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峻山不在家的日子里,谢若媛做了几件事。正好沙洁琴想回江州会会老朋友,等婆婆一走,她就在院里借了一间小屋,把家里的杂物全都搬过去,然后大兴土木,重新装修。这回她亲自动手,精心设计,运用了当下最时尚的“奶油加咖啡”色调,又购买了全套名牌家具,使整个家焕然一新。过后她踩在洁白的大理石地板上,欣赏着屋里和谐明亮的光线,与白色、米黄色、咖啡色协调的色彩,憧憬着丈夫回来时的愉悦心情,不由得满心欢喜,这才觉得它像个家的样子——在这片温馨的港湾里养好了心灵的创伤,她该不该重新扬起生活的风帆,驶向那光明美好的彼岸?
为了证明这点,谢若媛找到潘雅书,要回了从前交给她保管的一沓“情书”。那正是20年前上大学时与康峻山所通的书信,后来竟差点儿被烧毁!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谢若媛坐在小屋的窗台上,开始专心阅读康峻山的昔日来信。这些信件给她提供了一个可靠的证据,让她惊讶地发现那个铁石心肠的硬汉子,居然也有感情炽烈的时候;他信上所写的火热话语,也极大地温暖着她的心——原来康峻山会爱人,而且爱得如此真挚热烈,只是从不肯轻易表示。正如他在一封信里所说:“亲爱的媛媛,对你说句实话吧,我常常因为自己拥有一个美丽、可爱、温柔多情的姑娘而洋洋自得!我每天都在想念你,总希望你能出现在我身边……”谢若媛从没想到过,她爱上的男人居然也会这样!他既食烟火又有情趣,还会妒忌和洋洋得意,凡人的七情六欲他样样具备,并不是一块不懂感情的石头! 自己确实错怪他了,而且错怪了很多年。现在她只能庆幸,她没有轻易放弃这一切,她所宝爱的这些东西还完好无缺。
都说人到中年,易于怀旧,谢若媛也尝到了这种滋味。她独处一室,没有任何干扰,可以放松自己回到从前。当她捧着这些青春的证物,满怀深情地读着,犹如一道轻柔的风从窗外掠过,散发着沁人肺腑的馨香;又好似从远方涂涂而来的甘泉,滋润着她曾焦裂的心田。所有的郁闷烦躁都被恬淡化解了,疲累的心也变得清澄平和……她读完了这一沓无比珍贵的“两地书”,便放任自己独卧斜榻,在朦胧的光线里细细回味着当年的情景,并且深深地眷恋起那逝去的一切。
在上大学的几年中,谢若媛最难以忘怀的就是那些盼望对方来信的日子,每一天是阳光灿烂还是阴雨连绵,全看有没有接到这些可爱的信使。后来她索性掌管了班上的信箱钥匙,下课后第一件事,就是直奔信箱去看看有没有康峻山的来信?他们把时间掐得很准,一周通一次信,如果时间到了信还没来,谢若媛便坐立不安,焦急难耐。而每当接到这些宝贵的来信,她就会悄悄找一个地方,打开来贪婪地读着,任凭那一缕思绪暖暖地、忘情地徜徉在心头,仿佛生活从此有了无限生机。而她对这份爱的许多感受,也通过自己的笔宣泄了出去,又把情丝牵到了千里之,那是她生命力最旺盛的时候,青春的别离更向她展示了美好的情慷,那一份宝贵的情感,也正是从遥远的地方伸展过来,让她能欣赏到爱的**,爱的博大和爱的莫测。
谢若媛一连几天读着这些褪色的书信,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她深深地明白了,凡是美好的东西,都不肯为谁停留,时光也是一样。她还从康峻山写给自己的字里行间,看清了他对核聚变事业的热爱,和他要终生把自己奉献给这项事业的决心,她也明白了当初康峻山选择自己,就是希望选择一个终生的同路人。也许她不敢苟同这种恋爱观,但当一个人把自己的一切都投人到终生目标上,他的生活也只能围着这个目标转了!谢若媛不禁怨恨起自己:为何不早一点去读这些信?为何没早一点认识到这些?那样她就不会浪费许多美好的时光,去无谓地追求那原本就在身边的真爱。她后来跟潘雅书谈到这一点,说现在读了这些信,她才真正了解了康峻山,为什么20年来, 自己从没有心情去读那些信,却在自我折磨的感情中苦苦挣扎?潘雅书微笑着说,也许距离拉得太近了,就不能透过历史的尘埃,让你得出今天这个结论。不过现在还不晚,你们的人生至少还有一半,从头再做也完全来得及!
