟母亲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它作为刻骨铭心的记忆,此时又鲜明生动地呈现在他眼前,提醒着一个巨大的痛失!

他想起S岁那年, 自己因年龄不够未上小学,独自待在家里,每逢快下班时,就会溜到妈妈的学校里去,守候在她门前,希望能尽快见到她的身影。有一天,母亲和同事们在开会,他刚趴到会议室门前,下班的铃声就响了。门突然大开,人流涌出来,立刻把他挤倒在地上,无数只脚践踏下来,无巧不巧的,偏偏是母亲的一只脚踩肿了他的手背!几分钟后,小峻山捂着疼痛钻心的手,坐在妈妈的膝上,吃着简单的白米饭和炒扁豆,心里却非常熨帖。他偎依着的,是一个温暖无比的胸怀啊!母亲的胸怀是那样温暖,母亲的肩头是那样宽阔,母亲的脚步是那样坚实,母亲的双手是那样的勤劳,从小到大,给了他多少爱?

在润物细无声的春雨里,康峻山慢慢起身离开了墓地。母亲留给他的幸福时光和欢乐记忆,就像一串价值昂贵的珍珠,他会用今后的时光,一点点把它穿起来,连起来,让它永远珍贵无比地留存在自己心底……

这一段时间,是康峻山最难熬的日子。母亲去世了,项目未获批准,研究院的民品开发不顺,科研人员们情绪低落,一个个无精打采,上班也提不起精神。德国方面几次来信催促此事,康峻山都不敢正面回答,甚至闪烁其词,支吾了事。他怎么敢明说,是上级部门还没批准呢?此时院里的各项经费也是捉襟见肘,别说搞科研了,连发工资都成问题。职工们见面就摇头叹气,想调走的心思又暗暗抬头……自研究院迁到省城后,这是第一次跌人了低谷,瞻望前景,也确实令人堪优或许是心情受季节变换的影响吧?从春天到秋天,本地都是阴雨连绵,落花飘零,残风萧瑟。康峻山郁闷不安,被一种强烈的失落与挫败感所控制,回家后对妻子女儿也没有好脸色。

康峻山没发现,在女儿身上也冒出了一些不好的征兆。一向有些粗心大意的谢若媛,更没注意到若若的情感变化,于是当一件可怕的事情出现后,夫妻俩都是措手不及。

一个像若若这样年龄的女孩子,总有甩不掉的优伤,还有着白色的愿望和粉红色的梦想。她的优伤多半是自己强加的,或者来源于书本和简单的生活阅历。而她总是希望拥有一个单纯无瑕的世界,一种充满生机的活法,更渴望握住一双真实的友情之手。至于她的梦想,却是像野马一样在脑海里驰骋遨游,而她并不是一个很好的骑手,时常把握不住自己的思想,只好无助地任自己迷失…若若本来的愿望是像一棵小草,安静地在外公外婆的庇荫下生长。父母却有如两棵大树,妄图把她连根拔起,给她一片崭新的成长空间。他们忽略了若若这样普通平凡的小姑娘,需要的不是父母随时随地的谆谆教导,而是阳光和雨露的无声滋润。原本沙洁琴可以成为这种替补,但奶奶的突然逝去,又让小姑娘失去了唯一的精神支柱,她的生活不仅不舒心,甚至可以说是很可怜了!

或许是因为上天的公平吧,如此聪明的康峻血,再加上一个伶俐的谢若媛,他们的女儿却说不上多么有才,而且成绩很不好。谢若媛没有及时发现女儿正在重重的困难中挣扎,更没去检讨自己过去对她的关心不够,反倒一个劲儿指责和斥骂,有几次看见女儿拿回来的成绩单,她甚至动手打了她。

“你真是给我们丢脸!”她在情急中总是这么说,没发现这些考虑不周的话,让小姑娘脸色发白,眼里充满了反抗的光芒。

“那是因为你们从前不管我,把我丢给外公外婆!”小姑娘终于开口了,她抗议道,“还有,你也从不检查我的作业,没帮我做过一道题!”

这种反抗命运的口气对女儿来说实属罕见,却没引起谢若媛的警惕,她脸上仍是阴云不散,想像力也变得更加混乱,甚至有些气急败坏。“真可笑!我们读书那会儿,怎么从没要父母帮助过?都是靠自己勤奋学习渡过难关!你们这一代,可真是垮掉的一代!”

“我脑子笨嘛,没你们那么聪明……”小姑娘涨红了脸,用一句挖苦话作为拙劣的掩护。

“我告诉你,别找这些借口!”谢若媛狠叨叨地说,“下学期你要是再拿回这样的成绩单,看我怎么惩罚你!”

母女俩的目光交汇了片刻,两人的目光中都注人了太多的含义,这是她们谁都不希望发生的。然后女儿一扭头跑进了自己的卧室。谢若媛这才感觉到,女儿的行为十分反常,过后她默默思量,女儿的目光是否通过泪水射向了她?谢若媛感到热血涌上面颊,她也为自己的有失审慎的风度而难为情。但下一次她还会这么做,只是目光不再对准女儿的眼睛,显然是在回避这种太过尖锐的注视。

下一个学期快过完时,康峻山发现女儿变得更加优郁,就连吃饭时也经常含着泪。

“哎,我那台微型收录机呢?是不是你拿去了?”康峻山完全是为了打破家里的不和谐气氛,才笑问女儿,“你这小家伙,就喜欢动你老爸的东西,还偷吃了我帮别人捎的巧克力!要是你把这个德国买回来的玩意儿弄坏了——它可是贵得很呢!”

小姑娘的脸发白了,嘴唇绷得紧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种窘迫又引起了母亲的注意。谢若媛也紧盯着她看,“若若,你爸在问你呢,怎么不说话?”

若若连忙放下碗筷,试图要走开:“哦,我还有两道题没做呢!”

谢若媛有些惊讶地望着她离开,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丈夫却在一旁低声提醒她,“哎,若若的情况有些不对啊,你要找她谈一谈……”

“谈什么?”谢若媛略显厌烦地绷着脸,“根本就谈不进去!”

康峻山沉思着说:“或许我们是太不了解她了!如果她外婆在这里,或者我妈还活着……有时候我想,我们对她可能不太公正,总拿我们过去的尺度去要求她,恐怕也不合适?无论如何,我们的女儿只要今后能偷快地生活下去,又不依赖任何人而独立,就够。

“可是社会呢?”谢若媛惶惑地看着他,“他们用的又是另一种尺度。我们的女儿至少要考上大学,才能说得上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康峻山压住了涌到嘴边的反驳的话,起身离开。在他自己也有许多烦恼的时候,他不想谴责一个母亲的多虑,也不想做徒劳的辩解。他走到一半,又听见妻子在喃喃地说:“还不知道这次期末考试,若若考得怎么样呢?”

这时,在不太隔音的房间里,若若几乎听清了父母的全部对话。她弯着腰站在窗前,似乎不胜这种无形的负荷。天已经变冷了,又一个冬季就要来临。刺骨的寒风从窗外吹进来,抽打着她的脸,但她还站在那儿凝视,好像在巴望一个亲切的身影从拐角处走来……后来她才发现自己是在做梦,亲爱的奶奶永远不会再回来了!若若觉得睫毛上有一点又冷又硬的东西,她后来才知道自己哭了!寒风冻结了她的眼泪。

又过了几个晚上,有一天也是在饭桌前,康峻山发现女儿几乎一口饭都没吃,她只是沉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若若的脸色仍然苍白,但表情却出奇地平静,那平静似乎来源于内心的一种神奇力量。

当晚人睡前,康峻山又对妻子说:“若若的情况很不妙,你应该对她多关心一些!”

“为什么总要我一个人关心?”谢若媛抱怨道,“你不是她老爸吗?”

“有些事情,女儿可能只愿意对母亲说……”康峻山沉吟着,“无论如何,我们俩都应该找她谈一谈。恐怕我们过去都对她关心不够,而且也没有真正了解她在这儿的处境。在家庭中,亲人也该成为互相信赖的好朋友,?