也许是受此启发,搬进了新装修的家,谢若媛就大肆清理起自己的老照片。这些更加成熟和珍贵的记忆,这些定格在画面上的青春的辉煌,又给了她一份异样的心情。尤其是那展现出精彩瞬间的黑白照片,虽没有五彩缤纷的色调,但却径渭分明,格外传神。照片上的康峻山形象质朴清新,脸庞轮廓分明,五官硬朗俊逸,身姿潇洒挺拔,活脱脱一个青年偶像,让人看了尽感其当年的魅力。还有一部分他自己拍摄的杰作,多半是谢若媛和女儿若若的照片,用光大胆,构图新颖,也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谢若媛都把它们精心裁剪,贴在自己买来的几大本影集上,然后细细观赏着这对年轻的俊男美女,心中如醉如痴,觉得这是自己返璞归真的又一证明。
与此同时,另有一股思绪也在轻轻撩拨她,那是仍有些朦胧的母爱,犹如春风化雨般轻轻洒落,把亲情的种子撒在了心头。女儿可爱的面影让她心里又酸又甜,深深感到十几年来, 自己亏欠女儿太多太多。新家布置停当后,她就去了江州,要把女儿接来。回家之前,她先去了康家原来的小院,不料那里已经改建成一片住宅,虽然也有几分幽雅和静谧,却找不到从前的陶然景致了!这又引起谢若媛的深深眷念,她重温着当年身居小屋的种种情趣,千般追忆越发不可收拾。虽然许多记忆都模糊不清,但她真是很希望它能依旧如初,让她能找回过去的那一份美好情感。
她接到女儿之后,并没有立刻回省城,而是带她去了原来的702所,现在的研究院基地。那里已经改建成一所高等学府,却仍是青山环绕,绿水依依,昔日的景象似乎并没有抹去。谢若媛尽情领略了大门外那田野的芬芳,又沿着一条碧树参天的小路,徜徉在当年住过的女工宿舍外,还特地跑到静寂无人的试验车间去看了看,只觉得对青年时代的怀念之情沉甸甸的,连飘飘洒洒的风衣口袋都再也盛不住了。浓郁的怀旧情绪溶解在满腔热血中, 自然而然,流滋而出……
“快来看,这就是你爸爸妈妈当年生活过的地方。”她热情地拉着女儿的手,想把当年的景物全都指点给她看。“你应该记住这里,你这条生命就是在这里诞生的……你是我和你爸爱情的结晶呀!”
“是吗?”女儿抬起一双纯真的眼睛,“可我记得你总在抱怨,说爸不爱你呀!”
“看来我并不了解你爸……”母亲脸红了,忙拿话来遮掩,“你爸也常说,他是温水瓶,外冷内热嘛!他对爱情的表示也很含蓄。”
“我们这一代人可不这么看。”女儿的表情又变得成熟,“如果一个人对你的爱,一辈子都没表示出来,那你怎么能肯定,他是爱你的呢?”
谢若媛惊讶地望着女儿,不禁有些结巴:“你、你们怎么什么都知道呀?”
“读小学时,同学中间就流传着这句话:找一个你爱的男人做情人,找一个爱你的男人当丈夫……”若若笑了笑,“妈,你要是弄反了,可有你的苦头吃!”
谢若媛张口结舌,无言以对,深深地感觉到,女儿已经长大了!
婆婆沙洁琴的情况却令人堪优。她是在等待儿子儿媳来接她的时候,发现自己腹痛的。这一点谢若媛几乎不能原谅自己,谁能想到她一直计划的美事——让婆婆和丈夫共同走进新家,并让他们又惊又喜的梦想,竟成为天大的憾事?尽管如此,她也没想到事情有多么严重,只以为婆婆身体不适。老人家一贯的硬朗欺骗了她,回省城后,她竟同意婆婆独个儿去医院检查, 自己带着女儿去办转学手续。这是她后来又一件无法原谅自己的事。那天是周末,医生立刻开了肠镜检查单,让婆婆下周去检查,谢若媛这才隐隐觉得不妙。恰好那个周末,康峻山从德国回来了,全家人高高兴兴地团聚,还在一个高档餐厅里定下一个包间,围着硕大的转盘,又点了不少辛辣的菜。
“我可要大饱口福了!”康峻山开怀大嚼,简直是狼吞虎咽,一边说,“你们不知道,我对那些西餐有多不‘感冒’,在国外,还真是想念这些热辣辣的家乡菜!”
谢若媛已经听说了与德国签约的事,知道丈夫心情很好,还给家人买回了不少礼物,包括给她购买的一套时尚衣裙,就微笑着不断给他夹菜:瘾!”“那你多吃点……看着你这个吃相,我们都觉得过
“爸爸,你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女儿撅着嘴抱怨说,“外国不是喜欢吃自助餐吗?你知道人家那么爱吃巧克力,怎么不多带一点回来?”
“这个嘛!”康峻山幽默地刮了一下若若的鼻子,“爸怎么能给中国人丢脸,在自助餐上捞东西?不过呀,爸可是给咱们中国,捞回来一个大东西!”
沙妈妈也像往常一样笑眯眯地看着儿孙。她的胃口多少受了点影响,但还不错,家人举杯为她祈祷祝福,希望她的检查结果良好,她也直说没事儿。刚强又乐观的康峻山更是笑言,说他命硬,一定能护住妈妈。全家人似乎谁也没把这事儿太放在心上,连一向爱担优的谢若媛也都如此,因为婆婆仍是那么面带欢颜,若无其事啊!
可是该来的还是来了,噩运终于降临。周一康峻山要去院里汇报工作,谢若媛和女儿陪沙洁琴去检查。肠镜结果没出来,她不知为何就有种不好的预感,得知当天这家医院没有肠胃病的医生,她立刻打电话给省肿瘤医院工作的一个中学同学,人家让她拿着检查报告赶快过去。直到这时,谢若媛才想到要向婆婆隐瞒什么,趁着老人家还在麻醉状态,她和女儿拿了检查报告连忙研究起来。若若还没看清楚,就连声叫好,说肠道未见东西,但接着小姑娘就盯住检查报告,惊得目瞪口呆,下面的字样令她惊骇无比:沙洁琴的肠道里有一个庞然大物,竟使得肠镜不能通过!谢若媛顾不上跟女儿多谈,只让她守着奶奶, 自己拿着检查单就跑向肿瘤医院。在出租车上,她再仔细看看这张检查单,突然间捂着嘴,泪水不由得清然而下……
恶果到来了,事先却毫无警示,来得如此突然和凶猛!当谢若媛看见医生在诊断书上写下“癌”字的偏旁,那一刻无异于判了婆婆死刑,她的心都停止了跳动!但镇定下来又想,怎么会呢?那么多人得癌症,不也活下来了?短暂的悲痛和沮丧过后,谢若媛又鼓起了信心,赶快给康峻山打电话,让他去接婆婆和女儿,再跟他们一道过来。当谢若媛看见康峻山镇定如常地扶着婆婆下了出租,立刻觉得这只是一个艳阳天下的噩梦,他们很快就会醒过来,沙妈妈不会有事的,她做了手术,就会很快痊愈!、
沙洁琴的表现不止用坚强来形容,她听说自己肚子里长了包块,便坚持一切由自己来选择。她放弃了这家治疗癌症的专科医院,选择了名气更大报销也方便的另一家大医院。她面带微笑地说,这只是一个小手术,我会没事儿的!此时亲朋好友闻讯后,都聚到一个茶馆里来,包括潘雅书和李心田,大家纷纷围到沙妈妈身边,好像生怕病魔会把老人家带走。沙妈妈却若无其事,还跟他们打了一阵麻将,又不断安慰说,别紧张,这不是世界末日。尽管人人都在强颜欢笑,却再也不敢掉以轻心,李心田当即联系了熟人,找了一个年轻力壮的医生来做手术。听说他不但手术精良,还是个肠癌专家。看了他本人,大家也都放了心,这是个红脸膛的大个子,长得有点儿像关云长。相信他挥舞着那把青龙刀,定能过五关斩六将,把沙妈妈从生死线上抢救回来……
手术前一天,谢若媛又到本地著名的寺庙文殊院去为婆婆烧香。从不信佛的她,此刻却求助观世音来救苦救难了!谢若媛跪在蒲团上,不禁热泪盈眶,便咽自语:如果真有神仙能治好婆婆,她甘愿向他下跪!康峻山也为此事急得团团转,他刚从德国顺利谈判归来,有多少事要处理啊,却碰上母亲遭此大难!谢若媛理解丈夫的心情,尽量宽慰他,又说一切包在自己身上,她可以全权负责,让康峻山尽管去忙他的那一摊。
康峻山热泪盈眶,感动地拍了拍妻子的肩,说话时声音便咽,“那就一切都托付给你了……手术的时候,妈一有情况,你就立刻通知我!”