“说到这些,我头都痛了!”谢若媛有些冷淡地说,“我想,我们跟她的心情不会一致,这就是所谓的代沟吧?再谈多少次也没用……”

话虽如此,第二天早晨康峻山走后,谢若媛还是留下来,精心给女儿准备早餐。她还没有一个正式的工作,只是在试着写一些东西,平时也比较空闲。正当她认真思索自己和女儿的关系时,抬起眼睛看了看墙上的钟,不禁吓了一跳——时针已指向九点,女儿竟然还赖在**没起来!她急忙去敲若若的房门,里面却没有一点声音,她不由得惊惶不安。要说女儿提早上学去了,她不可能没听到半点动静,难道是出什么事儿?或者病了?那她也不该锁上房门啊!为了这个隐私,女儿和她斗争了很久,她还是坚持要自由出人这道门……

在这几分钟的时间里,谢若媛把手都拍疼了,嗓子也叫干了,房间里还是没有一点动静。谢若媛越想越蹊跷,只得打电话给丈夫,把康峻山从办公室里叫回来。还是男人来得干脆,康峻山一脚瑞开房门,发现若若脸色白得像一张纸,披散着头发躺在**,地下有一摊血迹,立刻上前抱起女儿,大叫一声:“快,送她上医院!”

谢若媛经历了最为惊心动魄的一天。但是在医院里,医生们为若若灌肠和清洗伤口之际,她仍是如坠梦中,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直到潘雅书也闻讯赶来,若若又清醒过来,跟她最敬爱和最喜欢的潘阿姨谈了一阵,康峻山两口子才明白了原委。看来这学期考试,若若又拿了全班倒数的名次!而且她果真偷了老爸的微型录音机,当时这玩艺儿很贵,大约要值上千元,又不小心在班上弄丢了。谢若媛去找老师,要求在全班进行清查,老师可能是对这个成绩不好的女孩子很有成见,当即驳回,还用不屑的言语奚落了她一番。受此打击,再联想到成绩单不好会受到的惩罚,这些都足够一个小姑娘服下安眠药再带割腕了!

若若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晚上,输了几瓶液就出院了,身体基本没受什么损伤,康峻山和谢若媛这才松了一口气。若若回到家,进了自己的卧室,发现暖暖的阳光洒满了地板,窗口上挂着一串绿色和白色相间的风铃,微风吹来,它便摇曳起来,发出悦耳动听的碰撞声。这间小巧却布置得很优雅的房子,顿时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音乐世界,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喜欢吗?这是妈妈送给你的!”谢若媛站在女儿身后,也被自己创造的这个小小奇迹所感动。她仔细观察着女儿,只见她的脸色看起来仍然很苍白,却有一种优郁而沉静的美。

“谢谢妈妈!”若若说着,就走到窗前,抚摸着那串风铃,脸上滋起了浅浅的笑庸。风铃又在她手中摇响,似乎在庆贺一个年轻姑娘的新生。

谢若媛看着女儿虚弱的身子,心疼地一把抱住了她,眼泪滴到女儿的发梢上。“若若,答应我,今后无论遇到任何事,也要告诉我,千万别闷在心里,造成这样的大错!昨天不是你爸,我可能还会忽略你……如果再耽误一点时间,谁知道你会怎么样?要是救不过来了,就会成为我们心中一个永远的痛,而一条年轻的生命……”

她声音抖颤着说不下去,抱紧了女儿娇弱的身躯。这场飞来横祸,使她彻底明白过来,家庭里的每一个成员都需要互相理解,否则阳光就不会照进那原本阴郁的心……

又过了几天,正逢若若的生日,依谢若媛的心意,干脆全家进馆子,好好庆贺一番,康峻山偏不同意, 自己动手在家做了一顿饭。这是今生今世,谢若媛第一次看见丈夫露这手,他做的菜还不错,红烧兔肉、水煮白菜,酱烧猪蹄,凉拌黄瓜,居然都像模像样。若若吃得很开心,有说有笑,完全变了一个人。

“爸爸,您不会要我赔那个微型录音机吧?”小姑娘还忘不了那件事,想趁机请求父亲给予宽大处理。“我向您保证,今后一定不偷您的东西了!”