手术安排在星期五,正逢那天院里要开会,讨论如何引进那台德国主机。康峻山确实腾不开身,只得对妻子交代了又交代,临离开病房时,和母亲也是难舍难分。
“妈,您一定要坚强!”儿子喃着眼泪说,“我向您保证,你一睁开眼睛,就会看见我……不管那个会有没有开完,我都会及时赶来!”
“你放心吧!”沙洁琴躺在病**,竭力镇定地向儿子微笑,“妈会没事儿的!”
和所有病房一样,这间房子里一切都是白色的,连窗外刚刚升起的太阳也变得惨白无光。康峻山发现母亲在这片白色的映衬下,脸庞苍白而憔悴,全然没了往日的神采,不禁心内一冷,脸上也冒出了虚汗……如果母亲手术不顺,或者根本下不了手术台,在今后的日子里,他将会承受什么样的良心折磨?他还能不能原谅自己?但他又知道,母亲肯定不会让他留下来,而错过如此重要的一个决策会议。康峻山抬起头来,望向窗外,发现瑟瑟的秋天已经来临,一棵棵大树紧缩着身子,就像一个个垂头默立的老人,伸展着快要光秃秃的枝枉,在寒风中颤颇巍巍……只有窗台上摆着的那盆吊兰,枝茎优美地划着弧线向空中伸展,顶端的叶儿也潇洒地向上舒张着,就像节日里盛开在天空中的礼花,又像五线谱上高高低低的音符,正在奏着一曲绿色的凯歌……
康峻山在内心里祝福着:母亲,愿你能度过这一劫,就像这盆青翠欲滴犹如舒云皓月的吊兰那样,绵长弯曲,却永远长绿!
儿子走后不久,沙洁琴便被推进了手术室。她的神情很镇定,但谢若媛和潘雅书握着她的手,都不禁掉了眼泪:谁知她上了手术台,会遇到什么样的磨难啊?众人抢着送她进电梯,都想再看她一眼;他们现在看到的,仍是那个身体健康,面色红润的老人家,谁知道她出来后,又会是一个什么模样?
这真是个黑色星期五,谢若媛等人在挤挤挨挨的电梯门前等了四个小时,突然听见有人叫唤,大家拼命挤过去,这时候,一向镇静的潘雅书也开始紧张了。大个子医生满头汗水地从手术室里走出来,说沙洁琴肚子里长了五个瘤,而不是检查单里的一个!虽然都切除了,可还是怕再复发,他叫大家来,是要商量一个缝合的自费项目。还有什么可商量的?只要老人家能恢复健康,花点钱不是小意思?谢若媛赶快点头同意,到此为止,仍天真的以为婆婆只要下了手术台,就能很快痊愈了!
又像是等了一万年那么久,沙洁琴终于被推出来,进了重症监护室。谢若媛和潘雅书早已定好次序,要轮流照顾她老人家,连下一代若若也安排上了。这时康峻山焦急万分地赶来了,坚持要值头一班,第一个守在母亲身边。
“会开得怎么样?”潘雅书问随后赶来的李心田,“院里通过了吗?”
“这么好的事儿,当然通过了,一点异议都没有。”李心田郑重其事地说,又担心地看了看康峻山,“不过,马上就要派人去北京汇报,不知道峻山他走不走得了?”