“至少不要用那样激烈的方式,来向我们保证这一点。”康峻山也忘不了敲打她,“等爸下次出国,再给你买一部好的!不过呢,今天是你的生日,爸也要送你一样东西。”

他拿出一个包扎得很精致的小礼盒,交到女儿手里。若若接过来,激动地撕开了封皮,打开一看就愣住了,那只是一盘普通的录音带,没有任何说明。

“爸,您这什么意思啊?”她疑惑地嚷道,“您又在搞什么鬼?”

康峻山让谢若媛找出一台录音机,把磁带放进去,又按了一个键,“你自己听听吧!”

录音机里顿时传来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虽然有些模糊不清,但可以听出是一个童声:“我来给大家念一首儿歌:鹅鹅鹅,曲颈向天歌……”

“这是谁的声音啊?谁在念儿歌?”若若奇怪地问。

谢若媛已经明白过来,就笑道,“是你自己呀,忘了?你3岁时的那个生日……”

“真是我在表演啊!”若若恍然大悟,“竟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后面还有呢!”康峻山笑了笑,“赶快往下听,还有更精彩的!”

只听磁带中又语不成声地传来另一首儿歌,突然“咚”的一声,紧接着又是“哇”一声,小姑娘哭了起来。然后是沙洁琴着急的声音:“怎么了?你摔伤了吗?”还有谢若媛的声音,“不要紧吧?疼不疼啊?”

“我记起来了!”若若拍手笑道,“当时我站在小凳子上表演节目,不小心摔下来了,你们都在安慰我,而我一直哭个不停……”

录音机里又传来了康峻山的声音:“摔跤怕什么?若若,在今后的生活中,你还会摔无数个跤,遇到很多困难和挫折……你可不能哭啊,要勇敢,要坚强!”

康峻山关闭了录音机,转头对女儿说:“你听清了?爸爸十几年前说的话,现在重又送给你,希望你永远记住。当遇到生活中的难关时,不能自己倒下,要勇敢地闯过去!”

“爸爸,我会记住您的话,您放心吧!”

若若微笑着回答,苍白的脸上泛出红晕,黯然的眼里也有了神采,好像听见了内心深处的一种召唤,而展现在她面前的,也是一个崭新的世界。

又一个春天姗姗来迟,似乎不想太快就刻下新春的宣言。但春风终于柔柔地嚎开了树皮,吮出那娇嫩细软的绿丝。春雨也滴答滴答,叩开了大地的心扉,唤醒了沉睡的种子,让它们冒出头来,呈现出盎然的生机。骤然变得繁茂的大树,逐渐丰满的河床, 日益温暖的骄阳,都使人们豁然开朗——原来春天已经到了!

康峻山的心情也随着温度上升,不由自主地萌生了一种祈祷与企盼,好希望那些拖了太久的事情,能有一个良好的转机。然而,总公司方面没有任何消息,每次给江河打电话,他也是唉声叹气,却帮不上一点忙。有时候接到德国的信函,康峻山甚至没有勇气拆看,就丢在一边。院里的工作也是没一点进展,那事务性又毫无起色的工作几乎要把康峻山拖垮。不知不觉,他的脾气大了许多,去找他汇报工作的人经常挨赳。大家都理解他的心情,进得门就小心翼翼,生怕惹恼了康院长,会领受一顿批评。到后来人们便想出一个办法,去找他都通过院办秘书陈小凡,果然事情就好办多了。

陈小凡今年30岁了,还没有结婚,似乎也没谈过恋爱,总之,不见她跟任何男人有过交往。她虽然是北方人,但却个子矮小,身材单薄,可以说是其貌不扬,只是脸色较为白净,鼻子上架了一副细金边的眼镜,给她增添了几分俏丽。这姑娘心思敏捷,办事麻利,是块优秀的秘书料。康峻山也很信任她,觉得只要把事情交给她办,到头来总会弄得爽爽利利。在这样不顺心的日子里,也只有她能在院长面前说上几句话。一个春光明媚的周末,她出其不意地约康峻山去看桃花,康峻山也是碎不及防,未经思索便答应了。妻子那一天正好有个同学会,女儿也在学校里补课,他反正没什么事,出去踏踏青,心情也许会舒畅一些吧?