“没事儿的,有我守在医院里,他尽管放心去吧!”谢若媛连忙说。
康峻山却什么话也顾不上说,就挤进了重症监护室。医院里病床很紧,这间不大的屋子摆了八张床,个个都是刚从手术室里出来的病人,监护的亲属也只允许留一个。谢若媛把大家都劝走了,她自己也要赶到自由市场,去给婆婆买一些营养品。
康峻山守在母亲病床前, 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傍晚时,沙洁琴醒过来了,睁开干枯的嘴要水喝。这是完全不允许的,儿子只好用湿纸巾蘸一点水,来濡湿母亲的唇,同时泪水涌出了眼眶,觉得看着母亲遭罪,如同有几把钢刀在齐扎自己的心……
“妈,您觉得怎么样啊?”儿子含泪问,心痛地皱起了眉头。
“没什么……”沙洁琴口气轻松地说,“这一关算是闯过去了!”
儿子知道母亲在安慰他,恨不得把母亲身上的疼痛,都转移到自己身上来。如果他是一棵大树,那也是母亲在日日操劳,给他输送了甘甜的乳汁。现在母亲唇干舌燥,他却无法回报一滴。康峻山本是个脚襟开阔感情冷峻的人,这时他却觉得,一波又一波的感情热流在心里翻滚着,就像奔腾不已的大江掀起了一个个滔天巨浪。那天晚上,他把过去的生活都清理了一遍,再次感到母亲对自己是多么重要,他愿意用自己的一切,去换取母亲的身体健康。此时此刻他甚至觉得,哪怕是即将到来的引进德国主机的大事,也只能向后推一推了。在母亲的病情没有稳定之际,他说什么也不能离开她身边,哪怕是核聚变事业的辉煌业绩,也不能跟他人生中的璀璨母爱相比。
女儿若若接班时,沙洁琴完全清醒了,她头脑清晰地与孙女交谈起来,若无其事的模样令人震惊。手术前后从头至尾,沙洁琴都没有叫过一声痛,也没有哼过一声,她的意志力连医生都感到惊讶,更是彻底蒙蔽住了全家-
像她自己预言的那样,沙洁琴很快就好起来,十天后拆线,一周后出院了。康峻山和谢若媛听了医生的话,立刻给老人家做化疗。沙洁琴是一个优秀的病人,积极配合医生做治疗。她是离休干部,医药费不成问题。康家的经济状况也还不错,什么灵芝抱子油,什么新出来的药,谢若媛都去买来,婆婆一样不拒绝,全都吃!
国庆快要到了,这是全家一起过的最后一个节日,当时却没有人认识到。为了过好这个节,沙洁琴努力吃药,安排化疗,却未能逃过厄运,仍是在国庆到来之前,又住进了医院。幸好是大假期间,她享受了单人病房,还有电视机。谢若媛煞费苦心买来了一串红色的小灯笼,给病房里增添了一丝喜庆。医生说沙洁琴只是钾低,造成了下肢浮肿,再加上手术后的肠道不适,有些腹泻,又造成营养流失,输了不少液,一周后就出院了,然后又转到放疗科去做放疗。
康峻山见母亲的病情稳定下来,就赶快去了北京,向A工业总公司汇报他们的德国之行,同时还要争取得到国家某个主管部门的批准,引进那台德国主机。
这次北京之行非常不顺。在总公司汇报的情况还算可以,上级部门听说拿到了这张人场券,也有几分高兴,都说真是没想到,对康峻山也给予了口头表扬。可是这都无济于事,关键是要取得国家主管部门的批文,而总公司只能算是一个企业,并非政府部门,即使盖了章,德国方面也不认。接下来的时间里,江河带着康峻山等人跑了好几个部门,也碰了一连串的钉子,让人非常沮丧。
他们先去找外交部,一个副部长接待了他们,说这是科技项目,不该我们管。又去找国家科委,人家说我们不是你们的主管部门,怎能给你下这个批文?康峻山当然知道,科委是怕答应了这码事儿,今后还要让他们出钱,这个项目的配套资金可不是小数目,足以吓倒一批政府部门,因为人家既然给你出了函,今后就得承这个头。他们又去找国家计委的国防司,一个司长答复说,你不是国防项目,你是基础研究,我们管不着,也没这笔钱。再去找国家计委科技司,人家又说,你们必须先立项,才能得到我们的支持。康峻山知道,这一来动静大了,因为这类立项还得先成立一个庞大的专家评审组,至少四五十人吧?只要有人投了否决票,便不能通过。何况此时离年底只有两个多月时间,要组织这一切也来不及了,而错过了明年的立项,又要多等一年……