星期六的早晨,康峻山自己驾着一辆车,载上陈小凡朝城外的龙泉开去。今天的车流量很大,满城的人似乎倾巢出动,都赶去看桃花了!康峻山不喜欢赶热闹,心情就有些不佳。后来陈小凡跟他说说笑笑,又看见沿途百花盛开,田野里春苗青青泛出新绿,金灿灿的油菜花直逼人眼,再加上万里无云的大好晴天,新鲜得透出芳香的空气,原本的抑郁不欢也变为心情开朗了-

龙泉是个著名的桃花胜地,每到春天,桃花开得漫山遍野,灿如云霞。春风拂动,游客如织,天然的美景图画牵动了万千城里人。川西坝子的农民都很会做生意,于是一种叫做“农家乐”的春游形式便应运而生。农人们就在自己田园风味十足的庭院里招徕顾客,让人们去尽情地观赏桃花,再兼休闲打麻将和品尝农家菜肴。

康峻山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地方停好车,然后跟陈小凡一同走进桃花村。清香的泥土气息迎面扑来,让人精神为之一爽。放眼望去,只见一畦畦田地全都排列着一棵棵桃树,也有雪白的梨花树和金黄的油菜花点缀其间,简直成了一片花的海洋。在这片花海之上,浮着花花绿绿的太阳伞,还有大大小小的摊子,正等着顾客光临。风和日丽,春意融融,桃花烂漫又娇艳,映衬着兴奋的人脸,别是一番景象。在几处桃花盛开的地方,完全是人头攒动,人比花还多……

“咱们找个地方坐一坐吧!”康峻山透不过气来似的,解开了衬衣的扣子。

陈小凡连忙表示赞成,指着一处较为僻静的院落:“哎,那里不是很好吗?”

他们进了这个农家小院,客人并不多,还空着几张方桌。一旁有个精致的竹篱,编着不少青翠的树枝,也夹杂着一些玉兰和紫薇。地上散放着一些川派盆景,里面种些奇形怪状的花树。一群客人正在品茗、打牌,也有人斜躺在竹椅上,双眼微闭,惬意地感受着这田园风光。柔柔的春光洒进来,院子里洋溢着花香、菜香,更兼几声鸟鸣、鸡叫,犬吠,和着屋顶的袅袅青烟,活脱脱一个川西人家!

“哎,这些盆景真不错!”陈小凡跑到竹篱下,又叫道,“康院长,你快来看呀!”

康峻山对花花草草不感兴趣,但今天既然来了,也便跟过去,观看那些盆栽。有一盆是银杏树桩,躯干似虫龙盘旋而上。金弹子盆景都插着小小的悬崖,垂枝上还挂着累累金果。另一盆茶花则静静地含蕾吐艳,途释着万紫千红的点点韵致。

“我要你看这一盆!”陈小凡把康峻山拉到一盆蝴蝶兰面前,“真美啊,活像鸟在飞!”

康峻山观看着这盆比较轻松的玩艺儿,那确实妙到极点:华丽的粉紫色鲜花,尊片和花瓣都向上卷着。他赞道:“果真像一只展翅欲飞的小鸟,我可从没注意到……”

“你注意什么呀,除了你的核聚变!”陈小凡故意开他的玩笑,“大家都说你是个工作狂,看你这段时间没活儿干,人都快蔫了!”

康峻山找个地方坐下,也笑道:“你们女孩子不懂,我们男人必须这样,要是没有工作给我们做,就像这些花啊朵儿的,缺少了阳光和雨露,精气神儿都没有了!”

“应该是温室里的花朵吧?”陈小凡抿嘴笑了笑,“缺少的是风吹雨打……”

“太对了!还算你了解我!”康峻山看着她,心情也欢快起来。

农人上来醉茶倒水的工夫,康峻山注意到女秘书今天刻意打扮了一番,穿着一件花衬衫和绷得紧紧的短裙,这使她看上去又年轻了一些。她的长发在微风中吹拂着,眼睛在镜片后闪闪发亮。康峻山突然心头一动。虽说两人在工作上配合默契,但一同出行还是头一遭。难道这个平时乖巧又伶俐的小女子,今天另有什么打算不成?康峻山想到这里,觉得自己的言行举止都应该谨慎才对……