就在这种情况下,康峻山忍无可忍地爆发了!他冲着那位司长喊道:“你们这是官僚主义!我们好不容易为国家争来了这台大机器,为什么得不到你们的支持?再这么拖下去,德方就可能变卦,你知不知道?这是多大的损失啊……”
司长惊讶地看着他:“你这位同志太激动了!按正常程序申报项目,这是国家的规定,我们也不能改变呀!我看你是对我们有偏见……”
“不是有偏见,而是有意见!”康峻山气愤地截断了对方的话,不顾一切地嚷道,“依我看,你们这些管科研的国家干部,都是科学系统过去时!等我们按部就班立了项,黄花菜都凉了,快要到手的主机,也得归了别人……”
“峻山,别这样!”陪他一同来的江河,连忙拉住他,劝解道,“你们下面的同志应该理解,这的确是正常程序,哪怕在我们总公司,也都一样……”
康峻山觉得,老朋友也无法理解自己的心情。出了一趟国,经过了艰苦的谈判,总算取得了一点成绩。不料回来后,母亲就病了,使他的身心都遭受了一番折磨。现在母亲还在治疗中,而他却在北京四处碰钉子,甚至吃闭门羹,真是觉得又窝囊又憋气,没想到为国家干了这么一件大事,竟无人认可,还处处碰壁!疲乏、担优、烦恼、痛心再加上极度的失望,他的胃都紧缩在一起,肝火和血压也一同上升了-
他挣开江河的手,又冲司长大吼道:“你们对我们不公平!你们这些搞科学的,反而不科学……你们知道我们的现状吗?知道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核聚变事业,是多么需要这台装置吗?还有我们研究院,大家都望眼欲穿,盼我带回去一个好消息,这也是对全人类,对我们子孙后代都有利的大好事儿,为什么你们不支持?为什么?”
江河吓坏了,拉住他不放,连连说:“我们离开这儿,另外去想办法……”
老于世故的司长却被镇住了,他离开自己的座位,惊讶地看了康峻山约有几秒钟,再说话时语气非常和善。“这样吧,你们的困难我都知道了,你们的意见我可以向上面反映,我个人也非常愿意为你们呼吁……但我确实帮不上你们的忙,倒可以为你们指点一条路:既然是在钱上让你们卡了壳,为何不直接去找财政部呢?”
“财政部?”康峻山和江河交换了一下目光,都感到很意外。
江河把思绪整理了一下,字斟句酌地说:“既然如此,我看可以试一试……”
两人又去了财政部主管国防口的那个司,这次运气好,司长表示大力支持,说这事他清楚,要批文,要钱,要项目,这几项其实连在一起。但财政部只能出钱,不能出函。康峻山和江河正在惊喜交加,那个司长又说,你们只要找个政府部门出了文,我们就给你们拨款,这总行了吧?财政部可不能把钱直接拨给一个研究院啊!
至此,球又踢了回来,康峻山和江河都很明白,他们只能再回头去找A工业总公司。公司里的头头脑脑,更是个个都挺世故,不会单单为了这个远在天边的大家伙,马上就起劲得不得了,赶快给批准。这是前所未有的事。而康峻山就是想打破这个“前所未有”,于是他在总公司“耗”了下去,在北京一待就是大半个月。其间他不断打电话回去,反复询间母亲的病情,谢若媛总是让他放心,说放疗也很顺利,据医生说,沙妈妈已经熬过了这一关,应该是没问题了!
这一段时间,康峻山心急火燎,却无可奈何。总公司就是这样,或者说哪个部门都这样,一个新项目的诞生,不知道要越过多少障碍和关口,要经历无数的艰辛和磨难,还要禁得起任何人的评议与考核,才能得以生存下来。这需要没完没了地去做说服工作,还需要召开无数次大小会议,还得想办法压倒一个又一个反对的声音,战胜一个又一个阻力。即使一个正确的决议产生了,其他部门或者上级领导还是有否决权,而你则不得不战战兢兢地等待着命运对你的裁决。酝酿中的“中国环流器二号”也是这样。康峻山已经暗暗给它取了这个名字。但它的命运又该如何呢?或者能通过?也许被否决?虽然简直不大可能,但或许最终会这样……
康峻山就这样在北京等啊等啊,始终没有结果,却等来了他母亲逝世的消息。