“你觉得今天过得怎么样?”陈小凡仰起头,望着湛蓝的天空,避开了他的目光。

康峻山点燃了一支烟,徽洋洋地抽起来,喷了一口烟圈,“这就叫远离尘嚣。”

“我知道。”陈小凡突然柔声说,“这不是常有的事,而且也不会长久……”

康峻山定睛看着她,心里在琢磨她的用意,于是就沉了沉,没有马上接她的话。

“大院长,别紧张,这是在度周末……”陈小凡又轻盈地笑起来,“你就只当自个儿被流放到一个荒岛上,周围没有一个人,你就不能让自己的心情放松一点吗?”

康峻山仍是直挺挺地坐在竹椅上, 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我发现,一个自以为很熟悉的人,也可以很快就变得陌生……我竟不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陈小凡反应很快,她霎时间就变得一本正经。“当然是你在荒岛上偶然碰见的一个人……我真的希望,你能忘掉我们俩的身份,忘掉我是你的秘书,你工作上的助手,我们今天就痛痛快快地玩一场,行不行?”

康峻山仍在打量着她,她的轻盈的笑声,还有勾魂摄魄的眼神,都是他从没看见过的。他又笑道:“就算我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但你总该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跟别人都不一样,大多数人说‘是’的时候,我往往会说‘不’!”

在接下来的一阵沉默里,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把她给得罪了。他耳边听到的仍是鸡犬声和游客的嘈杂声,但陈小凡却始终没说话。过了很久她才勉强自己笑道:“你在工作上是个什么样子,我当然很清楚……不过咱们现在是在休闲啊!”

“对我来说,任何时候都一个样。”康峻山说得很平静,但也很坚决。

陈小凡顿了顿,小声说:“我生平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做铁石心肠!”

康峻山正想找个理由,站起来离开这里,陈小凡突然把椅子拉向他,并且轻轻地抓住了他的手……他还来不及有任何反应,那个小女子又悄声笑道:“告诉你,我愿跟你一起流放到荒岛上,只有你和我!”

康峻山有些生气,连忙甩开了她的手。看来,他不该跟这个女人一同出来春游。陈小凡显然很会玩男女之间的这套把戏:一个小小的动作,一句含有深义的试探,突然间,冷不防,他们的关系却一下就改变了……幸亏康峻山良信能把握自己。

他考虑了一下,直截了当地问:“小凡,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陈小凡直视着他:“说吧,想问什么?”

康峻山坦然地笑道:“你有没有男朋友?你为什么不结婚?你今后想嫁给谁?”

陈小凡打断他:“我再替你问下去:是不是有不堪回首的惨痛过去?有不可告人的内心秘密?否则为什么会这样勾引男人,对吗?”

“让我说什么好呢?”康峻山放声笑起来,“佩服佩服……”

陈小凡又是盈盈一笑,直视着他:“为了你的坚挺,为了你的直率,我愿意回答你的问题。我还没有男朋友,也不打算结婚……”她神情变得有几分诡诱,“不过我认识你以后,就改变了主意。虽然你那么死硬,那么让人难以理解,而且拒人于千里之外,但我还是想告诉你:如果碰上我喜欢的人,我就会抓住他不放!”

康峻山也抓住这一点问:“可是如果你喜欢的人,跟你的心意不一致呢?”

“我不想去考虑这一点……”陈小凡的脸色灰暗下来,冷冷地说。

“好吧,我换个方式来说。”康峻山淡淡一笑,“你这样做,是为了什么?想让自己欢乐吗?我一向觉得,欢乐的指数在于周围人们对你的认同……”

“子非鱼,安知其非乐矣?”陈小凡打断了他,“你不是鱼,怎么知道一条鱼是不是欢乐呢?同样,你也不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

“好吧,那我就来告诉你,我是怎么想的。”康峻山又点燃了一支香烟,从容不迫地抽着,“我们两人都很明白,今天这个日子,虽然它远离尘嚣,但在我们心里,应该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也永远不会再发生……你同意吗?”

陈小凡端起面前的茶水,一口饮尽,淡淡地说:“今天这里的颜色太单调了!都是桃花,都是粉红色,我不喜欢……我们还是回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